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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城
 深秋的子夜。陪都叶城。

 开镜之夜,这座云荒最繁华的城市依然还是彻夜不眠,车水马龙。来自云荒各地,甚至远自中州的商人们冒着寒气外出,成群结队地来到夜市上,出入于林立的大大小小酒楼歌馆,大声笑语,嘈杂而纷繁。灯红酒绿之间,淌着金钱和望。钿头银篦击节碎,血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不夜的商城中,无数张嘴在欢笑,在畅饮,在大声地喧哗,那些嘴里呵出的气,汇聚在叶城上空,仿佛凝结出了一层淡淡的白雾——这些世俗的气息如烟一样织在空中,酝酿出叶城特有的、醉生梦死的气息。

 开镜之夜的叶城是如此热闹繁华,几乎将所有人都融化。然而,有两位不知何时悄然降临的夜行者,却仿佛游离于这样的热闹之外。

 他们从叶城南门方向而来,一直沿着笔直的街道朝北而去。两人都披着一的黑长氅,风帽遮住了脸,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喧嚣的夜市。

 没有人留意到他们是从哪里来,自然,也没有人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这深秋的寒意中,这两个人呼吸的时候,嘴角却没有丝毫的热气透出!

 他们直直朝着叶城的北方走去——那里是北方的玄武门,也是叶城通往帝都伽蓝的唯一官道,然而却已然在入夜后关闭。

 “还不到时辰。”其中一个人叹了口气,一头银白色长发在风帽下微微飘拂,她抬头望了望天色,然后将手按在心口上,默默用幻力在内心低唤。

 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这个灵体的主人还在沉睡。九天上那一场星魂血誓完成后,轨道瞬间偏移,所有相关的命运都发生了转折,从那一刻起,白璎就一直没有醒来。不知道是因为那个极端的术法过于强烈对冥灵造成了损害,还是她自身不愿意醒来——因为一旦醒来,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

 我愚蠢的血裔啊,你为何总是如此优柔寡断,摇摆不定?

 白之一族血里的刚烈和决断,难道你连一半都没有继承么?

 白薇皇后摇了‮头摇‬,继续和苏摩前行——而这个披着斗篷的傀儡师同样也是面无表情,只顾自己往前走,甚至根本不侧头看身边的冥灵女子一眼。完全不可想象这样一个漠然而冷酷的人,竟然在九天上做出了那样不顾一切的举动。

 他,心底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白薇皇后微微摇了‮头摇‬,忽然发现自己这种揣测有些无谓和无聊,不苦笑——看来,七千年的封印解开后,重新回到云荒大地的自己,似乎有点不能适应了呢。

 忽然间,心里微微一跳,闪电般地抬头看天——十月十五还不是下雪的时节,却有一片细微的白,从夜空里辗转飘落在夜行者的身上。

 这、这是?白薇皇后伸出手,拈住了那一片落到肩头的雪,默然凝视了一眼,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却是一震——

 “苏摩,你看,这是魂之碎片啊!”她抬头望着天空上璀璨的星辰,眼里有诧异的光“从九天上洒落下来——是谁的魂魄?”

 话音未落,那一片细微的白色已然在她指尖迅速融化,消弭在云荒的微风里。那个银白色头发的女子怔怔看着空无一物的指尖,仿佛在这一刹那的接触中获得了诸多的讯息。

 “很久很久以前,我听琅玕说:九天之上,有城云浮。超越了命运和生死,凌驾于所有苍生之上。”她眼里闪过复杂的表情,抬头望向夜空“可是…他也说,云浮城里居住的都是不老不死的神族——又怎么会有死亡呢?”

 然而苏摩没有回答,似是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有一个奇异的火焰状的刻痕,仿佛被什么深深刺入,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细小‮孔针‬,由内而外的透出诡异的黑暗气息。那是叫阿诺的傀儡钻入颅脑后留下的痕迹。

 星野之下,两人静默地站立,和周围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苏摩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伽蓝白塔,那座‮大巨‬的塔伫立在夜幕下,塔顶金光四,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在这无形的空气中,却被布下了这样强大的封印结界!

 这种名为“九障”的封印,源于空桑人皇族才能掌控的“非天结界”这种神秘的术法是非常强大的,传说在上古甚至曾经封印过创世神——而那个智者,居然能重现上古的神迹!

 他到底是谁?

 答案似乎已经是触手可及了,然而终归是匪夷所思。苏摩就这样站在热闹的街道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独自仰首望天,眼神瞬息万变。

 白薇皇后也只是静默地等待。如今还不到子夜,离黎明还有很长的时间——他们需要在黎明之时赶到叶城玄武门——因为在黑夜和白昼替的刹那,将会是所有术法最衰弱的时候。而天和地界之处,也是“九障”中最薄弱的地方。

 时辰未到,他们两人只能在叶城里随着人走动,感受着这个城市的氛围。

 白薇皇后站在街道中心,四顾望着如此繁华的城市,眼里有诧异的光——七千年前,在她和琅玕决定将云荒帝都迁往镜湖中的伽蓝城的同时,也在南方的入海口建起了这座城市,作为伽蓝城对外联系的枢纽。

 七千年前,当六部倾力建造新的城市时,这里还是一片茅屋土墙的荒凉滩涂。而七千年后重来,人事全非天翻地覆,这里已然成了‮陆大‬的第二个中心。

 她有些感慨地看着这个自己亲手缔造的城市,仿佛置身于历史‮大巨‬的洪之中,被冲击得有些茫然,无法言语。

 叶城是整个云荒的商贾汇集地,而城里东西两市更是通宵达旦的开张,号称不夜城——此刻虽然已经是下半夜,喧哗声还是扑面而来。易还在举行,来自整个‮陆大‬甚至中州的商人们云集在此,一秤秤的黄金,一斛斛的明珠,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两人默然地随着人无目的地走着,各自无言。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掌声和叫好,爆雷似的滚过,登时吓了所有人一跳,一齐抬头看过去——

 前面的十字路口上,是一队穿着西荒式样衣服的砂之国人,他们正竖起一面赤红的砂鼓,摆开了架势结队表演。那些西荒来的牧民走索玩蛇,刀吐火,热闹非凡,赫赫竟有几十人之多,一时间街心堵得水不通。

 他们两人也被堵在街边,只好随着众人抬起头看。

 “好!好啊!再翻一个!”围观的人又发出如雷的叫好声,不知里头在表演什么。从人墙外看去,只见一袭红衣起落翻飞,高高跃起,落下时转出了各种姿态,重新没入人墙——竟似飞鸟般灵活自如。

 那个英气的红衣女子束窄袖,足踏飞索跳跃腾挪,仿佛离了这片大地。

 又一次高高跃起时,走索的女子凌空翻身,手里细细的长鞭忽然卷了出去,当地一声,正正击中了三丈外的那面砂鼓中心,与她搭档的高大汉子发出了一声吆喝,同时也将手拍上了那面岩羊皮做的砂谷。

 急促而有力的鼓声顿时响了起来,带着云荒西边的酷热风砂意味,动感十足。在嘭嘭的鼓声里,那个红衣女子宛如鸟一样上下翻飞,在翻飞的过程中还不时出手,准确地将鞭子敲击在鼓心,敲中了每一个节拍。

 白薇皇后只听了片刻,便觉得有些不对,鼓声炽热而浓烈,一声声传来,敲得人血加快。但是…这个鼓声里,似乎蕴含着说不出的诡异味道,几乎可以蛊惑人的心。她诧异地环顾四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吸引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大,个个脸上都带着狂喜的表情,情不自地拍手叫好,如痴如醉。

 ——奇怪,是有谁无形中对围观者施了术法么?

 白薇皇后看向人群里,想在这一群西荒人中寻一个究竟,然而此刻鼓声忽然歇止了。

 在鼓声歇止时,那个红衣女子轻盈地落回了高高的索上,‮子身‬轻飘飘地随着绳索上下摇摆,如一片风中荷叶。她把咬在嘴里的辫子吐了出来,对周围嫣然一笑,抱拳行礼:“叶赛尔初到贵地,还请各位大爷赏口饭吃!”

 她的声音朗甜润,周围的人一时间又叫起好来。叶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登时便有无数的钱币被掷出,如雨般落到了铜盘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白薇皇后越发觉得不妥——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某种诡异的力量,让所有踏入方圆三丈的人都情不自地被惑,服从于这个少女的每一个要求。

 到底是什么人在施法?

 她心里蓦地一跳,看向了那一群西荒人中年纪最大的老妪。那个老妪一直沉默地坐在阴影里,膝盖上横放着一个锦缎裹着的东西——她手里握着鼓槌,藏在那一面砂鼓的背后,和正面击鼓的高大汉子摇摇呼应。

 这个老妪,似乎有些不寻常呢…是西荒人里的女巫师么?

 她刚要进一步观察,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一个褐发的少年捧着铜盘依次掠场,已然到了她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将盘子伸了过来。

 “谢夫人打赏。”那个少年朗朗地笑,弯鞠躬。他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面目和那位走索的红衣女子有些相似,有着太阳神赐与的金黄皮肤,仰着脸对她笑——那样的笑容是纯真无一丝杂念的,让叱咤天下的白薇皇后都忍不住回以一个微笑。

 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里的荷包,却摸了一个空——也是,她的血裔,那个冥灵太子妃连‮体身‬都是虚幻的,自然也是不带这些。她对那个少年歉意地一笑,转身向身侧的同伴,却忽然发现苏摩已然不知何时失去了踪迹!她微微一惊,来不及多想,便从人群中身而出。

 在她转身时,少年的目光无意落到她手上,微笑忽然间凝结了。

 “姐姐!”他顾不得去捡那洒落一地的钱,匆匆退了回去,在场中的红衣女子耳边低语了一句。

 “什么?阿都你看清楚了?”那个名叫叶赛尔的红衣女子霍然抬头,却已经看不见人墙后那两人的踪影。

 “是!真的是那只戒指!”阿都低了声音,却忍不住激动“我看得清清楚楚!银白色的蓝宝石戒指,式样和皇天一模一样…”

 叶赛尔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生怕周围外人听了去,然而女族长自身也因为这一条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而起了难以控制的颤抖。

 角落里那个老妪仿佛也听到了,闪电般地看过来,浑浊的老眼里竟放出了光芒。

 “嗒,嗒!”膝盖上的锦缎里,那个敲击的声音越发响亮,伴随着微微的震动——是那个东西,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封印的石匣里出来了吧?

 神啊…你的力量被封印得太久了,终于到了要薄发的时候了!

 在很多很多年前,还是一个少女的她被前代女巫选中,成为传达神袛旨意的巫师。在五十年前,霍图部不堪忍受站出来反抗沧帝国的铁血统治,前任族长带着骁勇的大漠汉子们不顾一切地闯入了空寂之山上的地,从九重地宫里夺来了被封印的神之左手。

 血成河的那‮夜一‬,才十七岁的她跪倒在空寂之山下,不停地为族人祈祷,直到族长带着战士们从地宫里返回——也就是在那‮夜一‬,她在梦中得到了神的寓示:

 “当东方尽头慕士塔格雪山上出现第一次崩塌时,石匣上会出现第一道裂痕,在那个时候,你们必须带着神物赶往东南方最繁华的城市——在那里,会有宿命中指定的女子出现。那个女子手上带着神戒,是光明和自由的象征。

 “她将解开这个封印,让帝王之血重新展现于世间,冰夷的统治将如同冰雪消融。”

 冰夷的统治将如冰雪一样消融——她牢牢记住了这一句,每次想起这句预言就忍不住激动得全身发抖。毕竟对于霍图部来说,这一场永夜,已经笼罩了太久、太久了…

 “天神啊…”老妪开阖着瘪陷的嘴,虔诚地膜拜着神物“就快了,就快了…”

 “那个戴着神戒的女子,已经出现了!”

 在转过两个街角后,白薇皇后终于看到了苏摩的背影。

 “苏摩,去哪里?”她有些诧异,对方却并不回答。

 黑衣蓝发的傀儡师穿行在叶城的街巷里,仿佛对这个城市的一切早已熟悉,却不知他脚步的终点是通往何处,又在寻觅着什么。

 白薇皇后频频回顾,心里尚自有说不出的疑问——在接近那一群西荒人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某种蛰伏的力量。那种隐隐的召唤让她心里有些不安,她低下头,看到那一枚后土神戒在闪烁,仿佛和什么起了呼应。

 “刚才那个红衣女子,似乎有点不简单。”她低语。

 然而她的同伴却仿佛毫无兴趣,径自往前继续走。忽然在一家门庭若市的店铺前顿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抬头。

 “怎么了?”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个店铺,眼里出某种可怕的表情——

 “海国馆”

 那三个字用泥金写在碧落海打捞出的沉香木牌匾上,隐隐透出陈腐的香味。里面传出喧嚣的笑声和放肆的议论声,伴随着细微的啜泣和叱骂。从开敞的门看进去,大厅里簇拥着一群衣着富贵的人,围着居中的一排排笼子评头论足,隐约可以看到笼子里面关着一群装饰华美的奴隶,‮女男‬均有,有些甚至只是孩童。

 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伸手从笼子里拖出了三个奴隶,在他们洁白笔直的‮腿双‬上比划,滔滔不绝地夸耀着。然而那一行客人却连连‮头摇‬,开始讨价还价,双方都是毫不让步,一时间将“货物”翻来覆去地验看。

 仿佛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她眼里出一闪即逝的愤怒,却随即了下去:“苏摩,现在不是时候。”

 “少等。”然而苏摩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便举步走了进去。

 那个女子只好随之跟入,却见他似是对这里很是熟悉,在人群里穿梭,一个转身便绕开了热闹的厅堂,推开了一扇侧门,侧身隐入了黑暗。

 那是一个杂物院。不同于大厅里那些精致华丽的笼子,这里堆叠着很多破旧糙的铁笼,在‮夜午‬寒气里凝结出水,里面也蜷缩着一群瑟瑟发抖的鲛人,却大都是老弱病残的废弃品。

 看到忽然有人从前厅进来,那些奴隶吃惊地抬起头,发出了惊呼。苏摩静默地看着,忽然走过去站到一个铁笼前,从黑色的大氅中伸出手来,轻轻‮摸抚‬那一排铁打制的栅栏——笼子里面无数双眼睛惊慌地望着他,他们的‮体身‬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在叶城入夜的冷风里瑟瑟发抖,碧的眼睛宛如星辰闪烁。

 苏摩只是沉默地凝望着糙的铁笼,手指‮摸抚‬过上面的一道道刻痕,忽然开口:“很久不见了。”

 白薇皇后骤然惊住,侧头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上百年了…居然它还在这里。”苏摩的手指抚着铁笼上残存的刻痕,那一道道痕迹深浅不一,从三尺高的地方开始刻,一直往上延续到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触目惊心——到底有多少条呢?几千?几万?

 每一道刻痕,都代表了他在这个囚笼里渡过的每一个日子,刻骨难忘。

 笼子里的鲛人奴隶吃惊地看着来人,忽然发现了对方居然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碧眼睛,不由又惊又喜,从缩着的角落里渐渐探出身来,小心地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

 在聚在一起的奴隶们都散开后,角落里只剩下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缩在最里面,一直低着头,甚至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无法站立一样靠着铁笼坐着,双手抱住了肩,神色木然,一头失去光泽的蓝色头发垂落在伤痕累累的膝盖上。

 苏摩的视线接触到她,‮子身‬一震,眼睛里忽然有冷光蔓延。

 “你…”他抬起手指向那个女子,正开口,忽然背后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瘦的脑袋探了出来,狠狠盯着他们两个:“你们是谁?”

 “怎么敢闯到后面来?”那个老板模样的人叱道“这里是不能进来的!”

 然而,下一个瞬间老板就噤声了,眼睛骨碌碌一转——毕竟是生意场上打滚久了的,第一眼就能判断出对方的‮份身‬和地位。眼前这两位闯入后院的来客衣饰华丽,气度不凡,女客手上还带着一枚‮大巨‬的蓝宝石戒指,显然是难得一见的大主顾。

 正准备关店门的老板连忙换了一副嘴脸,声音低了下去,陪上笑脸——说不定这一对客人误打误撞到了后院,还能把这里头的残次品卖一个出去呢。

 “客官真是好眼光!”他热烈地向两人推荐,毫不吝啬地夸奖起后院这一批货物“我把好货都留在后面了,等着整理好了再放到前堂去卖,不想却被两位客官捷足先登——可也算是缘分啊!”“这些鲛人都是刚收进来的,还没来得及打扮——别看现在卖相不好,可一打扮,保证比前头堂里的那些还美!”他伸手进去,毫不费力地捉住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拎到笼子边缘。那个鲛人孩子看起来不超过五十岁,还是幼童的模样,惊惧地睁着眼睛。

 “客官看看这个——很年幼的鲛人,容易调教。父母都很美丽,长大了一定是一啊。”老板啧啧称赞,夸得天花坠“你看他的发,眼睛!多么纯正的血统——听说原来是碧落海海市岛上的鲛人呢,现在出自这个产地的可不多了。”

 奴隶贩子连比带画说得口沫横飞。白薇皇后厌恶地蹙眉,眼里闪过一丝担心的光,看了看苏摩,生怕他会忽然翻脸。

 然而那个傀儡师居然没有丝毫愤怒,只是淡淡开口:“太小了一点。”

 “是是。”明白客人是嫌弃年幼而尚未变身的鲛人,老板立刻陪着笑脸,转而抓住了角落里那位一直低头坐着的鲛人女子,用力扯着铁链,试图将她拖过来“那客官看看这个?这个鲛人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捉到的。虽然现下受了点小伤,看起来品相差了一些,实际上只要稍微打扮一下,就是难得一见的‮女美‬!你看看,你看看——”

 那个女子拼命地挣扎,却手足无力,只能扭过头去,宁死也不肯面对买主。

 老板喃喃叱骂着,一边伸手进去用力扳起那个女子的脸,一边殷勤地回头对着客人笑。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就怔住了——那个客人的眼睛!

 居然也是同样的深碧,和笼子里那些鲛人奴隶一模一样!

 那样近乎不祥的美貌超出了所有种族的极限,在星夜下奕奕生辉,冰冷而魅惑。老板一瞬间看得发呆:眼前这个鲛人的容貌远远超出他所见过的任何奴隶,一眼看去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你…你是…”从未在这个西市里看到过身为鲛人的买主,八面玲珑的老板一时间也有些结巴,然而看到了旁边衣衫华丽的银发女子,顿时恍然大悟——看来是女主人带着鲛人奴隶外出了。

 他立刻改变了态度,不再理睬苏摩,转而对着那个女子殷勤:“以夫人的‮份身‬,也只有最一的奴隶才有资格服侍您了。我们海国馆里应有尽有,夫人一定能满意——”

 “我不买奴隶。”那个银发女子蓦然截断了他,声音冰冷“苏摩,走吧。”

 她转过了身,然而那个鲛人却站在原地没动。

 “夫人,我想您是需要一条好的鞭子。”看出了这位鲛人奴隶的桀骜不驯,老板谄媚地凑了过来,低声“您的鲛人虽然是绝,性格却没有调教好。我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器具,可以让你的鲛人再也不敢不听你的吩咐——”

 话没来得及说完,他的咽喉就被卡住。

 “闭上你的嘴。”轻轻一震手腕,便将昏的老板无声无息地扔出,女子厌恶之极地皱眉,然后回过头去看着同伴:“走吧,等会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然而奇怪的是,那个一贯杀人不眨眼的傀儡师却毫无反应,只是静默地看着铁制的笼子和笼子里的一群奴隶,仿佛渐渐陷入了某种深不见底的回忆。

 “海国馆是西市最大的奴隶卖场。”他忽然开口“祖传的职业。”

 他看着那个昏过去的老板,嘴角浮出一丝‮忍残‬的冷笑:“他说话,和他的曾祖可真一模一样。”

 在白薇皇后来不及阻止之前,他的手指忽然弹出细细一丝光,急速地卷起了那个老板。手指上白光四而出,穿透了那个男人的手足,只是四下一扯,漫天便下了一阵血雨!

 “一百多年了,这笔债总算了结。”他漠然看着,随手将尸骸抛弃。

 “啊啊啊——”笼子里的奴隶们发出了尖利的惊呼,拼命往后退,相互挤着缩成一团。

 仿佛被惨叫惊动,前面大厅里已然有脚步走动的声音,正在往后院过来。白薇皇后微微蹙眉,捏了一个诀,十指张开之处一个无形的结界张开,立刻将附近所有人的知觉全部屏蔽——大事还没开始,她可不想节外生枝。

 然而,奇怪的是在笼子里所有鲛人奴隶都被结界笼罩,无声瘫软失去知觉的时候,只有角落里那个病恹恹的鲛人女子尤自清醒。

 仿佛终于被同伴的惊呼声惊动,她支撑着抬起头来,看了过来。忽然一下子坐直了‮子身‬,眼里闪出了震惊的光——她定定看着站在铁笼外的同族人,却看到对方早已在端详着自己。

 “苏摩!”她踉跄着扑到栅栏上,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来“是你?!”

 苏摩微微颔首:“潇?”

 几个月前桃源郡一战之后,她从这个鲛人少主手里侥幸逃生,孤身返回帝都,从此就再也没见到过他。没有料到今,居然又在叶城的奴隶市场里碰上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边的那个银发女子身上,看到了对方手上那一枚银色的戒指,更加吃惊:“白璎郡主?”

 这位前朝的太子妃,居然和苏摩半夜一起出现在这个西市上!

 难道…空桑和海国正式结盟了么?

 一时间,潇脑海里掠过了那些天下传的隐秘传闻——比如堕天,比如复生…空桑太子妃和这位鲛人新海皇之间留下过太多的传说,至今仍然在民间口耳相传。

 然而,眼前这个女子眼神冷漠如冰雪,隐隐有无可言喻的威严气势,竟令人不敢仰视,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个多情温柔的痴情女。

 “我不是白璎。”白薇皇后冷冷回答,回头对着苏摩“你认识她?”

 苏摩顿了一下,最终冷冷开口:“是云焕以前的傀儡。”

 唰——一道白光忽然腾出了衣袖,光剑刹那如游龙而出,直接斩向铁笼里关押的女子!

 “叛徒。”白薇皇后眼里冷芒闪烁,一剑旋即劈下。

 “叮!”空气中忽然起了一声奇特的脆响,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力量一瞬间错。苏摩的手猛然抬起,指尖迸出一道细细的银光,刹那间和那道白光在一处。

 “白薇皇后,”仿佛忽地动怒,海皇冷笑起来“这是我们海国的事情。”

 一剑被挡开,白薇皇后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着他:“你回护这个叛徒?”

 “如果要杀她,在桃源郡早就杀了。”苏摩冷笑起来“既然我当时放了她,就没道理再反悔——何况她现在还被关在当年我的囚笼里。”

 白薇皇后沉默下去,知道这个傀儡师脾气枭多变,有时候无可理喻。

 潇被白薇皇后猝然的出手惊了一惊,下意识地往里靠,然而微微一动便引起了钻心的疼痛,她单薄的‮子身‬剧烈颤抖起来。

 “你怎么会到这里?”苏摩回头看着铁笼里的女子,微微蹙眉。

 “桃源郡一战后,我落在了大部队后面,只能自己从桃源郡返回帝都找云少将。结果…半路被人抓住了。”潇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愧,低下了头“我没有丹书,又没有主人陪在身边,就被当成了出逃的奴隶抓了起来…几次试图逃离,都被抓了回来,就被用了重刑锁在这里了…”

 苏摩眉梢挑了一下,视线落到潇的‮体身‬上——有两条的铁索从她双肩上穿过,扣住了她的琵琶骨,将鲛人女子死死钉在了铁笼里。

 他默不作声地吐出了一口气:受了这样重的伤,这个鲛人傀儡算是废了,她再也不能继续驾驭风隼。那一刻他隐约觉得莫名的悲哀——不知为何,从深心里,他一直对这个身负背叛恶名的同族深怀关注。

 “从陆路返回才被抓?怎么不从镜湖走?”他有些诧异。

 潇闪电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镜湖?我…我怕遇到复‮军国‬。”

 “呵。”苏摩终于明白过来,忽地冷笑。

 无路可去的叛徒啊…孤身在黑暗里前行,没有一颗心朝向你,没有一个人会想起你。这天,不容你仰望;这地,不容你踏足;甚至那一片碧蓝,也永远无法回归——天地之大,已无你的立锥之地!

 为那个无情的破军背弃了一切,究竟是否值得?为何你如此的坚定?

 在他饶有兴趣地低头审视时,潇忽然仰起了头:“少主,求你放我出去。”血污狼藉的脸上闪着急切的哀求:“求求你!放我出去!”

 她的手隔着笼子探出来,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得几乎撕裂:“我得赶紧去帝都…我听来往的客商说帝都剧变,云少将似乎出事了!求求你放我出去找他!”

 苏摩碧的眼睛闪了一下,再度抬头望着夜空里那一颗破军,仿佛在通过幻力感知着什么,半晌才开口:“你去了,又有何用?”他的声音冷酷:“你该知道落到帝都那些狼虎手里的人,你的主人会有什么下场。”

 潇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全身难以控制地发起抖来。她是如此的恐惧,以至于肩上的铁索都发出了震颤的声响。她捂住脸,颓然坐到了铁笼里,喃喃:“不,我还可以去找人帮忙…征天军团里的那几个将军…那些肮脏的鬼…还有好多把柄在我手上。”

 苏摩微微一怔。是的,他也知道这个背负着叛国恶名的鲛人资料:二十年前复‮军国‬起义失败,传说便因为她的出卖。而在被沧帝国俘虏之前,这个鲛人曾经是——星海云庭里红极一时的歌伎。冠叶城的花魁。

 她有过这样曲折而肮脏的过去,而现在,为了那个将她当武器的冰族少将,竟然几乎把前半生所有用辱换来的资本都赌了上去!

 忽然间一种莫名的愤怒从臆中腾起,他俯‮身下‬去用力扯住了铁索,将她从地上硬生生拉起!骨髓里的痛让潇全身颤抖,然而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冷锐的碧眼睛。

 “为什么?”苏摩恶狠狠地看着她,几乎要把她的肩骨捏碎“为了一个魔鬼!”

 “在桃源郡,他是怎么对你的?”

 “又是怎么对你同族的?”

 “为什么你不惜背弃了一切,也要跟随他!”

 “——要知道如今你‮体身‬已经残废,再也不能驾驭风隼,对他而言,你不过是个无用的垃圾了!”

 白薇皇后吃惊地抬起眼,看着傀儡师脸上出这般烈的表情——到底被触动到了什么呢?一直汹涌的黑暗水,忽然间就内心克制不住地爆发出来。

 “何必再问我为什么…”潇挣扎着笑了起来,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来,看着鲛人的海皇:“我是个天地背弃的叛徒啊…如果再不执着于这件事,还能怎样活下去?”

 苏摩看着她的眼神,手下意识地微微一松。

 “而且…云少将不是无情之人。”她跌落到铁笼中,抬头看着西方尽头的天空“他很爱他姐姐…也爱他的师父——你们又怎能知道少将是怎样一个人?”

 她苦笑了起来:“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

 白薇皇后却只是冷冷看着她,眼神里有锋锐的冷光:“即使是最爱的人,如果做的是错事,也必须竭尽全力去阻止,哪怕以血换血。”她冷冷道“我痛恨软弱而执不悟的人——没有自我,没有灵魂,和死了没区别。”

 潇凝望着她,微微苦笑:“可惜,我不是你。”她哀求地看着笼子外的两个人:“求求你们。就算可怜可怜我,放我出去吧!”

 “我从不可怜人。”白薇皇后决然回答,强势而冷酷“可怜的人是可恨的。”

 潇眼里的期盼凝结了,最终转为绝望,颓然坐下。

 “好吧。”然而此刻,苏摩却忽然开口,冷冷扬眉“如果你告诉我为何如此执意背弃一切去追随他,我就放你走。”

 “…”潇蓦地安静下来了,苍白纤细的手抓着铁栏,死死地看着对面的海皇。

 她忽然悲哀地冷笑起来:“你们不会明白。”

 苏摩从黑袍中缓缓抬起了手,指尖有隐约的蓝色光芒闪烁,蕴藏了极大的灵力。

 “如果不能明白,就让我直接来‘读’吧!”他冷淡地说着,手却快如闪电地伸出,瞬间扣住了潇,指尖直直地点在她眉间。蓝色的光如同一道闪电透入了鲛人女子的眉心,刹那,整个头颅都出现了诡异的透明!

 苏摩扣住了潇,制止了她的挣扎,忽然间手也是微微一震。

 看到了…看到了。

 那些幻象仿佛洪一样呼啸着冲入他的视野——那都是什么?

 被绞死的尸体,如林般悬挂在墙头;

 所有死人都穿着同式样的战服,蓝色的长发如枯死的海藻纠结;所有的眼眶都是空地睁着,因为眼珠已然被剜出。白皙的皮肤成了深褐色,寸寸干裂——

 那些鲛人,是被挖出眼睛后吊在城上,活活晒死的吧?然而深刻的愤怒和痛苦却还凝固在那些尸体的脸上,虽死尤烈。

 ——那样可怖的尸体之墙,居然沿着烽火台一直绵延了出去,绕城一周!

 连苏摩也不自地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是二十年前鲛人复‮军国‬覆灭之时么?

 他还想知道这个女子心里更多秘密,然而潇拼命摇着头,双手死死抓着栏杆,抗拒着那种透入心底的侵蚀,试图将那只伸入脑海触摸她伤口的手一寸寸地推出去。

 “不想让人看到么…”苏摩喃喃,忽地冷笑“可是,我很爱看呢。”

 他用双手捧起了潇的头,十指上忽然有细细的引线无声蔓延,转眼透入了潇的七窍,几乎是用的力量强行侵入了她的脑海,汲取着她深藏的一切记忆。

 “苏摩。”旁边的白薇皇后眼神一闪“你会杀了她的。”

 然而那个鲛人海皇根本不顾及,那一瞬间,眉心火焰的刻痕里有什么光微弱地一闪,他的神色有些异常,仿佛体内有某种无法控制的力量推动着,让他去完成这一不计后果的行为。

 那扇被封闭的门一分分地打开了。

 他踏入了这个身负叛徒恶名女子心中尘封已久的世界——

 二十年前鲛人复‮军国‬覆灭,族人被绞死的尸体如林般悬挂在叶城墙头。

 那一战是毁灭的灾难,在巫彭元帅的指挥下,镜湖大营被击破,复‮军国‬几乎被彻底摧毁,一战下来损失了上万名鲛人,已经没有成形的军队。被俘虏的鲛人战士中,职位高的被处死,剖心剜眼;剩下的则被转卖到叶城,成为奴隶。只有寥寥的幸存战士们散落于各处,极度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份身‬,相互之间也失去了联络。

 海国几千年来仅剩的力量,在那一刻几近于彻底覆灭。

 而只有她,在经历了那一场覆灭的战争后却没有受丝毫的伤。穿着华服锦衣,被八抬大轿抬着,从城上施施然地走过——仿佛是来检视自己同族的死亡盛宴。

 身边同行的,是一列穿着银黑两帝‮军国‬服的军人。

 那些沧帝国平叛成功的军人与她并肩而行,态度冷酷,指点城下那些悬挂的尸体,故意大声地夸奖:“你看,这些终于全灭了——潇,你干得不错呢!不愧巫彭元帅这般重用你。”

 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是叛徒!不是!

 这些年来,她在叶城的歌姬馆以歌舞伎的‮份身‬和那帮帝国官员周旋,只是奉了军中秘令刺探情报。然而在战争开始后,这条埋着的谍报线被沧帝国发现,和她联系的线人全部被发现,先后失去。在最后一个线人死后,一切都没了对证——她就从一个卧底间谍,变成了彻底的叛徒。然后,沧帝国故意把这一战的全部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落入了一个连环的阴谋中。她被擒后,受尽了各种侮辱和‮磨折‬。沧帝国却对外放出了假消息,说她已经背离了鲛人一族,投靠了帝国,成为立下大功的女谍。

 她想叫,想喊,想分辩…然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巫咸炼出的药是如此恶毒,她被灌下后完全无法动弹。‮体身‬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喉咙已经被封住,手足也已经麻痹,只能被软在轿子里,施施然陪同这些帝国的屠夫们从城上走过,检阅着自己被‮杀屠‬的族人。

 “潇,你协助帝国平叛有功,便能得到自由和荣华富贵。”那些沧军人领着她转到了城墙尽头,故意在那些尚未完全死去的复‮军国‬战士面前大声说话。

 那些濒临死亡的族人看着她,一双双深碧的眼里充满了怨恨和诅咒。

 背叛者,出卖者…她知道自己已然被诬陷到了一个百口莫辩的境地!

 她却不知道同样的事情在战争中经常被运用——包括那个被族人唾弃,被俘后变节的左权使。那张据说是他签署的降表,事实上同样也是被沧帝国摹仿着笔迹而写出。然后,在刑求中全身筋络被割断的他,被沧帝国特意放了出来,以惑视听,不出一个月便死于复‮军国‬战士的刺杀之下。

 做为惩罚,他的双眼一齐被挖去,留下了黑黑的空,一直睁着。他的心也被挖出,扔入烈火中焚尽——在海国的传说里,鲛人的心如果不能回归于水中,灵魂便无法升入天宇。

 那时候,她也曾为了左权使这个大叛徒的诛灭而欢呼,然而,没有料到转瞬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在玩权术和心计方面,鲛人远远不会是空桑人或者冰族的对手。

 她知道沧帝国为什么还要让她活着:因为复‮军国‬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

 果然,在她是叛徒的消息传出去后三个月,刺杀者如附骨之蛆地到来了。一个接一个,不惜一切地要置她于死地——也许是战场上的绝望,导致了要用一切代价摧毁哪怕一点点敌人力量的想法,每次来的,都是疯狂的同归于尽的刺杀。

 然而不出意料,一个又一个的复‮军国‬刺杀者都被严阵以待的沧帝国斩杀。

 那些血,都溅到了她的脚上。

 她坐在丝绒的华盖底下,被软在高高的座椅上,成了一个死亡的饵,让沧帝国可以一批接一批地引来、捕杀残余的复‮军国‬力量。她张开口,想竭尽全力提醒那些扑火般的前赴后继的族人——但是,没有办法出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鲛人的血溅出来,洒落到脚背上——鲛人的血是冰冷而没有温度的,不管那些决然赴死的刺杀者心里热血如沸。

 看到那些濒死族人眼睛里深刻的仇恨,她忽然就冷得全身发抖:

 他们恨她…他们恨她!

 族人都是那样纯真开朗,歌唱舞蹈,碧绿的眼睛就如开阔深邃的大海——然而,他们最后看着她的眼神,居然是那样可怕!

 那一瞬间,她明白自己毕生再也无法摆这样的诅咒。

 “你看到了什么?”冷月下,白薇皇后愕然发问。

 苏摩的神色在逐渐缓和下来,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越发诡异,然而那个被控制的鲛人女子却发起抖来,泪水接二连三地从她紧闭的双眼中坠落,她脸上出苦痛之极的神色,全身颤抖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落叶。

 “该停止了,”白薇皇后蹙眉“你强行读取她的记忆,会造成很大损害。”

 苏摩却没有放开手,十指上无形的银线伸入了潇的脑中,继续触摸着那些回忆——仿佛是从血池里浮出的往昔。

 无法洗,更无法解。于是,什么也不能做的她逐渐放纵自己,以无谓的表现消极抵抗着,甚至开始用置身事外的态度,冷冷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复‮军国‬刺客血洒阶下。

 反正没有人知道她的无辜,更没有人认可她的牺牲,她承受那么多苦痛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换来更多的敌意、仇恨和刺杀么?

 她渐渐麻木,甚至和那些软她的沧军人有说有笑起来。经常是一边等待下一轮刺杀,一边喝酒作乐,用一种讽刺的语气谈论那些前赴后继落入陷阱的刺客。恍惚中她甚至觉得,昔年那一腔热血都已经逐渐地冰冷下去。

 呵…真是讽刺啊。鲛人的血,本应该就是冷的,不是么?

 我愚蠢的族人啊,你们都已然放弃我了。我,又何必再求你们谅解?

 “既然如此,潇啊,你还不如干脆加入征天军团呢。”某一,看守她的沧军人看着颓废放的她,笑着提议“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做我的傀儡算了。”

 她忽然怔了一下。

 “不。”她听到自己清晰而决然地回答“做梦!”

 ——就算所有人都背弃了她,她也决不能放任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背叛者!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过去,每一都长得如同一生。渐渐地,来刺杀的人少了下去,她心里就有钝钝的痛,因为知道必然是复‮军国‬的有生力量已经被消灭得越来越彻底了,甚至无法组织起一场像样的除行动。

 但是,又关她什么事呢?她已经被烙上“背叛”的印记,被驱除了。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却这样对你;你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却没有一个人认可——既然如此,既然你的国家、你的同族已经离弃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恋?!

 她不停地在心底对自己说着,竭力让自己平静。

 然而,那一,已然开始自暴自弃的她,还是被一个千里赶来的年轻刺客震惊了——

 “快走!”在看到那个年轻刺客衔着利刃从水池里浮起的瞬间,她心胆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药的麻痹,冲口发出了警告“汀!快走!这里有——”

 话音未落,她的颈部受到了重重一击。

 然而在倒地前的眼角余光里,她看到那个年轻的刺客已然在她的惊呼里及时发现了周围埋伏,在沧军人合拢包围圈之前重新跃入了水里,宛如一条游鱼般消失。

 在逃脱前,她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种爱憎错的复杂眼神,令她永生难忘。

 汀…我亲爱的汀啊,连你,也相信我是一个背叛者?我一手带大、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今,你是准备来亲手杀了我这个背叛的“姐姐”的么?

 她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个前来刺杀的人虽然未曾得手,却已然在一瞬间摧毁了她苦苦坚守的意志。大颗的泪珠掉落在地面上,纷纷化为明珠四散。那是她落入沧军队手里后的第一次痛哭。

 痛哭中,她忽地又大笑起来——笑得如此疯狂而放肆,完全不顾那些军人因为埋伏的失败而愤怒地围拢过来,惩罚会接踵降临在她身上。

 那一刻,生死或者荣辱,都已经不再重要。

 天地之间,七海之上,九天之下,她只是一个人。

 无论这条路通往何处,她都只是一个人!

 “还是崩溃了么?”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冷而深。靴子声从内堂传来,屏风被移开,所有军人都肃然退下,列队致意:“元帅!”

 那个脚步一直到她身侧才停住,然后有靴尖踢了踢她的脸,低叹:“所有的俘虏里,你熬的最久——真是让人敬佩。”

 是,是沧帝国的那个巫彭?!她想挣扎着起来,扑向那个血洗了复‮军国‬的屠夫,然而她只一动,肩膀便被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脸贴着地,只能看到军靴上冷而尖的马刺铁。

 她无法抬头,却忽然不顾一切地张开嘴,一口咬在他的脚背上!

 “咔!”牙齿几乎碎裂,军靴的布底下,居然垫着软而密的坚固物体。

 “‮体身‬都衰弱到这样了,还有这么深切的恨意…真是难得。”那个冷酷的沧元帅冷笑起来“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那边去么?”

 他一脚踢在她脸上,死死踩住她:“听着!现在你只有两条路:第一,留在征天军团当我的傀儡;第二,不当傀儡的话,你就得——”

 “我宁可死。”不等巫彭说完,她嘶哑着嗓子回答。

 这样决然的答复,反而让铁血的元帅怔了一下。他看着地下奄奄一息的鲛人战士,眼里有无法征服的揾怒。沉默许久,嘴角忽然出一丝笑:“死?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冷冷说完了那句话:“第二,不当傀儡的话,就发配去西荒,给镇野军团当营!”

 …

 苏摩的十指托着潇的头颅,不停地从她脑海里阅读那些过往——然而到了这里,回忆的画面忽然开始恍惚了,仿佛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流逝得模糊而迅速,并不曾像前面这一段那样令她刻骨铭心。

 荒芜的原野。

 广袤的沙漠。

 漫天的尘土风沙。

 满地的辎重武器和伤员。

 在战壕里休息的、清一黑色装束的军队。

 远处有简易的牛皮帐篷,升起缕缕炊烟,血的夕阳正在风沙里缓缓下沉。

 天,又要黑了…又要黑了!

 在那一段记忆中最强烈存在着的,除了对荒漠干涸气候的长时间痛苦,便是对每一夕阳跳下地平线那一瞬的恐惧——因为,那意味着又一个黑夜的到来。

 ——那些野兽们的狂之夜。

 “快去快去!去的晚了营里的姑娘可都没了!”

 “来不及啦!只怕现在去,那个鲛人‮女美‬已经让参将给抱上了吧?”

 “真该死,又让上头给私独了,难得来一个鲛人,也不放出来让我们尝尝鲜。”

 “嘘——被参将听见可不好啊!”“我就是要骂!真是他妈的不公平——征天军团每个小队都配了一个漂亮的鲛人娘们来玩,凭什么我们镇野军团就只分了那么一个?”

 “唉,鲛人在西荒活不长嘛。你看那个鲛人来了不过半年,已经快不行了。”

 “妈的,那老子岂不是再也尝不到鲜了?”

 “啧啧,你也想开点——那个鲛人虽然漂亮得不像话,可好像没有魂似的。与其抱个行尸走的美人儿,还不如和热辣的沙蛮女人混呢。”

 帐外肆无忌惮的议论不停传来,然而她眼前却只是晃动着一张油腻黑亮的脸,那个魁梧的朔方城参将在她‮体身‬上,那样的沉重,几乎要将她窒息。

 然而她只是木然地看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个地方——头顶是黑沉沉的牛皮帐,风砂在呼啸,肌肤干得几乎要裂开,砂子随着呼吸进入了肺部,一点点积存起来。她忽然咳嗽起来,感觉嘴里有什么无法压抑地涌了上来。

 她甚至来不及扭过脸去,就这样直接地将咽喉里涌出的东西,呕吐在了那张正着她嘴中。

 “臭女人!”那个参将愣了一下,很快呸地吐了出来,气急败坏地甩了一个耳光“敢败坏老子的兴致!”

 然而下一刻,他马上就跳了起来,抹着嘴角惊呼:“血?!”

 大量的血,从她咽喉内涌出,又从那个镇野军团军人的嘴里下,狼藉可怖。

 她在昏暗的牛油蜡烛下看着满可怖的殷红,手缓缓伸向那一滩没有温度的鲛人之血,一贯无知无觉的眼神慢慢颤动。忽然间,她把头一扬,打破了一贯的死寂大声笑了起来,狂喜万分——终于是,可以死了!

 笑声未毕,她就一头栽倒在上,苍白赤的‮体身‬浸没在自己的血中。

 真好…终于是可以死了!

 终于是,可以结束了。

 …

 叶城的冷月下,白薇皇后惊诧地看着忽然间疯狂大笑的鲛人女子,再也忍不住地出手喝止:“苏摩,快住手!你会疯她的。”

 然而傀儡师的脸上却浮现出莫测的神情,仿佛这样还不足以完全地触摸那些回忆,反而更紧地按住潇的头颅两侧,缓缓地俯‮身下‬,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潇的额头上,读取着最后的记忆。

 片刻后,他眉心那一道火焰的刻痕里,闪过了微弱的光。

 原来是这样…被沧帝国充军的十几年后,那个当年宁死不肯低头的孤傲女战士,最后才成了不顾一切的背叛者。然而,只是保持着那样的姿态再“读”了片刻,苏摩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化,忽然松手放开了潇。鲛人女子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痛苦地用手捂着头颅,脸色苍白地低低呼号。

 而苏摩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脸上有复杂的神情。

 “她怎么了?”白薇皇后问。

 “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太过于痛苦。”苏摩缓缓开口。白薇皇后诧异地看着他——到底这个叫做潇的鲛人有过什么样的记忆,竟然能打动苏摩这样的人?

 然而傀儡师低头凝视了那个昏的鲛人女子半天,最终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抬手挑断了捆绑着潇的那两条铁索,回身静静道:“我们走吧。”

 “真的放过这个叛徒?”她隐隐有杀气“让她回到云焕身旁?”

 “放她走又如何。”苏摩戴上了风帽,只是冷然回答,掠了一眼夜空“破军光芒黯淡,七内必当陨落——以她残废之身,又如何能挽回宿命?”

 白薇皇后抬起头凝视夜空:北斗移到了西方分野,已然是三更的天。

 果然,西北角上一颗大星摇摇坠,发出黯淡的血光芒,她只是一望,便已知道星宿轨道的走向所在,也知道此星的主人必然气数将尽。

 “破军…”她蹙眉,心里不知如何却隐隐有不安。

 那个角落,漆黑一片的天幕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汹涌而来的澎湃力量,以及无可估量的变数——她默默凝聚力量,想看穿破军背后的奥妙,然而奇怪的是以她的灵力,居然还是一眼看不到底。

 到底…到底这颗三百年爆发一次的“耗星”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数呢?

 “得走了。”苏摩侧头,仿佛倾听着黑暗里的某个声音,脸色一变。

 白薇皇后手指一合,撤掉了结界,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准备结束这段旅途中的小曲。然而刚转过身,背后却传来了哀哀的哭泣声——那些鲛人奴隶随即苏醒,个个脸上都出了惊惧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狼藉的尸体。

 ——店主死在了这里,等明被人发现,他们这群奴隶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那样的哭声仿佛是无形的羁绊,快要走出结界的苏摩默然顿住了脚步,也不回身,手指只是一划,一道白光从指尖腾起,铁打制的牢笼喀喇一声拦折断。

 他站住了脚步,对笼子里那些瑟缩成一团的鲛人奴隶开口:“走吧。”

 然而那些奴隶害怕地看着外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走出这个已经大开的笼子。

 “您…是准备买走我们么?”终于,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鲛人孩子开口了,怯生生的挪过来“你们愿意当我的新主人么?”

 “不,”白薇皇后尽量把语气放得温和“你们自由了,快出来吧。”

 然而那个快要挪到笼子外的鲛人孩子仿佛吓了一跳,一下子又缩回去了。

 “不行,不行的!”孩子惊惧地抬头看着他们,瑟瑟发抖“你们如果不买我,没有主人,我们是不能离开这里的!就是离开了也会被抓回来!”

 “你们可以当自己的主人。”白薇皇后神情隐隐严峻起来。

 “不!不…不成的。”那个奴隶孩子一边慌乱地摇着头,一边退回了铁笼的角落“每个鲛人都要有主人!没有主人我们哪里都不能去——逃出的话,会被活活打死的!我、我已经看到他们打死过好几个了!”

 一群奴隶瑟缩着,用又是期盼又是恐惧的眼神望着外面的世界,却没有一个人敢挪过来一步。

 所谓画地为牢,也就是如此吧?

 “已经连逃跑都不敢了么?”白薇皇后止不住的愤怒。手一挥,整个铁笼被无形的力量扭曲,一瞬间如裂开的甘蔗一样向外瘫倒,成为一摊废铁。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了笼子,那群鲛人奴隶居然还是待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他们面面相觑,眼里带着茫然和恐惧。

 “逃?”有奴隶嗫嚅“又能去哪里?…我们生下来就没出过笼子。”

 白薇皇后怔了一下,随即道:“你们可以去镜湖的复‮军国‬大营,那里有你们的族人。”

 “复‮军国‬?”奴隶们脸上出现更加恐惧的神色“那是啊!抓到了都要杀头挖眼的!”

 “那你们想怎样?”白薇皇后住了怒气,问“如果现在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们究竟想怎样?”

 “我们、我们想…”那个奴隶害怕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们,最终只是低头嗫嚅“我们想求龙神保佑,早点来一个仁慈的主人把我们买走…”

 “…”白薇皇后终于彻底沉默了。

 那,就是这些鲛人最大的愿望?!

 被关在囚笼里长大的一代,已然连对自由的渴求都消失了么?

 笼子里的奴隶大都是卖不出去的老弱病幼,然而无论活了七八百年的,还是刚生下来不过几十年的鲛人,个个眼里都充满了对外界的恐惧,麻木不仁,让她这个千方百计想给予他们自由的旁观者都感到绝望。

 “哈!”忽然间,一直沉默的苏摩冷笑起来,霍然转身,手指闪电般地划下!

 “你要做什么!”白薇皇后惊呼,抬起手臂格挡。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锋利的引线呼啸着卷入铁笼,毫不留情地将其中两三个奴隶的头颅平整地切了下来!

 “啊啊啊…”人头骨碌碌滚,其余鲛人惊叫着,终于四散逃出了囚笼。

 “你怎么连族人都杀!”白薇皇后变了脸色。

 “这不是海国人,皇后。”苏摩转过了头,抹去溅到脸上的一片血迹,眉心那一道烈焰的刻痕里隐约透出入骨的黑暗泽“这不是海国人!——海国没有这样的子民,我也没有这样的同族!”

 他冷冷看着空桑的开国皇后:“这哪里是海国人?分明是你们空桑人培育出的奴隶——天生的、世袭的奴才!我宁可海国全死绝了,也不愿留下哪怕一个这样的奴才!”

 白薇皇后默然,虚无的心中有剧烈的刺痛。

 “知道什么叫做亡国么?不,七千年前的海天之战其实并不算亡国。”苏摩的语气起了波澜,仿佛内心的黑暗水再度无法控制地泛起“这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消亡!”

 “苏摩。”白薇皇后刚毅的脸上也出某种软弱的表情,低声叹息“对不起。”

 “走吧。”仿佛不想再看到眼前的人,他转过头去。

 “对不起。”白薇皇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为了掩饰某种表情,同样也转过头去看着白色的巨塔“当年,我无法及时阻止琅玕出兵海外;后来,也无力阻止他恣意暴。”

 她抬手遥点白塔,低声:“希望这一次,我可以将他永远、永远地封印!”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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