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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不贪花酒不贪财。一世无灾无害。

 话说江西饶州府余干县长乐村,有一小民叫做张乙。因贩些杂货到于县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满,不能相容。间壁锁下一空房,却无人住。张乙道:“店主人何不开此房与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张乙道:

 “便有鬼,我何惧哉!”主人只得开锁,将灯一盏、扫帚一把,与张乙。张乙进房,把灯放稳,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一张,尘埃堆积,用扫帚扫净,展上铺盖,讨些酒饭吃了,推转房门,衣而睡。梦见一美妇人,衣服华丽,自来荐枕,梦中纳之。及至醒来,此妇宛在身边。张乙问是何人。此妇道:“妾乃邻家之妇,因夫君远出,不能独宿,是以相就。勿多言,久当自知。”张亦不再问。天明,此妇辞去。至夜又来,好如初。如此三夜。店主人见张客无事,偶话及此房内曾有妇人缢死,往往作怪,今番却太平了。张乙听在肚里。至夜,此妇仍来。张乙问道:“今店主人说这房中有缢死女鬼,莫非是你?”此妇并无惭讳之意,答:“妾身是也。然不祸于君,君幸勿惧。”张乙道:“试说其详。”此妇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称我为廿二娘。与余干客人杨川相厚。杨许娶妾归去,妾将私财百金为助。一去三年不来,妾为鸨儿拘管,无计身,挹郁不堪,遂自缢而死。鸨儿以所居售人,今为旅店。此房昔日妾之房也,一灵不泯,犹依栖于此。杨川与你同乡,可认得么?”张乙道:“认得。”此妇道:“今其人安在?”张乙道:“去岁已移居饶州南门,娶开店,生意甚足。”妇人嗟叹良久,更无别语。

 又过了二,张乙要回家,妇人道:“妾愿始终随君,未识许否?”张乙道:“倘能相随,有何不可。”妇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题曰‘廿二娘神位’,置于箧中。但出牌呼妾,妾便出来。”张乙许之。妇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两,埋于此之下,没人知觉,君可取用。”张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过了‮夜一‬。次张乙写了牌位,收藏好了,别店主而归。到于家中,将此事告与浑家。浑家初时不喜,见了五十两银子,遂不嗔怪。张乙于东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戏往呼之,白里竟走出来,与施礼。初时也惊讶,后遂惯了,不以为事。夜来张乙夫妇同,此妇亦来就卧,也不觉之狭窄。

 过了十余,此妇道:“妾尚有夙债在于郡城,君能随我去索取否?”张利其所有,一口应承,即时雇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妇同行同宿,全不避人。不则一,到了饶州南门,此妇道:“妾往杨川家讨债去。”张乙方问之,此妇倏已上岸。张随后跟去,见此妇竟入一店中去了。问其店,正杨川家也。张久候不出,忽见杨举家惊惶,少顷哭声振地。问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杨川向来无病,忽然中恶,九窍血而死。”张乙心知廿二娘所为,默然下船,向牌位苦叫,竟不见出来了。方知有夙债在郡城,乃杨川负义之债也。有诗叹云:

 王魁负义曾遭谴,李益亏心亦改常。

 请看杨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说穆廿二娘事,虽则死后报冤,却是鬼自出头,还是渺茫之事。如今再说一件故事,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个冤更报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国朝天顺初年。广西苗蛮作,各处调兵征-,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一支浙兵,违了限期,被参降调河南南卫中所千户。即引家小到任。

 王忠年六十余,止一子王彪,颇称骁勇,督抚留在军前效用。

 倒有两个女儿,长曰娇鸾,次曰娇凤,鸾年十八,凤年十六。

 凤从幼育于外家,就与表兄对姻,只有娇鸾未曾许配。夫人周氏,原系继室。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贫,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娇鸾,举家呼为曹姨。娇鸾幼通书史,举笔成文。

 因爱女慎于择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临风感叹,对月凄凉。

 惟曹姨与鸾相厚,知其心事,此外,虽父母亦不知也。

 一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正在闹热之际,忽见墙缺处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慌得娇鸾满脸通红,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进去了。生见园中无人,逾墙而入,秋千架子尚在,余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物,拾起看时,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生得此如获珍宝,闻有人声自内而来,复逾墙而出,仍立于墙缺边。看时,乃是侍儿来寻香罗帕的。生见其三回五转,意兴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罗帕已入人手,何处寻觅?”侍儿抬头见是秀才,便上前万福道:“相公想已拾得,乞即见还,感德不尽!”那生道:“此罗帕是何人之物?”

 侍儿道:“是‮姐小‬的。”那生道:“既是‮姐小‬的东西,还得‮姐小‬来讨,方才还他。”侍儿道:“相公府居何处?”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县人。父亲为本学司教,随任在此,与尊府只一墙之隔。”原来卫署与学宫基址相连,卫叫做东衙,学叫做西衙,花园之外,就是学中的隙地。侍儿道:

 “贵公子又是近邻,失瞻了。妾当禀知‮姐小‬,奉命相求。”廷章道:“敢闻‮姐小‬及小娘子大名?”侍儿道:“‮姐小‬名娇鸾,主人之爱女。妾乃贴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诗一章,相烦致于‮姐小‬,即以罗帕奉还。”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因要罗帕入手只得应允。廷章道“烦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时,携诗而至,桃花笺叠成方胜。明霞接诗在手,问:“罗帕何在?”廷章笑道:“罗帕乃至宝,得之非易,岂可轻还?小娘子且将此诗送与‮姐小‬看了,待‮姐小‬回音,小生方可奉璧。”

 明霞没奈何,只得转身。

 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

 话说娇鸾‮姐小‬自见了那美少年,虽则一时惭愧,却也挑动个情字,口中不语,心下踌躇道:“好个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聪明一世。”忽见明霞气忿忿的入来。娇鸾问:

 “香罗帕有了么?”明霞口称:“怪事!香罗帕却被西衙周公子收着。就是墙缺内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娇鸾道:“与他讨了就是。”明霞道:“怎么不讨?也得他肯还!”娇鸾道:“他为何不还?”明霞道:“他说:‘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吴江人氏,父为司教,随任在此。与吾家只一墙之隔。既是‮姐小‬的香罗帕,必须‮姐小‬自讨。’”娇鸾道:“你怎么说?”明霞道:“我说待妾禀知‮姐小‬,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诗一章,烦吾传递,待有回音,才把罗帕还我。”明霞将桃花笺递与‮姐小‬。娇鸾见了这方胜,已有三分之喜,拆开看时,乃七言绝句一首: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

 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房。

 娇鸾若是个有主意的,拚得弃了这罗帕,把诗烧却,吩咐侍儿,下次再不许轻易传递,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娇鸾一来是及瓜不嫁、知情慕的女子,二来满肚才情不肯埋没,亦取薛涛笺答诗八句:

 妾身一点玉无瑕,生自侯门将相家。

 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

 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

 寄语异乡孤另客,莫将心事如麻。

 明霞捧诗方到后园,廷章早在缺墙相候。明霞道:“‮姐小‬已有回诗了,可将罗帕还我。”廷章将诗读了一遍,益慕娇鸾之才,必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书房,写成一绝:

 居傍侯门亦有缘,异乡孤另果堪怜。

 若容鸾凤双栖树,‮夜一‬箫声入九天。

 明霞道:“罗帕又不还,只管寄什么诗,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道:“这微物奉小娘子,权表寸敬,多多致意‮姐小‬。”明霞贪了这金簪,又将诗回复娇鸾。娇鸾看罢,闷闷不悦。明霞道:“诗中有甚言语触犯‮姐小‬?”娇鸾道:“书生轻薄,都是调戏之言。”明霞道:“‮姐小‬大才,何不作一诗骂之,以绝其意?”娇鸾道:“后生家重,不必骂,且好言劝之可也。”再取薛笺题诗八句:

 ‮立独‬庭际傍翠陰,侍儿传语意何深。

 满身窍玉偷香胆,一片云拨雨心。

 丹桂岂容稚子折?珠帘那许晓风侵?

 劝君莫想阳台梦,努力攻书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渐渐情,往来不绝。明霞的足迹不断后园,廷章的眼光不离墙缺。诗篇甚多,不暇细述。

 时届端,王千户治酒于园亭家宴。廷章于墙缺往来,明知‮姐小‬在于园中,无由一面,侍女明霞亦不能通一语。正在气闷,忽撞见卫卒孙九。那孙九善作木匠,长在卫里服役,亦多在学中做工。廷章遂题诗一绝封固了,将青蚨二百赏孙九买酒吃,托他寄与衙中明霞姐。孙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觑个方便,寄得此诗于明霞。明霞递于‮姐小‬,拆开看之,前有叙云:

 端园中望娇娘子不见,口占一绝奉寄:

 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

 雾隔湘江不见,锦葵空有向心。

 后写:“松陵周廷章拜稿。”娇娘看了,置于书几之上。适当梳头,未及酬和。忽曹姨走进香房,看见了诗稿,大惊道:

 “娇娘既有西厢之约,可无东道之主,此事如何瞒我?”娇鸾含羞答道:“虽有咏往来,实无他事,非敢瞒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门户相当,何不教他遣媒说合,成就百年姻缘,岂不美乎?”娇鸾点头道是。梳妆已毕,遂答诗八句:

 深锁香闺十八年,不容风月透帘前。

 绣衾香暖谁知苦,锦帐寒只爱眠。

 生怕杜鹃声到耳,死愁蝴蝶梦来

 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

 廷章得诗,遂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央赵学究往王千户处求这头亲事。王千户亦重周生才貌。但娇鸾是爱女,况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应卫中文书笔札,都靠着女儿相帮,少他不得,不忍弃之于他乡,以此迟疑未许。

 廷章知姻事未谐,心中如刺,乃作书寄于‮姐小‬。前写:

 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宁狂魄。夫妇已是前生定,之死靡他;媒妁传来今言,为期未决。遥望香闺深锁,如唐玄宗离月宫而空想嫦娥;要从花圃戏游,似牵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织女。倘复迁延于月,必当夭折于沟渠。生若无缘,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怜。

 诗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怜价值千金。

 闷来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琐窗深处好,闷回罗帐静中

 孤栖一样昏黄月,肯许相携诉寸心?

 娇鸾看罢,即时覆书。前写:

 虎衙爱女娇鸾拜稿:轻荷点水,弱絮飞帘。拜月亭前,懒对东风听杜宇;画眉窗下,强消长昼刺鸳鸯。人正困于妆台,诗忽坠于香案。启观来意,无限幽怀。自怜薄命佳人,恼杀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几度诗来,几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驾折桂之心。眼底无媒,书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将消息问来人。谨和佳篇,仰祈深谅。

 诗曰:

 秋月花亦有情,也知身价重千金。

 虽窥青琐韩郎貌,羞听东墙崔氏琴。

 痴念已从空里散,好诗惟向梦中

 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来生了寸心。

 廷章阅书,赞叹不已。读诗至末联“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计道:“当初张珙、申纯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与我同姓,何不拜为之姑?便可通家往来,于中取事矣。”

 遂托言西衙窄狭,且是喧闹,借卫署后园观书。周司教自与王千户开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现成茶饭,不烦馈送。”周翁感激不尽,回向儿子说了。廷章道:“虽承王翁盛意,非亲非故,难以打搅。孩儿备一礼,拜认周夫人为姑。姑侄一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涂之人,只要讨些小便宜,道:“任从我儿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妇,择个吉,备下彩缎书仪,写个表侄的名刺,上门认亲,极其卑逊,极其亲热。王翁是个武人,只好奉承,遂请入中堂,教都相见了。连曹姨也认做姨娘,娇鸾是表妹,一时都请见礼。王翁设宴后堂,权当会亲。一家同席,廷章与娇鸾暗暗欢喜。席上眉来眼去,自不必说。当而散。

 姻缘好恶犹难问,踪迹亲疏已自分。

 次王翁收拾书室,接内侄周廷章来读书。却也晓得隔绝内外,将内宅后门下锁,不许妇女入于花园。廷章供给,自有外厢照管。虽然搬做一家,音书来往反不便了。

 娇鸾松筠之志虽存,风月这情已动。况既在席间眉来眼去,怎当得园上凤隔鸾分?愁绪无聊,郁成一病,朝凉暮热,茶饭不沾。王翁医问卜,全然不济。廷章几遍到中堂问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进房。廷章心生一计,因假说:“长在江南,曾通医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儿诊脉便知。”王翁向夫人说了,又教明霞道达了‮姐小‬,方才入。廷章坐于边,假以看脉为由,‮摩抚‬了半晌。其时王翁夫妇俱在,不好言。只说得一声保重,出了房门。对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郁所致,常须于宽敝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劝慰,开其郁抱,自当勿药。”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园亭,并无别处宽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时要园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暂请告归。”王翁道:“既为兄妹,复何嫌阻?”即教开了后门,将锁钥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儿任情闲耍,明霞伏侍,寸步不离,自以为万全之策矣。

 却说娇鸾原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摩抚‬一番,已自欢喜。

 又许散步园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园亭,廷章便得相见,同行同坐。有时亦到廷章书房吃茶,渐渐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个空,向‮姐小‬恳求,要到香闺一望。娇鸾目视曹姨,低低向生道:“锁钥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悟。次廷章取吴绫二端,金钏一副,央明霞献与曹姨。姨问鸾道:“周公子厚礼见惠,不知何事?”娇鸾道:

 “年少狂生,不无过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来,决不漏。”因把匙钥付与明霞。

 鸾心大喜,遂题一绝奇廷章云:

 暗将私语寄英才,倘向人前莫开;

 今夜香闺不锁,月移花影玉人来。

 廷章得诗,喜不自。是夜黄昏已罢,谯鼓方声,廷章悄步及于内宅,后门半启,挨身而进。自那房中看脉出园回来,依稀记得路径,缓缓而行。但见灯光外,明霞候于门侧。廷章步进香房,与鸾施礼,便搂抱。鸾将生挡开,唤明霞快请曹姨来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陈苦情,责其变卦,一时急泪。鸾道:“妾本贞姬,君非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爱相怜。安既私君,终当守君之节;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还苟合,有死不从。”说罢,曹姨已至,向廷章谢间之惠。廷章遂央姨为媒,誓谐伉俪,口中咒愿如而出。曹姨道:“二位贤甥既要我为媒,可写合同婚书四纸,将一纸焚于天地,以告鬼神;一纸留于吾手,以为媒证;你二人各执一纸,为他合卺之验。女若负男,疾雷震死;男若负女,箭亡身。再受陰府之愆,永堕酆都之狱。”生与鸾听曹姨说得痛切,各各欢喜。遂依曹姨所说,写成婚书誓约。先拜天地,后谢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与二人把盏称贺。三人同坐饮酒。直至三鼓,曹姨别去,生与鸾携手上。五鼓,鸾促生起身,嘱咐道:“妾已委身于君,君休负恩于妾。神明在上,鉴察难逃。今后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切莫轻行,以招物议。”廷章字字应承,留恋不舍。鸾急教明霞送出园门。是鸾寄生二律云:

 昨夜同君喜事从,芙蓉帐暖语从容。

 贴股情偏好,拨雨云兴转浓。

 一枕凤鸾声细细,半窗花月影重重。

 晓来窥视鸳鸯枕,无数飞红扑绣绒。(其一)

 衾翻红效绸缪,乍抱郎分外羞。

 月正圆时花正好,云初散处雨初收。

 一团恩爱从天降,万种情怀得自由。

 寄语今宵中夕夜,不须欹枕看牵牛。(其二)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鸾疾尽愈,门锁意驰。或三,或五,鸾必遣明霞召生。来往既频,恩情愈笃。

 如此半年有余。周司教任满,升四川峨眉县尹。廷章恋鸾之情,不肯同行,只推‮子身‬有病,怕蜀道艰难,况学业未成,师友相得,尚留此读书。周司教平昔纵子,言无不从。

 起身之,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鸾感廷章之留,是邀之相会,愈加亲爱。如此又半年有余。其中往来诗篇甚多,不能尽载。廷章一阅邸报,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乡。

 久别亲闱,谋归觐。又牵鸾情爱,不忍分离。事在两难,忧形于。鸾探知其故,因置酒劝生道:“夫妇之爱,瀚海同深;

 父子之表,高天难比。若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有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曹姨亦劝道:“今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暂回故乡,且觐双亲。倘于定省之间,即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牵。”廷章心犹不决。娇鸾教曹姨竟将公子归之情,对王翁说了。此正是端,王翁治酒与廷章送行,且致厚赆。廷章义不容己,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鸾另置酒香闺,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订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万语,‮夜一‬不睡。临别又问廷章住居之处。廷章道:“问做甚么?”鸾道:“恐君不来,妾便于通信耳。”廷章索笔写出四句:

 思亲千里返姑苏,家住吴江十七都。

 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督粮吴。

 廷章又解说:“家本吴姓,祖当里长督粮,有名督粮吴家,周是外姓也。此字虽然写下,见之切,度如岁。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当持家君柬贴,亲到求婚,决不忍闺阁佳人,悬悬而望。”言罢,相抱而泣。将次天明,鸾亲送生出园。

 有联句一律:

 绸缪鱼水正投机,无奈思亲使别离。(廷章)

 花圃从今谁待月?兰房自此懒围棋。(娇鸾)

 惟忧身远心俱远,非虑文齐福不齐。(廷章)

 低首不言终自省,强将别泪整峨眉。(娇鸾)

 须臾天晓,鞍马齐备。王翁又于中堂设酒,女毕集,为上马之饯。廷章再拜而别。鸾自觉悲伤泣,潜归内室,取乌丝笺题诗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马,伺便投之。章于马上展看云:

 同携素和并香肩,送别那堪双泪悬。

 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边。

 妾持节躁如姜女,君重纲常类闵骞。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闺人瘦不眠。

 廷章读之泪下,一路上触景兴怀,未尝顷刻忘鸾也。

 闲话休叙。不一,到了吴江家中,参见了二亲,一门欢喜。原来父亲已与同里魏同知家议亲,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生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无双,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财贪,遂忘前盟。过了半年,魏氏过门,夫恩爱,如鱼似水,意不知王娇鸾为何人矣。

 但知今新妆好,不顾情人望眼穿。

 却说娇鸾一时劝廷章归省,是他贤慧达理之处。然已去之后,未免怀思。白凄凉,黄昏寂寞。灯前有影相亲,帐底无人共语。每遇花秋月,不觉梦断魂劳。挨过一年,杳无音信。忽一明霞来报道:“姐姐可要寄书与周大姐夫么?”

 娇鸾道:“那得有这方便?”明霞道:“适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此下公文。临安是杭州地方,路从吴江经过,是个便道。”

 娇鸾道:“既有便,可教孙九嘱咐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时修书一封,曲叙别离之意。嘱他早至南,同归故里,践婚姻之约,成终始之。书多不载。书后有诗十首,录其一云:

 端一别杳无音,两地相看对月明。

 誓为椿萱辞虎卫,莫因花酒恋吴城。

 游仙阁内占离合,拜月亭前问死生。

 此去愿君心自省,同来与妾共调羹。

 封皮上又题八句:

 此书烦递至吴衙,门面春风足可夸:

 父列当今宣化职,祖居自古督粮家。

 已知东宅邻西宅,犹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须借问,延陵桥在那村些?

 又取银钗二股,为寄书之赠。书去了七个月,并无回耗。

 时值新,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往苏州收货。娇鸾又取金花一对,央孙九送与张客,求他寄书。书意同前,亦有诗十首,录其一云:

 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

 东风君尤,皓月团圆妾未圆。

 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

 衷肠万事凭谁诉?寄与才郎仔细看。

 封皮上题一绝:

 苏州咫尺是吴江,吴姓南麻世督粮。

 嘱咐行人须着意,好将消息问才郎。

 张客人是志诚之士,往苏州收货已毕,赍书亲到吴江。正在长桥上问路,恰好周廷章过去。听得是河南声音,问的又是南林督粮吴家,知娇鸾书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馆三杯,拆开书看了。就于酒家借纸笔匆匆写下回书,推说“父病未痊,方待医药,所以有误佳期;不久即图会面,无劳注想”书后又写:“路次借笔不备,希谅!”张客收了回书,不一回到南,付孙九回复鸾‮姐小‬。

 鸾拆书看了,虽然不曾定个来期,也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

 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杳然无闻。娇鸾对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书在此,皇天鉴知。周郎独不怕死乎?”

 忽一,闻得临安人到,乃是娇鸾妹子娇凤生了孩儿,遣人来报喜。娇鸾彼此相形,愈加感叹。且喜又是寄收的一个顺便,理修书一封托他。这是第三封书,亦有诗十首,末一章云:

 叮咛才子莫蹉跎,百岁夫能几何?

 王氏女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

 三封心事凭青鸟,万斛闲愁锁翠蛾。

 远路尺书情未尽,相思两处恨偏多!

 封皮上亦写四句:

 此书烦递至吴江,粮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须驰步问,延陵桥下誓停航。

 鸾自此寝废餐忘,香消玉减,暗地泪,恹恹成病。父母为择配。娇鸾不肯,情愿长斋奉佛。曹姨劝道:“周郎未必来矣,毋拘小信,自误青春。”娇鸾道:“人而无信,是禽兽也。

 宁周郎负我,我岂敢负神明哉?”

 光陰荏苒,不觉已及三年,娇鸾对曹姨说道:“闻说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来,其心肠亦改变矣。但不得一实信,吾心终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孙九亲往吴江一遭,多与他些盘费。若周郎无他更变,使他等候同来,岂不美乎?”娇鸾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当下娇鸾写就古风一首,其略云:

 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

 嘲风弄月通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

 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别情。

 顿觉桃脸无,愁听传书雁几声。

 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

 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

 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

 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

 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

 临风对月无好,凄凉枕上魂颠倒。

 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

 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

 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得见?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

 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

 曹姨书中亦备说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书共作一封。封皮亦题四句:

 名门宰相衙,更兼粮督镇南麻。

 逢人不用停舟问,桥跨延陵第一家。

 孙九领书,夜宿晓行,直至吴江延陵桥下。恐犹传递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廷章一见孙九,满脸通红,不问寒温,取书藏于袖中,竟进去了。少顷,教家童出来回复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姐小‬,今已二年。南路远,不能复来矣。回书难写,仗你代言。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并合同婚书一纸,央你送还,以绝其念。本留你一饭,诚恐老爹盘问嗔怪。白银五钱,权充路费,下次更不劳往返。”孙九闻言大怒,掷银于地不受,走出大门,骂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兽不如!可怜负了鸾‮姐小‬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说罢,大哭而去。路人争问其故,孙老儿数一数二的逢人告诉。

 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江,为衣冠所不齿。正是:

 平生不作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再说孙九回至南,见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

 “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非周家郎君死了?”孙九只是‮头摇‬。停了半晌,方说备细,如此如此:“他不发回书,只将罗帕婚书送还,以绝‮姐小‬之念。我也不去见‮姐小‬了。”说罢,拭泪叹息而去。明霞不敢隐瞒,备述孙九之语。娇鸾见了这罗帕,已知孙九不是个谎话,不觉怨气填,怒盈面。就请曹姨至香房中,告诉了一遍。曹姨将言劝解,娇鸾如何肯听。整整的哭了三三夜,将三尺香罗帕,反复观看,寻自尽。又想道:“我娇鸾名门爱女,美貌多才,若默默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诗云:

 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

 情惹游丝牵绿,恨随水缩残红。

 当时只道回准,今方知是空。

 回首凭栏情切处,闲愁万里怨东风。

 余诗不载。其《长恨歌》略云:

 《长恨歌》,为谁作?题起头来心便恶。

 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

 妾家原在临安路,麟阁功勋受恩

 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卫千户。

 深闺养育娇鸾身,不曾举步离中庭。

 岂知二九灾星到,忽随女伴妆台行。

 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话。

 含羞归去香房中,仓忙寻觅香罗帕。

 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

 得蒙君赠香罗诗,恼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结妹兄,来词去简饶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

 山盟海誓还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证。

 婚书写定烧苍穹,始结于飞在天命。

 情二载甜如,才子思亲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郎归故籍。

 叮咛此去姑苏城,花街莫听声。

 一睹慈颜便回首,香闺可念人孤零。

 嘱咐殷勤别才子,弃旧怜新任从尔。

 那知一去意忘还,终思君不如死!

 有人来说君重婚,几番信仍难凭。

 后因孙九去复返,方知伉俪谐文君。

 此情恨杀薄情者,千里姻缘难割舍。

 到手恩情都负之,得意风在何也?

 莫论妾愁长与短,无处箱囊诗不满。

 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锥三百管。

 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作长相忆。

 枉将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从头一一思量起,往日情不亏汝。

 既然恩爱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

 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

 娇凤妹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

 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我独心孤悲。

 先年誓愿今何在?举头三尺有神。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关山远相隔。

 若能两翅忽然生,飞向吴江近君侧。

 初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

 虎门深锁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机。

 恨君短行归陰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

 只因颇识琴书味,风不久归黄沙。

 白罗丈二悬高粱,飘然眼底魂茫茫。

 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轻许。

 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

 当初宠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

 再将一幅罗鲛绡,殷勤远寄郎家遥。

 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

 反复叮咛只如此,往日闲愁今止。

 君今肯念旧风看娇鸾书一纸。

 书已写就,再遣孙九。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正无其便,偶值父亲痰火病发,唤娇鸾替他检阅文书。妖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乃勾本卫逃军者,其军乃吴江县人。鸾心生一计,乃取从前唱和之词,并今《绝命诗》及《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置于帙内,总作一封,入于官文书内,封筒上填写“南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府吴江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是晚,娇鸾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关了房门,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挂于梁上,取原香罗帕向咽喉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蹬开杌子,两脚悬空,煞时间三魂缥渺,七魄幽沉。刚年二十一岁。

 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何!

 明霞取茶来时,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与曹姨。

 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看了,这惊非小。王翁闻得也到。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少不得买棺殓葬。

 此事搁过休提,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得南卫文书。拆开看时,深以为奇。此事旷古未闻。适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将此事与赵推官言及。赵推官取而观之,遂以奇闻报知樊公。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复详味,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次擒拿解院。樊公亲自诘问。廷章初时抵赖,后见婚书有据,不敢开口。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行文到南卫查娇鸾曾否自缢。不一,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樊公乃于监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骂道:“调戏职官家女子,一罪也;停再娶,二罪也;因致死,三罪也。婚书上说:‘男若负女,万箭亡身。’我今没有箭你,用打死,以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打。下手时宫商齐响,着体处血飞。顷刻之间,化为酱。满城人无不称快。周司教闻知,登时气死。魏女后来改嫁。向贪新娶之财,而没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诗叹云:

 ‮夜一‬恩情百夜多,负心端的如何?

 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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