25.向美好的人道声早安
“老公,这么早就回来了?”
刚过7点,载佑踏进家门。
今天一整天,他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所以早早离开了办公室,也没心思呼朋唤友一起喝酒,直接回家来了。
“嗯…美卿也来了啊?”
但家里的气氛似乎并不像以前小姨子来的时候那么热闹。
“美卿,你的脸怎么回事?好像哭过。云卿,你的表情也有点儿奇怪,是我眼花了吗?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还没吃饭吧?”
“是啊。”
他把西装上衣和公文包放下,坐在沙发上,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小姨子和
子的表情。
“你们怎么这副表情啊?嗯?美卿有什么事吗?跟男朋友分手了?说给我听听!”
载佑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莫名其妙地看着小姨子沉静的微笑。她的脸上悲伤和喜悦
织,看上去很奇怪,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在厨房里忙碌的云卿回过头,看着客厅里的丈夫迟疑地说:
“我们在说…你的事。”
“我?我什么时候做过…让美卿哭的事吗?”
“姐夫!”
“是啊,老公,美卿工作后你从来都没给过她零花钱吧?”
载佑瞪圆了眼睛。
“怎么可能!美卿可是个立独的姑娘,这我很清楚。有别的问题吧?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说来听听,我能答应的一定答应。”
美卿慢慢点了点头。一个人的眼神居然能这么诚恳这么温暖!美卿感觉到了姐夫不同以往的一面。其实姐夫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只是自己没有深入了解而已。她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像有一线光照进心底,因为有这样一个心地美好、善良、仁厚的姐夫。谢谢,姐夫!
“怎么不说话?嗯,是因为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吗?干吗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看上去又有点儿悲伤。”
云卿一边在菜板上切着葱,一边说:
“我给她讲了你…朋友的故事。”
“谁?”
“喻宁,还有贞美。”
听到这两个名字的一刹那,载佑的脸色刷地变了。
“净说些没用的事!”
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表情。
“给我拿杯酒来!”他不快地低声说。
“酒?现在喝什么酒啊?吃完饭再跟美卿喝一杯吧!你们也很久不见了。”
“我现在就要!”载佑的声音提高了。
菜板上的刀停了下来。美卿瞪了一下眼睛,耸了耸肩。云卿默默地拿过来一瓶白兰地、一碟下酒小吃和两个酒杯,轻轻放在桌子上。
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吗?云卿有点儿担心丈夫的情绪。
“老公!”
“…”毕竟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啊。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你们别介意啊!美卿,喝一杯吗?”
“哦…”
“等一下,我给你们拿冰块。”
“我不用,给美卿吧!”
载佑给美卿的杯子倒上酒,又倒满自己的杯子,端起来一口喝光了。美卿双手端着杯子送到嘴边,但没喝就放下了。
“怎么了?美卿,不想喝吗?”
“今天我要喝慢点儿。”
美卿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喝,原先听姐姐讲述的时候曾有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载佑又倒满一杯,一口喝干,长叹一口气。酒像是一下子倒进了心里。
今天他也特别想念喻宁和贞美,在学校里莫名其妙觉得烦闷,做什么事都不顺手,也许跟闷热的天气有关吧。他走到窗前,仰头看了看天空,点燃一枝烟。
是喻宁和贞美从天上传来信息抱怨自己不去看他们吗?为什么心里这么
?
似乎听到喻宁说:“你再这么不用心活下去,就把你召到天上来。”又似乎听到贞美说:“朴前辈,喻宁老惹我生气,你帮我想个办法。”
有时候,开车经过一个地方,突然就会想,啊,这是我跟喻宁高中时看过
球比赛的汉城运动场!啊,那个酒馆,我第一次见到贞美的那天一起去过。贞美喝了好多酒,我的钱不够付账,当时恨不得找个地
钻进去,居然还挂着那时候的那块牌子,真令人吃惊!那是跟喻宁一起去过的书店。啊,对了,以前我在这儿站过一个小时,等贞美出来。那是跟喻宁和贞美一起游玩过的新村胡同…有时候走在校园里,看到以前贞美喜欢坐的那条长椅上坐着一个女孩,也会停下脚步,怅然若失地看上很长时间。
也是,现在还不到忘的时候,才过了多久啊,忘了也太不像话了。往后10年,不,可能一直到死,他们都会跟着我,让我痛了又痛。
一想起这些,心就像穿了个大窟窿,眼角被泪水润
。
瞧那家伙!把他一个人留在人世间,现在居然想我们想得哭鼻子。那家伙是教授吗?简直就是个孩子。朴载佑,你能不能活得快乐点儿啊?
载佑似乎听到了他们揶揄的声音。
“坏家伙!”载佑嘴里嘟囔了一句。
“啊,姐夫?”
“啊,没事儿,我自言自语呢。”
载佑又喝光一杯。
“姐夫,慢点儿喝!”
云卿站在厨房里,双手抱
看着他,忍不住一声长叹。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给妹妹讲他们的故事不要紧,但不应该在他面前提喻宁和贞美这两个名字。
自己跟那个人已经共同度过了不短的时间,居然还这么不了解他的心!
“姐夫,从现在开始,我给您倒的酒必须分5次喝,行吗?”
听到美卿清脆的声音,载佑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
“好。对了,美卿好像还是第一次给我倒酒呢,以前你总是说给男人倒酒不符合你的性格吧?无论对方是谁。”
“是啊,所以姐夫现在是受到了我的特别优待。”
云卿摆好饭桌,轻声叫丈夫:
“老公,先吃饭吧!”
“哦,待会儿。”
“别这样,先来吃一口吧!美卿,你也过来吃!”
“嗯…我现在没胃口,美卿先去吃吧!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些时候,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就像我今天的心情。”
“姐…夫!”
载佑摆了摆手。
“没事儿,没事儿,我没生气,这话不是针对你姐姐,也不是针对你,是对我自己说的,对我自己…”
他深
一口气,
膛高高鼓起来,又慢慢收回去,携着苦恼忧愁和孤独寂寞的风从他脸上掠过,那是他内心的感情。
“哦…云卿,别站着,过来坐会儿!”
云卿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我还是想啰嗦一句,可以吗?”
“嗯…”
“美卿?”
“是。”
“偶尔我…嗯,云卿,你是个好
子,我们的孩子也一天比一天出息,可是…偶尔我还是会想念他们。”
“…”“他们?谁?”
美卿吃惊地问。
“你不是听说了吗?”
“啊!您是说…贞美也死了?是吗?”
载佑惊讶地抬头看着
子。
“我刚说到喻宁去世,你就回来了。”
“哦!唉…”
他
出复杂的表情,肩背紧贴在沙发上,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他的眼神充满忧郁,眼睛紧紧闭上,深藏在心底的伤痕再一次被触动,那痛苦清楚地写在他的脸上。
“没事儿,姐夫,我不往下听了,不说也没关系。姐夫似乎还放不下这件事。我真的不听也可以。”
“…不!”
“…”“后来的事,我来讲,我比你姐姐知道得更清楚。今天之所以特别想他们,也许正是因为要给你讲他们的故事。”
“…”贞美死了。
不,直到1999年5月10
晚上11点34分,她还是活着的。喻宁死于2月23
,之后贞美又活了大概80天。
从2月到5月,贞美跟婆婆一起住在海边那所漂亮的房子里,两个人相处得像亲母女一样。贞美终于战胜了喻宁的死亡带来的残酷考验,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喻宁母亲曾开过饭馆,厨艺是一
的,于是,贞美吃到了很多以前从未尝过的美味佳肴。
“今天尝尝牛蒡!”
母亲先给贞美喂了一口饭,又用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一块牛蒡送进她嘴里。
贞美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妈妈,真好吃!咬起来脆生生的,余香绕着舌
打转,味道一级
!”
“是吗?我儿媳妇说话的本事才是一级
呢!电视里的烹饪节目我也看过不少,可是没有人能把食物的味道说得像你说的那么馋人。”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舌头被感动了,自己编出那样的话来的。对了,有什么秘诀吗?”
“那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开饭馆开了30年,有三个菜最拿手,你知道是哪三个?就是黄瓜泡菜、小萝卜泡菜和烧牛蒡!都有独门秘方,事关生计,就算你是我儿媳,也不能轻易
漏。你要是真想学,就得先在我那个饭馆的厨房里切10年萝卜块儿。”
“这么看来,还真是珍贵的秘方!”
“是啊,凡是在我的饭馆里吃过这三个菜的人,没有一个能忍住不来第二次。”
“呵呵,妈妈真厉害啊!”
母亲又舀起一勺饭,送到贞美嘴边。
“妈妈,我
了,不吃了。”
“连半碗都没吃完,不行,再吃三勺!不多不少。”
“嗯?”
“就吃三勺。”
“为什么?一定要吃吗?”
“嗯,你吃了我告诉你理由。”
“好。”
婆婆舀起第一勺说“这是为了你的健康”;第二勺说“这是为了孩子”;第三勺说“这是为了在你身边守护你的喻宁”
贞美哽咽着用心咀嚼婆婆喂给自己的饭。
“那…再给我吃一勺吧!”
“为什么?”
“这勺是为了让妈妈高兴。”
这孩子!两行泪淌过母亲的心底,但她脸上依然保持着慈祥的笑容,舀起一勺饭放进儿媳嘴里。
喻宁这孩子,真的替我找了个不错的儿媳妇。
“您高兴吗?”
“嗯,高兴!我儿媳妇是最好的。”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两个人尽量避免视线的接触,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心事。贞美也好,喻宁母亲也好,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摸抚心底的伤痕,察看心里的喻宁。
江陵医院妇产科的宋大夫每个星期开车来一次,替贞美检查体身,因为年老的婆婆没法像喻宁那样抱起贞美,也不会开车。
母亲照顾贞美尽心尽力,虽然做不到儿子那么好,但的确毫无保留。如果有什么事出门,她总是脚步匆匆,来去很快,因为不放心儿媳一个人待在家里。去安仁村买吃的东西也是一溜小跑,从不超过30分钟。
以母亲的体力,根本不可能把肚子隆起很大的贞美从现在的
上搬到塑料
上,她只能用热
巾替贞美擦拭全身,一星期一次。头发则用脸盆接水洗,三天一次。大小便时常察看,保持股间干
洁净。她做这些事情,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但半点儿也挂不在脸上,在她心里,经历了天崩地裂的考验后依然不动声
养育孩子的儿媳是最可爱的,几乎是可敬的。
5月10
下午5点20分左右,母亲看到贞美听着音乐睡着了,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去买点儿菜回来做晚饭,提上菜篮子,轻手轻脚开门出去了。经过火灾现场的废墟时,她侧着子身闭着眼睛走了过去。如果一不小心勾起对儿子的思念,恐怕自己马上就会失去控制,心中积蓄的悲伤瞬间破堤而出,全身失去力气,颓然倒下。那样的话,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就是命悬在自己身上的儿媳和尚未出世的孙子,那是她决不能容忍的。
母亲出门刚10分钟,贞美的额头和脖子上就开始冒冷汗,伴随着痛苦的呻
声,她的眉头皱成一团,
息越来越急促。
她在做噩梦。
山上起火了。滔天巨
般的火焰一下子就
没了山峰,
没了原野,呼呼地燃烧着,嚣张得像要
没整个世界。贞美被火焰追赶着,像一只狍子一样快速奔跑。高大的树木被火焰灼烤着,扭曲着枝条,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团团蓝色的火球飞向空中,火海中不停传出鬼哭狼嚎一样骇人的声音,像是人间地狱。追赶贞美的火焰像一条绳索,不,像一条红色的巨蟒一样咝咝叫着,气势汹汹扑过来,想
住她的
。她跑得气都
不过来了,根本顾不上奇怪自己怎么会跑得像狍子一样快,但追赶她的火焰速度更快,展开火红的翅膀,像要点燃整片天空。一条火舌像炮弹一样飞过她身边,落在地上燃起一道火墙,打着转想
没她。
啊…不行!救命啊!
天空中落下火雨,她低着头拼命往前跑,不时回头看一眼。她呼出来的气像火一样滚烫,空气中似乎充满了红色的火星。如果这是梦,她真想赶快醒过来。她大声喊叫,希望能从梦中惊醒,她用力睁眼睛,但眼前看到的依然是铺天盖地的火海,似乎根本没有出口。
海!对了,附近有海,如果跳进大海,就能摆
火的魔爪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到了悬崖边上,下面就是大海。可是,定睛一看,大海里不是蓝色的海水,却是熔岩,沸腾的红色熔岩。
她劲使摁着几乎要炸裂开来的
口,急促地
着气。
像一座小山一样大巨的火球翻滚着
了过来。
啊!天哪!
“别怕,贞美!”
啊…是喻宁!
喻宁的声音从大巨的火球中传出来:“我是来看你的,好想你!”
“啊,不行!别靠近我!我的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啊!喻宁!不行,现在还不行!”
“没关系,没事儿的,相信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像狂怒的波涛一样高得吓人的火焰弯下
,
向贞美。
“啊!”刹那间,贞美惨叫着,像断翅的小鸟一样朝着大海坠落下去。
啊…啊!
疯狂旋转深不见底的一股气流把贞美卷了进去,她不停地坠落,坠落。
就在将要落进沸腾的熔岩里的一刹那,贞美一声惊叫,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可是,梦中被火焰追赶时那急促的
息却还在继续。
贞美无法正常呼吸,大口大口
息着,无论怎么调整都没有效果,体内仿佛着了火,滚烫的气息直往上冒。
“妈!妈!”
婆婆到底去哪儿了?
她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叫,那喊声却像灰烬一样轻飘飘的。
危机从梦中转移到了现实中。贞美感觉自己的呼吸被分成了一段一段,每一次
气都被堵在喉咙里,每一次呼气则一丝丝地从牙齿
里漏出来。进气不畅,出气微弱。
啊,不…行…不!
贞美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昏
过去,于是用力瞪大充血的双眼,竭力稳定心神,调整呼吸,但根本镇静不下来,难以忍受的大巨痛苦撕裂了她的嘴
。
母亲装满菜篮子气
吁吁赶回来是5点45分左右。她提着菜篮子一进门,就看到儿媳满脸通红呼吸困难,大吃一惊。
“孩子!孩子!出什么事了?”
“妈…我…不好了…快…打电话!”
“往哪儿?哪儿?”
“叫…大夫…”
婆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电话旁边,用颤抖的手拿起话筒,电话旁的台历上写着几个紧急联络电话,其中也有江陵医院妇产科的。
幸运的是立刻就跟宋宗民大夫联系上了。喻宁母亲定了定神,告诉大夫儿媳现在呼吸困难,非常痛苦。大夫告诉她赶快抬起病人下巴,让气管打开,按
部,他们随后就到。
“大夫马上就来了,孩子,坚持住啊!”
“哦…”
贞美突然感觉心中一片澄明,有说不出的平静和安详,所有的恐惧和惊慌一股脑消失了。其实,自己的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刚才之所以那么恐惧,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她和喻宁惟一的骨
面临危险。现在大夫就要来了,孩子会安然无恙,她也就放心了。
贞美连自己有没有呼吸都感觉不到。婆婆的脸就在眼前,婆婆在按
自己的
口,抬起自己的下巴,对着自己的嘴吹气,这些她都知道。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前就像拉上了一幅大巨的幔帐,遮住了世间的一切。就在这时,喻宁出现了。
你?是你吗?
是你用火焰警告我危险来了吗?你知道我和孩子面临不可避免的危机,特意来提醒我的吧?现在不怕了。嗯,喻宁,你过得好吗?你去的那个地方怎么样?真的有天堂和地狱吗?呵呵…天机不可
漏?你说话的样子那么严肃,简直像妇产科的大夫不肯告诉我胎儿
别时那种表情,嗯,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马上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
润了,好像无数小花开在两面小池塘里。
仔细瞧瞧,你还是那么难看,一点儿都没变,穿的还是牛仔
和深紫
的T恤衫。知道你现在待的地方也可以穿这样的衣服,我就放心了,我一直担心那里所有的人都必须
得一丝挂不呢!呵呵,我的心情越来越好了,你知道吗?你一直在看着我们是不是?我尽了全力,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战胜了比绝望和死亡更可怕的悲伤,把它深深隐藏起来。好累呀!不过,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跟你一起在天上生活了,嗯,过上悠闲舒适的生活。
我的体身会回到从前的样子吧?
你高兴?你不知道吧,到时候,我先要拳打脚踢,把你打得遍体鳞伤,然后让你躺着,用手轻轻摸抚你身上的青肿,让它们慢慢消失,像紫
的三
堇、水菖蒲和蝴蝶花凋谢一样慢慢消失,消失得一点儿痕迹也不留。讨厌的家伙!干吗那么着急离开我?我就那么惹人烦,惹人讨厌吗?坏人!你知道吗?我体身里的血
都变成了蓝色,因为所有的悲伤和痛苦我都用牙齿狠狠嚼烂
了下去,结果血
都青一块紫一块了。
嗯,你害怕了?什么?在天上你不跟我一起生活了?不可能!我要还债,哪怕是把你的胳膊和腿全都折断,由我来照顾你灵魂的体身,在你的体身上放纸船、纸飞机,撒下花籽,洒满彩纸屑,吹肥皂泡,把你当作庭院来照顾。哈哈,你说可笑?别怕,在那个世界里,我们都是健康的,能玩个痛快了。别担心,我原谅你丢下我先走。
你问为什么?这个嘛…因为你是个好男人,好人…
贞美戴着氧气面罩被救护车拉到了江陵医院。她的瞳孔迅速变大,已经无法救治了,如果不是医生的急救措施,她早已紧握着喻宁的手踏入另一个世界了。
躺在手术台上的贞美,眼睛里最后
出两行清泪。
再见了!别了!
她再也没有放开她的喻宁的手,随着他踏上了遥远的旅程。
“孩…孩子呢?姐夫,孩子呢?”
“一到医院就动手术取出了孩子,孩子早产了,只有8个月,体重也没达到标准。”
载佑似乎有点儿醉意了,心情也平静了很多。
美卿双手紧紧摁着自己的
口。
“那么,没事儿吧?孩子没事儿吧?”
“在育儿箱里待了一个月,现在好好的,很健康。”
“呜!”
美卿发出一声既不像哭也不像笑的喊叫,她的眼睛在流泪,嘴角却泛起隐约的微笑。终于可以安心了,她长舒一口气。要是连孩子也出了问题,恐怕她心里也会留下终生难以消除的伤痕,尽管整个故事她只是听姐姐和姐夫讲述的,但足以产生那样的影响。
云卿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对妹妹说:
“那孩子,名字叫轩宇,郑轩宇。”
“名字真好听!”
美卿高兴得拍起手来。
“为什么拍手啊?”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高兴,情不自
。对了,轩宇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又结实又可爱。轩宇百
那天我见过,跟他爸爸一模一样。”
云卿说着,眼前似乎浮现出轩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你说得不对!”
“嗯?”
“眼睛和鼻子像贞美。”
“嗯,是吗?瞧这个人,还这么说,还没忘记初恋情人呢!”云卿扑哧笑了。
“是
抚养轩宇吗?”
“是啊,孙子是她老人家的心肝宝贝,一时一刻也离不开。”
“在哪儿?”
“嗯?”
“在汉城还是海边的那所房子?”
“怎么?你要去探访吗?”
“姐姐!我只是问一下而已。”
云卿摇了摇若有所思的载佑的肩膀。
“老公!”
“…嗯?”
“现在在哪儿呢?你上次不是说
带着轩宇回汉城来了吗?啊,别喝了!不行,不能喝了!”云卿夺过载佑手里的白兰地酒瓶,飞快地藏到背后。
载佑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儿酒倒进嘴里,低声说:
“现在是夏天啊,夏天他们去过海边那所房子。”
他似乎疲倦了,紧闭双眼陷在软绵绵的沙发里,散
的头发像刚被风吹过一样。
贞美也埋在含羞草旁,就在喻宁身边。大海就在面前,从他们躺的地方一览无余。
真有福气啊,你们光是听着波涛声就不会寂寞。
载佑独自去过几次他们的墓地。他去的时候,那所房子锁着门,没有人住。
载佑每次去都在两座坟墓之间躺下,仰望天空。
这时就会听到他们的声音:
“载佑,你干吗非要躺在我们中间?还不如枕着我的肚子躺着呢。”
“就不!你们每天都在地下尽情玩耍,快活得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哎呀,朴前辈身上怎么有股很好闻的味道…呀哈,原来是活人的味道,这么新鲜!喻宁你闻闻看!”
“不要,我天生讨厌同
的味道。喂,载佑,你还不快起来!真够讨厌的!”
“你凭什么这么多话?因为寂寞,一个人待了还不到三个月就把贞美拉走了,无
的家伙!”
“哈!瞧这家伙都说了些什么,我什么时候拉贞美来着?明明是贞美主动来的,向着我!贞美,你说说!”
“喻宁,你可不能这么说,的确是你叫我来的嘛!”
“瞧!喻宁,你躺在地下还说谎啊!真不知道小鬼们都在忙什么,还不快把你这样的家伙扔进油锅里。”
“你,朴载佑,你这话太过分了!我不能容忍你这么说!”
“随便你,随便!臭小子!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还敢威胁我!”
“看在贞美的面子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们停战吧!”
“不管怎么说,你的确太
急了,那么快就把贞美带走。”
“朴前辈说得对,我要是能抱抱孩子就好了。”
“好吧,坦白地说,我是担心载佑那家伙对你居心不良才把你叫来的,载佑你能怎么样?”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贞美为什么会喜欢喻宁你这样的家伙,这对我来说真是个不解之谜。”
“朴前辈,喻宁也有优点,个子高,相貌英俊,不管穿什么衣服都风度翩翩。”
“你故意戳我的痛处啊!贞美,今天你说实话,是不是也喜欢过我?是不是?”
“对呀,我也喜欢过朴前辈。”
“喻宁,有件事你该知道,你去留学的前一天晚上,要不是我准备了一枚硬币,你一定追不到贞美。”
“对呀,我遇到喻宁,全是托朴前辈的福,要是朴前辈把喻宁藏起来,我们就见不到了,是吧?”
“当然了。喻宁那家伙似乎到现在还不明白,不懂得感恩!”
“好啦,谢谢你!真心感谢你!成了吧?”
“你躺着行礼,以为我会接受吗?”
“喻宁,喻宁,朴前辈走之前,快闻个够!新鲜的人味!”
“嗬!是啊,我突然有了食欲,呀哈,从来不知道这家伙居然有这么好闻的味道。”
“什么?你们俩干什么?”
“闻味道呀!哈,活人有股香味,以前我们怎么不知道?喻宁,好闻极了,是不是?”
“嗯。要不,我们把那家伙一把拽下来,紧紧捆起来,想念这个世界的时候就闻闻他的味道怎么样?”
“好主意!还可以用舌头
,想咬的时候咬一口也没关系吧?”
“是啊。哈哈哈,载佑,你也永远躺在我们身边吧!”
“啊,别闹了!别闹了!”
载佑猛地坐了起来,眼泪汪汪。
“你们吃好过好吧!这里的土那么厚实,你们只管在地下笑翻天吧!坏家伙们!”
“载佑,生气了?”
“朴前辈,多玩会儿再走吧!”
“不玩了,你们俩联合起来气我,我受不了了,要走了,坏家伙们!”
“嗬!瞧那家伙,哭了!又哭了!贞美,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啊,一定是朴前辈的眼睛里进了鱼鳞,有时候飞鱼跳起来的时候鳞片会随风飘过来。”
“你们,非要这么伤我的心吗?”
“啊,他要走了!看来真的生气了。”
“朴前辈,再来玩啊!下次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
“我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一听就知道那家伙又在说谎,肯定一回头又说想我们。”
“说不来不来,已经来了多少次了啊?5次!”
“啊,已经那么多次了啊!那家伙不是傻瓜吧,怎么能连续5次说话不算数?”
“好啦好啦,真的不来了!这次走了再也不来了,你们两个就甜甜蜜
地过日子吧!”
载佑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仰面看了看天空,一转身跑了回去,趴在两座坟中间伸出双臂拍打着,号啕大哭起来。
“瞧这家伙!又跑回来了,烦死了!”
“喻宁,别说了,现在哪里是开玩笑的时候。朴前辈真的在号啕大哭啊,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的朋友了一样。”
“嗯,是啊,载佑…别哭了,都这么大了,以为没有人看得见就掏出心肝来大哭怎么行呢?我们喜欢你的笑容,那才是最难得的。我们躺在地下都快快乐乐的,你好好活着怎么能这样呢?”
“是啊,朴前辈,喻宁说得对。别哭了!朴前辈哭完就走了,可是这里的树也哭起来,大海和波涛也
着蓝色的血哭起来,我们俩得多悲伤啊!我们也很想念朴前辈,想紧紧拥抱你,喻宁和我也疯狂地想那么做啊!”
“是吗?真的?你们也这么想?”
“是啊,是啊。现在不觉得委屈了吧?”
“朴前辈,让风
起你的大衣前襟,潇洒地回去吧!淡淡地离开吧!还有,一点一点地把我们从你的心里掏出来,把周围的人装进去吧!希望你能替我们在人世间活得幸福快乐…在那个美好的世界上,美极了的世界上。”
美卿看到姐夫踉跄着匆匆走进卧室,不愿让她们看到他的眼泪。姐姐也跟了进去。
美卿出了门。
汉城的夏夜并不凉爽,没有一丝风,憋闷得很。美卿心里像有一只小虫子在爬一样难受。
她钻进车里握着方向盘,深呼吸了好几次,眼泪似乎随时会
下来。她仰起头,让泪水
回去,心好像被泡在泪水中,体内不知什么地方决堤了。
过了好一会儿,美卿才慢慢启动车子,车机灵地读出了她的心的方向,渐渐加快速度。
20分钟后,美卿已经在汉江边的奥林匹克大道上奔驰了。这条路跟岭东高速路相连,越过大关岭,通向一个叫安仁的海边村庄,那里离正东津只有两公里。那个村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美丽地爱过、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吧?也就是他们俩永远相依相偎的地方——山坡上能俯瞰大海的那所房子!
美卿虽然跟姐夫碰了杯却没喝酒,或许正是为了现在走上这条路,或许正是为了穿透城市的黑暗,切开夜晚的肌肤,过江翻山,奔向那个地方。
她想去跟喻宁和贞美打个招呼,带着像清晨的阳光一样灿烂的微笑,去那里跟他们见面。姐夫说,如果喻宁母亲去世了,他们就把轩宇接过来抚养,姐姐也赞成,喻宁的母亲也微笑着默许了。姐夫还说,要把喻宁和贞美合葬在一起,因为,即使一点点距离,对他们来说也是难以忍受的。
美卿的车沿着
畅的高速公路疾驰。
她去那里,并不是为了证实从姐姐和姐夫那里听到的故事。如果不走这一趟,不光今晚,以后很多个夜晚,恐怕自己都会无法入睡,白天也会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必须去,必须见他们一面!
她眼睛里的泪水似乎要干了,却又
了出来。
我的确比他们软弱啊,简直没法相提并论。他们从不无病呻
,也从不让悲伤占据心灵。
不能哭,不能
这种眼泪!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泪水挡住了视线,她不得不经常踩刹车减速。
我体内出现了一个水库吗?一直淹到脖子?
路旁一掠而过的那些车、路灯和建筑物吐出的亮光在她的泪水中闪耀着,明灭着。
心…一边走一边镇静吧,不要让他们的爱变成我的愁绪,先把自己的心清扫干净,收拾整齐,再去那里吧!就算今晚到不了,就算不得不停在一个僻静的路边,仰头看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星,直到脖子酸痛。
幸亏赶上休假。明天、后天、大后天,几天过后,美卿会回到汉城。她直觉,那时自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轻视别人、相信知识比爱情优越百倍;对待自己和他人不够诚恳,以为光凭外表就能判断一个人的内心;对待生活不够慎重,轻率、愤世嫉俗。那些曾被她当作真理的规则和观念现在变得一无是处。她清楚地认识到,那都是些偏见、成见,应当全部驱逐出自己的内心,以最快的速度把它们扔到黑暗中去。
美卿终于
出浅浅的笑容。
的确,要扔掉那些东西并不容易,但并不是做不到。抛弃那些看不起人的骄傲自大,也许会成为拥有能滋润人心的美好坦
的爱情的新起点,那起点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美卿,这个夜晚是不是很美妙?是不是像去另一个世界旅行?”
是啊,真的像是那样。
“是吧?”
美卿像是在自己封锁已久的心里疾驰。
现在似乎已经很清楚了。
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情、不存在爱情,是因为自己体内没有爱情、不存在爱情。不相信别人,不是对方的问题,而是自己心里没有信任,充满恐惧。
回汉城的时候,自己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会悄悄发出新芽——那是真正美丽的绿色的眼睛,像叶片一样,能发现人世的美好和活着的美好的眼睛。
大海、房屋、孩子、
、树…
美卿到那里后,打算像姐夫那样躺在郑喻宁和金贞美中间,感受一下两个人伸出胳膊给自己当枕头的温馨,然后像姐夫那样跟他们对话。既然是姐夫介绍来的,他们应该不会无情地收起他们的胳膊的。
他们…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既然到了海边,就好好看看海再回去吧!大海很美吧?看到那边天空的颜色了吗?至少会说这些吧?
轩宇
允许的话,我想在那里住上几天,也帮
照看一下轩宇,替
摩按肩膀,陪她说说话。是啊,也可以带轩宇去他爸爸妈妈待的地方玩,尽管现在还不知道行不行。
最后,我离开那所海边的房子时,要跟那棵已经长大了的含羞草握手,它也许会故作冷淡地把叶子蜷起来,但我不会介意,依然会伸出手去握它绿色的指尖。放开我!为什么抓我?它会这么说吧?那时,我就要含着像大海一样碧蓝、像树叶一样葱绿的微笑,把深深藏在心底的这些话悄悄掏出来交给它。
能不能…能不能也帮帮我,让你守候的爱情也在我心里发出新芽,茁壮成长?能不能永远不变地守护我,让我心里的爱情慢慢长大,直到能爱一个人?
是,是的…喻宁哥哥,贞美姐姐!请把你们的爱嫁接到我心里,让它扎下
去…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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