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
重劫?
这两个字就如毒蛇一般,钻入了相思的血
,她
不住全身一颤。
帐帘卷起,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缓缓步入。苍白、冰冷,一举一动看去都那么优雅而慵懒,却总透着无法言说的森寒。
正是重劫。
他低头前行,一手谦恭地抚在
前,另一手托着一只大巨的卷轴——便是那张描绘着血之地图的亡灵之旗。
他的脚步极轻,仿佛黑夜中掠过大地的猫,几乎不带起一点声响。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相思心上。
她本以为,重劫看到她时必然会大为惊讶,毕竟谁也想不到,她会回来自投罗网。何况那夜一,重劫一时大意,被杨逸之一击得手,醒来后一定对两人怀恨在心,此时见她出现在俺达帐中,又岂能轻易放过?
他会不会立即揭破她敌国公主的份身,让她遭受更多的羞辱?
没想到,重劫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一般,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连看也不看一眼。
相思有些错愕,她突然想起,把汗那吉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们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不揭穿她的份身?
难道他们有了新的阴谋?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杨逸之。
自己离去后,他不知遭受了怎样的磨折。如果此刻他知道自己去而复返,不知会有多么错愕,多么失望。
还是辜负了他啊。相思双手握紧,深深低下了头,几乎不敢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重劫走到帐篷正中,止步,向俺达汗躬身一礼,轻轻将宽大的白色斗篷取下。
斗篷下,依旧是一头散垂的银发,和一张极为苍白的面具。
那夜一,这张面具被杨逸之一击破碎,如今又用黄金仔细镶嵌、拼合起来,看上去仿佛一张精致的面孔被刀斧忍残地劈开,留下纵横
布的疤痕,显得格外妖异。
他轻轻道:“恭喜大汗,一战功成,俘获叛军领袖。自此而后,
北大地将永在梵天威严之笼罩下,安享神佑。”
俺达汗也起身还礼:“感谢梵天之祝福。”
重劫缓缓抬手,将那面亡灵卷轴举起。卷尾坠下,那面大巨的亡灵之旗就在他手中展开,一直垂到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把泥土,仔细涂在亡灵旗上。那是旗面上北方部分唯一的洁净之处,是污血与秽土唯一没有沾染的地方。
荒城。
如今,这一抔土,将这唯一的洁净湮没。
“这便是荒城中的秽土。”
慢慢的,他眼底浮起一丝通透的笑意:“如今,只要荒城的血。”
他苍白的手指被泥土沾染,缓缓伸出,相思孱弱的身躯便暴
在他这一指之下。
这是蒙古铁骑几个月来所做的事,如一个部族不肯降服,那么就屠城血祭,用城中的土与首领的血,来染红亡灵旗上的版图。
如今,轮到了荒城。
秽土,已经涂在旗上,剩余的,就是将首领的头颅斩下,将血染上秽土。
那就是相思的鲜血。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俺达汗。
祭祀的法典,由苍白的神使提出,而世俗的决定权,却在这位王者手中。
俺达汗的目光微微变了变。
在没有人觉察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自相思身上一掠而过。
她的身躯依然是那么单薄,半隐在金帐烛光跳动的
霾中,显得那么无助。
她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光与暗
织的角落,似乎永远都在等待。等待一种强大力量降临,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伤害。
又或者,彻底摧毁她。
保护,或者摧毁,但绝没有第三种选择。
永远无法征服。
她就像是一朵绽开的新莲,孤独伫立在泥土中,却让一切污秽无法沾染。她的子身虽在此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却远在天边,如琉璃通透,没有尘埃能够湮没。
他沉
着。
他的面容肃穆无比,正视着重劫:“国师可曾想到,我们并未征服荒城?”
重劫静立不语。
俺达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从今
起,荒城便是自由之城,又何须染血。”
此言出口的那一刻,金帐烛光黯淡,俺达忽然感受到一阵迟疑。
——这是否是对神意的亵渎?
亡灵旗轻轻坠落,那个苍白的身影躬身对俺达汗恭谨地行了一礼。
“大汗所说的很对。只是…”
他缓缓抬头,目光投向相思,满含笑意的眸子中,升起一抹深深的讥嘲:
“只是,若北方的土地不被全部染红,白银之城便无法修建。”
俺达汗深深皱起了眉头。
三连城,是三座相连的城池。分别是位于地底的黑铁连城、人间的白银连城,以及通达天界的黄金天城。
白银连城,是三连城中唯一存在于人间的一座。若这座城池无法修建,那么重建三连城之事便会化为泡影。
那是蒙古全族的希望,绝不能受任何原因之阻挠。也正是因此,他才率领蒙古铁骑,屠城灭国。
为了一个女子,舍弃黄金氏族世代坚持的信仰,这是绝无可能的。
大汗之威严,让他不能僭越他自己的功勋。
他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征服荒城,也没有征服眼前这位已降为阶下囚的女人。
如何成就全蒙古的希望?
重劫眼底透出一丝
足的笑意。那一刻,他仿佛化为命运本身,只用恍惚难问答只言片语,便将他人的心绪搅得一片凌乱。
无论这个人是谁,也无论他有着怎样的权威。
大帐中一片静默,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紧紧盯住相思,对于这个让大汗也陷入犹豫女子,他们满怀怨怒与仇恨,仿佛只要俺达汗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扼断她的咽喉,将她项中的热血洒在亡灵之旗漆黑的版图上。
重劫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直等到帐中的空气都几乎要凝结,他才淡淡笑道:
“如此,何不让神来裁决?”
神?
想到那个高华、神圣的白色影子,众人都不
松了一口气。
神,是超出人世的存在,全知全能,公正无私,一定会做出正确的裁决。
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一起投向俺达汗。
俺达汗沉
片刻,点了点头。
重劫微笑了:“明
正午,让她亲自将这面大旗,放到天祭台上。”
他将漆黑的旗帜收起,奉呈到俺达汗面前,恭敬退开。
囚
处就在俺达所在的大帐后,戒备森严,却也极为安静。
相思找了个靠里的角落,严整衣衫坐下,静静等候黎明。
她想起了这些在荒城的日子。
这些日子来,她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惜遍体血秽,只为了让荒城的人们看到一个不可战胜的莲花天女。
也的确如此,荒城的两万
民,在她的带领之下,竟燃起熊熊战意,用他们羸弱残败之躯,对抗了蒙古铁骑整整七
。
然而,他们不知道,那些克敌制胜的方法、以及支撑她战斗的内力,都来自于孟天成。
他和她,一起支撑着这座废墟般的城市。
七
。
直到俺达汗十万大军
境。
兵临城下,荒城危如悬卵,一切已非人力可为。他要护她弃城离开,她却执意不肯。
在破碎的残垣下,两人争执良久,她将清鹤剑给他,请他将剑带到大同,交给清鹤上人。
而她,将独闯军营,与俺达汗一战。
他看着她,眼中却渐渐浮起一丝怒意。
终于,他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清鹤上人。他欺骗你,只为了让你能平安离开。”
在她的惊愕之间,他
视着她,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死在这里,或再度沦入敌军之手,那他为你所作的一切,都成为最可悲的笑柄!”
这句话,让她的心一阵刺痛。
是的,本不该有什么清鹤上人,她该早点识破他的谎言的。
早一点,她就不会离去。
可如今,两万百姓性命就在她手中,她又如何放弃?再救荒城,却与上一次纯粹的怜悯不同,这是一场一场生死血战中积累下的情感啊。
她紧紧咬住嘴
,渐渐有了决断。
她伸手将头上的战盔取下,一头如云的秀发
泻在肩头。
清鹤剑华光一闪,一缕青丝被她斩断,握在手中:
“那么,请你带着这个,去一趟华音阁。”
提到华音阁三个字,她的目光中
开一丝涟漪。
自从她逃离了重劫的魔掌,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想,是否应该回华音阁求救。
然而,地处
外,要将消息传回华音阁总舵,起码要十
的时间。一来一去,就是二十
,荒城只怕早已成为废墟。
何况,她当初假说要去吉娜的故乡,却擅自来到北方,寻找
曜复仇。以至于最后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实在不愿意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可是,现在,也只有去求他了。
她将手中的青丝举起,脸上的笑容忧伤而宁静,在夕阳的余光下,仿佛一朵新开的莲花。
孟天成看着她,有些犹豫。
这个女子看上去是那么柔弱,却也是那么固执。不知为什么,她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刻,
出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更无法拒绝的,是她说出的三个字。
华音阁。
一个让任何人,闻之都要战栗的地方。
事到如今,也只华音阁能够救她。
孟天成没有说话,将那缕青丝接过,转身离去。
相思脸上
出一缕微笑。
已经过了七个时辰,孟天成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吧。
不知他看到这缕青丝时,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正在胡思
想,突然门口一阵车马声喧哗。帐帘
起,重劫纤瘦而高挑的身影无声飘入,他身后还拖着两只大巨的箱子,缓缓向相思走来。
相思仿佛看到毒蛇一般霍然起身,警觉地向后退去,直到抵到了冰冷的帐壁。
重劫却完全不看她,轻轻将箱子放下,打开。
一只箱子,漆黑而沉重,里面装着的,是那面象征着蒙古战功的亡灵之旗。
另一只箱子,奢华而精致,里面装着的,是一套蒙古贵族妇女的盛装。
重劫提起那袭盛装,向着相思展开。
这套盛装极为华美,以青绒为底,绣以金色团花。头上是隆重的冠冕,鎏金线串缀着上千颗珊瑚珠、间以绿松石、玛瑙、牛骨,在头顶盘绕成极为
丽的图案,余下略微细碎的珠子攒成五行
苏,从额头一直垂到肩上。
盛装灿烂的光华,照亮了相思惊惧的眸子。
重劫慢慢地笑了。
他苍白的手指一
松开,那袭盛装宛如一抹
光,迅速地萎落在箱子里,突然失去了生命。
于是,这世界便只剩下两种颜色:
——亡灵旗帜的漆黑,与重劫身上的苍白。
他淡淡道:“知道么?这是大汗赏赐给你的。”
相思有些错愕,似乎不明白已沦为阶下囚的她,为何要受到这样的赏赐。
重劫嘴角挑起一抹微笑:“是王妃的礼服,还是…”他顿了顿,神色变得说不出的讥诮:“为奴隶准备的盛装?”
他猝然伸手,一把抓住相思的头发,拉得她一阵踉跄,几乎倒在他怀中。
他强迫着她抬起头,注视着自己,一字一字道:
“你,还要,魅惑,多少人?”
相思憎恶地看着他,眼中的惊恐渐渐归于平静。
自从见到重劫开始,她就已有了心理准备。这个恶魔不会放过她的,他一定会用最忍残的方法,磨折、羞辱她,至死方休。
但重劫却猝然放手,任由相思摔倒在地上。
砰地一声闷响,木箱冰冷的边角狠狠撞在她腹小上。
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痛袭来,她的子身陡然蜷起,紧紧咬住嘴
,强忍着不让自己呻
出声。木箱倾覆,那袭盛装被拖出一角,草草掩住她颤抖的体身。
他躬身下,细细欣赏着她的痛苦。
他的目光寸寸扫过她额头的冷汗、紧咬的贝齿、溅血的双
、绷紧的体身,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没有情
,没有杂念,他眼底的光芒是那么纯粹,仿佛只是一个撕裂昆虫取乐的孩子。天真、好奇、坦然、淘气,丝毫不以自己的忍残为意。
直到她的
息略微平复,他才重新微笑道:“好了,该起来梳妆了。”
这一刻,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柔和,仿佛一个温文的兄长,在妹妹出嫁的前夜,带着怅惘,带着祝福,催促她晨起梳妆。
“穿上它,去接受梵天的审判。”
提到梵天时,重劫的面容突然肃穆了起来。他将手轻轻抚在
前,恭谨地行了一礼,掀门而去。
相思的心骤然收紧。
这句话的打击,几乎让她崩溃。
她宁愿身受十八地狱的磨折,也不愿作为阶下囚,去见那位神明。
她无法想象,当他见到她时,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亵渎了他的仁慈。
她缓缓蜷起子身,紧紧抱住自己。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罪该万死。
正午。
炽烈的阳光照在白玉祭台上。
这是五月的阳光,还未被炎热蒸腾得令人厌烦,它通透、无尘,在白玉的光彩的辉映下,显得圣洁而辽远。
祭台顶端,一张大巨的白色帷幕垂落,隔绝一切目光。
帷幕上,用极白的丝线绣着一只大巨的蛇,蛇头反冲而下,对着世人吐出咝咝的蛇信。
蛇身的白与帷幕的白
织在一起,如非仔细观看,绝不会发现。但蛇的双目却是两点漆黑的深
,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这只双眼盲掉的巨蛇,似乎正被祭台镇
着,一旦象征非天一族的三连城修建好,它便可冲天而起,将
月一齐
噬。
那时,诸天沦陷。
重劫站在帷幕之后,带着残刻的笑容,静静凝视着眼前大巨的石座。
白色的神明就坐在石座正中,头颅深深垂下,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容颜,也遮住了他眉宇间的痛楚。唯有体身的阵阵
搐,透
出他承受的磨折。
他的双拳都已握紧,洁白如玉的肌肤下,七种颜色诡异地冲突着,仿佛七柄利刃,将他的血
寸寸剜割。
七种颜色,七种剧毒,七种酷刑。
经过重劫的血,度入他的体内。
他们承受着同样的苦。
大巨的陶罐跌落在重劫赤
的脚下,七条毒蛇渐渐陷入了沉睡。
重劫缓缓
咽下口中那腥咸的气息。他俯身下来,拿出一张白绢,轻轻地包扎着手腕上的伤口。
他感受到,神明的呼吸渐渐平复。
慢慢地,那双眸子从冰山一样的漠然中醒来,虽然一样沉静,却带有了各种感情。
悲伤,怜悯,忧郁。
与重劫比较起来,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苦行者,安然地接受着命运的磨折。他甘愿身披麻衣,赤脚踏过荆棘,只要他能够真正地行使他的福佑。
重劫的目光追逐着他的瞳孔,想从捕捉到他刹那间的愤怒与怨恨,却又一次失败了。
只有宽容。
这个叫做杨逸之的男子,受了他无边磨折,却并不恨他。
是他的磨折,还不够触及到这位男子的内心么?
重劫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此时唤醒你。”
他抬起头,隔着幕幔,正午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晕。他脸上聚起一丝厌恶,又将目光投向杨逸之,轻轻叹息道:
“毕竟,你我都是讨厌阳光之人。”
杨逸之面色淡淡的,不去理会他。
那不再如神明一样淡漠的目光,远远望了出去,望向辽阔的大地。
草原,是望不到尽头的。
重劫微笑道:
“只因今
正午,吾汗新册的宠妃,将要踏上这座祭台,等待你的赐福。”
杨逸之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漠然。宛如草原上盛放着的一切,不足让他动容。
“何须唤醒我?”
赐福,本是神明的职责,并无需唤醒他。
重劫笑了:“这位女子,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曾是一位传奇的将领。曾带领一群孱弱的
民,抗逆吾汗之尊严。我实在忍不住,要让你和这位奇女子见上一面。”
他似乎越说越觉得好笑,忍不住躬身下去,单薄的体身都颤抖起来。
杨逸之并不看他。
这个人的喜怒无常的表演,已不足让他动容。
重劫的笑却无法停止,似乎他说到的,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不幸的是,这位宠妃惹怒了大汗,于是大汗命我将她带来此处,将由你亲自刺出她的血,染红亡灵旗。”
“从此之后,北方之亡灵旗将完整,白银之城将开始建造!”
他的笑声戛然而至,目光陡然深厉,一眨不眨地盯在杨逸之脸上。他的手倏然抬起,抓住了飘飞的幕幔,指节因用力而颤抖。
他猛然一扯,幕幔飘飞,顺着阶梯落下。
层层褪却,宛如是白玉祭台的蝉蜕。
杨逸之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幕幔,看着它委顿在祭台旁边的泥地上。
祭台的最下端,跪着一位盛装女子。
她身穿蒙古王室才可穿着的华服,跪倒在玉阶尽头,久久沉默。
——这就是俺达汗新册立的宠妃么?
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厌倦,宛如置身于一场虚伪的梦中。
一切都是实真的,只有他虚假无比。
台下跪拜之人一动不动,重劫的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在他身上。
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他了解重劫,知道这恶魔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磨折他的机会。
这女子,究竟是谁?
他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椅背。
重劫嘴角挑起一丝忍残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跪拜的女子,一字一字道:
“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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