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本周五晚上,我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我脸伏在胳膊上趴在办公桌上睡的。醒来时电话正在响,人都走光了。我梦里有个电话在响,不清楚是现实滑入了梦里,还是梦转化成了现实。
我拿起听筒,说“稽查与责任部”
是我的部门。负责稽查与责任认定。
太阳正在西沉,头上堆积的雨云足有怀俄明或日本那么大。我办公室并不需要窗户。外墙全是顶天立地的玻璃幕墙。我办公室里到处都是顶天立地的玻璃。到处都是竖立的百叶窗帘。到处都是工业化的薄薄的灰色地毡,缀满小小的墓碑,供PC机接入网络。到处都是用覆了层装饰面的胶合板隔成的一个个小隔间构成的
宫。
有一台真空
尘器不知在哪儿哼哼。
我老板度假去了。他给我发了封电邮就消失不见了。我要为将在两周内举行的一次正式重审做好准备。预备一间会议室。把我手头的一切事务整理得井井有条。更新我的履历。这类事儿。他们正在罗织针对我的讼案。
我是乔的“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我一直以来表现得都非常悲惨。
我拿起听筒,是泰勒,他说“出来,停车场里有几个人在等你。”
我问,是谁?
“他们都在等着呢,”泰勒道。
我在自己的手上闻到了汽油味儿。
泰勒继续道“快点儿。他们有辆车。他们有辆凯迪拉克。”
我仍没醒明白。
此时此地,我无法确定是否泰勒就是我的梦。
或者我是泰勒的梦。
我猛
几口手上的汽油味儿。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站起身走到外面的停车场。
搏击俱乐部里有个人是汽车技师,他在不知是谁的一辆黑色“险路”车里,把车停在路边,我能做的只有看着它黑、金色的车身,这个大巨的香烟盒子正准备把我载往某个目的地。从车里出来的那位技师跟我说不必担心,他跟机场长期停车场里的另一辆车调了牌照。
我们这位搏击俱乐部的技师说他什么都能启动。从驾驶杆里拉出两
线来。将这两
线碰在一起,你就完成了开启发动机电磁线圈需要的电路过程,你就可以开着任何一辆车去兜风了。
要么,你还可以通过某个经销商破开汽车的启动码。
三个太空猴子穿着他们的黑衬衣黑
子坐在后坐上。看不到罪恶。听不到罪恶。讲不到罪恶。
我问,泰勒在哪儿?
搏击俱乐部的这位技师摆着一副为我充当司机的架势为我开门。这位技师又高又瘦,浑身骨头,两个肩膀头看起来活像电话线杆子上的横杆。
我问,我们去见泰勒吗?
前坐央中等着我的是一个生日蛋糕,上面还有预备点燃的蜡烛。我坐进去。我们上了路。
即便参加搏击俱乐部一周后,你仍能毫无问题地在车速限定之内驾车。也许你接连两天一直在拉黑屎,有内伤,不过你可真酷啊。别的车在你周围行驶。一辆的头紧挨前一辆的
股。别的司机冲你轻蔑地伸出食指。所有陌生人都恨你。这绝对丝毫不针对个人。从搏击俱乐部出来后,你真是太放松了,你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小事。你连车里的收音机都不开。也许你每
一口气,你肋骨上一道细如发丝的裂
就会一阵刺痛。排在你后面的汽车闪烁着车灯。太阳正在西沉,橙红金黄。
那位技师驾驶着汽车。生日蛋糕搁在我们之间的坐位上。
在搏击俱乐部看到像技师这样的家伙实在够吓人的。这些皮包骨的家伙从不会讨饶。他们会一直打成一堆烂泥才肯住手。皮包骨的白种人就像一副骨架裹了层刺着文身的黄蜡,黑人就像是
干,这帮家伙通常混在一起,看来活像“匿名品毒”里的瘾君子。他们从不主动喊停。他们就像整个儿一团能量,哆嗦得太快,连体身周边的界线都震模糊了,他们就像是正从某种疾病中恢复过来。仿佛他们剩下来的唯一选择就是怎么去死,而他们显然想在一场搏击中一直打到死。
他们也只能相互厮打,这帮皮包骨的家伙。
别人怎么都不会要求跟他们干一架,他们也只能选择另一位哆哆嗦嗦的皮包骨干架,一身骨头,穷追猛打,别人才不会主动选他们干架。
像我们这位技师这样的家伙干架时,围观的人都不会大呼小叫。
你听到的只是干架的双方透过牙齿急促的
息,手乒乒乓乓地相互擒拿,拳头反复击打干瘦空
的肋部时发出的啸叫和砰砰,以及在制住对手后近距离的击打。你眼见着他们皮肤底下的筋腱、肌
和血管在
跳动。在那唯一的灯光照
下他们的皮肤熠熠生辉,大汗淋漓,不断扭结纠
。
“烧掉卢浮宫,”这位技师道“用《蒙娜·丽莎》擦
股。这样至少上帝会知道我们姓甚名谁。”
你跌得越低,你才能飞得越高。你跑得越远,上帝才会越希望你回来。
“假如
子从未离家出走,”技师道“那头肥牛犊也就不会为了他给宰杀了。”
只能成为海滩上的一粒沙子和天空中一颗小星是绝对不够的。
技师驾驶黑色的“险路”车汇入一条没有超车道的老式公路,我们后面已经排了一长串卡车,在法定的限速内行驶。“险路”车里充满后面车辆前灯的灯光,我们就坐在车里这么聊着,挡风玻璃里侧照出我们的身影。在限速内行驶。允许开多快我们就开多快。
法律毕竟是法律,泰勒会这么说。车开得太快跟放把火、放个炸弹、
杀一个人没什么两样。
罪犯就是罪犯,没什么两样。
“上礼拜,又有四家搏击俱乐部应该满员了,”那位技师道。“大块头鲍伯可以接管下一个分部,只要我们找到个酒吧。”
这么说来到下周,他会跟大块头鲍伯一块儿过一遍章程,然后给他一个搏击俱乐部了。
今后,当一个头儿新开一个搏击俱乐部,当全体会员围绕地下室央中的那盏灯站好、等待的时候,那头儿应该绕着人群的外围一圈圈巡视,在黑暗中。
我问,这些新规矩是谁定的?是泰勒吗?
那位技师微微一笑,道“你知道谁定的这些规矩。”
新规矩就是,谁都不该成为搏击俱乐部的中心,他说。除了两个正在搏击的人之外,谁都不是搏击俱乐部的中心。头儿会大声喊叫,慢慢地围绕人群巡视,在外围的黑暗中。人群中的每个人都将透过空
的中心地带相互盯视。
所有的搏击俱乐部都将成为这个样子。
找个酒吧或车库新开一家搏击俱乐部并不难;最初的那间酒吧,搏击俱乐部的诞生地如今仍有聚会,他们拣个搏击俱乐部聚会的周六晚上把月租
了就行。
照这位技师的说法,搏击俱乐部的另一个新规矩是搏击俱乐部永远是免费的。永远不会收入会费。技师打开车窗冲着
面而来的漂流大喊,夜风从那一侧灌了进来:“我们要的是你,不是你的钱。”
技师朝着车窗外大喊“只要你置身搏击俱乐部,你就不再是你存在行银里的钱。你就不再是你的工作。你就不再是你的家庭,不再是你原本以为的那个人。”
技师朝着冷风大喊“你不再是你的名字。”
一个后坐上的太空猴子接过话头:“你不再是你的问题。”
技师大喊“你不再是你的问题。”
一个太空猴子吼道“你不再是你的年纪。”
技师大喊“你不再是你的年纪。”
这时,技师突然转向,技师将车驶入对向车道,车内马上充满了
面车辆透过挡风玻璃
进来的前灯灯光。正面朝我们冲过来的一辆车然后是另一辆车拼命鸣笛,技师这才突然转向,刚好能分别避过这两辆车。
面
来的车灯越来越大,汽车喇叭狂鸣,技师却继续向前,扎入那一片刺眼的灯光、嘈杂的闹声与狂鸣
织而成的混乱“你不再是你的希望。”
没人接茬继续大喊。
这次是
面而来的车子及时猛然转向,才救了我们的命。
又一辆车
面开来,前灯一高一低地不断闪烁,汽车喇叭嘶鸣,技师嘶吼道“你将不会获得拯救。”
技师没有转向,不过
面开来的车突然转了向。
又一辆车,技师嘶吼道“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
这次,
面开来的车突然转了向,可是技师竟然也跟着突然转向。那辆车又转,技师再次跟进,还是头对头。
在那一刻,你像是熔化了,又像是膨
开来。在那一刻,什么都无所谓了。抬头仰望群星,你也就随之化去。这次不是你的行李。什么都无所谓了。不是你的口臭。车窗外一片黑暗,喇叭声在你周围响成一片。无数个前灯在你脸上一上一下地闪动,你永远都不必再去工作了。
你永远都不必再去理发了。
“快,”技师说。
面那辆车再次转向,技师又跟着继续转。
“你死前最希望做的是什么?”他说。
面的车子把喇叭按得疯响,技师却安之若素,他竟然有工夫扭头望着坐在前坐他身旁的我,而且说“还剩十秒就撞了。”
“九。”
“还有八秒。”
“七。”
“六秒。”
我的工作,我说。我后悔没辞了它。
面那辆车再次转向时,喇叭的嘶鸣声一掠而过,这次技师没再跟它较劲儿。
前方更多的车灯扑面而来,技师转身对着后坐上的三个太空猴子。“嘿,太空猴子们,”他说“你们都看到这游戏是怎么玩的了。马上坦白,否则我们全死翘翘。”
从右侧擦身而过的一辆车上的保险杠贴纸上写着“我醉了车开得更好。”报纸上说夜一之间成千上万这样的贴纸一下子出现在汽车上。别的车上贴的是“给我上
。”
“醉酒的司机反对母亲们。”
“循环利用所有动物。”云云。
看报的时候,我知道这应该是造谣委员会的杰作。要么就是恶作剧委员会。
坐在我旁边的我们这位健康清醒的搏击俱乐部技师告诉我,没错,那些醉酒的贴纸正是破坏工程的一部分。
那三个太空猴子在后坐上一声不吭。
恶作剧委员正在印制飞机坐位后袋里供乘客阅读的卡片,上面印的是他们乘的
气客机以每小时一千英里的速度燃烧着朝下冲向岩石时,乘客们相互争抢氧气面罩的情形。
恶作剧和造谣委员会正在抢着发明一种电脑病毒,要让行银的自动取款机雪片般往外吐十和二十美元的纸币。
仪表板上的点烟器
吐着火焰,技师要我点亮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我把蜡烛点亮,蛋糕在小小的火焰光晕下闪烁不定。
“你死前最希望做的是什么?”技师又问,又把车朝一辆卡车
面开去。卡车开始鸣笛,长长的汽笛声怒吼着,此起彼伏,与此同时,卡车大巨的前灯就像是小太阳,越来越亮,晃得技师脸上的微笑都看不见了。
“许愿吧,赶快,”他冲着后视镜里后坐上的三个太空猴子道。“我们还剩五秒种就彻底玩完了。”
“一,”他数道。
“二。”
那辆卡车在我们面前放大到无边无际,亮得眩目,咆哮不止。
“三。”
“骑马,”后坐上有人说。
“建幢房子,”另一个声音道。
“刺个文身。”
技师说“如果信任我,你们都会死,万劫不复。”
太晚了,卡车骤然转向,技师也转向回避,不过我们这辆“险路”车的尾翼后部还是碰上了卡车前保险杠的
部。
当时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的是车灯,卡车的前灯闪烁着遁入黑暗,还有我先是被掀倒在车门上,然后又被撞回来碰上了生日蛋糕和方向盘后面的技师。
技师整个趴在方向盘上竭力使它保持直立,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噗地一声全熄了。在那完美的一秒内,那个温暖的黑皮车厢里没有灯光,我们的喊叫淹没在同样低沉的音调中,卡车的汽笛发出的同样低沉的哀叫声,我们没有了控制,没有了选择,没有了方向,我们无处可逃,我们死定了。
当时我的愿望就是死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跟泰勒比起来我一钱不值。
我无可救药。
我愚不可及,我全部的所作所为就是想要并且需要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微不足道的人生。我琐碎的狗屎工作。我的瑞典家具。我从来没有,没有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在我认识泰勒前,我曾计划买条狗,并把它命名为“侍臣”
你的人生竟能不堪到这种程度。
杀了我吧。
我抓住方向盘,把车转回到漂流中。
就现在。
技师拼命要把车朝路边的沟里开,我则拼命想一死了之。
就现在。死亡是个多么
人的奇迹,前一秒你还在走啊说啊,下一秒,你已经是样东西了。
我什么都不是,甚至更加不堪。
冷。
什么也看不见。
我闻到皮子的味道。我的全安带像紧身衣一样紧紧箍着我,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头正撞到方向盘上。竟然出乎意料地痛。我头靠在技师的膝头,我抬起头定睛努力望去,看到技师的脸高高在上,微笑着,开着车,透过驾驶坐的车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星星。
我手上脸上有些黏糊糊的东西。
血吗?
是
油
酪糖霜。
技师低头看了我一眼。“生日快乐。”
我闻到一点烟味儿,想起了那个生日蛋糕。
“我差点儿用你的脑袋撞坏了方向盘,”他说。
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夜晚的空气和些许的烟味儿,还有星星和技师的微笑、驾驶,我头枕在他膝头,突然间我觉得没必要一定坐起来了。
蛋糕哪儿去了?
技师道“地上呢。”
只有夜晚的空气和那些许的烟味儿更重了些。
我如愿了吗?
在我上方,衬着车窗外的星星,那张脸在微笑。“那些生日蜡烛,”他说“是那种决不会熄灭的。”
在星光中,我定睛望去,看到地毯上围绕着我们燃烧的小小火焰升起袅袅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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