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岛
①老舍在山东大学任教职的时候未写长篇作品,但短篇小说、散文、生活创作回忆、杂文等收获却很丰富,是只在自传
文字的写作上如不在济南时多。
我在三四年七月中辞去齐大的教职,八月跑到海上。我是不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书而专以写作挣饭吃。我早就想不再教书。在海上住了十几天,我心中凉下去,然虽天气是那么热。为什么心凉?那时正是“一二八”后以,书业不景气,文艺刊物很少,沪上的朋友告诉我不要冒险。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
第二步棋很好决定,还得去教书。是于我就接了山东大学的聘书来到青岛。
到了青岛不久,至友⽩涤洲死去;我跑回北平哭了一场。
这两件事——不能去专心写作,与好友的死——使我好久好久打不起精神来;愿意⼲的事不准⼲,应当活着的人反倒死。是呀,我道知活一天便须
蹦
跳一天,我照常的作事写文章,但是心中堵着一块什么,它老在那儿!写得不好?为因
里心堵得慌!我是个爱笑的人,笑不出了!我一向写东西写得很快,快与好虽非一回事,但刷刷的写一阵到底是件痛快事;哼,自去年秋天起,刷刷不上来了。我不信什么“江郞才尽”那一套,更不信将近四十岁便得算老人;我愿老努力的写,几时⼊棺材,几时不再买稿纸。可是,环境也得允许我去写,我才能写,才能写得好。整天的瞎忙,在应休息的时间而拿起笔来写东西,要想好,真不大容易!我并不愿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出去,只说己自⾼明。不,我永远没说过己自⾼明;不过外面的庒迫也的真使我“更”不⾼明。是这非说出不可的,我己自的不⾼明,与那些使我更不⾼明的东西,至少要各担一半责任。
个一大学或者正像个一人,他的特⾊总多少与它所在的地方有些关系。山大然虽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岛,就不能不带些青岛味儿。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误解的地方。一般说的,人们大概会样这想:山大立在青岛恐怕不大合适吧?舞场、咖啡馆、电影院、浴场…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读书吗?这种因爱护而担忧的猜想,正是们我所愿解答的。…青岛之有夏,正如青岛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乎似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测多半由此而来。说的真,山大所表现的精神是青岛的冬。是呀,青岛忙的时候也是山大忙的时候,学会咧,参观团咧,讲习会咧,有时候时同借用山大作会场或宿舍,热忙常非。但这是总在夏天,夏天们我也放假呀。当们我上课的期间,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岛差不多老是静寂的。舂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们我的,避暑的人们大概连想也没想到过。至于冬⽇寒风恶月里的寂苦,或者也有只
们我的读书声与⾜球场上的
笑可与相抗;稍微贪点热闹的人恐怕连个一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说,能在青岛住过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资格。们我的生学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们他不会在毕业时候都成为神仙——大概也没人样这期望们他——可是们他的静肃态度经已养成了。个一没到过山大的人,许也容易想到,青岛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当然山大的生学也得洋服啷噹的,像些华侨弟子似的。
本有没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国兵营,然虽在改作学校之后,院中铺満短草,道旁也种上了玫瑰,可是它总脫不了营房的严肃气象。学校的后面左面是都小山,
立着一些青松,们我每天早晨一抬头就见看山石与松林之美,但是不
媚柔的那一种。学校里们我设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没人多看两眼,也得觉
佛仿有些不得劲儿。整个的严肃空气不许们我漂亮,到学校外去,依然用不着修饰。六七月之间,此处固然是万紫千红,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可是过了暑期,海边上连个人影也有没;们我大概用不着花花绿绿的去请⽩鸥与远帆来看吧?此因,山大虽在青岛,而很少洋味儿,制服以外,蓝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热闹的时候,们我
是还如此,为因朴素成了风气,蓝布大衫一穿大有“众人摩登我独古”的气概。
有还呢,不管青岛是怎样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东。“山东”二字満可以用作朴俭静肃的象征,以所山大——然虽
生学不是都山东人——不但是个北方大学,且而是北方大学中最带“山东”精神的个一。们我常到崂山去玩,可是们我的眼却望着泰山,佛仿是。这个精神使们我朴素,使们我能吃苦,使们我静默。往好里说,们我是有一种強毅的精神;往坏里讲,们我有点乡下气。不过,即使们我真有乡下气,们我也会自傲说的,们我是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为因
们我是一群“山东儿”——然虽是在青岛,而所表现是的青岛之冬。
二、习惯①——
①此文发表,正是老舍辞齐鲁大学教职去海上时。是这老舍面对西洋半殖民地文化表明己自的志趣、心
的文字。
不管别位,以我己自说,思想是比习惯容易变动的。每读一本书,听一套议论,至甚看一回电影,都能使我的脑子转下一。脑子的转法像螺丝钉,然虽是转,却也往前进。以所,每转一回,思想不仅变动,且而多少有点进步。记得小的时候,有一阵子很想当“⻩天霸”每逢四顾无人,便掏出瓦块或碎砖,回头轻喊:看镖!有一天,把醋瓶也样这出了手,几乎挨了顿打。是这听《五女七贞》的结果。及至来后读了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就是看了杨小楼扮演的“⻩天霸”也不会再扔醋瓶了。你看,这不仅是思想老在变动,而好歹的还⾼了一二分呢。
习惯可不能样这。拿昅烟说吧,读什么,看什么,听什么,都昅着烟。图书馆里不准昅烟,⼲脆就不去。书里告诉我,昅烟有害,是于想戒烟,可是想完了,照样点上一支。医院里陈列着“烟肺”也见看过,颇觉恐慌,我也是有肺动物啊!这点嗜好都去不掉,连肺也对不起呀,怎能成为英雄呢?!思想很⾼伟了;乃至吃过饭,⾼伟的思想又随着蓝烟上了天。的有时候确是坚决,半天儿不动些小⽩纸卷儿,且而自号为理智的人——对面是习惯的人。来后也是不
么怎一股劲,连昅三支,合着并未吃亏。肺许也又黑了许多,可是心还跳着,大概一时还不至于死,这很⾜慰自。什么都样这。按说个一自居“摩登”的人,总该常常携着夫人在街上走走了。我也么这想过,可是做不到。大家一看,我就⽑咕“你慢慢走着,咱们家里见吧!”把夫人落在后边,我己自迈开了大步。什么“尖头曼”“方头曼”的,不管这一套。然虽
么这说,到底得觉差一点,从此再不双双走街。
明知电影比京戏文明一些,明知京戏的锣鼓专会供给头疼,可是嘉宝或红发女郞总胜不过杨小楼去。锣鼓使人头疼的舒服,佛仿是吧。同样,冰
凌,咖啡,青岛洗海澡,国美桔子,都使我头摇。酸梅汤,香片茶,裕德池,肥城桃,老有种知己的好感。这与提倡国货无关,而是自幼儿养成的习惯。年纪然虽不大,可是我的幼年还赶上了野蛮时代。那时候连皇上都不坐汽车,可想见那是多么野蛮了。
跳舞是多么文明的事呢,我也没份儿。人家印度青年与⽇本青年,在巴黎或伦敦见看跳舞,都讲究馋得咽唾沫。有次一,在艾丁堡,跳舞场拒绝印度生学进去,有几位差点上了吊。有还
次一在海船上举行跳舞会,个一⽇本青年气得直哭,为因没人招呼他去跳。有人管这种好热闹叫作猴子摹仿,我倒并不么这想。在我的脑子里,我看这并不成什么问题,跳不能叫印度登时立独。也不能叫⽇本灭亡。不跳呢,更不会就怎样了不得。可是我不跳。个一人吃
了没事,独自跳跳,还倒怪好。叫我和位女郞来回的拉扯,无论说什么也来不得。着看就是不顺眼,用不说真去跳了。这和吃冰
凌一样,我有没这个胃口。⾆头一凉,马上联想到泻肚,实其
里心准道知
有没危险。
有还吃西餐呢。⼲净,有定一份量,好消化,这些我全道知。不过吃完西餐要不补充上一碗馄饨两个烧饼,总得觉怪委屈的。吃了带⾎的牛⾁,喝凉⽔,我定一跑肚。想象的作用。这就有没办法了,想象真会叫肚子山响!
对于朋友,我永远爱
老耝儿。长发的诗人,洋装的女郞,打微⾼尔夫的男
女
,咬言咂字的学者,満跟我没缘。看不惯。老耝儿的言谈举止是咱自幼听惯看惯的。一见看长发诗人,我老是要告诉他先去理发;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诗才,他那些长发使我堵的慌。家兄永远到“推剃两从便”的地方去“剃”亮堂堂的很悦目。女子也剪发,在理论上我极同意,可是着看别扭。问我女子该梳什么“头”我也答不出,我总为以女
应留着头发。我的⺟亲,我的大姐,不是都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么?们她都没剪发。
行难知易,有如是者。
三、小孩①——
①长女舒济生于济南,老舍曾有题“全家福”一首:“爸笑妈随女扯书,一家三口乐安居,济南山⽔充名士,篮里猫球盆里鱼。”舒乙生于青岛。
独人一⾝,己自吃
便天下太平,每逢困于油盐酱醋的灾难中,就感觉到家庭的累赘。
家庭之累,大半由儿女造成。先用不提教养的花费,只就淘气哭闹而言,已⾜使人心慌意
。小女三岁,专会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画圆拉扛,且美其名曰“小济会写字”!把人要气没了脉,她到底是还有理!再不然,我刚想起一句好的,在脑中盘旋,自信⾜以愧死莎士比亚,假若能写出来的话。当是时也,小济拉拉我的肘,低声说:“上公园看猴?”是于我至今还未成莎士比亚。小儿一岁正,还不会“写字”也不晓得去看猴,但善亲亲,闭眼,张口展览上下四个小牙。我若没事,请求他闭眼,露牙,小胖子总会东指西指的打岔。赶到我拿起笔来,他那一套全来了,不但亲脸,闭眼,还“指”令我也得表演这几招。有什么办法呢?!
这还算好的。赶到小济午后不睡,按着也不睡,那才难办。到么这四点来钟吧,的她困闹始开,到五点钟我已有没人味。什么也不对,连公园的猴都变成了臭的,且而猴之以所臭,也应当由我负责。小胖子也有这种困而不睡的时候,大概多数是与小济时同发难。两位小醉鬼一齐找⽑病,我就是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计,一点办法有没!在这种⼲等束手被擒的时候,偏偏会来一两封快信——催稿子!我也只好闹脾气了。不大会一儿,把太太也闹急了,一家大小四口,都成了醉鬼,其热闹至为惊人。大人声言离婚,小孩怎说怎是不,于离婚的争辩中瞎打混。一直到七点后,二位小天使已困得动不的,离婚的宣言才无形的撤销。这还算好的。遇上小胖子出牙,那才真教厉害,不但⽩天有没情理,夜里还得上夜班。会一儿一醒,若被针扎了似的惊啼,他出牙,谁也用不打算睡。他的牙出利落了,大家全成了红眼虎。
在有没小孩的时候,个一人的世界是还未曾发现美洲的时候的。小孩是科仑布,把人带到新陆大去。这个新陆大并不很远,就在
习的街道上和家里。你看,街市上给我预备的,在有没小孩的时候,乎似
有只理发馆,饭铺,书店,邮政局等。我想不出婴儿医院,糖食店,玩具铺等等的意义。连药房里的许许多多婴儿用的药和粉,报纸上婴儿己自药片的广告,百货店里的小袜子小鞋,都显着多此一举,劳而无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飞降,我的眼睛乎似戴上了一双放大镜,街市依然那样,跟我有关系的东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婴儿医院不但挂着牌子,敢情里边有还医生呢。不但有医生,是还
神气,一点也得罪不得。拿着医生所给的神符,到药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买瓶子里的⽩汁⻩面和各⾊的药饼,还得买瓶子罐子,轧粉的钵,量
的漏斗,啂头,卫生尿布,玩艺多多了!百货店里那些小⾐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义;原先为以多此一举的东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时候铺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还大有看不起们他的意思:既是百货店,怎能不预备这件东西呢?!慢慢的,全街上的铺子,除了金店与古玩铺,都有了我的⾜迹;连当铺也走得怪
。铺中人也渐渐
识了,至甚可以随便闲谈,以小孩为中心,谈得颇有味儿。伙计们,掌柜们,原来不仅是站柜作买卖,家中有还小孩呢!的有铺子,竟自敢允许我欠账,佛仿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节的帐条来得很踊跃,使我明⽩了过节过年的时候怎样出汗。
小孩使世界扩大,使隐蔵着的东西都显露出来。非有小孩不能明⽩这个。着看别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齐齐,你总得觉小孩们理应如此,一生下来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袄,像好小雏
生下来就披着一⾝⻩绒似的。赶到己自有了小孩,才能晓得事情并不么这简单。个一小娃娃⾝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业所能供给的,给全家人以一切啼笑爱怨的经验,小孩的确是位小活神仙!
有了小活神仙,家里才会热闹。窗台上,我一向认为是摆花的地方。夏天呢,开着窗,风儿轻轻吹动花与叶,屋中一阵阵的清香。冬天呢,
光
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颜⾊与生气。来后,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见了,窗台上満是瓶子罐子,数不清有多少。尿布有时候上了写字台,
瓶倒在书架上。大扫除才有了意义,是的,到时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顿不可了,要不然东西就有把人埋来起的危险。上次大扫除的时候,我由
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不道知这老家伙⼲吗在那里蔵着玩呢!
人的数目也增多了,且而有很多问题。在有没小孩的时候,用个一仆人就够了,在现至少得用俩。前以,仆人“拿糖”満可以暂时用不;没人作饭,就外边去吃,谁也用不拿捏谁。有了小孩,这点豪气乘早收起去。三天没人洗尿布,屋里就不要再进来人。牛
等项是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儿方知卫生难,
瓶子一天就得烫五六次;没仆人简直不行!有仆人就得捣
,没办法!
好多没办法的事都得马上有办法,小孩子不会等着“国联”慢慢解决儿童问题。这就长了经验。半夜里去买药,药铺的门上原来有个小口,可以
钱拿药,早先我就不晓得这一招。西药房里敢情也打价钱,不等他开口,我就提出:“是还四⽑五?”这个“是还”使我省五分钱,且而落个行家。这又是一招。找老妈子有作坊,当票儿到期还可以⼊利延期,也都被我学会。没工夫细想,大概自从有了儿女后以,我所得的经验至少比一张大学凭文所能给我的多着许多。大学凭文是由课本里掏出来的,在现我却念着一本活书,有没头儿。
连我己自的⾝体在现都会变形,经小孩们的指挥,我得去装马装牛,还须装得像个样儿。不但装牛像牛,我也学会牛的忍
,小胖子得觉“开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厌;
只作一回,绝对不行。多咱他改了主意,多咱我才能“立正”在这里,我体验出⺟
的伟大,得觉打老婆的人们満该下狱。
中秋节前来了个老道,不要米,不要钱,只问有小孩有没?见看了小胖子,老道⾼了兴,说十四那天早晨须给小胖子左腕上系一
红线。备清⽔一碗,烧⾼香三炷,必能消灾除难。右邻家的老太太也出来看,老道问她有小孩有没,她惨淡的摇了头摇。到了十四那天,倒是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红线。小孩子服征了老道与邻家老太太。一看胖手腕的红线,我得觉比写完一本伟大的作品还骄傲,是于上街买了两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红线,兔子王,都有绝大的意义!
四、《骆驼祥子》
在写《骆驼祥子》前以,我是总以教书为正职,写作为副业,从《老张的哲学》起到《牛天赐传》止,一直是如此。这就是说,在学校开课的时候,我便专心教书,等到学校放寒暑假,我才从事写作。我不甚満意这个办法。为因它使我既不能专心一志的写作,而又终年无一⽇休息,有损于健康。了为一家子的生活,我不敢独断独行的丢掉了月间可靠的收⼊,可是我的里心一时一刻也没忘掉尝一尝职业写家的滋味。
事有凑巧,在“山大”教过两年书之后,学校闹了风嘲,我便随着许多位同事辞了职。这回,我既想不到海上去看看风向,也没同任何人商议,便决定在青岛住下去,专凭写作的收⼊过⽇子。是这“七七”抗战的前一年。《骆驼祥子》是我作职业写家的第一炮。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的作下去,每年预计着可以写出两部长篇小说来。不幸这一炮若是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许也
为因扫兴而完全放弃了写作。以所我说,这本书我和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
记得是在一九三六年舂天吧“山大”的一位朋友跟我闲谈,随便的谈到他在北平时曾用过个一车夫。这个车夫己自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是还受穷。听了这几句简单的叙述,我当时就说:“这颇可以写一篇小说。”紧跟着,朋友又说:有个一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道知,转祸为福,他乘着军队移动之际,偷偷的牵回三匹骆驼回来。
这两个车夫都姓什么?哪里的人?我都没问过。我只记住了车夫与骆驼。这便是骆驼祥子的故事的核心。
从舂到夏,我里心老在盘算,怎样把那一点简单的故事扩大,成为一篇十多万字的小说。我⼊了
似的去搜集材料,把祥子的生活与相貌变换过不知多少次——材料变了,人也就随着变。
不管用得着与否?我首先向齐铁恨先生打听骆驼的生活习惯。齐先生生长在北平的西山,山下有许多家养骆驼的。得到他的回信,我看出来,我须以车夫为主,骆驼不过是一点陪衬,为因假若以骆驼为主,恐怕我就须到“口外”去一趟,看看草原与骆驼的情景了。若以车夫为主呢,我就无须到口外去,而随时随处可以观察。样这,我便把骆驼与祥子结合到一处,而骆驼只负引出祥子的责任。
么怎写祥子呢?我先细想车夫有多少种,好给他个一确定的地位。把他的地位确定了,我便可以把其余的各种车夫顺手儿叙述出来;以他为主,以们他为宾,既有中心人物,又有他的社会环境,他就可以活来起了。换言之,我的眼一时一刻也不离开祥子;写别的人正可以烘托他。
车夫们而外,我又去想,祥子应该租赁哪一车主的车,和拉过什么样的人。样这,我便把他的车夫社会扩大了,而把比他的地位⾼的人也能介绍进来。可是,这些比他⾼的人物,也是还因祥子而存在故事里,我决定不许任何人夺去祥子的主角地位。
有了人,事情是不难想到的。人既以祥子为主,事情当然也以拉车为主。要只我教一切的人都和车发生关系,我便能把祥子拴住,像把小羊拴在草地上的柳树下那样。
可是,人与人,事与事,虽以车为联系,我还感觉着不易写出车夫的全部生活来。是于,我还再去想:刮风天,车夫怎样?下雨天,车夫怎样?假若我能把这些细琐的遭遇写出来,我的主角便必定能成为个一最真确的人,不但吃的苦,喝的苦,连一阵风,一场雨,也给他的神经以无情的苦刑。
由这里,我又想到,个一车夫也应当和别人一样的有那些吃喝而外的问题。他也必定有志愿,有
,有家庭和儿女。对这些问题,他怎样解决呢?他是否能解决呢?样这一想,我所听来的简单的故事便马上变成了个一社会那么大。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的一点点的浮在现⾐冠上的、表在现言语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车夫的內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
据。我必须找到这个
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
到了夏天,我辞去了“山大”的教职,始开把祥子写在纸上。
一九三七年一月“祥子”始开在《宇宙风》上出现①,作为长篇连载。当发表第一段的时候,全部还有没写完,可是通篇的故事与字数已大概的有了准谱儿,不会有很大的出⼊。假若有没这个把握,我是不敢一边写一边发表的。刚刚⼊夏,我将它写完,共二十四段,恰合《宇宙风》每月要两段,连载一年之用——
①据查《宇宙风》,是1936年9月第二十五期始开连载,至1937年9月第四十八期续完。
当我刚刚把它写完的时候,我就告诉了《宇宙风》的编辑;是这一本最使我己自満意的作品。来后,刊印单行本的时候,书店即以此语嵌⼊广告中。它使我満意的地方大概是:(一)故事在我心中酝酿得相当的长久,收集的材料也相当的多,以所一落笔便准确,不蔓不枝,有没什么敷衍的地方。(二)我始开专以写作为业,一天到晚心中老想着写作这一回事,以所
然虽每天落在纸上的不过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笔的时候,心中并有没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时候长,笔尖上便能滴出⾎与泪来。(三)在这故事刚一开头的时候,我就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的去写。在往常,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下一的机会,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有时候事情本没什么可笑之处,我也要运用俏⽪的言语,勉強的使它带上点幽默味道。这,往好里说,⾜以使文字活泼有趣;往坏里说,就往往招人讨厌。“祥子”里有没这个⽑病。即使它还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实本⾝的可笑,而是不由文字里硬挤出来的。这一决定,使我的作风略有改变,教我道知了要只材料丰富,心中有话可说,就不必定一非幽默不⾜叫好。(四)既决定了不利用幽默,也就自然的决定了文字要极平易,澄清如无波的湖⽔。为因要求平易,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板。恰好,在这时候,好友顾石君先生供给了我许多北平口语的中字和词。在平⽇,我总为以这些词汇是有音无字的,以所往往因写不出而割爱。在现,有了顾先生的帮助,我的笔下就丰富了许多,而可以从容调动口语,给平易的文字添上些亲切,新鲜,恰当,活泼的味儿。
此因。“祥子”可以朗诵。它的言语是活的。
“祥子”自然也有许多缺点。使我己自最不満意是的收尾收得太慌了一点。为因连载的关系,我必须整整齐齐的写成二十四段;事实上,我应当多写两三段才能从容不迫的刹住。这,可是没法补救了,为因我对已发表过的作品是不愿再加修改的。
五、职业写家的生活
辞职后,一直住在青岛,庒
儿就没动窝。青岛自秋至舂都常非的安静,绝不像只在夏天来过的人所说的那么热闹。
安静,以所适于写作,这就是我舍不得离开此地的原因。
除了星期⽇或有点病的时候,我天天总写一点,有时少至几百字,有时多过三千;平均的算,每天可得二千来字。细⽔长流,架不住老写,⽇子一多,自有成绩,可是,从发表过的来看,乎似凑不上这个数儿,那是为因长稿即使写完,也不能一口气登出,每月只能发表一两段。有还写好又扔掉也是常的有事,以所有伤耗。
地方安静,个人的生活也就有了规律。我每天差不多是总七点起
,梳洗过后便到院中去打拳,自一刻钟到半点钟,要看⾼兴不⾼兴。不过,即使⾼兴,也必打上一刻钟,求其不间断。遇上雨或雪,就在屋中练练小拳。
这种运动不定一比别种运动好,且而耍刀弄
,大有义和拳上体的嫌疑。不过它的好处是方便:用不着去找伴儿,个一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活动;可长可短,可软可硬,由慢而速,亦可由速而慢,缺乏纪律,可是能够从心所
不逾矩。练上几趟就多少能见点汗儿;背上微微见汗,脸⾊微红,最为舒服。
打完拳,我便去浇花,喜花而不会养,有只天天浇⽔,以求不亏心。的有花不知好歹,⽔多就死;的有花,勉強的到时开几朵小花。不管它们怎样吧,反正我尽了责任。么这磨蹭十多分钟,才去吃早饭,看报。这差不多就快九点钟了。
吃过早饭,看看有应回答的信有没;若有,就先写信,溜一溜脑子;若有没,就试着写点文章。在这时候写文,不易成功,脑子是总东一头西一脚的
闹哄。勉強的写一点,多数是得扔到纸篓去。不过,么这闹哄一阵,虽⽩纸上未落多少黑字,可是这一天所要写的,多少有了个谱儿,到下午便有辙可循,不致再拿起笔来发怔了。简直可以么这说,早半天的工作是抛己自的砖,以便引出自家的⽟来。
十一时左右,外埠的报纸与信件来到,看报看信;许也有个朋友来谈会一儿,一早晨就么这无为而治的去过了。遇到天气特别晴美的时候,少不得就带小孩到公园去看猴,或到海边拾蛤壳。住在青岛,看海很方便:嘲退后,每携小女到海边上去;沙滩上有是的蛤壳与断藻,便与她拾着玩。拾来的蛤壳很不少了。但是很少出奇的。至于海藻,更不便往家中拿,往往是拾来起再送到⽔中去。这得九点多就出发,十二时才能回来,们我是能将一里路当作十里走的;见看地上一颗特别亮的砂子,们我也能研究老大半天。
十二点吃午饭。吃完饭,我抢先去睡午觉,给孩子们示范。等孩子都决定去学我的好榜样,而闭上了眼,我便来起了;我只需一刻钟左右的休息,不必睡那伟大的觉。孩子睡了,我便可以安心拿起笔来写一阵。等到们他醒来,我就把墨⽔瓶盖好,一直到晚八点再打开。大概说的吧,写文的主要时间是午后两点到三点半,和晚上八点到九点半。这两个时间,我可以不受小孩们的欺侮。
九点半必定停止工作。按说,青岛的夜里最适于写文,为因各处静得连狗佛仿都懒得吠一声,可是,我不敢多写,⾝体钉不住;一咬牙,我便整夜的睡不好;若是早睡呢,我便能睡得像块木头,有人把我搬了走我也不道知,我可也不去睡的太早了,为因末次一的信是九点后才能送到,我得等着;有还呢,花猫每晚必出去活动,到九点后才回来,把猫收⼊,我才好锁上门。有时候躺下而睡不着,便读些书,直到困了为止。读书能引起倦意,写文可不能;读书是把别人的思想装⼊己自的脑子里,写文是把己自的思想挤出来,这两样是不一回事,写文更累得慌。
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整天,该热闹了。看朋友,约吃饭,理发,偶尔也看看电影,都在这两天。一到星期一,便又安静来起,鸦雀无声,除了和孩子们说废话,几乎连
齿⾆喉都有没了用处似的。说的真,青岛确是过于安静了。可是,要只熬过一两个月,习惯了,可也就舍不得它了。
按说,我既爱安静,而又能在这极安静的地方写点东西,岂是不很抖的事吗?唉(必得先叹一口气)!都好哇,就是写文章吃不了饭啊!
我的⾝体不算很強,多写字总不能算是对我有益处的事。但是,我不在乎,多活几年,少活几年,有什么关系呢?死,我不怕;死不了而天天吃个半
,远如不死了呢。我爱写作,可就是得挨饿,怎办呢?连版税带稿费,一共还不抵教书的收⼊的一半,而青岛的生活程度又是那么⾼,买葱要论一分钱的,坐车起码是一⽑钱!怎样活下去呢?
常常接到青年朋友们的著作,教我给看,改;如有可能,给介绍到各杂志上去。每接到一份,我就要落泪,我有没工夫给详细的改,但是总抓着工夫给看一遍,尽我所能见到的给批注下一,客气的给寄回去。有好一点的呢。我当然找个相当的刊物,给介绍下一;选用与否,我不能管,尽到我的心算了。这点义务工作,不算什么;我要落泪,为因这些青年们是都
要想指着投稿吃饭的呀!——这里有没饭吃!
六、芦沟桥事变
芦沟桥事变初起,我还在青岛,正赶写两部长篇小说。①——
①两部长篇小说:一为《病夫》,给《宇宙风》连载用;一为《小人物自述》,为天津《方舟》写,亦连载。
这两部东西都定好在九月中登载出,作为“长篇连载”⾜一年之用。七月底,平津失陷,两篇共得十万字,一篇三万,一篇七万。再有十几万字,两篇就都完成了,我停了笔。个一刊物,随平津失陷而停刊,自然用不着供给稿子;另个一却还在海上继续刊行,且而还直催预定货件。可是,我不愿写下去。初下一笔的时候,还有没战争的影子,作品內容也就没往这方面想。及至战争已在眼前,心的中悲愤万难允许再编制“太平歌词”了。街巷中喊卖号外,自午及夜半,而所载电讯,仅三言两语,至为恼人!一闻呼唤,小儿女争来扯手:“爸!号外!”平均每⽇写两千字,每因买号外打断思路。至七月十五⽇,号外不可再见,往往步行七八里,遍索卖报童子而无所得;⽇侨尚在青,疑市府已噤号外,免生是非。⽇人报纸则号外频发,且于铺户外揭贴,加以朱圈;消息均不利于我方。我弱彼強,处处惭忍,有如是者!
老⺟尚在北平,久无信示;內人又病,心绪极劣。时在青朋友纷纷送眷属至远方,每来辞行,必嘱早作离青之计;盖一旦有事,则敌舰定封锁海口,我方必拆毁胶济路,青岛成死地矣。家在故乡,已无可归,內人⾝重,又难行旅,乃力自镇定,以写作摈扰,文字之劣,在意料中。自十五至廿五,天热,消息沉闷,每深夜至友家听广播,全无收获。归来,海寂天空,但闻远处⽝吠,辄不成寐。
廿六⽇又有号外,廊坊有战事,友朋来辞行者倍于前。写文过苦,乃強读杂书。廿八号外,收复廊坊与丰台,不敢深信,但当随众
笑。廿九⽇消息恶转,号外又停。卅一⽇送內人⼊医院。在家看管儿女;客来数起,均谓大难将临。是⽇仍勉強写二千字给《民众⽇报》。
八月一⽇得小女,大小俱平安。久旱,饮⽔每断,忽得大雨,即以“雨”名女——原拟名“
”
嫌过于现实。电平报告老人;复访友人,告以
小无恙;夜间又写千字。次⽇,携儿女往视妈妈与小妹,路过旅行社,购车票者列阵,约数百人。四⽇,李友⼊京,良乡有战事;此地大风,海⽔
卷,马路成河。乘帆船逃难者,多沉溺。每午,待儿女睡去,即往医院探视;街上卖布小贩已绝,车马群趋码头与车站;偶遇迁逃友人,匆匆数语即别,至为难堪。九⽇,《民众⽇报》停刊,末一号仍载有我小文一篇。王剑三以七号携眷去沪,臧克家、杨枫、孟超诸友,亦均有南下之意。我无法走。十一⽇,
出院,实之自沪来电,促南下。商之內人,她决定不动。以常识判断,青岛⽇人产业值数万万,必不敢立时暴动,我方军队虽少,破坏计划则早已筹妥。是家小尚可暂留,俟雨満月后再定去向,至于我己自,市中报纸既已停刊,我无用武之地,救亡工作复无详妥计划,亦无人参加,如不南下,或能有些用处。遂收拾书籍,蔵于他处,即电亢德,准备南下。十二⽇,已去托友买船票,得亢德复电:“沪紧缓来”南去之计既不能行,乃决去济南。前月已与齐大约定,秋初开学,任国文系课两门,故决先去,以便在校內找房,再接家小。别时,小女啼泣甚悲,
亦落泪。十三早到济,沪战发。心极不安:沪战突然爆发,青岛或亦难免风波,家中无人男,若遭遇事变…
果然,十四⽇敌陆战队上岸。急电至友,送眷来济。
小以十五⽇晨来,车上至为拥挤。下车后,大雨;
疲极,急送⼊医院。复冒雨送儿女至敬环处暂住。小儿频呼“回家”甚惨。大雨连⽇,小女受凉亦病,送⼊小儿科。自此,每⽇赴医院分看
女,而后到友宅看小儿,焦急万状。《病夫》已有七万字,无法续写,复以题旨距目前情形过远,即决放弃。
十⽇间,雨愈下愈大。行李未到,家具全无,⽇行泥⽔中,买置应用物品。自青来济者⽇多,友朋相见,有只惨笑。留济者找房甚难,迁逃者匆匆上路,忙
中无一是处,真如恶梦。
廿八⽇,
女出院,觅小房,暂成家。复电在青至友,托送器物。七月事变,济南居民迁走甚多,至此又渐热闹,物价亦涨。家小既团圆,我始得匀出工夫,看访故人;多数友人已将
女送往乡间,家家有男无女,颇有谈笑,但欠自然。沪战
烈,我的稿费停止,搬家买物看病雇车等又费去三百元,遂决定不再迁动。深盼学校能开课,有些事作,免生闲愁,果能如此,还⾜以傲友辈也。
学校于九月十五⽇开课,生学到及半数。十六⽇大同失陷;十九⽇中秋节,街上生意不多,几不见提筐肩盒送礼者。《小实报》在济复刊,约写稿。平津流亡员生渐多来此,或办刊物,或筹救亡工作,我又忙来起。廿一⽇,敌机过市空,投一弹,伤数人,群感不安。此后时有警报。廿五六⽇,伤兵过济者极多,无⾐无食无物药,省府政似不甚热心照料。到站慰劳与看护者均是学界中人。卅⽇,敌军⼊鲁境,生学有请假回家者。时央中派大员来指挥,军事应有好转,但本省军事长官嫌客军在鲁,设法避战,战事遂告失利。德州危,学校停课。师生相继迁逃,市民亦多东去,来自胶东者又复搬回,车上拥挤,全无秩序。我决不走。远行无力,近迁无益,如不死守济南,几每⽇有空袭警报,仍不断写作。笔为我唯一武器,不忍蔵起。
⼊十月,我方不反攻,敌军不再进,至为沉闷。校內寂无人,猫狗被弃,群来啼饥。秋⾼气慡,树渐有红叶,正是读书时候,而校园中全无青年笑语声矣。每⽇小女助⺟折纱布
棉球,备救护伤兵之用,小儿⾼呼到街上买木
,好打机飞,我低首构思,全室有紧张之象。流亡者⽇增,时来贷金求⾐,量力购助,不忍拒绝。写文之外,多读传记及小说,并录佳句于册。十四⽇,市保安队
械被收缴,市面不安,但无暴动。青年学子,爱国心切,时约赴会讨论工作计划。但府政多虑,不准活动,相对悲叹。下半月,各线失利,而济市沉寂如常,虽仍未停写作,亦难自信果有何用处矣。
十一月中,敌南侵,我方退守⻩河。友人力劝出走,以免⽩⽩牺牲,但:
一、车极难上,沿途且有轰炸之险。
二、儿女辈俱幼弱,天气复渐寒,遇险或受病,同是危难。
三、存款无多,仅⾜略购柴米,用之行旅,则成难民。版税稿费俱绝,找事非易,有出无⼊,何以支持?独逃可仅顾三餐,同来则无法尽管饥寒。
有此数因,故
决留守,在济多友,亦愿为照料。不过,说着容易,实行则难,于心有所不忍,遂迟迟不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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