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湖第一盛事
百里无双感到窒息。
心跳加快了很多,每一下都无力,这一口气,不知道能不能
得上来。
如果真的
不上来,是不是解
呢?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新鲜的空气随之涌进来,从口鼻进入肺腑,整个人不由自主大口呼吸。
又活了过来。
一天中不知要经历这样的濒死,但再也没有像十岁那样的际遇。
这些剑抛弃了她。
也许是她背弃了它们。她动情地时候,它们会变弱。反之,则强大。
可是…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感情了啊。她仰望那些高高在上的剑,房顶黑沉沉,没有感情,为什么剑气还不回来?
“无双,出来吧。”
她不肯,她不信她找不回它。
“有客人来。”
“让屠长老应付。”
大师傅迟疑了一下,说出那个名字:“是央落雪。”
灯光恍惚一闪,在她脸上投下阴影。
“原来是这位贵客。”这个名字,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像一
穿了线的针,针头慢慢地刺出来,细线把那些她已经深埋的东西翻在光天化
下。
“如果…你不愿见…”
“药王谷的央神医登门,我不亲自款待,岂不失礼?”她站了起来,以整衣襟,头高高扬起“走。”
出藏剑阁,出北凌楼,穿过重重屋宇和长廊,初冬的空气有点凉,她的子身轻轻颤抖。
是因为冷吧。
她的脸色没有血
,但自己不知道。她来到众华轩,一脚跨进去。厅堂上站着那样一个背影,没有穿惯常的白衣蓝袍,而是披了一袭黑斗篷,从头到脚裹在里面。但就算是换了衣服,她还是第一眼看出了他的身形,脚步一顿,好像脚下突然变成无底大
,看不清深浅,即使明知踏上了实地,竟也觉得摇摇
坠。
不应该是这样。他忘记了他们的约定,但并不算辜负。而且,即使被辜负,又怎样?没有这样一个男人,没有这样一个朋友,是的她会有遗憾,但也仅是遗憾而已。她曾为此难过,但早已过去。
她不是那种失去了一段感情天就塌了的女人。
她有自己的天地要去支撑。
可是这一刻,她觉得天塌了。
瞬息之间,众华轩尘瓦飞扬,天旋地转,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慢慢地回过头来。
那容颜,她以为她早就把它扔到一边了。现在才知道它一直扎
在最深处,到了这一刻,掀翻了这从
到冬的所有日子张牙舞爪腾空而起,她几乎不能招架。
为什么那天你没去?为什么书信也没有一封?为什么你不去也不告诉我一下?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那里,从天亮等到天黑?
风吹来明明是冷的,骨髓却似岩浆翻腾,嘴里发苦,眼睛发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微微颔首,像个陌生人那样,冷淡而大体地唤:“大姐小。”
这三个字,似冰雪,冻住了一切沸腾和滚烫,她的骨血一瞬间冷却下来,眼睫都快要结冰。
啊,大姐小。
“央神医。“这样的冰冷令她清醒,令她得以保持娑定城大姐小的骄傲,令她没有失声问出那些话,令她没能干出令自己颜面尽失的傻事,很好,很好。她淡淡地一笑,在主位坐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确实许久不见了。”他说。面前是一团红火的颜色,她仍然红衣胜火,容貌也一样如同冰雪吧。他走近一点,又告诉自己得维持礼貌的距离。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模糊,但他记得她偶尔瞪起眼来,眼仁如在白玉盘里的葡萄。她笑起来的样子又如阳光溅出乌云。甚至是流泪的样子,都一一存在于他的脑海,被时光扫成一幅幅图画,反复摩挲。
现在她就在面前。
看得到她的影子,听得到她的声音。
也不久吧,两年不到,可是,娑定城虽然还是当
的娑定城,人却早已经不是当
的人了。中间隔得这样远,这样远。那些不能成眠的夜,那些想起她的时刻,汹涌而来,堵在腑肺,几乎要冲出喉咙,那一刻无法说话,只能挤出一句:“大姐小,还好吗?”
“很好,有劳记挂,神医呢?”
“也…很好。”那些
在
膛里的东西啊,竟然想泛滥到眼睛里来。他微微一笑,仰头看壁上挂的云石画,将那一点点失态倒
回去“娑定城的房子还是这么堂皇轩广啊。”
卖兵器果然比卖药赚钱很多。
两人儿畔同时响起这句话。当时的扶柳轩里柳树才发出新芽,一树浅壁如同烟雾。两个人的神魂都有一阵说不出来的动
,像是要被重新扯进那个初
的院落里。但,这现在是冬天,而这里是众华轩,扶柳轩里的春天,早已经过去了。
百里无双哑声道:“央神医是来赏画的吗?”
“当然不。”他低了一回头,收拾那些四散的思绪,脸上显出温和的浅笑——如对待一个老朋友的笑容,显得亲近却不容靠近“我来是给大姐小道喜的。”
“是吗?不知喜从何来?”
“从容仰慕大姐小的芳华,愿与大姐小结百年之好,特地托我来说媒。”
这几句话,他说的很慢。但总算说完了。
百里无双听得也很慢,第一遍居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次后寻思了一遍,才知道。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嗡直响,听错了,应该是听错了,她不敢相信。
她看着他,瞳仁那样黑那样深“你要我嫁给唐从容?”
这句话,后来的日子里,反复造央落雪的梦境里回响,回声大巨,震得他醒来。窗上冷月森森再也不能成眠。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答:“唐门与娑定城门当户对,从容和大姐小珠联璧合——”还有许多吉祥的好话,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佳偶天成…他都可以说出来吧,即使每说一个字,心脏都在收缩,他也可以说出来吧?
不过百里无双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微笑了起来“好,很好。”脸庞那样消瘦,脸色那样苍白,眼睛里浮现奇异的血
,她坐在那里微笑“唐门和娑定城联姻,药王谷做媒,三大势力都聚到了一起,到时是不是要请问武院主婚呢?”
药熬好了,莫行南和
子分别喝下去。
命运就此改变。
他们永远不会失去彼此。
两人望向央落雪,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心中的感激。
“多生几个孩子吧。”白发的少年神医微笑着说“那样我会觉得自己一次数就了不少人。”
莫夫人的脸微微发红,莫行南揽着她的肩扬眉一笑。
丈夫英勇,
子娇俏,端得一对璧人。
“会很幸福吧”望着他们出谷的背影,她轻轻地说。
展元跟在他的身后,默默替他加上一件外衣。起风了。
“要幸福吧。”他转身往回走“因为这世上能够得到幸福的人不多了…咳咳…”他咳嗽起来,谷中明媚的气候也不能阻止秋寒对他的侵袭。
这个秋天特别冷,事情仿佛也特别多。
天气渐渐凉下来,这天,
苑忽然震动。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苑从来只有在春天有动静。
更不正常的是,央落雪和展元进入里面念诵了几遍咒语仙人仍然不能平静,仙人抚着额头,来回走动“他来了,他来了,我知道,我知道…”
咒语安抚不了仙人,
苑的震动得不到控制。偏偏这时唐从容来了,他见到央落雪的样子大吃一惊,央落雪无暇招呼她,匆匆又回
苑去。咒语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忽然,仙人浑身一震。
央落雪和展元只看到,仙人白得几乎要融入白雪的眉眼在那一瞬之间虚化,顷刻透明,然后一阵微风从面前拂过,往甬道去。
“他”离开了
苑?!
央落雪即刻追了出去。
仙人确实离开了
苑,他的体身在药王谷入口的空气中显形。今天的入口非同寻常,横七竖八私商一地,唐从容卧在泥地里,一把伞在虚空中打开,洒下淡淡光芒,笼住一个人。
仙人走向那个人,望着的却是那把伞,痴痴地问:“是你吗?”
那伞似有
灵,轻轻点了两点。
他痴痴地伸出手。
伞自动收起,落到他冰雕一般的手里。
“我有多久没见你?”他痴痴地抱着伞,好像抱着他的情人“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央落雪赶来的时候正看到这诡异情形以及这满地的狼藉,后来唐从容被救醒后他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原来光
教的人听说绿离披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药王谷,所以就到药王谷来要。唐从容出手替他挡下了这一劫——要知道药王谷里只有大夫和病人,无论如何也不是光
教的对手。
而那把伞名叫“云罗障”据说是某位修真的宝物,
落凡间,转辗落到青城派手里,青城派当作生辰贺礼送给了唐从容。央落雪隐隐明白,云罗障的主人,和当年将仙人送到此地的修真是同一个人。
仙人将云罗障带走了,作为
换,他出手除去了被央落雪封在唐从容双手的寒气。
而当时被罩在伞下的人,央落雪初看觉得陌生,后来才知道那是唐且芳易容的。唐且芳练成了唐门秘毒天香,在等待唐从容出
苑的时间里,天香被央落雪的血化去。
并没有什么胜利的快
呢。也许因为唐且芳一点也没有显得沮丧?
“喂。”在唐从容被带进
苑的时候,年少时候因为一件小事翻脸的一对别扭朋友坐在了一起,面前甚至摆上了酒,央落雪先河了一杯“跟你说件事。”
“你也有事求我吗?”
“跟从容有关。”
“哦?”只有提到唐从容,唐且芳才会正经老实起来。
“从容他,也该成亲了吧?”
“你难不成想替他做媒?”
他又喝了一杯酒,秋天这样冷啊,酒也冷,一直冷到肚子里,辣气却升上来,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良久才
得顺气,睥睨唐且芳“不可以吗?”
比起南方的多雨,娑定城的秋天可谓秋高气
,铁灰色的屋顶之上,是蓝的像要滴出水来的天空。
但众华轩里,长老们的脸色却难看得像三个月没有开晴过。
“娑定城和花家联姻,就是和唐门联姻,且不说花家本身的分量,只说得罪了唐门,两家之间多年的
易关系恐怕要破裂。”
唐门暗器多出自娑定城,是娑定城的一个大客户。
“屠长老,什么叫‘且不说花家本身的分量’?我认为最难办的还是花家,他家生意遍及天下,近年除了织造,还开了矿山,万一他要截我们的铁源,那可怎么办?”
药熬好了,莫行南和
子分别喝下去。
命运就此改变。
他们永远不会失去彼此。
两人望向央落雪,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心中的感激。
“多生几个孩子吧。”白发的少年神医微笑着说“那样我会觉得自己一次数就了不少人。”
莫夫人的脸微微发红,莫行南揽着她的肩扬眉一笑。
丈夫英勇,
子娇俏,端得一对璧人。
“会很幸福吧”望着他们出谷的背影,她轻轻地说。
展元跟在他的身后,默默替他加上一件外衣。起风了。
“要幸福吧。”他转身往回走“因为这世上能够得到幸福的人不多了…咳咳…”他咳嗽起来,谷中明媚的气候也不能阻止秋寒对他的侵袭。
这个秋天特别冷,事情仿佛也特别多。
天气渐渐凉下来,这天,
苑忽然震动。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苑从来只有在春天有动静。
更不正常的是,央落雪和展元进入里面念诵了几遍咒语仙人仍然不能平静,仙人抚着额头,来回走动“他来了,他来了,我知道,我知道…”
咒语安抚不了仙人,
苑的震动得不到控制。偏偏这时唐从容来了,他见到央落雪的样子大吃一惊,央落雪无暇招呼她,匆匆又回
苑去。咒语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忽然,仙人浑身一震。
央落雪和展元只看到,仙人白得几乎要融入白雪的眉眼在那一瞬之间虚化,顷刻透明,然后一阵微风从面前拂过,往甬道去。
“他”离开了
苑?!
央落雪即刻追了出去。
仙人确实离开了
苑,他的体身在药王谷入口的空气中显形。今天的入口非同寻常,横七竖八私商一地,唐从容卧在泥地里,一把伞在虚空中打开,洒下淡淡光芒,笼住一个人。
仙人走向那个人,望着的却是那把伞,痴痴地问:“是你吗?”
那伞似有
灵,轻轻点了两点。
他痴痴地伸出手。
伞自动收起,落到他冰雕一般的手里。
“我有多久没见你?”他痴痴地抱着伞,好像抱着他的情人“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央落雪赶来的时候正看到这诡异情形以及这满地的狼藉,后来唐从容被救醒后他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原来光
教的人听说绿离披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药王谷,所以就到药王谷来要。唐从容出手替他挡下了这一劫——要知道药王谷里只有大夫和病人,无论如何也不是光
教的对手。
而那把伞名叫“云罗障”据说是某位修真的宝物,
落凡间,转辗落到青城派手里,青城派当作生辰贺礼送给了唐从容。央落雪隐隐明白,云罗障的主人,和当年将仙人送到此地的修真是同一个人。
仙人将云罗障带走了,作为
换,他出手除去了被央落雪封在唐从容双手的寒气。
而当时被罩在伞下的人,央落雪初看觉得陌生,后来才知道那是唐且芳易容的。唐且芳练成了唐门秘毒天香,在等待唐从容出
苑的时间里,天香被央落雪的血化去。
并没有什么胜利的快
呢。也许因为唐且芳一点也没有显得沮丧?
“喂。”在唐从容被带进
苑的时候,年少时候因为一件小事翻脸的一对别扭朋友坐在了一起,面前甚至摆上了酒,央落雪先河了一杯“跟你说件事。”
“你也有事求我吗?”
“跟从容有关。”
“哦?”只有提到唐从容,唐且芳才会正经老实起来。
“从容他,也该成亲了吧?”
“你难不成想替他做媒?”
他又喝了一杯酒,秋天这样冷啊,酒也冷,一直冷到肚子里,辣气却升上来,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良久才
得顺气,睥睨唐且芳“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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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南方的多雨,娑定城的秋天可谓秋高气
,铁灰色的屋顶之上,是蓝的像要滴出水来的天空。
但众华轩里,长老们的脸色却难看得像三个月没有开晴过。
“娑定城和花家联姻,就是和唐门联姻,且不说花家本身的分量,只说得罪了唐门,两家之间多年的
易关系恐怕要破裂。”
唐门暗器多出自娑定城,是娑定城的一个大客户。
“屠长老,什么叫‘且不说花家本身的分量’?我认为最难办的还是花家,他家生意遍及天下,近年除了织造,还开了矿山,万一他要截我们的铁源,那可怎么办?”
“照两位这么说,谁都是娑定城的大爷,谁也惹不起!”另一名长老讽刺道“这不过是儿女私情,好好地去退婚,礼数周详一点,花家和唐门还有什么好说?少城主不喜欢花家姐小,那花家姐小就是嫁过来日子也不好过。”
“话虽这么说,可这关系到三家的面子啊!”“尤其是唐门,唐从容和唐且芳都是出了名的难惹啊!”“难道我们娑定城还怕了他不成?”
“…”大师父头疼地看着争得脸红脖子
的长老们,叹了口气。
不久前在少主的虫亦院发生的事,被百里无双和有数的几名长老
了下来,多数人并不知道少主心有所属,而且属的还不是普通人,而是当朝的和顺公主。
公主走了,少主的病一直没好。但是话却毫不含糊地放出来,他要退婚。
“退了花家难道你要娶公主?”
“不管娶谁,不管娶不娶,总之我退婚。”那个永远带着蔷薇般微笑的少主躺在
上,冷冷地说。
少主极少有这样的神情,一旦出现,就意味着事情不可更改。
比如当年沉剑,比如拒绝进北凌楼。
大家都知道扭不过他,但,难道就让他这样任
?
百里无双始终沉默。
她坐在最上首,那是城主的位置,椅背雕着
错的两柄剑,指上天空。
坐在这样的位置上会令人不安吧?那剑好像自己随时会出鞘似的。
“众位。”
良久,她开口。
纷纷扰扰的争论声平息下来,大家都望向她,知道她要下最后的决定。
“退婚。”在持反对意见的长老开口之前,她道“无忧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即使我们勉强把花家姐小娶过来,到时花姐小受的罪只怕更会令两家反目。趁大错未成,大家心平静气地把这件事情解决。虚长老,洛长老,两位德高望重,就烦劳两位走一趟。先去唐门,再去花家。藏剑阁里的‘明月’、‘承昭’两柄剑就当是我送给唐门家主的礼物,请他代为周旋。”
“明月承昭是老城主留下来的剑啊!”“我想,为了无忧的幸福,父亲愿意这么做的。因为无忧是他唯一的儿子。”百里无双站起来,环顾在场所有人“我也愿意这么做,因为无忧是我唯一的弟弟。相信各位也不会反对这样做,因为他是你们唯一的少主。为了顾全娑定城而牺牲他的幸福,做得出来的请站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站出来。
“那就这么办吧。”
礼物打点妥当之后,虚长老和洛长老起程。想到传说中最会记仇的唐门家主唐从容,还有一发火就洒毒药的唐家老祖宗唐且芳,两名长老下意识地放慢了行程。
但是走得再慢,与唐门的距离还是一
比一
缩短。
“…明天就进锦官城了。”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虚长老说。
洛长老因此失去了胃口,叹息着搁下了筷子。
“听说唐且芳一出手就是化骨粉,我们要不要先准备点解——”
一言未了,洛长老的眼睛瞪着客栈大门,一个“药”子咕咚
下肚。
门口进来两名年轻人,身后一群随从,提着大堆的礼品。能把娑定城长老镇住的当然不是这么多人和礼品,而是走在前面那个年轻男子。他衣饰华丽,珠冠
苏垂在鬓边,珠光映着容光,好些人看着他都被晃得眼睛发花。他身后的男子温和淡定,容貌并不见多出色,但即使是站在这样风华的人物旁边,居然也没人能忽略他。
可见是个人物。但是什么人物呢?娑定城的两位长老无暇去想,因为他们已经认出了前面那一位。那正是他们刚刚提到的唐且芳。
唐且芳也看到了他们。两家有
易往来,对于对方的头面人物,两边都有所知。虚长老和洛长老一面后悔昨天晚上没有去买点清毒的药品,一面站起来,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已早扯过笑容。
唐且芳满面含笑,打过招呼,把身边的人介绍给两人。原来是花家的颜生锦。这颜生锦主理花家全国上下的生意,花家和百里家的婚事,就是由他一手促成,虚长老和洛长老因事当
未能见他,今天见到了,心里更加打鼓“糟糕!两头撞在了一起!”大姐小“先搞定唐门再由唐门配合搞定花家”的计划泡汤了。
唐且芳招呼小二换了上等酒菜,一面含笑问两人此地风物如何,又说等下请两人去东湖泛舟饮酒,招等十分殷勤。颜生锦名分上是下人,很少
嘴,每一开口,恭谦有礼又言之有物。如果不是两位长老一肚子心虚,跟这样两个年轻人一块儿喝酒聊天,倒也是乐事。
酒快过三巡,两位长老互相看了一眼,唐且芳十分能说,就这么聊到天黑也许都不成问题,可是越拖越没有诚意,有些话还是早些点明比较好。
“唐兄,”虚长老先开口。唐且芳人虽然年轻,辈分却极高,唐门家主都是他的侄孙辈。唐门家主又极听他的话,所以百里无双派来的虚长老和洛长老都是娑定城里辈分最高的长辈,为的就是能好好跟唐且芳说上话“我们两个老头子这次来,不是做客,而是来向两家赔不是来的。”
“岂敢岂敢。只有唐家对不起娑定城的分,老人家何出此言?”话虽如此说,唐且芳的脸色明显有点僵硬起来,跟颜生锦互换了一个眼色。
洛长老咳了一声,道:“我家少主和花家姐小的婚事——”
唐且芳不待他说完,长叹一身,站起身来深施一礼“这事是我们的不是。我们奉了家主之命,正要前往娑定城给大姐小和少城主当面致歉。两位长老既已来了,且芳汗颜,请受且芳一礼。”
颜生锦也跟着施礼,一挥手,一名随从捧着礼单上前,颜生锦双手将礼单呈上“区区薄礼,望乞笑纳。”
两人哪有心思看礼单,相顾大骇,他们是来送礼的啊,怎么变成收礼的了?洛长老忙推辞:“我家少城主染疾在
,恐坏了花姐小的终身,大姐小派我们前来唐门和花家登门致歉,两位,唉两位这样我们如何受得起?”
话总算说出来了,就是唐且芳要洒化骨粉他们也只好生受了。
哪知唐且芳和颜生锦极诧异地互看了一眼,唐且芳蓦地大笑了起来。他人面如玉,这一笑宛如东风吹动花木,极尽嫣然,他道:“不用致歉,不用致歉。其实我们两个人肩上的担子,跟两位是一样的啊!哈哈,这下好啦,谁也不用对不起谁,咱们也不用赔不是啦,来,干了这一杯!”
原来他们也是来退婚!
只是启程比较晚,在这里撞上了而已!
两位长老顿时吐出一口长气,直有再世为人的感觉,三杯酒下肚,气氛跟刚才两边恭恭敬敬敷衍得风雨不透的情形大不相同。四个人都觉得浑身轻松,聊得很是起劲,很快酒气就渐渐浮上来,唐且芳的酒量还好,眼神仍旧清亮,道:“你们的人娶不了我们的人没关系,我们的人可以娶你们的人啊!”喝得有点高的两人忙问此话怎讲。
“我家家主未娶,你家大姐小未嫁,这不是现成的好姻缘吗?”
“啊,确实!确实!”
唐门和娑定城的两位当家人在那一刻都感觉到背脊冷嗖嗖吹来一阵
风,他们绝对没有聊到,自己派出来解除婚约的人,就在酒桌上把他们俩拴到了一起。
“荒唐。”
百里无双的第一感觉。
虚长老和洛长老也有点这种感觉,在不明白大姐小的意思前就答应唐且芳提的婚事确实太冒失了一点。但是——“唐门家主和大姐小可谓是门当户对,对方又是一表人才,而大姐小你,也确实该考虑一下婚事了啊!”当初央落雪在城里做客的时候,他们以为看得到两个人之间结果呢!今年在大姐小面提起央落雪,大姐小却像是不大记得这个人,可见娑定城和药王谷的联姻没戏了啊!放眼江湖,还有比唐从容更合适的人吗?
而且这正是修复和巩固两家关系的最好方式啊!
但大姐小只是沉默。自那一病之后明显消瘦的大姐小脸色有点苍白,眉心红芒便显得格外红。如果仔细看的话,红芒没有以前那种烟霞
的神气,再仔细看的话,大姐小乌黑的眸子在提到成亲这回事的时候,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她说。
两位长老面面相觑,他们已经给了唐且芳准话了,唐且芳还说即刻请媒人来提亲呢。
百里无双感到窒息。
心跳加快了很多,每一下都无力,这一口气,不知道能不能
得上来。
如果真的
不上来,是不是解
?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新鲜的空气随之涌进来,从口鼻进入肺腑,整个人不由自主大口呼吸。
又活了过来。
一天中不知要经历这样的濒死,但再也没有像十岁那样的际遇。
这些剑抛弃了她。
也许是她背弃了它们。她动情的时候,它们就会变弱。反之,则强大。
可是…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感情了啊。她仰望那些高高在上的剑,房顶黑沉沉,没有感情,为什么剑气还不回来?
“无双,出来吧。”
她不肯,她不信她找不回它。
“有客人来。”
“让屠长老应付。”
大师父迟疑了一下,说出那个名字:“是央落雪。”
灯光恍惚一闪,在她脸上投下阴影。
“原来是这位贵客。”这个名字,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像一
穿了线的针,针头慢慢地刺出来,细线把那些她已经深埋的东西翻在光天化
下。
“如果…你不愿见…”
“药王谷的央神医登门,我不亲自款待,岂不失礼?”她站了起来,一整衣襟,头高高扬起“走。”
出藏剑阁,出北凌楼,穿过重重屋宇和长廊,初冬的空气有点凉,她的子身轻轻颤抖。
是因为冷吧。
她的脸色没有血
,但自己不知道。她来到众华轩,一脚跨进去。厅堂上站着那样一个背影,没有穿惯常的白衣蓝袍,而是披了一袭黑斗篷,从头到脚裹在里面。但就算是换了衣服,她还是第一眼看出了他的身形,脚步一顿,好像脚下突然变成无底大
,看不清深浅,即使明知踏上了实地,竟也觉得摇摇
坠。
不应该是这样。他忘记了他们的约定,但并不算辜负。而且,即使被辜负,又怎样?没有这样一个男人,没有这样一个朋友,是的她会有遗憾,但也仅是遗憾而已。她曾为此难过,但早已过去。
她不是那种失去了一段感情天就塌了的女人。
她有自己的天地要去支撑。
可是在这一刻,她觉得天塌了。
瞬息之间,众华轩尘瓦飞扬,天旋地转,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慢慢里回过头来。
那容颜,她以为她早把它扔到了一边。现在才知道它一直扎
在最深处,到了这一刻,掀翻了这从
到冬的所有日子,张牙舞爪腾空而起,她几乎不能招架。
为什么那天你没去?为什么书信也没有一封?为什么你不去也不告诉我一下?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那里,从天亮等到天黑?
风吹来明明是冷的,骨髓却似岩浆翻腾,嘴里发苦,眼睛发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微微颔首,像个陌生人那样,冷淡而得体地唤:“大姐小。”
这三个字,似冰雪,冻住一切沸腾和滚烫,她的骨血一瞬间冷却下来,眼睫都快要结冰。
啊,大姐小。
“央神医。”这样的冰冷令她清醒,令她得以保持娑定城大姐小的骄傲,令她没有失声问出那些话,令她没能干出令自己颜面尽失的傻事,很好,很好。她淡淡地一笑,在主位坐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确实许久不见了。”他说。面前是一团火红的颜色,她仍然红衣胜火,容貌也一样如同冰雪吧。他走近一点,又告诉自己得维持礼貌的距离。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是模糊,但他记得她偶尔瞪起眼来,眼仁如在白玉盘里的葡萄。她笑起来的样子,又如阳光溅出乌云。甚至是流泪的样子,都一一存在于他的脑海,被时光描成一幅幅图画,反复摩挲。
现在她就在面前。
看得到她的影子,听得到她的声音。
也不久吧,两年不到,可是,娑定城虽然还是当
的娑定城,人却早已经不是当
的人了。中间隔得这样远,这样远。那些不能成眠的夜,那些想起她的时刻,汹涌而来,堵在肺腑,几乎要冲出喉咙,那一刻无法说话,只能挤出一句:“大姐小,还好吗?”
“很好,有劳记挂,神医呢?”
“也…很好。”那些
在
膛里的东西啊,竟然想泛滥到眼睛里来。他微微一笑,仰头看壁上挂的云石画,将那一点点失态倒
回去“娑定城的房子,还是这么堂皇轩广啊。”
卖兵器果然比卖药赚钱很多。
两人耳畔同时响起这句话。当时的扶柳轩里柳树才发出新芽,一树浅碧如同烟雾。两个人的神魂都有一阵说不出来动
,像是要被重新扯进那个初
的院落里。但,这现在是冬天,而这里是众华轩,扶柳轩里的春天,早已经过去了。
百里无双哑声道:“神医是来赏画的吗?”
“当然不。”他低了一回头,收拾那些四散的思绪,脸上显出温和的浅笑——如对待一个老朋友般的笑容,显得亲近却不容靠近“我来是给大姐小道喜的。”
“是吗?不知喜从何来?”
“从容仰慕大姐小的芳华,愿与大姐小结百年之好,特地托我来说媒。”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慢。但总算说完了。
百里无双听得也很慢,第一遍居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次后寻思了一遍,才知道。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嗡直响,听错了,应该是听错了,她不敢相信。
她看着他,瞳仁那样黑那样深“你要我嫁给唐从容?”
这句话,后来的日子里,反复在央落雪的梦境里回响,回声大巨,震得他醒来。窗上冷月森森,再也不能成眠。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答:“唐门与娑定城门当户对,从容和大姐小珠连璧合——”还有许多吉祥的好话,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佳偶天成…他都可以说出来吧,即使每说一个字,心脏都在收缩,他也可以说出来吧?
不过百里无双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她微笑了起来“好,很好。”脸庞那样消瘦,脸色那样苍白,眼睛里浮现奇异的血
,她坐在那里微笑“唐门和娑定城联姻,药王谷做媒,三大势力都聚到了一起,到时是不是要请问武院主婚呢?”
婚事就这样开始筹备了起来。
新郎是唐从容是唐门家主,新娘是娑定城第一铸剑师百里无双,提亲的媒人是药王谷大弟子央落雪,请来主持婚事的则是问院院主萧平君。
四大势力,第一次汇聚在一起。江湖上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盛事。
虽说成亲前新人不宜见面,但唐从容还是到了娑定城一趟,在娑定城待客的众华轩里,见到了他的未婚
。
他微微吃了一惊。
他记忆里的百里无双一直是在虚余寺上见面时的模样,红衣高髻,眉心红芒,大有仙风。眼前的百里无双打扮和模样都没有改,他却几乎不认得她。
非常瘦。
眼睛非常黑。
“大姐小似乎不适合当一个新娘子呢。”他直言。
“我想,这起婚事,是两家的事,而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唯有声音,还和当初一样,低低的轻哑,隐隐有力“我确实不会是一个好
子,即使成了亲,我也不会在唐门长住,望家主体谅。”
这话说得很低,但姿态一点儿也不低,唐从容却不以为忤“正好,我恐怕也不会是一个好丈夫。一切就随大姐小的意思。”
婚礼定在来年正月十三,唐从容的生日。
那一天几乎所有能赶到唐门的人,都赶来了,整座锦官城都人满为患。纵使杭州花家为贺唐门家主娶亲,包下了所有客栈的房间,然而还有一大批人源源不断地赶来,最后连平
县都住满了唐门的客人。
到了成婚那夜一,唐门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坐唐门内席的都是江湖风云榜中有数的人物,没数得连新娘新郎的面也没法见着,街上的
水席坐满了人,甚至有许多人干脆饭也不吃,坐在屋顶上等着观看这场百年难遇的婚事。
央落雪位列上席,正对着门口,人头攒动间,新娘子在喜娘的牵引下走进来,唐从容上前,接过她手中红绸的另一头。
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来,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上,每一步,都凹下去一个脚印,永远地留在那里。
她嫁人了。
成亲了。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看着俯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
对拜。送入
房。
她的红衣真耀眼呐。
满室都是红光,她的红嫁衣耀着他的眼睛,眼前仿佛只剩下这片红光,她的背影融化在这唯一的色彩里,渐行渐远。
黑暗如墨汁一样倾倒下来,红光洇洇地被它淹没。
眼前一片黑暗。
没有一点光亮的,死黑。
他的一只手里犹拿着酒壶,慢慢地,把左手的酒杯凑到壶口去酒。
酒洒出来一点,但也只有一点,他并没失态,席上没有任何人发觉。
大家都在看唐且芳呢。他和唐从容感情最好,今天看唐从容成亲,高兴得有敬必饮,不敬也找人对饮。鞭炮声片刻响起来,整个场合热闹极了,他拎着酒壶,下席。
他走得有些慢,但没有走错路。
唐门他并不陌生。当初给唐从容的外甥女花千夜治病,他常在药王谷与唐门间两地往来。耳边传来的水波拍岸声告诉他,听水榭到了。
今天的听水榭一定漂亮。开席前他就到这里转了一圈,看到檐下挂满灯笼,水面无波,又倒映出无数灯笼,水天两重世界。
幸亏,那时来看了一眼。
不然,我一定会很遗憾没能看到你的新房。
他就在湖边柳树边坐下,就着冷风喝了口酒。酒是冷的,风是冷的,整个肺腑都是冷的。
冷透了。
有个人走来,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把他的酒壶也拿去“你怎么也下席了?”来人问。他听出来了,原来是唐且芳。
他想开口,酒气却翻上来,险些要吐,
了口气才平下去。酒气一阵接一阵涌上来,心里面的事被酒泡着,像一朵朵干花经了水,止不住地膨
,还原。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呢。”他靠着树干,说“从容会好好对她。从容的脾气,我最清楚。别人很难接近,一旦成了自己人,就会特别好。”
“是啊,他们俩一定过得很好。”唐且芳咕哝着答腔“从容成亲了,成亲了。”
“你脾气不好,我不会把她嫁给你。她要嫁的人,一定要像从容一样,家世好,为人好,一定要我信得过。”他又灌了一口酒“…这样我才放心…”
唐且芳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风声呼呼从耳旁过,呼吸变成一件费力的事,血
里好像有泡沫升起来,又破灭,眼睛涩涩的,脸上凉凉的,有什么滑进嘴角,有点咸。
他不想她嫁人。在席上他恨不得把那
红绸绞成碎片,再带她走得远远的。可这是他一手造就的戏,唱到这里他不再是主角,他要看到她安稳地成家,他要看到她嫁给一个可以给她幸福的人。
“你要适应啊,唐从容的脾气开始是有点怪的…不过习惯了你会喜欢他。这么多年我也只有他这么个朋友,我不知道还有谁比得上他…”他喃喃地说着,神志渐渐模糊,好像有人来扶他,于是他就被扶走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听水榭里驶出一叶小舟,笃,靠在岸边。
听水榭内灯火融融。
红灯红烛红衣红字,喜气洋洋。
新娘子坐在
畔,盖头垂在面前。喜娘把秤杆
到新郎手里,让他挑盖头。
她看见他吉服底下的鞋子,黑缎底绣着五彩祥云,虽然她不懂针线,也知道这手工极其精致。她还看见他衣摆上半截
苏,那是系在
间的荷包垂下来的。
唐从容她不是没见过,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至少她知道他是个温和知礼的人,可是在这样一刻,心跳得异常缓慢,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在发白。
手心出了一把冷汗。
害怕。
居然是“怕”
说出来一定没有人相信,她从来没怕过什么,却怕成为别人的
子。
怕成亲。
婚事是她自己答应的,也许答应的时候情绪不稳,可之后她反复思量过,嫁给唐从容有百利而无一害。
如果要成亲还有比唐从容更好的对象吗?
可唐从容渐近的身影带给她极大的
迫,未知的、莫名的恐惧扼住她的喉咙,她感觉到秤杆伸到杆头底下,感应到它的那一片肌肤寒
竖立,她刷地站起来,自己掀了盖头。
喜娘和下人们吓了一跳。
唐从容人如其名,倒从容得很,挥挥手,让她们下去。
“有把剑在浣剑池里,今晚必须拿出来。”她听到自己这样说,明白自己有多过分,但是,她没办法继续下去“不然会伤到剑的炎气。”
如果这是一出戏,她已经唱到头了。
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除了那个人之外,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成为她的丈夫。
这喜气洋洋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个人,就变得这样可怕。
明白这一点让她很苍凉。她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无能,甚至连恨的力量都失去。她会答应成亲,不能说没有报复的成分。是的,你让我嫁,所以我就嫁。看看我们谁会后悔。
她没有后悔。她知道再回到那一天,她还是会这样决定。不这样,难道哀求他,让他娶她吗?是的,不后悔。只是疲倦,累极了。她唱着这出别人的戏,吉服如同枷锁。
她对唐从容充满歉意“对不住,我——”
“我明白。”唐从容柔声道,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一点也不生气“我早说过,一切都随大姐小的意思。要离开随时都可以,我会向他们解释。”
百里无双深深
了一口气“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唐从容微笑“我们谁也没欠谁。”忽然眨眨眼“你的嫁衣是落雪送的。”
她已经听不明白他的话,声音穿过耳朵,大脑却不清楚其中的意思,她只想快点离开,她踏上了驶向岸边的小舟,在
房花烛夜,离开了唐门。
酒席上仍然热闹,没有人知道他们庆祝的婚事里,已经没有了新娘。
第二天一早,连新郎也没有了。
唐家人说新郎同新娘效仿闲云野鹤,游山玩水去了。央落雪却深知这两个人的脾气绝不会在大婚头一天就出门。
能解释这件事的唯有唐且芳。
“他们没有在一起。百里无双回了娑定城,从容——”唐且芳咬了咬牙“从容不知去了哪里。”
央落雪立刻往娑定城去“快一点!”他吩咐驾车的展元。
快一点。
他必须在自己彻底丧失知觉之前,看她得到安稳且不可动摇的幸福。
马车一路都驶得很快,快到娑定城的时候却停住。
“展元?”
回答他的是一枚刺入
道的金针,紧跟着又一枚。
“展元你要干什么?”
央落雪什么也看不见,但被刺入的
道位置和次序让他心里一惊。
金针度
!
“我终于可以,为你做点什么了…”展元刺入第三枚金针“…师父。”
他的手法也许没有央落雪快,但准头丝毫不差,最后一枚金针刺入,一股力道涌进每一道筋脉,被
道上的金针封在央落雪体内。这些力量绵绵不断地涌入,在体身里汇
成海,眼前的黑暗像是被什么刺破了一个
,光芒透进来。
马车的车顶。车窗外的树。阳光。展元有些苍白但微笑着的脸。
整个世界重新回到他面前。
“大姐小回来了?!”大师父吓一跳。她不知道这个消息。不是三朝之后新娘子才回门吗?她正在做
接大姐小回门的准备呢“而且,即使大姐小回来的,该来接她的,不应该是唐从容吗?”她不无敌意地看着面前的央落雪“不知道神医来做什么?”
“现在不是嗦这个的时候。”央落雪道“我必须见到她。”
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带你去!”金戈说,面前的央落雪比上次来做媒的央落雪顺眼多了,仿佛仍旧是去年的那个央神医“如果大姐小回来了,那么多半在北凌楼,更多半在藏剑阁,只是…”她转脸看大师父“我没有藏剑阁的钥匙。”
大师父站了起来,三人一起去。如果真的在藏剑阁的话,可就危险了,不知她有没有
代别人为她开门。
走到北凌楼前,大师父忽然站住脚“你们听。”
金戈听不到,央落雪却听到了。
是一种轻微的、奇异的啸声。
“是剑!”大师父的声音颤抖起来“是剑!”这声音,无双十岁那年她听过!但这次跟上次有些微不同,声响越来越大。瞬息之间,一道耀眼的光芒破空而来,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它在北凌楼上空停了停,三人才看清那是一柄金黄
的巨剑,隐隐有火焰纹章,那一停之后它刷地向下俯冲。
“那是藏剑阁!”金戈失声喊道。
轰隆一声巨响,瓦砾纷飞,连藏剑阁铁铸的屋顶都被穿透,霎时之间,光芒大胜,宛如一条玉柱,从藏剑阁直冲云宵。
“见鬼见鬼见鬼!”空中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来人身形比闪电还快,转眼到了近前,那条光柱刺痛他的眼“我的剑气!朔
你滚蛋!你祖宗十八代混蛋!”
人使的不是轻功,剑也不可能是凡兵。大师父和金戈已经呆住,央落雪飞快拿过钥匙,往光柱方向掠去。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线,旋即受到极大力量的反弹,轰隆一声重新合上,那一瞬间里,央落雪看到无数剑悬在半空,随时都会落下来,而百里无双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知觉。
钥匙再一次被
进去,门内的力量异常强大,他拼尽全力推开一线,倏地松手,掠进去。大门再一次自动关上。如果他的动作慢一分,半个体身就要被夹成
酱。
门内是他做梦都想象不出来的景象。
长剑
溢出烟雾一般的淡淡的光芒,洒在百里无双身上。那柄巨剑悬在央中,光芒最盛烈,纠结其它小光柱,盘旋绞合到一起,将百里无双笼在里面。
百里无双慢慢坐起来。
“百里无双…”央落雪低声唤,转即发现她并没有醒,她是被外力扯了起来,整个人置身于光柱里,光柱仿佛想带她去某个地方,她的体身在光柱里一点一点上升。
“百里无双!”他冲上去,立刻被光柱的力道反弹。那感觉无以形容,像亿万支剑同时刺入体身,剧痛不可当,他吐出一口鲜血,不支倒地。
“喂。”屋顶蹲着方才飞过来的“人”“就算你不想要自己的命,也别坏她的好事。剑气在洗她的元神。”又咕哝“靠,接人就接人,居然把朔
搭进去。朔
你个混蛋,你再把剑气给她我跟你没完!”
每一个字都无限放大,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展元过给他的力量无法跟这些剑的力量对抗,他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
失。
作为曾经参加过知书大会的十人之一,他见过阅微阁里风
绝世的剑仙,也明白眼前人的份身。
苑里的仙人曾经误会百里无双是玉虚宫弟子的一幕如在眼前,他渐渐明白眼前在发生的是什么事。
原来她身上的剑气就是这样得来。他曾经猜测着当剑气盖过她本身的心脉,她会变成怎样,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她会成为剑仙!
“百里无双,百里无双…”他低低地喊她的名字,俯在尘埃里,明知她听不到他,
膛里却似沸腾“百里无双!”
眼前光芒耀眼,她在其中红衣胜火,红色慢慢在他眼前晕开,渐渐地,看不清她的脸。
这才是真正的离别,不是他送她到唐门,不是他看她成亲,这是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的天人永隔,再——也——看——不——见——
原来眼睁睁看着对方背影的人是这样辛苦,辛苦得无法呼吸,五脏六腑被尖刀搅成一团,血
模糊。
“百里无双——”
唯一出口的,只有这个名字,像罂粟一样暂时镇住疼痛,却带来更大的痛苦。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凄厉,如野兽濒死的嚎叫。
剑气
间,力量
失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黑暗如墨汁一样降临。
无论是光柱还是红衣,铁壁还是长剑,都在那一瞬消失在黑暗里。
百里无双在那一瞬睁开眼,有点惊异。
她的体身被光柱包围,一点一点往上升。这光芒她熟悉而又陌生,它们像水一样注入她的体身,就像十年前那样。又比那时更强大。
剑气,回来了吗?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推门进入藏剑阁的那一刻。连
来的奔波掏空了她的体身,也掏空了她的思想。风吹得剧烈,也好,可以把脑子里那些东西都吹走。这么多天不吃不喝地赶路,在推开铁门的一瞬,体力与精神都达至极限,她慢慢地倒了下去。
就像十岁那年,母亲去世的悲痛令她哭晕过去一样。
藏剑阁像一个温柔沉默的怀抱,照旧
接着她。
她安心地沉入黑暗里,知道这一睡很多事终于可以暂时甩开,痛苦与纠结不再如影随形。
这一睡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睡了片刻,她睁开眼就看到这比当年更盛烈的剑气,它们形成一道光柱,无形的力量托着自己上升,藏剑阁黑沉沉的屋顶被打开,阳光透下来,她整个人被光包围,周围反而显得黑暗。
但就是在这黑暗里,她好像听到有人叫她。
“百里无双!”
很少有人连名带姓地叫她。
绝大部分人叫她“大姐小”长辈叫她“无双”无忧叫她“姐姐”只有那一个人,会叫她“百里无双”
光幕之外,一切都影影幢幢,地上仿佛躺着一个人。但那应该不是他。他那样一个连别人的气味都无法忍让的人,怎么可以能这样卧在尘埃里?但那一头长发披散开来,宛如一匹上好的丝绸,除了他,再没有在别人身上看到过。
光柱里发生了些微的动
,她的体身没能保持方才一样的平稳上升速度,头顶上有人大声叫道:“守住心神!这关头还走什么神啊你!”
她没听进去,因为眼前有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在这一瞬发生。在他的头顶有一层白色晕开来,慢慢蔓延到发梢,看起来像一场小小风雪,把每一
发丝染白。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变得雪白。
不带一丝杂
、如八十老妪一样的白。
一线惊悸,瞬间直入
膛,那感觉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
“央落雪!”她大声道“是不是你?”
地上的人没有动。
不,不会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怎么会弄得这副模样?不会是他。
央落雪听不到了。
随着黑暗的来临,奇异的剑啸也一并消失,他大口地呼吸,却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世界绝对的安静。
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从前的日子,他训练过自己蒙着眼睛堵着耳朵生活。眼睛蒙住确实看不见,耳朵无论怎么堵却仍有声音。比如嗡嗡的回响,比如自己的呼吸声,甚至还有血
动的声音。这样天地灭绝般的静,却从未试过。
这就是真正的“聋”吗?
他低低笑了起来,可是,连笑声也听不见了,真诡异。他的世界和别人真正地断决了联系,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瞎的时候可以借助声音辨别方向,声音都失去了,天地间一片苍茫,无论什么地方都变成了囚牢,他出不去了。
他被困在永远的孤寂里。
世界最后留给他的是她飞升的模样。他反复回望,都可以看到她的样子。算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恩赐。
光柱带她走了吧,她在那里安详得像一个仙子。
那最后的一眼,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开始总觉得她不像女人,因为她的鼻梁太过
直,宛如一管玉笔,上通天文,下连地理。
仙气。
真有一股传说中的神仙才有的悠远旷达之气,在她脸上、身上脉脉
动。即使是在那样耀眼的光幕里,也可以看到她身上微微发出光来。
“我们大姐小是神仙转世呢!”娑定城的人这样说。
你们说得果然不错。
我爱上的,是一个仙子。
忽然有什么碰到他,是谁捉住他的双臂,用力摇晃,他被晃得昏沉,沿着铁壁,慢慢地滑在地上。水滴到脸上,凉凉的。他开始以为是雨,后来才想到,这是谁的泪,滴下来。
光忽然之间顿住,直冲云宵的光柱像是一瞬间凝固,跟着轰然一声响,化作碎片四散,像一场绚烂的流星雨。
金戈已经看呆了,大师父拉着她闪到柱子后,她才看见那些碎光留在柱子上的痕迹,像是刀剑削成。
就像大姐小的剑气留下来的口子一样。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那从未见过的光柱到底是什么。
那人站在藏剑阁的屋顶上跳脚“可恶!可恶!不争气!功亏一篑!就差一点了啊!”就差一点他就可以收到这个徒弟了啊,还下徒弟没收成,还白白搭上朔
不少剑气。
人们陆续赶来,但没人明白这回事。大师父回过神后立刻往藏剑阁去,可是钥匙被央落雪拿去,门又自动关上,她拍门大叫:“无双!无双!你怎样?”
百里无双自踏碎的光柱里跌下来。
——不是跌,应该是飘。空气在脚下变成了有形的实质,她可以在上面步行。她没有空去理会新奇的感受,她走到央落雪面前。
真的是央落雪吗?真的是她在虚余山认识的央落雪吗?真的是和她一起喝酒猜谜的央落雪吗?
他甚至连为唐从容求亲的央落雪都不是!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她就在他眼前,他的眼睛明明睁着却一动不动。这白发,这眼睛,她心底发凉,想到了那个叫小研的小女孩。
“央落雪,”她的声音有点苦涩“你看不见我?”
他看不见她,她不用伪装出骄傲和坚强。她就是一个控制不住感情、一而再、再而三做傻事的女人,她早已不是原来的百里无双了,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高高在上、只有一个人的绝顶了,她仍然怀念有人陪她一起走过那条路,仍然怀念有人一起看晚霞的日子“央落雪!”她大声地问“该死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没有去虚余寺?”
“为什么要我嫁给唐从容?”
“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一辈子没有这么说过话。这些话,去虚余寺的她就想问,他来说亲她就想问,却生生地
住,一句一句,似刀似剑地往心底里
。百里无双,娑定城的大姐小百里无双怎么能为感情
了方寸?他们都这样说,她的骄傲也这样说。可是,她的
腔像是有火在烧,燎着血
发出焦糊的气味,气血
薄,终于问了出来。
不要个答案,死也不甘心。
不甘心!
央落雪却没有反应,她去晃他的肩“你说话!你说话!”他的神情茫然,体身虚软,沿着铁壁软绵绵地靠了下去。
她怔住。
大巨的寒意爬上心头,她的骨头在发冷。眼泪比脑子反应还快,怔怔地划过面颊,滴下来。
“…难道你听也听不到了?”
他只剩触觉,伸手抚了抚脸,脸上有水滴,不,有泪。
谁的泪?
泪落得更急,有人扑在他怀里,温热的泪透过衣襟,渗进肌肤里。
“百里无双?”他惊恐,且慌乱“百里无双?!”
她怎么还在?
怎么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他往后退,却没有退路。百里无双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抓得那样紧,
手指像是要陷进他的血
里“这就是原因吗?”她的泪止也止不住,断线珠子似地往下掉,心仿佛痛得滴血,又有一丝带血的甜“你不用躲…你躲也躲不掉了。”
“很可惜啊。这种白
飞升的机会,八百年也碰不到一次呢。”
屋顶有声音飘下来,一个年轻人坐在上面,背着一柄巨剑,一脸惋惜地看着她“更何况这个人最多只有几个月可活,为他留下有又有什么意思?”
“你是…阅微阁使者?”
“唔,算是吧,不过那是偶尔才有的份身,确切地说我是玉虚宫弟子。”年轻人说“师尊说下面有剑气动
,让我来看看是哪个高人在这里修行,如果没有门派就拐回去。唉,没想到啊没想到。”他惆怅地站了起来“今天就算我白跑一趟吧。你体内的剑气非同凡响,可要小心使用。好好修炼的话,会再有人来接你的。”他一手捏了牵引诀,巨剑出鞘,他踏上去,白
凌空飞去。
他走得太快,百里无双还来不及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央落雪。就在这个时候,大师父拿来了备用的钥匙,推开铁门,看见百里无双靠在央落雪怀里,一惊,又一喜,一松手。
轰,铁门重重地关上。
金戈问:“大姐小不要紧吧?”
“不要紧。”大师父笑着说“屋顶能透气,在里面待多久都不要紧。”
藏剑阁重新安静下来。
不过对央落雪来说,外界安静与否没有任何差别,他一个人的世界这样寂静,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外界带给他的唯一触动是怀里这个人。
他听到她,看不到她,只有体身感觉到她指上的力道,从这力道里感觉到了她的心情。
她一定很恨我。
被她知道了这回事一定恨我没有告诉她。
这是不用问也知道的事,但他本来有把握在死之前一直瞒住她。
可现在瞒不住了。他疲倦又辛酸“我知道,即使我变成这样你也不会放开我。”明明在说话,耳朵里却没有听到一丝声音,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能依靠大脑的记忆“可是我死了之后,你怎么办?回唐门去吧,我希望我死的时候,有人在你身边。”
声音消失在寂静里。
持续的寂静。直到她握住他的手,指尖划在他的掌心。
唯一剩下的触觉分外灵敏,他毫无障碍地“读”懂了她写的字:“你死了也和我在一起。”
——你死了也和我在一起。当我看到晚霞,我会觉得你在我身旁。当我喝茶,我会想到你的模样。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不会让你离开。现在,将来,包括你死后。
——我会用记忆把你留在身边。
——哪怕只有几个月。不要让我怨恨,因为我会怨恨一辈子。
——相信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在乎。因为你是央落雪。
——因为我是百里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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