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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山雨欲来
 未央宫前殿为了除夕夜的庆典,装饰一新。

 因为大汉开国之初,萧何曾向刘邦进言“天子四海为家,非令壮观无以重威”“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所以不管是高祖时的民贫国弱,还是文景时的节俭到吝啬,皇室庆典却是丝毫不省。

 此次庆典也是如此,刘弗陵平常起居都很简单,可每年一次的大宴却是依照旧制,只是未用武帝时的装饰风格,而是用了文景二帝时的布置格局。

 中庭丹朱,殿上髤漆。青铜为沓,白玉为阶。

 柱子则用黄金涂,其上是九金龙腾云布雨图,檐壁上是金粉绘制的五谷图,暗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刘弗陵今也要穿最华贵的龙袍。

 于安并三个宦官忙碌了半个时辰,才为刘弗陵把龙袍、龙冕全部戴齐整。

 龙袍的肩部织、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

 龙冕上坠着一的东海龙珠,各十二旒,前后各用二百八十八颗,每一颗都一模一样。

 云歌暗想,不知道要从多少万颗珍珠中才能找到如此多一般大小的龙珠。

 刘弗陵的眼睛半隐在龙珠后,看不清神情,只他偶尔一动间,龙冕珠帘微晃,才能瞥得几分龙颜,可宝光映眼,越发让人觉得模糊不清。

 当他静站着时,威严尊贵如神祗,只觉得他无限高,而看他的人无限低。

 云歌撑着下巴,呆呆看着刘弗陵。

 这一刻,才真正体会到了萧何的用意。

 刘弗陵此时的威严和尊贵,非亲眼目睹,不能想象。

 当他踏着玉阶,站到未央宫前殿最高处时。

 当百官齐齐跪下时。

 当整个长安、整个大汉、甚至整个天下都在他的脚下时。

 君临天下!

 云歌真正懂了几分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权力和气势。

 以及…

 那种遥远。

 于安禀道:“皇上,一切准备妥当。龙舆已经备好…”刘弗陵轻抬了抬手,让他退下。

 走到云歌面前,把云歌拉了起来“你在想什么?”

 云歌微笑,伸手拨了下刘弗陵龙冕上垂着的珠帘“我以前看你们汉朝皇帝的画像,常想,为什么要垂一排珠帘呢?不影响视线吗?现在明白了。隔着这个,皇帝的心思就更难测了。”

 刘弗陵沉默了瞬,说“云歌,我想听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就如我唤你这般。”

 云歌半仰头,怔怔看着他。

 因两人距离十分近,宝光生辉,没有模糊不清,反倒映得刘弗陵的每一个细小表情都纤毫毕现。漆黑眸子内盛载的东西是她熟悉的和她懂得的,他…

 并不遥远。

 屋外于安细声说:“皇上,吉时快到。百官都已经齐聚前殿。司天监要在吉时祭神。”

 刘弗陵未与理会,只又轻轻叫了声:“云歌?”

 云歌抿了抿,几分迟疑地叫道:“刘…刘弗陵。”这个没有人敢叫的名字从口里唤出,她先前的紧张、不适忽地全部消失。

 她笑起来“我不习惯这样叫你,陵哥哥。”

 刘弗陵握着云歌的胳膊向外行去“这次负责庆典宴席的人是礼部新来的一位才子,听闻有不少新鲜花样,厨子也是天下征召的名厨,你肯定不会觉得无趣。”

 云歌听了,果然立即生了兴趣,满脸惊喜“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早和你说了,你只怕往御膳房跑,我就要天天收到奏章发愁了。”

 云歌不解“什么?”

 “宴席上不仅仅是我朝百官,还有四夷各国前来拜贺的使臣,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大宴前的忙碌非同寻常,你去着厨子说话,礼部还不要天天给我上道折子斥责你?”

 已经行到龙舆前,刘弗陵再不能和云歌同行。他却迟迟没有上车,只是静静凝视着云歌。

 于安忙说:“皇上放心,奴才已经安排妥当,六顺他们一定会照顾好云姑娘。”

 刘弗陵知道再耽误不得,手在云歌脸颊上几分眷恋地轻抚了下,转身上了车。

 云歌心中也是说不清楚的滋味,倒是没留意到刘弗陵的动作。

 两人自重逢,总是同行同止,朝夕相对,这是第一次身在同一殿内,却被硬生生地隔开。

 瞥到一旁的抹茶对她挤眉弄眼地笑,云歌才反应过来,刘弗陵刚才的举动在这等场合有些轻浮了,好像与帝王威严很不符。

 云歌脸微红,对六顺和富裕说:“走!我们去前殿,不带抹茶。”

 抹茶忙一溜小跑地追上去“奴婢再不敢了,以后一定听云姑娘的话,云姑娘让笑才能笑,云姑娘若不让笑,绝对不能笑,顶多心内偷着笑…”

 云歌却再没有理会抹茶的打趣,她心里只有恍惚。

 一年约定满时,离开又会是怎么样的滋味?

 ―――――――――

 司天监敲响钟罄。

 一排排的钟声依次响起,沿着前殿的甬道传向未央宫外的九街十巷。

 钟声在通告天下,旧的一年即将完结,新的一年快要来临。

 欢乐的鼓乐声给众生许诺和希望,新的一年会幸福、安康、快乐。

 云歌仰头望着刘弗陵缓缓登上前殿的天明台,在司天监的颂音中,他先祭天,再拜地,最后人。

 天地人和。

 百官齐刷刷地跪下。

 云歌不是第一次参加皇族宴,但却是第一次经历如此盛大的汉家礼仪。

 抹茶轻拽了拽她,云歌才反应过来,忙随着众人跪下,却已是晚了一步,周围人的目光都从她身上扫过。

 在各种眼光中,云歌撞到了一双熟悉的秀目,目光如尖针,刺得她轻轻打了个寒战。

 隔着诰命夫人、闺阁千金的衣香鬓影,霍成君和云歌看着对方。

 究竟是我打碎了她的幸福?还是她打碎了我的幸福?云歌自己都不能给自己答案。

 两人都没有笑意,彼此看了一瞬,把目光各自移开,却又不约而同地移向侧面,好似无意地看向另一个人。

 孟珏官列百官之外,所以位置特殊,加之仪容出众,根本不需寻,眼光轻扫,已经看到了他。

 汉朝的官服宽袍广袖、高冠博带,庄重下不失风雅,衬得孟珏神清散朗,高蹈出尘。

 久闻孟珏大名,却苦于无缘一见的闺阁千金不少,此时不少人都在偷着打量孟珏。连云歌身旁的抹茶也是看得出神,暗思,原来这就是那个不惧霍氏的男子,这般温润如玉的容貌下竟是铮铮铁骨。

 跪拜完毕,借着起身间,孟珏侧眸。

 他似早知云歌在哪里,千百人中,视线不偏不倚,丝毫不差地落在了云歌身上。

 云歌不及回避,撞了个正着,只觉得心中某个地方还是一阵阵地酸楚。

 已经那么努力地遗忘了,怎么还会难过?

 脑中茫然,根本没有留意到众人都已经站起,只她还呆呆地跪在地上。

 抹茶一时大意,已经站起,不好再弯身相拽,急得来不及深想,在裙下踢了云歌一脚,云歌这才惊醒,急匆匆站起。

 孟珏眸内浓重的墨淡了几分,竟显得有几分欣悦。

 冗长的礼仪快要结束,夜宴就要开始,众人要再行一次跪拜后,按照各自的‮份身‬进入宴席。

 抹茶这次再不敢大意,盯着云歌,一个动作一个提点。想到自己竟然敢踢云歌,抹茶只觉得自己活腻了。可云歌身上有一种魔力,让跟她相处的人,常忘记了自己的‮份身‬,做事不自觉地就随本心而做。

 男宾女宾分席而坐,各自在宦官、宫女的领路下一一入座。

 云歌经过刚才的事情,精神有些萎靡,直想回去休息,无意瞅到百官末尾的刘病已,才又生了兴头。

 刘病已遥遥朝她笑着点了点头,云歌也是甜甜一笑,悄悄问抹茶“是不是只要官员来了,他们的夫人也会来?”

 “一般是如此。不过除了皇室亲眷,只有官员的正室才有资格列席此宴。”

 抹茶刚说完,就想咬掉自己舌头。

 幸亏云歌忙着探头探脑地寻许平君,根本未留意抹茶后半句说什么。

 云歌看到许平君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周围没有任何人搭理她。

 她因为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唯恐出了差错,给她和刘病已本就多艰的命运再添乱子,所以十分紧张,时刻观察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一个动作不敢多做,也一个动作不敢少做。

 她身旁不少贵妇看出了许平君的寒酸气,都是掩嘴窃笑,故意使坏地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

 本该走,她们却故意停,引得许平君急匆匆停步,被身后的女子怨骂。

 本该坐,她们却故意展了展肢,似乎想站起来,引得许平君以为自己坐错了,赶紧站起,不料她们却仍坐着。

 她们彼此换眼色,乐不可支。

 许平君竟成了她们这场宴席上的消遣‮乐娱‬。

 云歌本来只想和许平君遥遥打个招呼。以前许平君还曾很羡慕那些坐于官宴上的‮姐小‬夫人,云歌想看看许平君今从羡慕她人者,变成了被羡慕者,是否心情‮悦愉‬?

 却不料看到的是这么一幕。

 强按下心内的气,对抹茶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要么让我坐到许姐姐那边去,要么让许姐姐坐过来,否则我会自己去找许姐姐。”

 抹茶见云歌态度坚决,知道此事绝无回旋余地,只得悄悄叫来六顺,嘀嘀咕咕说了一番。

 六顺跟在于安身边,大风大见得多亦,在抹茶眼内为难的事情,在他眼中还算不上什么,笑道:“我还当什么事情,原来就这么点子事!我去办,你先在云姑娘身旁添张坐榻。”

 六顺果然动作利落,也不知道他如何给礼部的人说的,反正不一会,就见一个小宦官领着许平君过来。

 许平君是个聪明的人,早感觉出周围的夫人‮姐小‬在戏弄她,可是又没有办法,谁叫她出身贫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见识过呢?

 提心吊胆了一晚上,见到云歌,鼻头一涩,险些就要落泪,可提着的心、吊着的胆都立即回到了原处。

 云歌将好吃的东西捡了满满一碟子,笑递给许平君“我看姐姐好似一口东西都还未吃,先吃些东西。”

 许平君点了下头,立即吃了起来,吃了几筷子,又突然停住“云歌,我这样吃对吗?你吃几筷子给我看。”

 云歌差点笑倒“许姐姐,你…”许平君神色却很严肃“我没和你开玩笑,病已现在给皇上办差,我看他极是喜欢,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他像现在这样认真。他既当了官,以后只怕免不了有各类宴席,我不想让别人因为我,笑了他去。云歌,你教教我。”

 云歌被许平君的一片苦心感动,忙敛了笑意“大哥真正好福气。我一定仔细教姐姐,管保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幸亏这段日子又看了不少书,身边还有个博学之人,否则…”云歌吐吐舌头,徐徐开讲“礼字一道,源远长,大到国典,小到祭祀祖宗,绝非一时间能讲授完,今只能简单讲一点大概和基本的宴席礼仪。”

 许平君点点头,表示明白。

 “汉高祖开国后,命相国萧何定律令,韩信定军法和度量衡,叔孙通定礼仪。本朝礼仪是在秦制基础上,结合儒家孔子的教化…”

 教者用心,学者用心。

 两个用心的人虽身处宴席内,却无意间暂时把自己隔在了宴席之外。

 ―――――――――――

 小妹虽贵为皇后,可此次依旧未能与刘弗陵同席。

 皇帝一人独坐于上座,小妹的凤榻安放在了右首侧下方。

 霍禹不满地嘀咕:“以前一直说小妹年龄小,不足以凤仪天下。可现在小妹就要十四岁了,难道仍然连和他同席的资格都没有?还是他不想让小妹坐到他身旁,虚位等待着别人?爹究竟心里在想什么?一副毫不着急的样子。”

 霍云忙道:“人多耳杂,大哥少说两句,叔叔心中自有主意。”

 霍禹视线在席间扫过,见者莫不低头,即使丞相都会向他微笑示礼,可当他看到孟珏时,孟珏虽然微笑着拱手为礼,眼神却坦然平静,不卑不亢。

 霍禹动怒,冷笑了下,移开了视线。

 他虽然狂傲,却对霍光十分畏惧,心中再恼火,可还是不敢不顾霍光的嘱咐去动孟珏,只得把一口怒气压了回去,却是越想越憋闷,竟然是自小到大都没有过的窝囊感。偶然捕捉到孟珏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女眷席,他问道:“那边的女子看着眼生,是谁家的千金?”

 霍山看了眼,也不知道,看向霍云。

 三人中城府最深的霍云道:“这就是皇上带进宫的女子,叫云歌。因为叔叔命我去查过她的来历,所以比两位哥哥知道得多一些。此女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长安城内做菜为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雅厨’。她身旁的妇人叫许平君,是长安城内一个斗走狗之徒的子,不过那人也不知道撞了什么运气,听说因为长得有点像皇上,合了皇上的眼缘,竟被皇上看中,封了个小官,就是如今跟着叔叔办事的刘病已。云歌和刘病已、许平君、孟珏的关系都不浅,他们大概是云歌唯一亲近的人了。这丫头和孟珏之间好像还颇有些说不清楚的事情。”

 霍禹第一次听闻此事“成君知道吗?”

 霍云说:“大哥若留意看一下成君的表情就知道了,想来成君早知道这个女子。”

 霍禹看看孟珏,看看刘弗陵,望着云歌笑起来“有意思。”

 霍禹看到霍成君面带浅笑,自斟自饮。

 可他是霍成君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又一向疼这个妹子,哪里看不出来霍成君笑容下的惨淡心情?不又是恨又是心疼地骂道:“没用的丫头,拿一个孤女都没有办法,真是枉生在霍家了!”

 霍云忙道:“大哥,此事不可来,否则叔叔知道了…”

 霍禹笑:“谁说我要来?”

 霍山会意地笑“可我们也不可能阻止别人来。”

 霍云知道霍禹因为动不了孟珏,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迟早得炸,与其到时候不知道炸到了哪里不好控制,不如就炸到那个女子身上。

 孟珏将霍氏玩股掌间,他憋的气不比大哥少。

 更何况,霍禹是叔叔唯一的儿子,即使出了什么事不好收拾,有霍禹在,叔叔也不能真拿他们怎么样。

 霍云心中还在暗暗权衡,霍山道:“云弟,你琢磨那么多干吗?这丫头现在不过是个宫女,即使事情闹大了,也就是个宫女出了事,皇上还能为个宫女和我们霍氏翻脸?何况此事一举三得,真办好了,还替叔叔省了工夫。”

 霍禹不屑地冷笑一声。整个长安城的军力都在霍家手中,他还真没把刘弗陵当回事情。

 霍云觉得霍山的话十分在理,遂笑道:“那小弟就陪两位哥哥演场戏了。”

 霍禹对霍山仔细吩咐了一会,霍山起身离席,笑道:“你们慢吃,酒饮多了,我去更衣。”

 霍禹叫住他,低声说:“小心于安那厮手下的人。”

 霍山笑“今天晚上的场合,匈奴、羌族、西域各国的使节都来了,于安和七喜这几个大宦官肯定要全神贯注保护皇上,无暇他顾。何况我怎么说也是堂堂一将军,未央宫的军侍卫又都是我们的人,他若有张良计,我自有过墙梯,大哥,放心。”

 ―――――――――――――

 云歌和许平君略讲完汉朝礼仪的由来发展,宴席上器皿、筷箸的摆置,又向许平君示范了坐姿,敬酒、饮酒的姿态,夹菜的讲究…

 等她们大概说完,宴席上酒已是喝了好几轮。

 此时正有民间艺人上台献艺,还有各国使臣陆续上前拜见刘弗陵,送上恭贺和各国特产。

 抹茶接过小宦官传来的一碟菜,摆到云歌面前,笑说:“云姑娘,这是皇上尝着好吃的菜,命于总管每样分了一些拿过来。”

 虽然说的是百官同庆,其实整个宴席不管坐席,还是菜式,甚至茶酒都是根据官阶分了三六九等。呈给皇帝的许多菜肴,都是云歌所坐席上没有的。

 云歌抬头看向刘弗陵。

 刘弗陵正在和大宛使臣说话。

 因为距离远,又隔着重重人影和喧闹的鼓乐,云歌其实看不分明刘弗陵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甚至知道他此时眼内会有淡然温暖的笑意。那种感觉说不清楚,但就是心上的一点知道。

 因为这一点知道,两人竟似离得很近,并没有被满殿人隔开。

 云歌抿一笑,侧头对许平君抬手做了个标准的“请”的姿势。

 许平君也是优雅地道谢、举箸、挽袖、夹菜,动作再无先前的局促和不自信。

 许平君咽下口中食物,又端起茶杯,以袖半掩面,喝了一口茶,再用绢帕轻轻印

 看到云歌赞许的笑,她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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