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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药王谷
 药王谷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常的山谷,但是奇花烂漫,胜过世上任何一座花园。一路走进去,空气中浮动着花香与清苦的药香,混成一种无以言喻的特殊味道,超尘脱俗。

 央落雪一踏进药王谷,弟子们都了上来,他问:“杜师叔呢?”脚下并不停留,弟子也快步跟着他,回禀道“中医苑里,正在急救一名病人。”

 “苑情形怎样?”

 话音才落,脚下便隐隐一颤,药王谷深处似在隆隆作响,紧接着,又是一下。央落雪脸色微微变了变:“震动这样频繁么?”

 “是。我们都很担心里面的…”说着猛然止住,看了央落雪身边的百里无双一眼。

 百里无双知道苑是药王谷中的地,就如同北凌楼之于娑定城一样,甚至还更加神秘,因为苑只有药王谷当家人可以进入。她站住脚,向央落雪道:“你去忙,我在这里等你。”

 “你避讳什么?早晚都是药王谷的人。”他弯了弯嘴角“这事虽然急,却算不上大,很快便会办妥。”

 弟子听得目瞪口呆。“早晚都是药王谷的人。”——一怔之间,央落雪与百里无双已经往前去。

 不多时,两人已经到走谷中最深处。最后一幢屋子后面,是大片的石壁,后面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石壁高且陡,如果从顶上看,药王谷坐落在悬崖底下。

 央落雪指着山壁边上一座竹屋,道:“那是我的屋子,去里面等我,我一会儿便出来。”说着,手抚在身边的山壁上,不知动了哪里的机关,石壁札札连声,出一条甬道来。

 央落雪踏进去,脚下忽然一颤,整个山壁都抖了抖,甬道上方的石块隐隐颤动,竟有石屑落下来,要退出已然不及,忽然身后衣袂声响“铮”地一声,长剑舞起一团乌光,将两人身形护在里面,百里无双的眉头微微皱起:“你的弟子就这样让你一个人犯险么?你难道连随从护卫也没有一个?”

 “论武功我还算是谷里的第一高手呢。”央落雪说,口气虽然轻松,但眉头却已皱起来“奇怪,苑从来没有这样过。”

 百里无双看着这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甬道,以及头顶不断落下的石屑,知道他不能退,也不会退,便挥着剑一路护着他进去。甬道空气沉闷,一直通往群山的内部深处。

 震动越来越厉害,落下来的已不止是小石块,深处隆隆之声不绝,百里无双了口气:“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两个都要被埋在这里。”

 央落雪两只眼睛黑沉沉,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她‮子身‬一轻,已被他带得向前掠去。

 黑暗中只能凭记忆认路,掠得太快,好几次她都能感觉到前面的他身形一颤,显然是撞上了石壁上突出的石块,她道:“慢点——”他却已站住,原来整个甬道已到了尽头,两人一停下来,旁边石壁他道:“你站在这里,无论如何千万别出声。”

 他的声音轻且紧绷,百里无双点头:“知道了。”

 他的手按到石壁上去,札札之声又起,另一条甬道慢慢出来,柔和的光线随之涌出来,央落雪的身影没进里面。

 那条甬道颇为安静,但外面的震动仍然没有停止,大小石块落下来,再走出这条甬道一定非常困难。不知道药王谷里怎么会有这样危险的地方。这样的震动如果波及开来,整个山谷都要变成一堆石。

 空气里充满大量的粉尘,入咽喉,肺里倒出一股岔气,冲到嗓门就要咳嗽出来。她忍住,剑气鼓起来,石屑落近她周身半尺,便在虚空中弹开来。

 便在这一刻,百里无双蓦然感觉到空气中起了一层奇异的波动,那些细小的粉尘在虚空中消弭无痕,震动停止了,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又像是控制这些石块的思路忽然停滞。央落雪方才进去的那条甬道忽然打开,眼前涌现大片大片柔和的光,水一样将她淹没,无形的力道把她往前扯。

 “仙人,不要——”央落雪的声音自光中传来,充满焦急,但却遏然而止。

 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光,她什么也看不到,‮体身‬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感觉像是穿过一层薄雾,眼前清明起来。

 眼前是一个雪白的世界。

 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也不会清山峰和草木。所有的一切都是白的,唯一的颜色是央落雪。黑的头发,淡红的,天蓝色的袍子。他整个人原本看起来是极清淡的,但到了这里,他成了唯一的鲜明。

 他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子身‬往前倾,一手伸出去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

 啊,那是一只袖子。

 雪白的,就像这天地一样颜色的袖子。袖子底下,是一条手臂,手臂连着的,是肩膀,肩膀之上,是一张脸。

 那是一个白衣人。极白的衣,极白的肤,极白的发,整个人似冰雪雕成。他不像是真人。白得不像真人,美得不像真人。那五官的美丽竟有种叫人窒息的力量,看不出别,看不出年纪。这样的人,根本不是尘世应有。

 这样一个人,目光落在央落雪的手上,开口了:“你的师父没有告诫过你么?你们不能碰我的。”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美,像两块冰晶轻轻相碰时发出来的声响。

 央落雪就如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缩回手。

 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碰到仙人。

 哪怕是一手指,一片衣角。

 师父带他进来的第一天就这样告诫他。

 指上还留着那异样的触觉,在握住仙人手臂的一瞬,像是有什么东西透过掌心窜进他的‮体身‬里,心里滑过一阵寒意。然而没有时间深究,他快步拦在仙人身前,躬身道:“甬道震动厉害,若不是她的护送,弟子没办法进来。”

 他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紧张,百里无双还是第一次看到央落雪这样恭谨谦卑地跟人说话,他的衣袖轻轻波动,那是因为手臂在衣下颤抖,他忽然跪了下去“请仙人放过她。”

 “你以为我要杀她么?你错了,我已经百多年没有看到玉虚宫的剑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仙人说着,望向百里无双“你这剑气还不到玉虚诀的半成,怎么就下山了?”

 他的衣、肤、发,都和这天地一样一样雪白半透明,一眼望去,根本看出这里还站着么这一个“人”百里无双微微了口气,连央落雪都要诚惶诚恐的人,她不得不拿出十二万分的恭敬对待,躬身施了一礼,道“在下娑定城百里无双。并不是什么玉虚宫弟子,也没有听过玉虚诀。抱歉打扰了前辈清修——”

 她的话没能说完,一道晶莹光芒由仙人的指尖发出,照在她的眉心上,她只觉得有一道淡淡凉意在一瞬间走遍了全身,仙人收去莹光“咦”了一声“居然不是玉虚诀?居然是剑气自动进入你体内…这是什么法门?”

 说着仙人的目光一顿,落在她手里的重离剑上,微一抬手,剑自动落到他手上,他看了看,松开手,重离剑飞到百里无双手上。

 百里无双已然呆住。

 作为娑定城的当家人,大大小小的场面多少见识过,但,没有一次,有这样诡异。

 据说有某些诡异的武功练了之后会令人的相貌也变得诡异,她原本以为眼前这个人就是如此。但,此刻她已经明白了:他根本不是人。

 不是人。

 “这样重的煞气,你居然能克得住…好好修行,有一天剑气充盈紫府,玉虚宫的人会来接你。玉虚宫…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呵…”他的声音里似有眷恋,轻地吐出一口气“你们去吧,我累了,要歇息了。”

 央落雪躬身告退,仙人忽然叫住他:“药王。”

 他叫他药王,百里无双很奇怪。虽然药王已逝,但央落雪一直没有举行继任谷主的仪式,江湖上,人们仍然称他“药王谷大弟子”

 不过,如果这里只有药王能进来,那么,对于这个白衣人来说,进来的人只有这一个名字吧?

 央落雪回身聆听吩咐。

 “下次,带你的弟子来吧。”

 央落雪不明白他的意思:“在下尚未收徒。”

 “那么,你得快些选好下一任药王了…”

 冰雪般的人儿这样说,他的身影淡下去,淡下去,直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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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出了甬道,奇花烂漫的药王谷重新出现在眼前,充满花香与药香的空气扑面而来,百里无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而转即,她这口气又提了起来,脸色大变,迅速拔出重离剑。

 央落雪问:“怎么了?”

 “剑上的煞气…”她震惊地、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被除去了。”

 “这把剑被他握过了。”

 就在一握之间除去的?她怔怔问:“他…到底是什么…?”

 央落雪没有回答,却问:“你参加过知书大会吧?”

 百年前一位高人设立问武院,同时设立阅微阁,阁中有知书人未卜先知,能知天下事。每三年阅向阁会召开一次知书大会,每一次邀请十人。

 这一天能上阅微阁的,都是天下顶尖人物。百里无双自然也在内。她立刻想到阅微阁中奇异的光与剑气,以及将绿叶化成童子的神通。

 当年设立问武院的高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在望舒山修行的剑仙。虽然不知为何要手俗世中事,但江湖的确因为他的手而有了百多年的太平。

 “你是说,‘他’也是剑仙?”

 “不,他不是使剑,他只救人。或者说,只救仙。”央落雪道“你还记得我跟小研讲过的故事么?”

 …从前天上有一位神仙大夫,他的医术很高明,可以治好所有的病痛,但是每救一个人,他自己的‮体身‬就会受到伤害,可是他还是不停地救人,最后慢慢地衰竭。

 …他最好的朋友最后把他送到了一个时间过得很慢很慢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可以活得长一点。

 他那种平平淡淡的,仿佛不含一丝情感的语调仿佛还在耳旁,百里无双一震“他就是那个因为缓慢衰亡而不得不来到人间的仙人——”

 “你看到那株藤萝了么?”央落雪指着一片开满淡紫小花的花架给她看“那叫风满铃,、叶、花、茎都可以入药,只生长在申州人烟罕至的深山里,每年只有七天开花,每次只开七朵。”

 “这里少说有上千朵。”

 “这就是因为他在这里的缘故。”央落雪目光掠过整座山谷“这里所有的花草药材,长年不枯不谢不萎,不分四季,也不分地域,只要世上有的,都可以在这里种活。”

 百里无双已经明白“那你需要为他做什么?”

 “他的那位朋友,当年留下一段咒语。他每每情绪不安的时候,就需要有人念给他听。听完之后,他便安睡。像今天之后,一年之内,苑都会很安静。”

 这就是,药王谷永远不缺奇花灵药的原因。

 用守护仙人作为换,仙人赐予这个山谷永远的丰茂。

 但也有几条忌。

 比如,没有响动时任何人不得入内。

 比如,任何情况下不得碰触到仙人。

 碰触了之后会怎样呢?

 央落雪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右手指尖搭上左手脉门,脉相平稳,没有异常。

 那时看着仙人袖中一片光飞向她的位置,那一刻的焦急,好像整颗心都要烧起来,什么也不顾上了。

 好在是虚惊一场。她仍好端端地在面前。她的脸上因为甬道中的混乱沾了不少灰尘,他用溪水沾手,替她把脸上的一点污痕拭去。指下肌肤光滑,似温玉,令他心神一

 百里无双的脸也微微发红。虽然已经知道了彼此对自己的意义远远不止是朋友,但两人一直是以朋友的方式相处,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细腻亲密的举动。

 这一刻空气好像都起了一丝变化,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弄得灰头土脸,得洗澡。”

 “嗯。”央落雪也站起来,指上仿佛还带着她肌肤上的余温,这滋味奇妙又怪烦,走了几步,他忽然回头道“诶,你很煞风景啊。”

 百里无双板起脸:“你想怎么样?”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出,她这脸板得太假,眼睛里还有藏也藏不住的慌乱,面颊也微微发红。

 可是央落雪偏偏看不出来,他被问住了:他想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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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沐浴过,央落雪给她臂上的伤口换药。她新沐后的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似一只人的手,轻轻在他鼻尖上晃动。他克制着自己目不斜视,一面问:“我记得那天你跟展元动手时,伤口两天之后就连疤痕都看不见,这次为什么这样慢?”

 百里无双叹了口气。当初从乌刃手里拿回重离剑的时候,她以为两成剑气就够用,谁知竟被重离划伤了手臂。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现在,要全力施为,才及得上以前的随意施为。

 指尖顺手搭上她的脉门,央落雪道:“你体内的剑气变弱了,自己感觉得到么?…还有这眉心红芒,好像也没有初次见你时红。”

 “这剑气我从来都没弄明白过。”百里无双抚了抚额头,这样一刻不愿去想这个,一手搁在桌上,冰冰凉,原来桌子也是竹制的。不止桌子,地板、椅子、茶几,甚至,都是竹制的。她微笑道:“在这里消暑应该不错。”

 央落雪薄薄的嘴角弯起来“岂止消暑?无论消消秋还是消寒,药王谷都是绝佳之地。”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弟子进来回禀:“大师兄,杜师叔请你去中医苑。那名病人突然出血,怎么都止不住——”

 “连师叔都止不住么?”央落雪站了起来,顺手握住她的手腕,她微微一挣,他却问她“干什么?”

 “你去救人,我去做什么?”

 “娑定城等你回去,你并没有多少时间留在这里。所以,能够待在我身边的时候,就好好待着。”他对着她微微一笑,如静兰般美好“放心,不会让你在旁边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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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王谷有三个医苑。上医苑主治所有疑难杂症,兼作谷中大夫平里修研医术所在,央落雪主理。下医苑看风寒痢疾跌打损伤之类小症,是新弟子们呆的地方。中医苑主治内外重伤,杜子新主理。据说杜子新原本是名门之后,祖上世代都是御医,因为想要修习更深的医术,他丢了原本的姓名,也丢了世家‮份身‬,来到药王谷,药王就是看在他这份热忱上,认为他医道极高,自己已经不够资格做他的师父,而代先师收徒。

 原本医术并不分内外,但药王认为每一名大夫都有自己所长和所短的地方,因此分出个个医苑,让弟子们各展所长。

 到了医苑里,百里无双才知道世上最‮腥血‬的地方并不是战场,而是这里。一名病人躺在上,鲜血已经透了全身,还没有进门,浓厚的‮腥血‬气扑面而来。

 百里无双总算明白了央落雪为什么吃素,很少有人能在那样血淋淋场面之后还能红咬下口吧。

 当中一名大夫穿墨紫长衫,见到央落雪,眼睛一亮,迅速让出主位,央落雪一看症状,并没有多问,下针封住病人血脉,下手如风,道:“师叔为什么不封他璇玑?”

 “他的气脉已经受损,封了璇玑会只怕断绝他的气脉。”

 “用半封针即可。”

 “那套针我还差几分火候,可不敢轻易尝试。”

 “不试他就没命了——五沸汤准备了么?”

 “在这里。”

 “灌下去。”

 出血很快止住了,情况稳定下来。两位大夫在水盆里洗手,杜子新低声道:“那位姑娘的模样很像一个人。”

 央落雪薄薄的弯起来:“不是像,就是她。”

 杜子新微微一惊:“娑定城的大‮姐小‬来药王谷可不是小事,我去安排接风的宴席——”

 “不必了。”央落雪望向屋中另一端的红衣女子,眼角自然而然地,晕出一丝笑意“她由我来招呼,你不用管。”

 他的笑容令杜子新微微一怔。

 央落雪,很少这样笑。

 这个骄傲的少年,一向连笑容都充满傲气的啊。而此刻,这笑容如此温柔,直令人如沐春风。

 杜子新上下打量他,蓦地明白了,笑起来:“好啊——”

 央落雪没等他说完,拭净了手,将百里无双拉到他面前。百里无双微微俯首,口称“前辈”

 杜子新笑道:“若论‮份身‬,我当不起娑定城大‮姐小‬的礼。但若论辈份,我却要老着脸受一受了。何必叫前辈?你跟他一样叫我杜叔便好。”又说了几句,才想起让百里无双在这样的地方久站不太好,忙让两人出去。

 央落雪便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一面问:“你想做什么?歇会儿?在谷里逛逛?还是去谷外看看?”

 百里无双微微一笑:“自然是客随主便。”

 “那就去谷外吧。”央落雪道,阳光下一头长发似缎子一样闪着光“在娑定城多承你照顾,喏,到了这里,随便买什么,我来付账。”

 百里无双看了他一眼:“你需不需要乔装打扮?”

 “我跟你不同,谷外要是有病人,早就送进来了,不必等我出去——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在想什么?”

 她一付笑又忍笑的样子。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要乔装,只有打扮成女人…”

 “嗒”他弹了一下她的眉心,那淡红色的一线迅速地淡下去,她捂住额头,简直有几分吃惊。

 那尊贵的红芒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吧?

 尊贵的大‮姐小‬也是一样吧?

 他的心情忽然雀跃起来,飞快地,印在那线红芒上。一碰即收。

 她的脸嗡地烧起来。

 他已笑着,拉着她的手,向前掠去。

 谷中来往的弟子,只瞧见两人那时的笑容就像这一刻的晴空,最清澈的明朗,没有一丝尘埃。

 因为那个时候,他们知道所爱的人就在身边。他们知道,彼此就是自己这一生选定的人。

 而谁都没有发现,红芒在那一刻,彻底消失。她的额头光洁,再没有一丝痕迹。待央落雪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红芒才隐隐地,出一线。

 但已经极淡,极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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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虽然谷外人人都认得央落雪,但并没有像娑定城的人围百里无双一样围着他。自他所到之处,一律受到极热忱的,有两家茶楼老板为了请他到自家喝茶险些打起来。央落雪道:“我这次到这家喝,下次去那家喝,不就成了么?你们莫要扫了我的兴。”

 那家茶楼老板连忙道:“神医难得出谷,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但今天神医既然说了,我可记下了!我家有极上等的大红袍,等着神医和这位姑娘来!”

 这家的老板忙将他请上雅间,拣了最上等的茶品点心送上来。百里无双见央落雪握着茶杯出神,道:“他不是说过这套茶具刚买来还没有用过么?你还嫌弃什么?量他也不敢蒙你吧?”

 “不是…”央落雪看着她,眸光悠长又轻柔“我在想,我们什么找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俩的地方,才有清静吧?”

 “可是,你不能离开药王谷太久,我也不能离开娑定城太久。能像这样清闲几已经不错。”

 这是事实,所以可以在一起的日子,要格外珍惜。

 喝完茶,央落雪又陪着她逛了一阵。衣裳、首饰、脂粉、小玩意…她好像没有一样想要的。不错,她最喜欢的是剑。可她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铸剑师,难道还需要到别的地方买兵器?央落雪拢着眉头走了一阵,忽然,眼前一亮,将她拉进一间珠宝行。

 店铺里各式金银玉器琳琅满目,他挑了一支玉簪,两人对首饰等物都是外行,但这支簪通体水莹莹,簪头却有一点血红,如晕如染,浑然天成,显然不是俗物。

 老板原本不肯收钱,央落雪笑道:“白拿的东西,我怎么送人?”

 老板方知其意。央落雪扔下银子,将簪子进百里无双的发髻里,再将原来那乌木簪出来。

 只可惜纵然他得很小心,还是把她的发髻弄了。大半的头发散开来,他又闻到了那清雾一样的香气。

 百里无双“诶”了一声,忙去挽头发。央落雪拉住她的手,索将她的另一半头发也打散“就这样。”

 头发放下来的百里无双有股说不出的俏丽宛转,看着她,他觉得有双手轻轻地在心尖上捻了一下,又一下。

 一点点,一点点疼。

 他的手从她的手腕滑到指尖,将她的整只手握在掌心。这是双铸剑的手,不像一般女孩子的柔若无骨,修长手指有惊人力量,掌心也有淡淡的茧。可是它躺在他的掌心里,就似一朵花。他怕握得重了,会伤到花瓣。轻了,又怕握不住。心里的情绪说不清,甜蜜又惆怅,他的另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她的肩,将她拥到怀里来。

 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扑到她面上来。些微的慌乱和甜蜜,她低声道:“这里这么多人…”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往上扬起来的语调,淡淡的轻悦嗓音,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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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月光极好,花草的香气更加浓郁,百里无双问:“我的屋子在哪里?”

 “这里。”

 “这是你的屋子。”

 央落雪走进去坐下,头靠着椅背,长发如水垂下来“我的屋子就是你的屋子。”看着她,薄薄的嘴弯起来,微微一笑“放心,我比你大方。我起码还多为你准备了一张,不会让你跟我挤一张。”

 卧室里果然有两张,中间隔着一张小几。

 那‮夜一‬睡得很安静。毕竟两个人连接赶了这些天的路,到了之后又没有休息。

 第二天,百里无双跟央落雪去看展元。

 展元在下医苑打杂。杜子新原本不肯,但见他再三肯请,也只好同意。央落雪和百里无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将一株株人参切片。

 晒干了的人参极坚实,弟子们切起来很费力,但对他来说却像切菜一样简单。冲这一点,他就很受下医苑的弟子们。见到两人,展元惊喜地站了起来,让座。

 央落雪坐下,问道:“我听说你还在学听脉?”

 展元笑了笑:“有时医苑里忙,我胡乱听一下。”

 央落雪知道他说得谦虚,他内息深厚,对脉息的了解可能胜过下医苑里任何一个新弟子。

 小研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把绢扇,用手指一点一点‮摸抚‬着扇上的刺绣,脸上显出怡然的表情。她对两人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百里无双问:“这扇子好玩么?”

 她没有回答,脸上仍带着怡然的笑。忽然,道“哥哥!这扇子上绣了三朵花,两个花苞,八片叶子!”

 展元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两下,轻声道:“是,小研说对了。”

 央落雪过去搭了搭她的脉,已经明白:她听不见了。

 现在,她只剩触觉。再过些日子,她会连这唯一的知觉都失去。

 她在他面前一点点地腐朽,但作为“神医”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长发从肩上滑下来,垂在颊边,遮住了他的面颊。百里无双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在一瞬间感觉到他整个人变得黯淡。

 他们没有多作停留,她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让他承认“绝症”两个字给他更大的打击,她也没有说话,悄然握住他的手。

 天气仍然很好,晴空万里,花香浮动,央落雪忽然道:“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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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带她到了一所竹屋里。竹屋比别的屋子开阔,厅上两排长长的竹椅,不像是待客的地方,倒像是学堂。

 “这是我师父的屋子。小时候,我就坐在这里。”他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坐下,身边空旷寂静,却又依稀看到那些少年的影子,他问“你见过我师父,还记得他的样子么?”

 “身形很高,眼睛很亮。”她回忆着十岁那年见过的中年男子“声音很动听。”

 “他是那种,看上去很平和,但遇事会很严厉的人。我没有父母,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层雾气,声音里也有一层雾气,他道“我一直把他当神一样崇拜,立志要成为他那样伟大的医者。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因为那么多弟子里面,我的资质最出众。但他常常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我,我开始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在我十二岁那年,他对我说,‘你空有医术,没有医道,要成为名医不难,却成不了良医。’”

 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一些被时光深埋的往事。这些事平时不愿提起,久而久之仿佛忘记,但是,你知道的,你自己知道的,它一直没有过去。

 一直梗在那里。

 梗在央落雪膛里的,把他变得偏激骄傲又感的,就是这句话。

 “他死了,死的时候把药王的位置留给我。虽然他一直说我没有医道,但他不能无视我的医术。可我还不想坐那个位置,我想等能够治愈一切病症的时候,我才会坐上去,然后大声告诉他,不管医术还是医道,不管名医还是良医,那在我眼中什么都不算——我,是古往今来最优秀的大夫,没有任何疾病可以难住我——我一直想着有这样大声告诉他的一天…”

 他一直坚信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他一直觉得自己很成功。虽然有点能耐的大夫就会被人们叫做“神医”但自从天下人知道“央落雪”三个字后“神医”两个字,就只代表他一个人。

 天下只有一个神医。

 央神医。

 可是,会有这一天么?从容,小研,都令他无能为力。

 百里无双默默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张开双臂,环抱住他的,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懂得他的骄傲。

 治愈一切的病患,是他永远的追求,就像她永远追求着铸出更好的剑一样。这样的追求就算有再多的挫折也不会停止,因为这已经成为他们活下去的目的。

 “但是,落雪,你真的错了。”她低声说“我不懂得药王的医道是什么,但,像你只看难症不看小症这种想法,不是正统的医道。当然,你的医术弥补了这一点,人们希望的只是能够解决病痛的一双手,而不是这双手的主人到底在想什么。但药王不同,他关注你自身的修为,他希望你能够更优秀,所以他以医道要求你。落雪,如果不是因为看重你,如果不是因为疼爱你,你师父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

 央落雪看着她,她的话像是穿透地这些年的岁月笔直地投进当年那个少年的心里,就像巨石投进水面,他说不出话来。

 “至于真正的医道是什么,你还有很长的日子慢慢来。也许每个人的道理都是不同的,你师父的未必就是你的。”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地,亲了亲他的面颊“别用‘神’作为目标来要求自己,那样太辛苦了。只要是人,就会有办不到的事,治不了的病…”

 央落雪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眸之间隐隐光芒闪现,就像那天他过来牵她的马一样。她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咳了一声:“好了,我不说这些大道理了,总之你自己——”

 她的话没能说完。

 央落雪吻住了她。

 空旷清凉的竹屋里,阳光洒下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令她想到了娑定城外那个废弃的小院,以及对着镜子换下衣服的心情。

 淡淡的蒙,像梦一样的不‮实真‬。

 好像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好像世界已不再是原来的世界。

 “把眼睛闭上。”

 他的还在她的上,漏出来的声音低低地含糊着,像哄,像安抚,又像命令。她感到他的手臂紧紧地揽在她的肩上,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充盈了她整个肺腑。她的眼睛闭上了,不得不闭上了,她已经没有了睁开它的力量。

 这样的一刻,像是过了亿万年那么长。两个人静下来,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肩,呼吸不稳,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久久地没有出声。

 心里清晰地知道,今后一生会有无数次回望,永远记得此刻。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还有红晕,神情却已平静下来,两只眸子光辉透亮“我想你要开始研治救小研的药了。”

 “嗯,就算是绝症,在她死之前,我都要试一试。”

 “冰路霜铁也已经从昆仑运到了娑定城,我也要回去铸剑了。”

 “我送你回去。”说着他微微一顿,眸子里有异样光彩“顺便上门提亲。”

 “你的时间更紧,不用送我。”百里无双的脸色好像也红了红,神情却很磊落,眼神光亮:“我们不要管那些虚礼。一年之后,虚余寺桃花开的时候,我们在那里见面。”

 “虚余寺么…”桃花,石阶,夕阳软红的光线,仿佛都在眼,央落雪薄薄的弯了起来“也好。”

 “倘若这一年内你另有佳人,也不必知会我,我在山上等不到人,就自然领会。”

 “嗯,省得当面说清,多好。”见她似笑非笑瞪他一眼,他揽住她,道“除非我死了,不然,爬也爬到山上去。”

 这声音说得低,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胛,感觉到微微的震颤。

 这是约定,也是誓言。

 两个人都确信对方会去。因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去,因为知道那是自己一生的幸福。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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