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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柴火在壁里燃得噼啪作响,火光熊熊,亮光时晦又明,映衬着汉王高煦一张英武的脸,轮廓分明。

 厚厚的金丝猴皮褥子上,那个女人赤着,得一丝‮挂不‬,像是新承恩泽,‮体玉‬酥,不胜娇羞。虽不是什么天姿国,倒也干净可人,难得的她还是个姑娘‮子身‬,就这么白白地献给王爷了。

 也说不上什么甘心不甘心,出自爹娘的授意,情形当然就大有不同。更何况,这个人儿!模样确是不赖,第间体贴有加,软语尽温,如是这般,接下来的狂风骤雨,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今年才十七岁,却长了个高挑的‮子身‬,肤略略黑了一点,却掩不住天生的清丽妩媚,就凭着这点本钱,才被风英俊的王爷一眼就瞧上了的。

 都说王爷难侍候,翻脸无情,瞪眼杀人,可得小心着点儿。

 初来的那一天,娘是既喜又悲,千嘱咐万嘱咐:可是不能再施小子了,要好好服侍王爷,爹娘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全在姑娘你的身上了!

 “我又忘了你的小名儿啦!”王爷一面扣着小褂的扣子,半拧过脸来,似笑不笑的神儿:“叫什么来着?”

 “我!叫穗儿!”

 声音像是蚊子哼哼,简直听不见。

 “叫什么?”

 穗儿又说了一遍,还是听不见。

 王爷哈哈笑了,对女人他有的是耐心,硬把脸凑了过去,胡调闹了一阵子,才算把“穗儿”这两个字听清楚了。

 穗儿羞死了,裹在丝棉套被里,真恨不能有个地让自己钻进去。

 “穗儿这个名字不好,小家子气!”高煦就着一张铺有兽皮的椅子上坐下来:“今天打猎,我见你一直看天上的雁,那头里的一只美极了,被太阳一照,遍体银光,可惜飞得太高,箭不着,我当时在想,如能想个法儿把它捉住,送给你玩,那该多好,干脆你就叫“银雁’吧!”

 穗儿却也真够机伶,聆听之下,由被窝里一个骨碌爬出来,慌不迭地拜倒地上!

 “谢谢王爷的恩赐,今天以后,穗儿就改名叫银雁了!”

 光着‮子身‬叩了个头,却把一双无限娇羞妩媚的眼神投向当前的这个王爷:“银雁但愿有这个造化,一生一世服侍王爷!”

 “说得好!”高煦频频点着头,一双闪灿情焰的眸子,犹自不舍地在她身上转着,虽说生,却也知爱惜‮子身‬,那般风竟宵、荒无度的泛滥勾当,他是不来的。但银雁光赤着,香四溢的‮子身‬也太人,再看下去保不住可就…这却是他深深不愿意的。

 所谓的“翻脸无情”、“瞪眼杀人”并非空来风,总之,女人一旦被扣上了“”或是“蛊惑”什么一类的帽子,便自很难幸免。再碰上王爷那个时候的心情不好,便是“死有余辜”“伴君如伴虎”便自难怪有此一说了。

 “你穿上衣裳…”这句话,高煦几乎是闭上了眼睛说的。

 银雁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慌不迭找着衣裳穿上。

 “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里,也没人服侍你,荒山野地里,倒是难为了你!”高煦像是满怀情意地说:“这几天你就跟着我吧,不会错待了你的!”

 “谢谢王爷的恩典…”

 炉火劈啪,摇晃着的光焰,不时迸出几点小火星儿。外早,容或有几分刻骨的寒意,却已熔化在静寂无声的火焰里…

 “好‮子身‬骨呀!”银雁呢喃着攀在他肩上:“钢打铁浇的!难怪能统兵百万,立地称王呢!”

 一面说着,运施着她的两只手,不停地在高煦身上拿着、捏着、‮摩按‬着…把一蓬发,随便地拢着,脸庞儿上缀着一抹酡红,衬着熊熊的炉火,她整个的人,都似燃烧在无边的焰情火里。

 “你的手劲儿不小,在家都干些什么来着?”

 “那还能干什么,一个姑娘家!”银雁低下眉来,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在高煦半的身上转着:“只不过做些家事,女红什么的,我妈说了,这一回能够服侍王爷,是我的造化,只是…”

 “只是什么?”半转过肩来,高煦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庞儿,这一霎不啻“儿女情长,英雄志短”了。

 银雁撒娇地晃了一‮身下‬子,甚是羞涩地低下了头。多情的王爷偏偏饶不过她,低下头循着她的眼神儿往上看,把个小妮子脸都臊红了。

 “爷…您坏!”

 高煦乐得笑了,一把把她按坐在自己腿上。

 “来,咱们两个算是有缘,俗话说‘‮夜一‬夫恩’,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可别憋在心里,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银雁头垂得更低了。

 “说呀!”高煦拢起了一双浓黑的炭眉:“再不说我可是恼了!”

 “别烦,爷…人家说就是了…”

 偷偷拿眼瞧着面前的这个风王爷,她兀自臊得发慌:“人家谁都知道…”

 “知道什么?”

 “都知道您是个风的王爷!”

 “这话可说对了!”高煦端详着她的脸庞儿笑嘻嘻地说:“要不风,还能认识你么?”

 “您坏…”银雁作态地嘟起了小嘴:“人家可是什么都给了爷您啦,往后个,爷!可全瞧您的了!”

 高煦笑了:“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是这个!”

 “人家可是给您说正经的!”银雁这会子可也不害臊了:“谁都知道王爷后宫女人多得是,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这话是谁说的?”他脸上还带着笑,自不会是恼了。

 事到临头,她肚子里的话可是非说不可了。“还要谁说吗?人家谁不知道?”银雁那么近地瞅着他,一霎间,那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银雁命苦,可不知有这个福气没有?要是有一天爷玩腻了,把我往后宫里一扔,和那些女人一样…”

 “唉!你这是想到哪去了?”高煦眼睛里散着贪婪的火,一双手开始不老实地在对方身上动着,却没想到一下子被银雁给拨开了。“不行,您得给句话。”

 高煦再一次的上脸,又被对方给推开了,他不怔了一下。

 这个银雁索站起来,独自个走向一边,面映着炉火,竟自搐着哭了。

 目睹及此,高煦可是有些恼了,只是对方这个妞儿,就似有那么一点新鲜劲儿,不同于前者一般,叫他一时狠不下这个心来。

 “有什么心愿你就说吧?就是给你爹弄个差事也不难,还是要钱…”

 银雁止住了搐:“爷,您可是把穗儿给瞧扁了…”

 “啊?”高煦显然有些意外。

 “都不是的!”银雁姗姗回过身来,重拾笑脸:“一不给我爹讨官做,二不跟爷您要钱,只要爷对我好,就是这辈子给您做牛做马,银雁也甘心情愿。”

 “嗯!”频频地点着头,高煦这一霎倒真要好好瞧瞧她了。

 银雁却已施施然拜倒在他的膝前:“银雁命苦,不敢讨封,只求王爷让我这一辈子在您身边当个丫环服侍您,我就感恩不尽了。”

 “你…好吧!”高煦倒是难得地动了几分真情:“你真聪明,说真的,我原本打算过几天着人把你送到兰州王府里去,你这么一说,我倒不好这么做了!”

 “要是那样,还不如爷给个痛快,现在就杀了我的好!”说时,她两汪清泪不夺眶直出,簌簌直下,弄了她的脸,牡丹着,平添无限娇媚。

 “这么吧!”高煦说:“再有几天,我就要出关打仗去了,那可是危险的很,你还愿跟着我么?”

 “银雁不怕死,我愿意!”说着她可又笑了,泪还挂在腮帮子上呢!

 “好!你过来。”

 银雁笑地走近了,重新坐在他膝上。

 “你听着,”高煦说:“父皇有令,出征打仗,身边不许带着女人,你要跟着我也行,第一先得把头发给铰短了,再换上男人的衣服,这么一来就不至于碍眼了,我知道,你们女人把头发看得比命还重,你可舍得?”

 “舍得,我现在就剪!”说着她真地站起来就要去找剪子,却被高煦拉住了。

 “别急,别急,等走的时候再铰也还不迟!”

 银雁也笑,眉梢眼角不啻情万种。“漫说是头发了,就是这颗心,爷说一声要,就拿刀摘了去吧!”双手轻分,出了酥一片。嘤然笑着,这就歪在了他的怀里…

 耐不住火的高煦这就要有所行动,猛可里外面传来了一阵子动。一人沉声叱道:

 “护王驾,小心刺客!”

 像是晴天一声霹雳,震碎了汉王爷无边梦。

 翻身、递掌“噗”地送出了银雁柔似无骨的‮子身‬,紧接着他旋起的身势,有似疾风一阵,已来到石一隅,起落间,异常轻灵,显示出这位能征擅战,好风的年轻王爷,敢情身上还有功夫,身手可不含糊。

 虽说是微服出游野行在外,他的寝侍却也有一定排场,山里尽可能各物齐备。银质的古灯盏,燃着一团火光。鹤嘴香炉的长嘴里,一直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馥郁清芬,这是他宠信的紫金山“龙虎大法师”为他精心配制的“龙寿长香”据说非但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尤其难能的是还有异功,利于行房,是以高煦的寝宫一直都喜欢点用,即使出征在外,也带在身边。

 高煦以极快的身法,向壁间一贴,右手挥出,发出了一股疾劲掌风“噗”灯焰应手而熄。只是却一时熄不了那燃烧在壁炉内的熊熊火焰,整个山里明灭着火光,前后不过极短时间的相差,却给人以无比森的感觉。先时的旎香,一古脑地然无存。

 就手抄起了石几上的一口长剑,高煦掀开了厚布棉帘,一个快闪,已来到了外。

 四名持械侍从,倏地自两边簇拥过来。

 “王爷受惊!”说话的人姓贯叫五常,黑道出身,高煦赏识他的一身功夫,不嫌微,特地收在身边效力。何止是姓贯的一个人,能够在高煦身边当差,每个人都有两下子。

 “怎么回事?”高煦四下打量着,荒山野地可看不见一个人影子。

 “也许只是误闯。”贯五常说:“索头儿跟下去了!王爷金安,外头冷,您还是进去暖和。”

 高煦这才缓了一口气。虽然是微服出游,身边的贴身侍卫也少不了,除了眼前四人之外,另外还有四个散在外围,再加上马伕、跟班儿,专司饮食的厨子,加起来也是十好几口子,在他来说这已是不能再省的排场了,可是看在外人眼里,仍然免不了招摇,要不然也不会连本地的府县都已惊动。这是高煦始料非及的。

 听了贯五常的话,高煦才自放心,对于那个姓“索”的,他尤其是放心,什么事有他出手应付,无不干净利落,一听说他照顾着差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名侍卫刚为他掀开了帘子,高煦还没来得及进去,可就又有了情况。

 耳听得一人喝叱着:“护驾!”

 声音来自暗中侧方,话声方落,一条人影疾若飞鸟般已自当空坠落下来。

 高煦心中正自吃惊,身边的卫士已经簇拥而上,把他围在了当中。

 那个叫贯五常的人,护驾心切,一声叱道:“大胆!”话声出口,脚下一个抢步,嗖!他纵身而前,人到手到,随着他抖出的右手“唰啦”一声脆响,银光闪烁里,一件软兵刃“十二节亮银鞭”已自抖出。

 这条软兵刃还是他在黑道上称雄时,仗以成名之物,自为皇家当差之后,一直都带在身边,平甚少有机会施展,这一次却是派上了用场。

 “哧”尖风一缕,直袭向来人面门。

 这附近也只有高煦下榻之石外,着两盏纱灯,照明度也只是附近方圆两丈内外,超出这个范围,可就看不甚清楚。

 来人偏偏就落身在两丈开外,似见不见,十分模糊。

 贯五常的十二节亮银鞭,一经出手,灌足了内力,一条亮银鞭抖得笔直,直向暗中人前额上点去,鞭梢未至,先有一股尖锐劲风,力道十足。

 几乎与他不差先后,另一条人影,却由侧方猛扑了过来,嘴里喝叱一声,随着他一个进身之势,一双手掌,直循着来人背上直扣了过来。

 来人显然身负奇技,前后当敌的恶劣情势之下,却是有成竹,沉着得很。随着他晃动的面影,似真又幻,却已闪开了贯五常的亮银鞭,紧接着右手轻舒“噗”地一把,已攥着了对方亮银鞭的鞭身。

 “撒手!”鞭身一抖,其力万钧。

 贯五常虽是使出了十足的劲道,却也把持不住,只觉得手头一热,皮开绽里,掌中亮银鞭,已到了对方手上。

 这人似乎早就盘算好了,亮银鞭一经到手,霍地反抡而出。“呼——”银光一道,反向着身后来人袭去,鞭身落处,发出了猛锐的一股尖啸,力道劲猛,无与伦比。后来的那人,胆敢不与退后,定将丧生鞭下,足尖倒点之下,撤出了六尺开外。

 来人冷笑声中,‮子身‬已向前方欺进过来。

 贯五常护驾心切,一只右手虽然皮开裂,鲜血淋漓,却亦奋不顾身地直向来人扑去,‮子身‬方一袭前,已着来人的身势,立时就觉出似有一股强大的气机,随着来人投身之先,径自冲撞过来,贯五常的那般功力,竟然连对方的身边也挨不上,便自反弹了出来,连连打了两个踉跄,才自拿桩站稳。

 高煦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了一惊。

 这一霎,由于来人的忽然接近,才使他猝然间看清了对方的脸,敢情就是前在花酒坊中邂逅的那个“君探花”

 一惊之下,高煦由不住为之呆了一呆:“是你…”他身边的另三个侍卫,却已一拥上前,刀剑齐施,一古脑地直向着来人身上招呼下来。

 来人君无忌自不会把他们看在眼中,随着他挥出的右手,掌中亮银鞭卷起了一片银光,只一下,已把来犯的兵刃,了个结实,紧跟着他力振的右手,一干兵刃已自纷纷手而出,呛,啷啷散落一地。

 君无忌脚下快踏而前,强大的随身力道,直指高煦,后者猝惊之下,已自丧失了返身逃走的先机。

 “啊…”双方已是对面而立,高煦的一支长剑才自举起一半,却又缓缓放了下来。

 像是迫于来人的凌厉声势,高煦自忖着这一剑万难取胜,也就不必多此一举。

 “你是君探花吧?我们不是见过面吗?”

 姓君的来人点了一下头:“不错,我们是见过。”

 众侍卫,原待拼死护驾,忽然见高煦与来人竟是旧相识,一时俱都停步不前。

 却有一人,快速闪身而前,直切向来人身侧站定。正是高煦得力侍卫索云,也正是那随同高煦出现酒坊、刀骨峨耸的蓝衣瘦汉。

 “你好大的胆!”索云怒视着来人道:“有什么事要夜闯地?下站!”说到“下站”

 二字时,向前近了一步,一只手已紧紧握在刀上。

 敢情是一鞘双刀,刀式修长,大异一般。姓索的既为高煦器重,而为侍卫首领,形影不使稍离,想来功夫不弱。眼前形势迫急,生恐有所失闪,虽知对方大非寻常,却也只有一拼之途。

 君无忌脸上闪出了鄙夷的笑。

 高煦却抢先地道:“不许妄动!”目光一扫四下里各人,哈哈的又道:“你们都不许动手!给,我退下去,”

 索云怔了一怔,目光里显然大惑不解。

 “不要紧!”高煦凌厉的目光,制止了索云的出手,紧接着落在了正面的“君探花”身上,立时脸上布满了浓浓的笑意。

 “第一次见你面,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有一身好本事,果然我没有看走了眼,来来来,咱们到里面盘桓盘桓…”

 一面说着,高煦真个就要返身进,却为来人出声所阻。

 “不必了,王爷。”

 “啊!”高煦回过身来,怔了一怔:“你敢情看出来了?”说着他也不微微笑了。

 来人点点头,目光炯炯有神地道:“你名朱高煦,当今皇二子,受封为汉王,如今又领了征北大将军的头衔…”

 “大胆!”索云方待上前,却又为高煦手势所止。

 “不要紧!”高煦并不发怒,含笑道:“说的都是实话,请再说下去,你还知道些什么?”

 “哼哼!知道的可也多了!”君无忌冷笑了一声:“像是你为徐皇后所生,你母亲一共生了你们兄弟三人,但你们兄弟却为了想争夺未来大位,勾心斗角,十分不合…”

 高煦浓眉挑了一挑,一张脸极见阴沉,若是平,什么人胆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早就拉出去杀了,但是今夜情势却是大有不同,姓君的来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刚才他可是亲眼见识了,自己这方面虽然人多势众,可是根本对对方不起作用,他的来意容或已是“讳莫如深”苟有敌意,还得设法消弭于无形,自不是自己施派威风的时候。这么想着,高煦只得把一口怒气紧紧下心头,只是外表想要保持先时的平静,却是万难。

 君无忌偏偏无视于他的内心感受,兀自在火上添油“尤其是足下,你的恶迹昭彰,坏事也干得太多了…”

 “啊…”高煦强作出一副笑容:“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这也就不用我来饶舌了!”君无忌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紧地视着当前的汉王高煦:

 “远的不说,我只问你,朝中贤臣右坊大学士解缙是怎么死的?”

 高煦陡然神色一变,怒声道:“住口!你…你太猖狂了!”

 一旁的索云眼看着主子受辱,早已蓄势以待,这时聆听之下,不再迟疑,右手拧处,一双长刀,方待拔出。

 却不知刀锋方自出一半,面前银芒乍吐,却己被对方手上十二节亮银鞭,比在了前心部位。虽然那只是一软兵刃,可是在对方内力灌注之下,无异金刚铁杵。

 索云只觉得身上一麻,才知道敢情已为对方隔空定住了道,那口刀是万万难以拔出来了。

 妙在这一切只是发生在无形的暗中,也只有当受者自己心里有数。‮实真‬的情况是,果真君无忌手下无情,根本无需兵刃相加,只要把灌注于银鞭尖梢的无比内力向外一吐,索云想要保全这条性命,可就万难了。所幸,君无忌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

 不过是极短的一霎,大颗的冷汗,己布满了索云前额,这番情景,一落入高煦眼中,自是心里有数,不吃了一惊,越加不敢轻举妄动。

 紧接着君无忌垂下了手上的软鞭,索云‮子身‬晃动了一下,才自拿桩站好。索云一身武功,万万不止如此,只是一上来为对方无形真气,拿住了道,遂自锐气尽失,敌我功力,已是十分清楚的有所显示,除了自寻死路之外,索云实在不再轻举妄动了。

 君无忌一双眸子这才重又回到了高煦身上,丝毫无视于他的难堪与愤怒。“那解缙不过在当今皇上面前力保令兄高炽为太子,因此便遭致了你的妒恨,使他罢官贬谪到广西也就罢了,你却偏偏放他不过,犹要诬他罪名,将他打入大牢,使他身受极刑,未免手段过毒了一些!”说到这里微微顿住,由不住‮头摇‬叹了口气。

 高煦怒目看着他道:“这是你听信了一般传言,那解缙是因徇私贪贿,阅卷不公而受人弹劾,被皇上贬到广西,后来又潜进金陵,‘私觐太子’意图不轨,才自入牢下狱,却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哼哼!莫非你今夜来此寻我,就是专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

 君无忌‮头摇‬道:“那倒也不是,你自己所作所为,应该心里有数,我只是相机劝说,听不听便在你了。”

 “我都听见了!”高煦眼睛睁得极大,一时好奇地道:“君探花,你我以前见过面么?

 我看你…似曾相识…”

 “那倒是没有…”

 “君探花是你本来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么这个名字便是假的了?”

 “名字只是代表人的一个符号而已,真假何妨?”

 “哼哼…有意思…”高煦微微一笑,倒似去了前嫌:“本王爱你一身难见的盖世武功,有意收留你在我身前效力,或是保奖你在眼前北征里出尽一份功名,这个机会很是难得,望你不要推辞才好。”

 君无忌摇‮头摇‬,冷笑道:“不要说这些无聊的话,哼!休说功名富贵了,就是眼前你这个皇子亲王,却也看不在我的眼里!”

 高煦怔了一怔,紧接着便自呵呵有声地笑了。“钦佩之至!”他说:“正因为如此,你在我眼里才非比寻常…夜深了,外面又冷,来来,咱们到里南谈去,叫他们弄点酒,咱们喝它一盅!”

 君无忌道:“不必了!”这才说明来意:“我今寻你,乃是为遵前言,给你送东西来了!”

 “啊!”这倒是高煦始料非及。

 君无忌却己解开了前系索,将身后一个鼓蓬蓬的背袋双手送上。

 高煦呆了一晌,方自接了过来,探手入内摸了一摸,立时心内雪然“是那块玉儿红的兔皮?”仰天一笑:“哈…我竟然把这码子事给忘了。”

 “寒正浓,皇上秋渐高,这袭玉儿红皮裘,请你转呈圣上,若是赶制及时,或可使他老人家北征路上,少受许多风霜之苦…”几句话出诸其口,情深意挚,较之先前的冷漠神态,简直判若二人。

 高煦聆听之下,神色一震,呆了好一阵子,才自点头道:“好得很,你竟是抢先一步,猜到了我的心眼里去了,这块玉儿红,我原本也是打算购来呈献圣上,难得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竟然也有此忠心,这就怪不得父皇功业盖世,万方朝拜了!”

 出乎意外的,君无忌并不曾在他话声里得到鼓舞,他所绽现的,竟是那么尴尬牵强的苦笑…他这个人容或生具浓重的感,却似耐不住后来的刻骨历练,将那些本属于生命中美好部分,都变了质量,说是提升了这些情,应该比较中肯。

 “好吧!”高煦奇异的目光,频频在对方身上打转:“你既如此说,这块玉儿红我就代圣上收下了,只是圣上要是问起,足下的大名是…”

 “君探花。”

 “哼哼,你不怕有欺君之罪么?”

 “那是你们朝廷里的说法!管不了我这个花河畔自由自在的野人!”

 “你…”高煦一时为之气结,却是无话可说。

 无论如何,对方上门赠皮,总是一件好事,况乎今之势,已是“太阿倒持”自己一方能够幸免于难,已是阿弥陀佛,哪里还敢故意招惹?

 这么想着,高煦脸上便自又出一片笑容“那么我就代圣上先谢谢你了,今夜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错。”君无忌炯炯目光视着他:“再就是奉劝你少行不义,你的一举一动,莫谓人不尽知,离地三尺有神明,若是落在我的眼里,再见面时,只怕就不是今这个局面了,望你好自为之!”

 话声出口,身形已陡然拔起,宛若怪鸟凌空,噗噜噜夹杂着一片疾劲的衣衫飘风声,已遁身三数丈外,落足于一棵巨松之梢。

 那松树高度有数丈,耸然矗立,尖梢部分尚还聚集着未融的白雪。君无忌‮子身‬一经落下,只簌簌落下来几片雪花而已,眼见他偌大的‮子身‬,仿佛粘在了树尖上,一任上下颤摇,并未能使他脚下少移分毫,正是武林中难得一窥的“风摆残荷”身法,直把目睹下的高煦,看了个目瞪口呆。

 夜月下,君无忌身躯再耸,长空一烟般,己是消逝无踪,却自树梢上落下了簌簌白雪。

 仁立翘首的高煦,恍然觉出了寒冷,有“遍体飕飕”的感觉。

 数一数这群孩子一共是二十八人,最大的一个叫“凤姑”是个女孩子,今年十五岁,最小的一个叫“龙生”今年才八岁,济济一堂,却是够热闹的。

 君无忌一一巡视,善加安抚,十分欣慰地点头道:“够了,就是二十八个吧!不能再多啦,再多我就照顾不过来了!”

 山神庙里经过了一番布置,焕然一新,新桌子、条木长板凳,一概由君无忌出资,亲自动手,努力逾月,终于看起来像个教室了。

 庙外有大块的空地,巨松环峙,翠草如茵,功课之余,君无忌就带领着他们在此唱歌跳舞,每还供他们一顿午饭,落之前,孩子们各自回家,便只剩下了小琉璃一人。

 他原本就住在这里,现在更分不开身了,君无忌授以重任,要他负责分配管理这群孩子的饮食杂务,由一个叫“铁弹儿”的大男孩会同他一起负责,两个人倒很能尽职,居然管理得井然有序。

 孩子们都聪明活泼,清一的都是穷苦出身,原本饭都吃不,哪里还有读书的命?偏偏这个“君探花”不辞劳苦,在小琉璃的带领之下,一一造访,苦苦劝说,每户给了一两安家银子,才把这些苦孩子,由父母身边带来这里。

 二十八个孩子按年岁智愚之差,分成了三班,分别授以不同课业,不过三数月,已有了十足进步。一切的书墨纸砚,外加午膳一顿,所有经费,全都出自“红免子”身上。想想看小小一张红兔皮,便能值上几两银子,即使一天一只,应付这些开销,己是绰绰有余的了,白白地便宜了花酒坊的孙二掌柜的,笑得连嘴都歪了。

 雨新雾,斜照,君先生又在教孩子们唱歌跳舞了。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君先生心怀大慈之人,以其生具至情,载歌又舞,确能唱尽词中辛酸,孩子们天真烂漫,和声齐唱,汇集成一片暖洋洋的洪,洋溢着的纯情至爱,一如和煦春风,吹遍了附近每个角落,就连枝头小鸟也似有所感染,变得静寂无声了。

 “好极了!”

 一曲方终,传过来一个人鼓掌叫好之声。晖里,这个人就仁立在面前的一棵巨松之下,满面笑靥里展示着银样的一头白发,团团的一张圆脸,其实无需笑来点缀,早已喜气洋洋。

 身上是那么华丽的一袭锦袍,作银灰,映衬着满头白发,一上来就给人亲切慈祥的感觉。更何况那般文雅的举止仪态,在在说明了老者的深具内涵,不可等闲视之。

 那么白的一双手,偏偏还留着晶莹透剔的长长指甲,简直可以比美妇人,任何情况下,这样的一双手,都极引人注目。

 也许因为这样,老人只拍了三下手,便自垂了下来,却仍然为人注意到了。

 比较起来,他身边的那个黝冷壮汉子,可就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犷神态了。

 地上搁着大又沉的一个挑子,不用说这是主仆二人购物回来,经过这里,走累了正在歇腿儿!

 那汉子身高七尺,十分矫健形样,对照之下,银发老人的文静儒雅,简直是迥然不同的两种形态。

 巨松耸峙,白云缥缈,两个人的忽然出现,宛若画中仙人,遗憾的是锦袍老人颔下少了一种同他发一般颜色的长须,否则简直就更像了。

 孩子们相继转回庙堂,这一节课是习字,由小琉璃与铁弹儿分发每人纸墨,督促着写字临贴,君无忌却借故身,来到了山神庙外。

 “这位就是君先生了,失敬,失敬。”一面说着,银发老人向前踏进了几步,远远向着君无忌打了一躬。

 君无忌侧身而避:“不敢当!”只说了这三个字,却把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地视着对方,脸上不着表情,静观事态发展。

 银发老人呵呵笑了。“老朽吴波,久闻先生大名,无缘识荆,今闻先生在此山神庙设馆授读,学生多是本地贫苦人家,先生义务教学,不受束修,反倒贴钱供应书物膳食,这等义行,前所未闻,真正愧煞老朽,是以不揣冒昧,登门造访,不敢说共襄义举,却有心效法先生,追随骥尾,也为此乡梓地方,略尽绵力,这就于愿已足了。”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自连连打拱不已。

 老人脸色红润,非但不见一条皱纹,竟然连胡子也不见一,声音清脆,一如童子,全身上下不着一些儿世俗风尘气息,甚似富贵中人,却又并不尽然…

 君无忌微微点头道:“原来这样,那么足下的意思…”

 银发老人道:“先生宝舍可在附近,如不嫌冒犯,可否…”

 “那倒不必了,”君先生摇了一下头,微微笑道:“这里地方窄小,除了课堂之外,别无容身之处,却也不便款侍贵客了!“

 “哪里,哪里,先生太客气了!”一面说,回身招了招手,身后那个魁昂汉子,即忙将地上担于挑起,咯吱吱来到近前。

 “这是仆吴山!”

 随向吴山道:“这位便是传说中的那个君探花,君先生,还不见过?”

 吴山怔了一怔,退后一步,抱拳道:“参见先生!”进退有止,反倒不似主人过谦。

 主仆同姓,如非凑巧,便是只有一个可能,即这个吴山世代皆在老者家中称仆,是以赐同主姓,准此而观,老人设非世代游宦的高官,也必富甲一方的殷商地主之了。

 君无忌道了声:“不敢!”一双眼睛,静静地由吴山身上掠过,又重新落在了老者吴波身上,除了微微的笑容之外,依然是不着一些儿异态。

 老人吴波手指向吴山挑来的那个担子道:“这里是一些笔墨纸砚,另外《幼学琼林》二十册,四书五经各十五册,一切请先生统一分配,分赠给孩子们,如果能派上用场,倒也不枉我主仆跋涉登山一趟了!”

 君无忌点点头道:“老先生既如此说,却之不恭,我只有代他们收下来了,这里先谢谢你了!”

 “另外,”老人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个钱包,由其中取出了两张银票。“这里是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就算帮助孩子们的衣物膳食吧!先请先生代为收下来,太过菲薄了,惭愧,惭愧。”

 君无忌摇‮头摇‬:“这就有所不便了!”

 “怎么?”

 “我想暂时还没有这个需要!”君无忌道:“这里究竟不是救济的衙门,老先生真有这番好意,可以去与当地的官署接头,想必不会令你失望!”微微一叹,他才又接道:“其实,这花河岸,无家可归穷苦孩子可也多了,老先生的银子是不愁花不出去的。”

 吴老人两张银票已经拿出,闻听此言,颇似有些意外,顿了一顿,只好收回。

 “说的也是,那…”

 说时,只听得一阵子嘻笑声,自庙内传出。

 君先生道:“一会儿不在便是造反了,我就不多陪二位了,谢谢,谢谢。”

 一面说便待转回。

 银发老人吴波又自一怔,手指着地上的挑子道:“这些东西…来,吴山,你为君先生挑进去吧!”

 吴山答应一声,便将担子挑起。

 君无忌原思自己动手,临时却又改了主意,道了一声偏劳,便同着吴山一齐进入。

 他原意对方银发老人,必得随同自己一并进入,却不意后者只欠了欠‮子身‬,随即步回树下。

 在树下,老人背着一双白皙的细手,只是微微地笑,依然保持着他儒雅的外表风范…

 君无忌离开山神小庙的时候,天色也已微微黑了。今天似乎较平晚了一点,待到了孙二掌柜的“花酒坊”已是座客稀落。整个酒坊只悬着一只灯笼,要灭不灭,散发着一片曲终人散的凄凉。

 二掌柜的只为等着那一张“玉儿红”的红兔皮,才撑到现在,偏偏今晚上君先生空着双手而来,不免让他大失所望,一时连话也不愿多说,然而,对方“君探花”这个客人,在他眼睛里,却是一个莫测高深的人物,心里尽管不乐意,表面上却也不得不赔着小心。

 有了前次征北大将军、王爷千岁到他店里的那一次经验,他可是更不敢小瞧了任何一个客人,那件事让他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逢人便说,至于王爷临去赏下的那个金锭子,他可一直没舍得花,差不多当成了传家之宝给供了起来。

 正当他夜殷切盼望着王爷再一次莅临他的小店时,后者却再也不光临了。消息传来,这一次北征规模不小,皇帝御驾亲征,身边跟随的依然是他最心爱的儿子——高煦。

 何以皇帝独独对这个第二子如此垂青?有人说,那是因为他这个儿子骁勇善战,很能打仗;“靖难之役”时,多有倚赖,设非他的智勇兼具,很可能就吃了败仗,而且他还曾救过皇帝的命,依着皇帝自己的意思,原希望传“太子”位于他,要他接管未来江山,偏偏一些文臣却看好高炽之忠厚老成,一一向皇帝进言,前文所载的那个解缙,便是坚决进言,力荐高炽“仁孝兼顾、天下归心”最称得力的一个。解缙虽然力荐太子成功,却不能自保平安,为此丢官去职,在高煦的迁怒之下,如今打入大牢,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阶下之囚。

 君国大事,原非升斗小民所能问津,况乎人云亦云,传来传去,到底又有几分属真?实在是大有疑问,只是越是这样,人们越有兴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为政者焉能不心存律戒小心乎!

 持着一盏灯,一角酒,二掌柜的歪歪斜斜地来到了君无忌的座头上。为了等君先生,他独自个喝了一肚子的闷酒,已有三成的醉态。

 “我说…君爷你晚了…”

 举了一下手上的“羊角酒觥”二掌柜的先喝了一口,舌头都大了,说话已不灵光。

 “又又…又打仗了,知道吧?”

 君无忌把一张薄薄的饼摊开,抹上甜面酱,依次摊上菜、炒鸡蛋,再加上肥瘦兼宜的“扒羊条”裹上一甜脆口的白玉葱条,咬上一口,那才真叫够味。二掌柜伪偏偏这个时候穷聒絮,可真不识趣。

 “皇上已到兰州了…”他可也没有真醉,声音忽然放小了“这一回人数比上一回还多,总有好几十万…汉王爷…征北大将军跟着…唉!这位王爷…”

 提起这位王爷,他可真遗憾,像是错过了一世荣华富贵似的。“听说就在咱们凉州还没走…可他老人家怎么就是不来我这个酒坊了呢!许是叫我给得罪了!”

 二掌拒的重重地拍着‮腿大‬,言下不胜懊丧。“王爷风,又结新了…”起手了一下那双见风流泪的火眼,二掌柜的沙哑着嗓子说:“是东村季家的闺女,小名叫‘穗儿’,黑里俏,很有些子姿…这一回可是爬上了高枝儿啦…一搭上还不弄个王妃什么的…

 娘个小舅子的!这就叫运。运来了山都挡不住,爷您信不信这个?不信都不行…”

 可又绕到了那句老话上,二掌柜的大声叹息着:“哪像我,平常能说善道,看着怪聪明的,临到人来了,看着也像,就是他娘的开不了口,舌头硬像少了半截似的,白白地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说气不气人!”

 灯焰儿晃晃照着二掌柜那张风干桔子皮似的老脸,远处早已解了冻的花河水哗哗有声的淌着,水疾湍,几里地外都能清晰在耳。

 不知何时,酒坊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孙二掌柜的尽自叨叨无已。多喝了点酒,口不择言,他是这地头儿的“包打听”大小新闻,都别想能错过了他那双千里顺风耳。

 “知道吧,这两天季撇子喜得跟什么似的!就等着八抬大轿来接他啦!”

 “季撇子?”君无忌放下筷子,已有离开的意思。

 “啊,”二掌柜的说:“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叫穗儿姑娘她爹,在城东开有一家粮食行,生意不恶,因为他习惯左手写字干活儿,所以人家就管他叫‘季撇子’,他这个外号就这么来的。”

 “这个穗儿姑娘…”想想也算了,君无忌实在不多此一问。

 “我见过一回。有一回在他们粮食店里!很不赖,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听说求亲的人多啦!都叫她爹给挡了驾,嘿嘿…敢情这老小子是安了这个心呀!这一回可爬上‮校高‬儿去了,摇身一变成了王爷的老丈人!啧啧…娘个舅子的!这还得了!”

 “呃…”二掌柜的一歪头,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碴儿:“这倒是怪事。”

 方待站起的君无忌,便自停了下来。

 “前两天,江乡约来我这个坊里说了!”他的声音忽又放小了:“说是:王爷私下里还在征召‮女美‬,要各里各邻挑选那够格的淑女具报呢,您看看…”

 君无忌不觉皱了一下眉头:“你刚才说的那个季家姑娘不是…”

 “吓!”二掌柜的咧着嘴笑了,出了一嘴被烟叶子熏黑了的牙齿:“爷你可真是!这种事还嫌多吗?寻常人家还有个三四妾的,何况他是个王爷!”

 君无忌冷冷一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不有些为着那个叫“穗儿”的姑娘抱屈。

 “我走了…”这些狗倒灶的事,他可没兴趣听,随即站起了‮子身‬。

 二掌柜的可也快撑不下去了,站起来伸着一双胳膊,打了老大的一个哈欠,一时眼泪直

 “您…好走!我这也要上板…板子了!”“上板子”就是关门打烊的意思。

 君无忌已自离座步出,忽然一笑道:“你这个板子怕是还上不了…”

 “怎么?”

 “只怕有客人来了!”

 “谁…说?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说着说着,他可也听见了。

 那是一阵子蹄践踏,间似鸾铃声音,叮铃铃极其悦耳好听,容得二掌柜的听清楚了,事实上对方可也来到了眼前。

 君先生说得不错,来人八成是冲着花酒坊这块招牌来的。这附近方圆数里,甚少人家,民风朴实,绝少夜行人出入,不是冲着“花酒坊”又待为何?

 “这…不行了,不行了!”

 伙计曹七早就歪在炉边板铺上睡着了,二掌柜的便只好自己动手,方自拿起门板,往门上装去,不经意正好着了来人‮子身‬。来人已进来了。

 好快的马!好轻巧利落的势子!

 二掌柜的一长块门板还没凑拢了,却着了来人一只雪白的纤细手掌,不过是轻巧地往后面送了一送,前者连人带门板,简直像是纸糊的一般,忽悠悠直往后面倒了下来。设非是走在后面的君无忌眼尖手快,适时地加以援手,顶了他那么一巴掌,二掌柜的非来个“四仰八叉”不可。

 没摔着算是万幸,来人可仍不乐意:“这是怎么回事,没长着眼睛,门板往人脸上上么?”声音透着清脆,可就有那么一股子冷劲儿,话声方歇,那一双乌溜溜的剪水双瞳,直认着二掌柜的视过去,后者登时为之一怔“咦?这不是大‮姐小‬…”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可又变小了,才自发觉到自己敢情是认错人了。“你…不是…对不起,我认错…

 了…”

 来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闪过‮子身‬来,往里面走了几步,刷地一声,下了身上的披风,现出了修长的‮子身‬,一头黑油油的秀丽长发,自然披肩直下。

 孙二掌柜的只觉得眼前一亮,一阵子心旌摇,可就看直了眼。

 平心而论,这辈子他见过的漂亮女人可也不少,就只有家‮姐小‬最称标致。然而眼前的这一个,显然别具风仪,较诸那位小太岁并不逊

 这就不得不令他刮目看待了。

 “大…姑娘,天晚了,你,这是…”

 “我饿了,弄些吃的给我!”说着,她随即在一张位子上坐了下来,眉头皱了皱:“谁知道这么一个鬼地方,连像个样的客栈都没有。”她的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又向着孙二掌柜的直过去:“你知道么?”

 “我…有、有,城里的‘玉荷香’刚建没有多久,可讲究啦,只是太远了一点儿…”

 “那不要紧,我的马快。”

 一听有了下脚的地方,长身少女脸上立刻现出了笑靥,长长的眉微微竖起,不啻风情万种,尤其是黑白分明的那双大眼睛,每一回二掌柜的不经意与她目光相对时,都不住心里通通直跳,那种美,那种,真能人神髓。偏偏也同家大‮姐小‬一样,就有那么一股子慑人的冷劲儿,叫人看着害怕。只是眼前这一笑,直似春风一掬,却将先时的冷漠吹散了,分明若桃李,挑引着你的无限遐思。

 二掌柜的恍恍惚惚里,可就又直了眼啦!

 他这“花酒坊”买卖不大,可占尽了“地利”之便,南来北往的人,凡是路过凉州的人,都非得来上这么一趟不可。尤其是近月以来,八方风雨荟萃,有鼻子有眼的人,敢情可真来得不少,眼前这个姑娘,一眼看过去已见不凡,不知是哪个庙里的菩萨,仙女娘娘下凡游戏人间来了。

 无论如何,孙二掌柜的自忖着开罪不起,摇‮头摇‬,随即搁下了手上门板,重新端起了桌上的灯来。

 灯光一晃,照着空的门扉,这才想起来,眼前少了那么一个人来“唉,君爷…

 人呢?”

 四周围看看,哪里有个人影子,敢情人家早走啦。

 长身少女道:“你说什么?”

 “我是在说君先生这个人…一个客人!光顾了跟姑娘说话,倒忘了他啦!”

 “你是说刚才的那个人?”

 “是呀…”二掌柜的叨叨道:“走就走了吧!来吧,大姑娘,看看灶封了没有…”

 猛叮里,对方姑娘由暗影里突然站起来,吓了孙二掌柜的一大跳。

 “慢着!”长身少女打断了他的话,口道:“那个人,你说他姓什么来着?”

 “君…姓君呀!君子的君。”

 “姓君!”

 昏黯的灯影里,长身少女上双眼睛,蓦地睁大了,一阵风似地,呼——掠过了眼前的八仙桌子。

 孙二掌柜的吓了一大跳,还不知怎么回事,她却再次腾身而起,展翅飞鹰般已自夺门面出。

 “我的老…这…”二掌柜的真像是看见了鬼一样地哆嗦着。自从几个北征的军爷和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绿衣姑娘,在他酒坊里开打闹事,差一点赔了他的一条老命之起,想起那件事来,便犹有余悸,现在是一看见动武就害怕。他抖颤颤地端起了灯盏,方自走到门前,只听得“呼”的一声,一阵子袭面风势里,对方那个长身少女,竟自去而复还,玉树临风般地又自来到了眼前。

 灯焰子猝当风力“呼”一下子熄灭了“卟突”一下子又亮着了。

 面前这个长‮子身‬细的大姑娘,寒着张清水脸,一声不响地又走了进来,在她原先的位子上坐下来。转侧之间,二掌柜的赫然发觉到紧紧在她背后的一口长剑,不用说,也同家‮姐小‬一样,敢情是个“侠林”或是什么“道儿上”的朋友了。

 由于有了前此绿衣姑娘出手杀人的血淋淋教训,再打量着眼前这个标致的长身少女,二掌柜的一时脸都吓青了,真害怕对方少女一朝翻脸地白刃相加…只是,却又不是这么回事儿。

 “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吃人!”长身少女缓下脸来说:“你说刚才走的那个客人他姓君,叫什么来着?”

 “君探…探花…”二掌柜疑惑着:“姑娘你认识他?”

 “那倒不是…”想着来人的去,那么飘然地不着边际,虽说是自己的一时大意,漫不经心,可是到底却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的,左不过三两句话的当儿,竟自会走得无影无踪。细细推敲起来,这其中便只有一个道理:姓君的存心躲着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的,他干什么心存仔细?难道说一上来,他就摸清了自己的底细?看出了我的来意,倘非如此,却又为何?灯光离里,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织着“谜”样的玄光…

 想着想着,她的心情可又开朗了。无论如何,总是件令人振奋的好事。敢情不费吹灰之力,已和他照了脸儿,还怕他翅而飞?

 “君探花…”她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我真是久仰他的大名了!”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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