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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沉重的空气(3)
 第二天,林雅雯匆匆赶到管处。她并不是想帮陈发查清那些帐,她没那资格,也没那权限,她是急郑奉时。说不清为什么,听了陈发那番话,林雅雯莫名地就为郑奉时的未来担忧起来,昨夜她‮夜一‬未眠,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郑奉时。后来她尝试着给郑奉时打电话,先后几个号码都试过了,全是空号。

 林雅雯心事重重地坐到了天亮。

 这‮夜一‬,她脑子里充满了混乱的想法,她想起了跟郑奉时的前前后后,想起了大学时代那段美好的岁月,尽管那段岁月啥也没发生,就连一次拥抱也没,但留下的,却是一辈子也难忘怀的美好记忆。

 那是一个女人的初恋。有几个女人能忘掉自己的初恋呢?

 到了管处,林雅雯忽然就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郑奉时,郑奉时离开管处已有些日子了,有谁会知道他的消息?陈发说:“要不找乔主席问问?”林雅雯想了想,犹豫不定地来到乔仁山办公室,这儿曾经是郑奉时的处长室,如今易了主人。举手敲门的一瞬,林雅雯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乔仁山会跟她讲真话不?怅然立了片刻,还是敲响了门。半天,门开了,出乎意料的,付石垒出现在她眼前。

 付石垒正在跟乔仁山说事儿,看见林雅雯,他也有些吃惊:“林县,你怎么来了?”

 林雅雯尴尬地笑笑:“你们都在啊。”

 乔仁山从里面走出来,热情邀她。林雅雯瞅瞅付石垒,又瞅瞅乔仁山,两人表情怪怪的,像是对她的到来很意外。进了办公室,寒喧几句,付石垒借故有事,先走了,乔仁山掩上门,表情忽就沉重下来。

 “你也听到了?”乔仁山问。

 “听到什么?”林雅雯反问道。

 “还能是什么,林县,既然来了,咱们谁也别打哑谜,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得先问你,你到底知情不?”林雅雯也郑重起来,看得出,乔仁山也是被这件事难住了。

 “我说不知情,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不知情。”乔仁山起身,在屋子里踱步,踱了没几步,又道:“我敢打赌,老郑也不知情。”

 “不可能!”

 “林县你别激动,管处的管理有漏,很多事,是不需要我们知道的,我们的管理方式跟县上不同。”

 “你是在找借口吧,那么多钱没了影子,你们会不知道?”

 “林县你悄点声。”一听林雅雯又拔高了声音,乔仁山慌了,转身把门锁死,低声音道:“这事眼下知道的人还没几个,你先替我保保密,千万不能扩散出去。”

 乔仁山这番举止,让林雅雯生疑,联想到刚才他跟付石垒关起门说事的情景,不住问:“付县长知道了吧,他怎么说?”

 “不,他还不知道。”乔仁山‮头摇‬,又怕林雅雯多想,紧着解释:“刚才付县长来,是为别的事,林县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林雅雯认真起来。

 乔仁山接着道:“管处的材料单分两种,一种对外,一种属于内部调拨,给下面的厂子分派任务,多是用内部调拨单。内部调拨单有些做帐,有些不做。钱嘛,你也知道,花的地方多,就算是小金库吧。陈发他们反映的问题,我估计就属这种。”

 “那可是几千万啊,你的小金库有多大?”林雅雯的心揪得更紧。

 “这个我说不准,财务不归我管,材料这一块,也不归我管。”乔仁山实事求是道。林雅雯能理解他,一个单位,领导之间是有分工的,特别是工会主席,在单位算是闲角。乔仁山现在虽是当了一把手,但这个一把手,含金量很低,以前管处效益好时,他在坐冷板凳。

 再谈下去,林雅雯才知道,类似问题早就在管处内部传了,有人还把检举信写到省里,水利厅怕影响管处的改革,才将此事着,没想,陈发他们又将此事捅了出来。

 “这是导火索啊,我怕…”乔仁山忧心忡忡道。

 林雅雯无言,看来,她对管处的事,知道的真是太少,如此混乱的管理,如此没有监督没有制约的财务管理,怕也只有管处才有。据乔仁山说,管处的帐都是分开记的,有些内部收入,从来不记帐,当年的票据当年就销毁。而且,内部调拨单是洪光大的开发公司搞的,算是他的特权。林雅雯终于明白,乔仁山的慌张从何而来。

 “林县长,帮我做做思想工作吧,别让老陈他们再捅这一块了。”乔仁山说到最后,近乎是在求林雅雯了。林雅雯尽管很理解他,但让她当这个说客,她做不到。

 林雅雯最终还是没向乔仁山打听郑奉时,她想,如果郑奉时真有问题,会有人找他的,这么大的黑,想瞒过去,不可能!再者,跟乔仁山谈过之后,她心里又多了一种想法,郑奉时如此做,说不定是掌握了什么,或者,他提前预知了什么?

 不管怎样,她的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感觉不那么后怕了。从乔仁山办公室出来,她想四处走走,顺便查看一下南湖的庄稼,农业的事,什么时候都是重头戏,就在她踏上南湖的一瞬,眼里突然闪进一个人,陈言。

 这段时间,陈言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像个幽灵,不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八老汉围攻冯桥那一天,他就在八步沙,跟朱世帮在一起。当时朱世帮要出面制止八老汉,被他拦住了。“这种事儿,该闹就得闹,不闹,沙湖的问题不会有人重视。”他说。事后证明,他还是把问题看得太简单,八老汉不仅没闹来一点好处,反把上电视上报纸的大好机会给闹掉了。陈言无不惋惜。

 陈言眼下在一家网站当编辑,还兼着几个‮坛论‬的斑主,他对传统媒体越来越失望,总感觉制约大于自由,搞新闻如果失去自由,就等于笔掌握在别人手里,他不习惯这种生活,更不习惯在别人授意下创造出来的新闻,他要用自己的眼睛,还有心灵,去发现藏在角角落落的新闻,尤其是传统媒体记者不愿意或是不敢去碰的角落。他给这些新闻起了个名:民间立场。目前他在博客里已贴出几篇宣言,他想用独特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开辟一条从未有过的新闻通道。尽管一切刚刚开始,但他信心十足。

 陈言也看见了林雅雯,笑着走过来,跟林雅雯打招呼。林雅雯伸出手,她发现陈言气很好,跟上次南湖事件时相比,陈言多了几份自信,少了些躁。

 “县长一个人转,很难得啊。”陈言笑道。

 “是很难得。”林雅雯由衷地说,这也是她刚才蓦然间生出的想法。来沙湖县两年多,她还从没这么自在地一个人走过,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都是脚步由不得自己。今天这样走走,感觉真好。

 “大记者又发现什么了?”林雅雯见陈言手提照像机,肩上还挎着摄像机,全副武装的样子,就想陈言一定是风闻到了什么。

 “大新闻,真的是大新闻。”陈言的声音略带着夸张,似乎有意要让林雅雯知道,他目前还是记者,并没因晚报辞退而丢弃这份使命。林雅雯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怎么,还在耿耿于怀?”

 “哪啊,早忘了。不过我还得感谢你,你批评得对,记者如果把自己太当回事,是看不到新闻的。”

 “哦?”林雅雯扬起目光“这话倒有点新鲜,说说看,你现在看到啥新闻了?”

 “你跟我来。”陈言今天兴致很高,他拉着林雅雯,朝湖边的堤坝上走去。这堤坝还是很早以前留下的,大约是晚清年间吧,据说那时南湖汪洋一片,水草繁茂,鸭鹅成群,湖边居民怕湖水淹没庄稼,筑起了这道堤。如今虽说湖干了,堤坝却还完整地保留着。两人来到堤坝上,陈言指着远处的林子说:“林县你看,如果把南北二湖封闭起来,就跟封山育林那样,不让人进出,不让羊群出没,就算不再提倡种草种树,怕是用不了十年,这儿一定会水肥草美。”陈言的声音感染了林雅雯,望着远处绿油油的杨树,还有大片大片的沙枣林、红柳丛,以及梭梭、刺等,心血跟着沸腾。陈言说得没错,这儿要是真学山区封山育林那样,制定硬政策,把所有踩踏的脚步阻止住,没准绿色真就能连成片。绿色中间那刺眼的断裂带,其实就是人类活动的结果。

 “你这个主意好,怎么想出来的?”林雅雯一时激动,感觉陈言不经意间说出了一个妙点子。陈言呵呵一笑:“瞎想的呗,在湖里走来走去,每次都要踩断不少小树枝,你说,我们到底是在护林还是在毁林?”

 林雅雯没回答,她的目光仍然被茫茫的湖区牵着,南北二湖,曾是沙乡人的生命之湖,沙湖两个字,正是因此而来。但随着沙乡发展的脚步,这绿,这水,却在一天天消失,想来,这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人类越是想改变自然,自然却越是恶作剧地报复人类。她来沙湖县两年,年年喊种树,年年喊保护生态,结果呢,脚下的土地,比两年前又干旱许多,绿色也比两年前少了许多,再这么下去,怕是这一片绿,就会被身后茫茫的黄沙噬。

 有时候最笨的办法,或许就是最管用的办法。把人撤出去,真是比啥办法都管用。

 “人呢,人往哪去?”激动了一会,她又回到了现实中。

 “该往哪去到哪去。”陈言正拿着摄像机,拍摄从远处慢悠悠走来的一群羊。不用猜,那羊一定是七十二的。

 陈言顺口甩出的一句话,又让林雅雯怔想半天。哪是该去的地方?南北二湖有四个乡十九个村委员近十万口人,往哪去?这样大的工程,哪是她一个县长做得了主的!

 “走啊,还愣着做什么?”陈言已到了远处,见林雅雯还傻站在堤坝上,放声喊。林雅雯这才醒过神,知道自己不该做这种梦。到了跟前,陈言笑道:“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

 “不是我当真,是这个建议真有价值。”林雅雯认真地说。

 “有价值的东西太多,实用的却太少。你是县长,不能跟我一个思路,你得首先考虑实用。”陈言说着,又举起照像机,抓拍天上的白云。七月的沙漠,天高云更高,望一眼都能把人的心扯起来。

 这一天,陈言跟林雅雯两个原本有可能成为冤家的人,在沙漠里转得很快乐。这得归功于陈言。自从离开晚报社,自从成了一名失业者,陈言的心境,发生了‮大巨‬变化。一番艰难抉择后,他终于从低谷中走出,开始笑对人生。受他的鼓舞,林雅雯的心情也变得透明,不再沉重,不再压抑,一种快乐感染着她,悦着她,这快乐是办公室里体验不到的,也是平时很少能拥有的,她有种身心彻底放开的畅快。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很远,夕阳将大漠染得一派绚丽,庄户人家的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时,两人往回走。

 经过一片盐碱地时,陈言忽然说:“有人托我问候你呢。”

 “谁?”

 “你猜猜。”一路交谈下来,陈言已完全没了拘谨,老朋友似的,他也没想到能跟林雅雯聊得如此自然。这阵儿,忽然记起一个人,心想咋把这事给忘了?

 “我猜不到。”林雅雯也早已没了县长的架子,跟大姐姐一样亲切自然。

 “你的老同学,老朋友。”陈言道。

 “他?”林雅雯疑惑地问了一声。陈言朗声一笑,点了下头。林雅雯的步子就止住了,怔在那儿,怎么可能呢,他不是…

 “他在哪?”怔了一会,林雅雯追上陈言,急切地问。

 “几天前我在青土湖遇见他,跟他聊了一下午。”陈言表情诡秘,语气也神神乎乎“没想到吧?”他又说。

 “不可能!”林雅雯像是被老鼠咬了一口,尖噪噪的叫了一声,她认为陈言在撒谎。

 陈言停下脚步,望住林雅雯,极为认真地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能遇见他,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伤感,迷茫,一个人徘徊在湖里。”

 “这…这怎么可能?”林雅雯还是认定郑奉时去了外面,一时转不过这个弯,但是陈言的话她又不能不信,陈言没必要跟她撒谎。

 “你跟他聊什么了?”她问。

 “我们聊得很多,我的前半生,他的前半生,加起来,就是非常坎坷非常有意义的一生。”陈言又在抒情了,林雅雯的心,却因了郑奉时的突然出现,变得苍苍。他在湖里,他居然在湖里!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劲使‬叫唤。

 “其实,他对管处,是很有感情的。”陈言的声音也变得迷茫“只是可惜了,像他这样的人,到哪儿也不会讨人喜欢。”

 “为什么?”林雅雯下意识地问。

 “典型的死脑筋,不开窍,或者叫不识时务。”

 “哦。”林雅雯叹口气,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认真听陈言往下讲。

 “管处会出大问题的,等着吧,也许就在今天,或者明天。”陈言的口气变得玩世不恭起来,林雅雯又看到了以前那个陈言,愤世嫉俗,自命不凡,还有小文人的自以为是。

 “这话怎讲?”她试探着问过去一句,她想陈言可能听到了什么。

 “感觉,你相信感觉么?”陈言突然问她,林雅雯有点气,她想听的,是郑奉时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一个能干事的人被他们撵走了,一个很有前途的单位被他们挖空了,千疮百孔,现在的管处,真是千疮百孔。要相信,纸里面最终是包不住火的,没有什么力量能把火山压制住。”陈言的话近乎疯人疯语,林雅雯的心,却随着这些话沉下去,越来越沉。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言越说越离谱,林雅雯只好拿话打断他。

 “不,你能听懂,其实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结局,所有人的结局。”

 这个疯子!

 后来,林雅雯还是忍不住问起郑奉时来,陈言笑道:“他走了,去了‮疆新‬。”

 “胡言语。”林雅雯不满道。

 “真的,我送他上的车。临别前他跟我说,如果见到你,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离开沙湖县,回你的省上去。”

 “…”这天临分手时,陈言又说出一个更为震惊的事实:郑奉时早就离婚了!

 “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怕是全管处,没一个人想到。他跟谢婉音,早就分了手,只不过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提起。他这次去,是为了谢婉音。”陈言的声音低下去,低得近乎听不到。

 “谢婉音要做手术,腺癌。”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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