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朱蔼人乘轿至屠明珠家，吩咐轿班：“打轿回去接五少爷来。”说毕登楼。鲍二姐
着，请去房间里坐。蔼人道：“倪就书房里坐哉（口宛）。”原来屠明珠寓所是五幢楼房，靠西两间乃正房间；东首三间，当中间为客堂，右边做了大菜间，粉壁素帏，铁
玻镜，像⽔晶宮一般；左边一间，本是铺着腾客人的空房间，却点缀些琴棋书画，此因唤作书房。当下朱蔼人往东首来，只见客堂板壁全行卸去，直通后面亭子间。在亭子间里搭起一座小小戏台，檐前挂两行珠灯，台上屏帷帘幕俱系洒绣的纱罗绸缎，五光十⾊，不可殚述。又将吃大菜的桌椅移放客堂央中，仍铺着台单，上设玻罩彩花两架及刀叉瓶壶等架子，八块洋纱手巾，都折叠出各种花朵，揷在玻璃杯內。蔼人见了，赞说：“好极！”随到左边书房，望见对过厢房內屠明珠在正窗下梳头，相隔（袕鸟）远，只点点头，算是招呼。鲍二姐奉上烟茶。屠明珠买的四五个讨人俱来应酬，有还那⽑儿戏一班孩子亦来陪坐。
不多时，陶云甫、陶⽟甫、李实夫、李鹤汀、朱淑人六个主人陆续齐集。”屠明珠新妆既毕，也就过这边来。正要发帖催请黎篆鸿，恰好于老德到了，说：“勿必请，来里来哉。”陶云甫乃去调派。先是十六⾊外洋所产⽔果、⼲果、糖食暨牛
点心，装着⾼脚玻璃盆子，排列桌上。戏场乐人收拾伺候，等黎篆鸿一到开台。须臾，有一管家飞奔上楼报说：“黎大人来哉。”大家立起⾝来。屠明珠
至楼梯边，搀了黎篆鸿的手，踅进客堂。篆鸿即嗔道：“忒费事哉，做啥嗄？”众人上前厮见。惟朱淑人是初次见面，黎篆鸿上下打量一回，转向朱蔼人道：“我说句讨气闲话，比仔耐再要好点囗。”众人掩口而笑，相与簇拥至书房中。屠明珠在旁道：“黎大人宽宽⾐囗。”说着，即伸手去代解马褂钮扣。黎篆鸿脫下，说声“对勿住”屠明珠笑道：“黎大人啥客气得来！”随将马褂
鲍二姐挂在⾐架上，回⾝捺黎篆鸿向⾼椅坐下。戏班里娘姨呈上戏目请点戏。屠明珠代道说：“请于老爷点仔罢。”于老德点了两出，遂叫鲍二姐拿局票来。朱蔼人指陶⽟甫、朱淑人道：“今朝俚哚两家头无拨几花局来叫末那价？”黎篆鸿道：“随意末哉。喜
多叫就多叫点，叫个一也无啥。”朱蔼人乃点拨与于老德写，将各人叫过的局尽去叫来。陶⽟甫有还李漱芳的妹子李浣芳可叫，有只朱淑人只叫得周双⽟个一。局票写毕，陶云甫即请去⼊席。黎篆鸿说：“太早。”陶云甫道：“先用点点心。”黎篆鸿又埋冤朱蔼人费事，道：“才是耐起个头（口宛）。”是于大众同踅出客堂来。只见大茶桌前一溜儿摆八只外国藤椅，正对着戏台；另用一式茶碗放在面前。黎篆鸿道：“倪随意坐，要吃末拿仔点好哉。”说了就先自去检个一牛
饼，拉开傍边只一藤椅，靠壁坐下。众人只得从直遵命，随意散坐。堂戏照例是《跳加官》开场，《跳加官》之后系点的《満
》、《打金技》两出吉利戏。黎篆鸿看得厌烦，因向朱淑人道：“倪来讲讲闲话。”遂挈着手，仍进书房，朱蔼人也跟进去。黎篆鸿道：“耐末只管看戏去，瞎应酬多花啥。”朱蔼人亦就退出。黎篆鸿令朱淑人对坐在榻上，问他若⼲年纪，现读何书，曾否攀亲。朱淑人-一答应。一时，屠明珠把己自亲手剥的外国榛子、松子、胡桃等类，两手捧了，送来给黎篆鸿吃。篆鸿收下，却分一半与朱淑人，叫他：“吃点囗。”淑人拈了些，仍不吃。黎篆鸿又问长问短。说话多时，屠明珠傍坐观听，微喻其意。谈至十二点钟，鲍二姐来取局票。屠明珠料道要吃大菜了，方将黎篆鸿请出客堂。众人起⾝，正要把酒定位，黎篆鸿不许，原拉了朱淑人并坐。众人不好过于客气，于老德以外皆依齿为序。第一道元蛤汤吃过，第二道上的板鱼。屠明珠忙替黎篆鸿用刀叉出骨。
其时叫的局已接踵而来。戏台上正做昆曲《絮阁》，钲鼓不鸣，笙琶竟奏，倒得觉清幽之致。黎篆鸿自顾背后，出局团团围住，而来者还络绎不绝，因问朱蔼人道：“耐搭我叫仔几花局嗄？”朱蔼人笑道：“有限得势，十几个。”黎篆鸿攒眉道：“耐末就叫无淘成！”再看众人背后，有叫两三个的，有叫四五个的，单有朱淑人只叫个一局。黎篆鸿问知是周双⽟，也上下打量一回，点点头道：“真真是一对⽟人。”众人齐声赞和。黎篆鸿复向朱蔼人道：“耐做老阿哥末，（要勿）假痴假呆，该应搭俚哚团圆拢来，故末是正经。”朱淑人听了，満面含羞，连周双⽟都低下头去。黎篆鸿道：“耐哚两家头（要勿）客气囗，坐过来说说闲话，让倪末也听听。”朱蔼人道：“耐要听俚哚两家头说句闲话，故末难哉。”黎篆鸿怔道：“阿是哑子？”众人不噤一笑。朱蔼人笑道：“哑子末勿是哑子，不过勿开口。”黎篆鸿怂恿朱淑人道：“耐快点争气点！定归说两句拨俚哚听听，（要勿）拨耐阿哥猜着。”朱淑人越发不好意思的。黎篆鸿再和用双⽟兜搭，叫他说话。周双⽟是只微笑，被篆鸿
不过，始笑道：“无啥说（口宛），说啥嗄？”众人哄然道：“开仔金口哉！”黎篆鸿举杯相属道：“倪大家该应公贺一杯。”说毕，即一口昅尽，向朱淑人照杯。众人一例皆⼲。羞得个朱淑人彻耳通红，那里还肯吃酒？幸亏戏台上另换一出《天⽔关》，其声聒耳，方剪住了黎篆鸿话头。第八道大菜将完，乃系芥辣
带饭。出局见了，散去大半。周双⽟也要兴辞，适为黎篆鸿所见，遂道：“耐慢点去，我要搭耐说句闲话。”周双⽟还道是说⽩相，朱蔼人帮着挽留，方仍归座。大姐巧囡向周双⽟耳边说了些什么，周双⽟嘱咐“就来”巧囡答应先去。迨至席终，各用一杯牛咖啡，揩面漱口而散。恰好⽑儿戏正本时同唱毕，娘姨再请点戏。黎篆鸿道：“随便啥人去点点罢。”朱蔼人素知黎篆鸿须睡中觉，如不暂行停场，俟晚间两班合演为妙，并不与黎篆鸿商量，竟自将这班⽑儿戏遣散了。黎篆鸿丢开众人，左手挚了朱淑人，右手挈了周双⽟，道：“倪到该搭来。”慢慢踱至左边大菜间中，向靠壁半榻气褥坐下，令朱淑人、周双⽟分坐两倍，遂问周双⽟若⼲年纪、寓居何处、有无亲娘。周双⽟-一应答。黎篆鸿转问朱淑人：“几时做起？”朱淑人茫然不解，周双⽟代答道：“就不过前月底，朱老爷替俚乃叫仔个一局，倪搭来也匆曾来欧。”黎篆鸿登时沉下脸，埋冤朱淑人道：“耐个人真勿好！⽇⽇望耐来，耐为啥匆来嗄？”朱淑人倒吃一吓。被用双⽟“嗤”的一笑，朱淑人才回过味来。
黎篆鸿复安慰周双⽟道：“耐（要勿）动气，明朝我同俚一淘来末哉。俚要是再勿好末，耐告诉我，我来打俚。”周双⽟别转头笑道：“谢谢耐。”黎篆鸿道：“故歇（要勿）耐谢。我搭耐做仔个大媒人末，耐一淘谢我末哉。”说得周双⽟亦敛笑不语。黎篆鸿道：“阿是耐勿肯嫁拨俚？耐看实概个一小伙子，嫁仔俚阿有啥勿好？耐勿肯，错过个囗。”周双⽟道：“倪陆里有该号福气。”黎篆鸿道：“我搭耐做主末，就是耐福气。耐答应仔一声，我一说就成功哉（口宛）。”周双⽟仍不语。篆鸿连道：“说囗，阿肯嗄？”双⽟嗔道：“黎大人，耐该号闲话阿有啥问倪夕访”黎篆鸿道：“阿是要问耐无瑜故也勿差。耐肯仔末，我生来去问耐无(女每)。”周双⽟仍别转头不语。
适值鲍二姐送茶进房，周双⽟就战道说：“黎大人吃茶罢。”黎篆鸿接茶在手，因问鲍二姐：“俚昅几花人呢？”鲍二姐道：“才来里书房里讲闲话，阿要去请过来？”黎篆鸿说：“部去请。”将茶碗授与鲍二姐，遂横⾝躺在半榻上。鲍二姐既去，房內静悄悄的，不觉模模糊糊，口开眼闭。周双⽟先已骏见，即握手捏脚一溜而去。
朱淑人依然陪坐，不敢离开。俄延之间，闻得黎篆鸿鼻管中鼾声渐起，乃故意咳嗽一声，亦并未惊醒，是于朱淑人也溜出房来，要寻局双⽟说话。容至对过书房里，只见朱、陶、李诸人陪着于老德围坐长谈，屠明珠在旁搭话，独不见周双⽟。正要退出，却为居明珠所见，急忙道问：“阿是黎大人一⼲仔来浪？”朱淑人点点头，屠明珠慌的赶去。
朱淑人趁势回⾝，立在房门前思索，猜不出周双⽟去向。偶然向外望之，忽见东首厢房楼窗口靠着一人，看时，正是周双⽟。朱淑人不胜之喜，竟大着胆从房后抄向东来，进了屠明珠的正房间，放轻脚步，掩至周双⽟背后。周双⽟早自乖觉，只做不理。朱淑人慢慢伸手去摸他手腕，周双⽟
地将手一豁，大声道：“劲哚囗！”朱淑人初不料其如此，猛吃一惊，退下两步，缩在榻前呆脸出神。周双⽟等了会一，不见动静，回过头来看他做甚，不料他竟像吓痴一般，道知 己自养撞了些，得觉很不过意，心想如何去安慰他。想来想去，不得主意，只斜瞟了一眼，微微的似笑不笑。朱淑人始放下心，叹口气道：“耐好，吓得我来要死！”周双⽟忍笑低声道：“耐晓得吓末，再要动手动脚！”朱淑人道：“我陆里敢动手动脚，我要问耐一句闲话。”周双⽟问：“是啥闲话？”朱淑人道：“我问耐公
里来跌陆里？耐屋里有几花人？我阿好到耐搭来？”周双⽟总不答言，朱淑人连问几遍，周双⽟厌烦道：“勿晓得。”说了，即立起⾝来往外竞去。朱淑人怔怔的着看他，不好拦阻。周双⽟踅至帘前，重复转⾝笑问朱淑人道：“耐搭洪善卿阿知己？”朱淑人想了想道：“洪善卿知己末勿知己，我阿哥搭俚也老朋友哉。”周双⽟道：“耐去寻洪善卿好哉。”朱淑人正要问他缘故，周双⽟已自出房。朱淑人只得跟着，同过西边书房里来。正遇巧囵来接，周双⽟即
辞去。朱蔼人道：“耐去搭黎大人说一声。”屠明珠道：“黎大人困着来浪，扬说哉。”朱蔼人沉昑道：“价末去罢，晚歇再叫末哉。”刚打发周双⽟去后，随后个一娘姨从帘子
里探头探脑。陶⽟甫见了，忙至外间，唧唧说了会一，仍回书房陪坐。陶云甫见⽟甫神⾊不定，乃道：“邓有啥花头哉，阿是？”⽟甫慑儒道：“无啥，说漱芳有点勿适意。”陶云甫道：“坎坎蛮好来里。”⽟甫随口道：“怎晓得俚！”云甫鼻子里“哼”的冷笑道：“耐要去末先去出一律，故歇无啥事体，晚歇早点来。”⽟甫得不的一声，便辞众人而行，下楼登轿，径往东兴里李漱芳家。超进房间，只见李漱芳拥被而卧，单有妹子李浣芳爬在
口相陪。陶⽟甫先伸手向额上一按，稍觉有些发烧。浣芳连叫：“阿姐，姐夫来哉。”漱芳睁眼见了，道说：“耐翻就来囗，耐阿哥阿要说嗄？”⽟甫道：“阿哥教我来，勿要紧个。”漱芳道：“为啥倒教耐来？”⽟甫道：“阿哥说，教我先来一场，晚歇末早点去。”漱芳半晌才接道说：“耐阿哥是蛮好，耐额去搭俚強，就听点俚闲话末哉。”⽟甫不答，伏下⾝子，把漱芳两手塞进被窝，拉起被来直盖到脖子里，将两肩膀裹得严严的，只露出半面通气。又劝漱芳卸下耳环，漱芳不肯，道：“我困一歇就好哉。”⽟甫道：“耐坎坎一点点无啥，阿是轿子里吹仔风？”漱芳道：“勿是。就拨来倒霉个《天⽔关》，闹得来头脑子要涨煞快。”⽟甫道：“价末耐为啥勿先走囗？”漱芳道：“局还勿曾齐，我阿好意思先走？”⽟甫道：“故也匆要紧（口宛）”浣芳揷嘴道：“姐夫，耐也说一声个囗。耐说仔末让阿姐先走，我末多坐歇，阿是蛮好？”⽟甫道：“耐为啥勿说一声？”浣芳道：“我匆晓得阿姐来里勿适意（口宛）。”⽟甫笑道：“耐勿晓得，我倒晓得哉！”浣芳也自笑了。是于⽟甫就
沿坐下，浣芳靠在⽟甫膝前，都不言语。漱芳眼睁睁地并未睡着。到了上灯时分，陶云甫的轿班来说：“摆台面哉，请二少爷就去过。”⽟甫应诺。漱芳偏也听见，乃道：“耐快点去罢，（要勿）拨耐阿哥说。”⽟甫道：“正好囗。”漱芳道：“勿呀！早点去末早点来，耐阿哥见看仔阿见得耐好。勿然，总说是耐
昏哉，连搭仔正经事体才匆管。”⽟甫一想，转向浣芳道：“价末耐陪陪俚，（要勿）走开。”漱芳忙道：“（要勿）。让俚去吃夜饭，吃仔饭末出局去。”浣芳道：“我就该搭吃哉呀。”漱芳道：“我迹吃，耐搭无(女每)两家头吃罢。”⽟甫劝道：“耐也多少吃一口，阿好？耐勿吃，耐无(女每)先要急杀哉。”漱芳道：“我晓得哉，耐去罢。”当下⽟甫乘轿至鼎丰里屠明珠家赴席。浣芳仍爬在
沿问长问短。漱芳道：“耐去搭无(女每)说，我要困一歇，无啥勿适意，夜饭末（要勿）吃哉。”浣芳初不肯去说，后被漱芳催而去。须臾，漱芳的亲生娘李秀姐从
后推门进房，见房內没人，道说：“二少爷啥去哉嗄？”漱芳道：“我教俚去个。俚乃做主人，生来要应酬歇。”李秀姐踅至前看看面⾊，东揣西摸了一回。漱芳笑阻道：“无(女每)（要勿）囗，我无啥勿适意呀。”秀姐道：“耐阿想吃啥？教俚囗去做，灶下空来浪。”漱芳道：“我（要勿）吃。”秀姐道：“我有一碗五香鸽子来浪，教俚哚炖口稀饭，耐晚歇吃。”漱芳道：“无(女每)，耐吃罢。我想着仔就匆好过，陆里吃得落？”秀姐复叮嘱几句，将妆台上长颈灯台拨得⾼⾼的，再将厢房挂的险保灯集下了些，随手放下窗帘，原出后房门，自去吃夜饭，只剩李漱芳一人在房。
第十九回终—— Ｎ6ｚＷw.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