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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议亲
 六月,朝廷下了道震惊天下的诏令:先帝期曾经选侍过的内命妇,位在三夫人之下、年未满四十、没有生育、有娘家可依者,和无家可依而愿意出宫者,都放出宫来,听其嫁娶。

 先帝庙号一个“平”字,史官载其言其行皆平,无过无功。但实际上民间对这位承平帝却多有怨言。承汉朝自开国以来,后宫嫔妃的数目一般都在五百以下,只有这位喜好游乐的平帝大肆充实后宫,宫人总数计五万,嫔御二千有余,宫中奢靡之风大盛。

 六年前,齐略初登帝位,就有裁撤平帝后宫的风声传出,当时以宰相唐源为首的一批旧臣,为与太后和少帝争执政权,硬将此事了下来。

 齐略加冠后逐步收回权柄,在准备一展身手的时候,又遇上了太后病发,许多事情都没办好。直到现在他才借着越姬产子,大皇子齐沋满月的喜讯,以代替赦诏的形式颁发恩旨,裁撤先帝后宫。

 整顿后宫,裁撤宫人在历朝历代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道恩旨,连先帝曾经御幸、又有份位的嫔妃都算在了里面。

 我在民间的时间一久,知道这年代本来就‮女男‬失衡,加上皇宫王室公卿贵族富豪都有广蓄姬妾之风,可称内多怨妇,外多旷夫。齐略此举一下就放出了一万六千余名适婚女子,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善举。

 我初听这道恩旨,暗暗佩服齐略的襟的同时,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羌良人位在三夫人之下,没有子嗣,年纪尚轻,又是滇国送进来的人,正符合外放的条件。难道他竟真的舍得将自己的意中人也送出宫来,再不相见?又或者,他会将羌良人送出来,又换过另外一个‮份身‬送回去?

 齐略与羌良人的事,本是我绝不该想的,可不知为什么,思绪飘散开来,却似着了魔一般,竟让我没办法移开心思。

 我正胡思想,医馆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嚷,铁三郎和张典领头,带着一群时常帮我打杂的期门卫跑了进来,一面跑还一面嚷:“云姑,这次如果你不帮手,可要死人了!”

 他说得危急,把我吓了一跳,问道:“你们难道又跟羽林郎斗气打架,闹出什么事来了?”

 宫掖期门军多是招自京畿附近的庶族弟子,与基本上全是士族豪强出身的羽林军素来不和。从严极以武艺技七军后,羽林军已经连续八年没能在天子秋猎的演武大会上夺得名次,双方的嫌隙愈来愈大。近年来已经不止私下经常争斗,就是在御前也前有冲突。严极的断腿和张典上次的重伤,都是由此而来。

 所以我一听到铁三郎说到要死人,立即以为是期门军和羽林军又发生冲突,有人受了重伤。

 “没有没有!自从严大哥的伤好以后,我们都没有再找羽林军的麻烦了。”铁三郎连忙摆手,冲我道“我是替期门卫里的几个好兄弟来求你借钱应急的!”

 我十分好奇:“你说得这么急,借钱是干什么?”

 “娶亲啊!”铁三郎心急火燎地说“云姑,你知道中放宫女出来的事吧?期门军中好些个兄弟都有看中的人。可娶亲是要彩礼的,兄弟们都在发愁呢!”

 原来中这次有不少无家可依又想出宫的女子,皇后体察下情,索奏明了太后,允许她们在宫的未婚卫士里挑选夫婿,就在长安城落地生,开花结子。

 宫共有七军;鸣銮、三署郎二军是太后亲卫,驻长乐宫;虎贲、龙骧、羽林三军都是天子卫士驻建章、未央二宫;凤翔军是皇后卫士,守掖庭;这都是从全国各地大小士族里挑选出来的贵族,虽然未必个个富裕,但也不会愁娶媳妇的钱。

 只有期门军值守六宫的宫门,基本上全是关内的寒门子弟,不少人连房子都没,只能以营为家。期门军在宫七军里地位最低,人数最多,又最穷,这次宫里放出来的下级宫女,多半都选了期门军的卫士为配。

 这些从六宫里出来的女子,虽然年龄放在十三四岁就嫁娶的民间风俗里来说,都是老姑娘。但实际上,她们有良好的教养,一技之长,容貌都不差。堪称同时代中的女子里的中上人品,就是多少有一点点环境造就的娇气,要的彩礼钱不低。

 我也是宫里出来的,明白她们的心思:她们要彩礼钱不是纯粹贪财,而是看对方有没有娶她们过门的财力和决心——都是宫里浸了十几二十年的人,远不像乡间的天真女子,以为真能有情饮水。不要求丈夫富贵,但也决计不能嫁家徒四壁、而又没有信心养活婆娘的穷鬼。

 期门卫的月俸有十五石,如果不是像张典铁三郎他们那样好武成痴,老爱往西市买刀剑戟,衣裳鞋袜磨损太快,偶尔也往章台那边走动,养个老婆还是够的。

 “娶亲是终身大事,如果你们想好了负担家庭的责任,我当然鼎力支持。儿,把医馆账上的余钱划出来,借给铁三哥他们。”

 “这钱一个也不能借给你们,姑姑也要置嫁妆的!”黄一下从柜台里跳了出来,两眼圆圆地瞪着铁三郎等人,再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叫道“姑姑,你糊涂了!你自己都要议婚了,却连套像样的簪钗环珮都没有,哪还有钱借给别人娶亲?”

 “你要议婚?”张典齐声问我,我莫名其妙,望着黄“我什么时候要议婚了?”

 “先生早替你相中了几个侯门公子,这些天他明着是去太医署修订医经的材料,实际上是去替你观察未来夫婿的人品的!”黄冲我横眉竖眼的,显然对我的迟钝大为恼怒“先生其实也没有故意瞒你,你自己不留心,还好意思来问我。”

 我恍然大悟,但对老师替自己选择对象却也并不反感,因为他是局外人,能够充分考虑各方面的综合因素,看走眼的几率远比我要小。

 “老师替我择婿,总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成。我的嫁妆现在还不必急着置办,铁三哥他们的婚事却迫在眉睫,你先把钱拿出来吧。”

 黄见我执意要借钱出去,只急得眼红手,居然扑在钱柜上就耍赖不起来了,把我和铁三郎等人看得既尴尬又好笑。

 我被他得无法,只好低头哄他:“儿,姑姑以前也是借过钱给铁三哥他们的,结果他们不止还了钱,还时常帮我们做事。你这半年在外面掌柜,如果将借钱出去再收账看成是笔买卖,你说这笔买卖合不合算?”

 无论是我家住的院子、院后的造纸作坊还是医馆的建设,铁三郎他们都居功至伟。黄虽然跟他们常不对盘,但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这样好了,借钱给他们也可以,不过他们除了还钱以外,还得帮我在屋后的荒地里开一个二十亩阔的池塘抵利息。”

 我家院子后的荒地土硬石头多,开一个二十亩阔的池塘,连上引水渠等附属设施,少说也要二十个壮劳力一年辛苦,黄可真是太会打如意算盘了!

 我目瞪口呆之余,忍不住拎住他的耳朵气骂:“你这小子,简直就是黄世仁的儿子…不,黄世仁都只能做你的灰孙子!对好朋友放高利贷?你讨打是吧?”

 把钱借给众期门卫的士兵后,我有些心情郁闷,看到今天医馆的病人病不重,人数也少,有坐堂的医生就能应付,索出了医馆,向东市那边走去。

 张典和铁三郎居然没跟急着去下聘娶亲的众卫士一起走,却落后几步陪着我一起逛街。

 我有些诧异地问:“难道你们不用去准备下聘?”

 铁三郎抹抹腮边的大胡子,显然有些郁闷地说:“她们都没看上我。”

 他的身材比普通人大了两号,外相威猛,大有凶煞之气,宫中那些女子看不上他,却也正常。只是他虽然外表鲁,但心地纯良,有情有义,重外相者失之珠玉,却也叫人惋惜。

 好在铁三郎天乐观,神经颇,沮丧一下便过了,哧道:“不过,我也看不上她们。”

 我宽慰他几句,见张典在一旁默不作声,便移开话题笑问:“子籍兄,你呢?”

 张典与铁三郎他们这些有名无字或者索以排行起名的寒门子弟不同,据说祖上乃是新莽时的武将世家。虽然张氏入承汉朝来,门庭毁败已百余年,但张典却还是依足了士族之礼起字“子籍”

 “无良配。”

 张典简略无比,我本以为他是想娶个高门大户士族女子,转念却想到宫中遣出来的女子最差的也是良家子出身,不乏高门贵第。张典一口回绝,足见他心里必是另有打算。

 “子籍兄,这六宫出来的女子数目众多,哪能寻不到良配?你年岁已然不小,眼光还是莫放太高吧。”

 这半年来跟张典他们时常来往,情分渐亲厚,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不甚拘礼。

 “眼光高也好,低也罢,总要合眼,方为良配,否则何必相强?”张典望着我,微微一笑:“云姑,你只说我和三郎的婚事,怎就不想想自己?”

 他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一眼瞧见,心中突然一慌,赶紧移开目光,去看市衢中的人

 正心情烦躁,面一群嘻嘻哈哈说笑的少年走了过来。被众人围在中心的少年尚未加冠,肤略黑,细眉挑媚,明眸含情,边一点红痣,明明是男儿身,笑起来竟有几分女子的风妩媚之气。

 那少年的长相美丽奇异,我忍不住便多看了一眼。那少年显然已经习惯被众人注目,见我看他,不止没有恼怒,反而明眸一动,斜视着我一笑,俨然就是狼放电勾小女生的常用手段。

 我被少年略欠高的电眼一扫,才意识到这小子是在冲我放电,微微一怔,心里烦躁微散,忍不住“扑哧”一笑,赞道:“这少年的相貌,就是放在女子里也是万里挑一的精致美人,生得真好。”

 张典也转头看了那少年一眼,微微皱眉:“那是费城侯的庶子高蔓,长安城里有名的轻薄儿。”

 我听他意有所指,不一笑:“子籍兄不必担心,云迟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人。”

 不料我们不再理会那群少年,那群少年却突然停下脚步,一齐转头向我们这边看了过来,高蔓更是大叫一声:“慢着,兀那女子,你可是太医署女祇侯云迟?”

 他刚才过去的时候明明不认识我,怎么这时候却突然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是,高公子有何指教?”我顿感错愕,应了一声,仔细地打量那群少年,想看出是谁认出了我,又是何故使这群纨绔子弟停下脚步问讯。

 这群少年有十一人,个个衣锦着绸,服饰华贵,满面骄矜之气,看上去就知是长安豪贵家出游的纨绔子弟。

 铁三郎看那群少年极不顺眼,忍不住撇嘴道:“云姑,我们走吧!一群无赖轻薄儿,有什么好客气的。”

 铁三郎这话一出,众纨绔子弟个个都怒上面。高蔓对铁三郎冷笑一声,话却冲我说:“云祇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男子结伴同行,招摇过市,这不是为妇之道吧?”

 此时‮女男‬大防在上层十分看重,越往民间却越是稀疏,长安城里与男子结伴同游的女子遍地都是,实在犯不着专门为此来说什么“为妇之道”

 这小子明显冲我来的,但我自忖以前从未见过他,更说不上与他有隙,却不知他这样针对我是何缘故。

 我心中微诧,旁边的张典已经替我反责道:“高蔓,你无礼拦阻,妄言垢人,居心险恶,用意何在?”

 高蔓嗤了一声,锐声道:“我自跟我父亲替我相的未婚子说话,关你什么事?”

 他的话在我耳里打了几个转,我才体会到其中的意思,惊得我差点一头撞到街边的酒旗杆上:难道这就是黄嘴里,老师替我相中的人?不可能吧?!

 “高公子,你弄错了吧?”

 “我怎么可能弄错?我父一天到晚都在家里念叨,说你定是一房能叫我收心养的贤,已经几次找你老师说亲了。”

 “这不可能!”我莫名其妙,费城侯高适的大名我是听过,但活人我却没见过。他怎么可能突然就知道我这么个人,还找老师提亲?

 高蔓却不理会我的惊诧,只走近前来,用十分挑剔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了好几遍,连连‮头摇‬:“云迟,我父说你必会是我的贤,可你知道做我的贤要有什么条件吗?”

 这小子敢情以为我想攀侯府高枝,将我看成任由他挑挑拣拣的物件了。

 “我不知道…”我也没兴趣知道——后面这句话我还没说,高蔓已经把我的话截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要做我的贤,她必须要有嫱之姿,西子之,褒姒之娇,息姬之,嫘祖之能,齐嫫之德,乐之贤…”

 他一股脑儿地说下去,听得我和张典是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铁三郎直截了当地骂了一句:“这小子失心疯。”

 张典则含蓄了许多:“有这般姿容德行的女子,早入了帝王家,几时轮到这黄口小儿胡言语?”

 我初时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有点火气,但听到后来,却是啼笑皆非,等他说完后便强撑着笑问:“高公子,云迟固然不知你要择的标准,但云迟择婿的标准,你大概也是不知道的,要不要听听?”

 高蔓愕然,我也学他刚才的表情,根本不管他,只管说自己的:“我要择的夫婿,要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年要满二十二岁,身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

 张典和铁三郎这时候极有默契的看着高蔓,一齐‮头摇‬,发出两声意义不明的嗟叹。

 高蔓微一错愕,突然叫道:“慢,你这是前汉孝武朝东方朔的妄言,怎能当择婿标准?你分明是存心戏弄人。”他说的那些择偶条件,又何尝不是戏弄人?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拱手道:“高公子,天上的飞鸟,不能与水中的游鱼相;昆仑的玉石,也不能配东海的沉沙。云迟自非如君所的良配,公子也非云迟心中的佳偶,长辈一时戏言,何能当真?你我就此相别,但愿此后莫再相见才好。”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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