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母亲匆忙下葬。
因为是自尽,民间有忌讳,丧事办得并不大。母亲生下弟弟后一直深居简出,人们记忆里只留早年
名。她也没有什么朋友。
自尽?呵呵!
母亲生前抑郁寡
,终于不堪忍受,自寻短见,倒是件说得通的事。
可谁知道其中的故事?
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
我跪在灵前,听着和尚催人入睡的念经声,觉得非常疲惫。
一阵喧哗,我茫然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那是大内总管许公公。他在皇上还只是皇子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伺候了。我幼小的时候,养在太后宫里,也时时见他。他和所有老资历的内监一样,像一口沉闷的大缸。
此刻他的表情却是带着愁苦和无奈。我想,这该不是为了母亲。
他向父亲揖了一下,便直直向我走过来,声音很低,可厅堂里那么静,大家都听得到。
“许成问和熙郡主金安,”他的眼睛没看我,一点慌张,我看出来了“太后获悉安王妃噩耗,惦念郡主,也不知道郡主现在可还好,想见一面。”
这也就是要我进宫。
父亲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说:“今
府中发丧。”
短短六个字,就回绝了。我觉得汗
了下来,冷冷的。我走到父亲背后,悄悄伸手点点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想父亲下了决心抗皇令,也是怕我和母亲一样,就此一去不返吧。
许成定了下,那股圆滑和强硬又回了喉咙里,说:“王爷体谅下人吧,软轿已经停在了贵府门口,一路上绝不让郡主受委屈。”
父亲还想说什么,但停住了,因为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
我说:“那就有劳许公公了,我随你去就是。”
有人过来搂着我的
,自然是睿。我的手指抚过他的头发,俯身抱住他。我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如果姐姐回不来了,去把我放胭脂的檀木盒打开,底下有夹层,里面有把钥匙,然后去院尽头的那间厢房,有株槐树的那间。”
已经够了,睿如此聪明,不需要我提醒太多。
睿没有说话,只是搂着我的手臂立刻收紧了,力气很大。我想我几乎忘了,虽然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三岁识千字,五岁习诗文。且是习武奇才,小小年纪就已将数套剑法使得风生水起。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看他落英下舞剑。
宫里轿子还是那么平稳舒适,散发淡淡檀香,一下让我回想起幼年时光。
那时候还三千宠爱集一身,时不时就被宫轿接到太后那里,娇声娇气地唤她皇
。
那才多久,就已像前世往事。
皇宫依着遇龙山而建,凌空拔势,巍峨非常。那沿着山势蜿蜒而下的亭台楼宇上的琉璃瓦在清晨的阳光中折
碧绿的光芒。远远看去,整个皇宫,就像,就像一只盘旋在山
的青龙。
吐着云雾,俯视着脚下苍生。
祖辈的传说里,我们陈家祖皇是女子服了龙珠所诞下的。一胞双生,另一个孩子被赐姓明广,封在北方,也就是现在虎视我大陈数十年的齐国。两个兄弟国争了近百年,
好时的史事则在百年的战火里遗失了当初的原始朴质,只有宫里流年宫的壁画上还忠实得记录着过往的每一次变动。
那幽深神秘的体先殿,还是我幼时同其他兄弟姐妹们常游戏的场所。
按规矩自然是不给我们进的。可是孩子气盛,四皇子阿焕又不是个老实孩子,总爱唆使大伙悄悄摸进去偷供台上的果子。
主供台上奉有一枚百年仙桃,阿焕说谁能把它偷来,他就将皇帝赐给他的玉蝉坠儿送给那人。
记得那枚玉蝉坠儿通体莹白,隐隐含光,正中一只蝉儿,栩栩如生。
我记得那时极想要的,也有信心去偷来那桃儿。可是太子阿弘喝止了我们。孩子们一哄而散。
太子弘,那时候就已经一副沉着稳重,颇识大体的模样了。
也有半年多未见他了吧。
思绪还千回百转,轿子已经停了下来,宫人吊着嗓子道:“请和熙郡主下轿。”
我回过神来。
记忆穿越十年的长河,回到现在。
青石板上覆着
水,一步一个脚印。我拖着洁白的裙裾蹬上那雕着龙和古兽的汉白玉阶梯,转过雕梁画栋的风雨廊,穿过烟波浩淼的九曲桥,步入幽暗的
清阁。
没有旁的宫人,灯也是稀稀点着,香估计还是昨
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庸懒疲惫,又带着沉沉的钝痛之意。这个水气氤氲的早晨,一切都仿佛酣睡初醒一般懵懂而乏力。
幽暗的光线下,那个人坐在窗下,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棋局。
我跪了下来,那人放下手里的棋子,转脸看我,平淡地说了一声:“是念儿啊。”淡得如同过去无数次我进宫请安时,他的应答。
我抬眼看他,他的脸在光影明暗中愈加显得消瘦。想起早先还听父亲说宫中派人广罗麒麟参,就说皇上的子身一到夏初就不适。可如今看他样子,何止不适,简直如同大病。
我垂下眼,却看到榻上还堆着好几本黄封折子,看样子皇上体身是真的不适,政务都在这后宫养身的暖阁里处理了。
出神间公公已经扶了我起来,一旁的小太监也抱了折子下去了,一时间阁内就剩我们两个。
轻轻咳着,说:“去把案上的那盒子拿来吧。”
我依言而行。翘头案上,一方古朴的木盒,居然散发幽幽茶香。我只觉得熟悉得紧,一时鼻子发酸。
皇上叹了口气“打开吧。”
里面一把古琴,琴身优美如鹤,如璞玉一般静躺在明黄的锦布中。
我认得这琴,怎么也忘不了的琴。正
!
我手指止不住摩抚,触感让我激动伤感。那一刻,仿佛有双修长稳健的手轻柔地覆在我的小小的手上,挪着我笨拙的指头,说:“这个音商,该这样按。”
温柔得仿佛秋天飘零的落叶,在我平静的心水上
起细碎却是接连不断的波纹。
“弹一曲吧。”
“皇上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总比没有的好,是吧?
我随手一弄,只听散音嘹亮,按音浑厚,泛音清越。果真一把好琴,音
十年不变。
是!十年!
我微微一揖,奏起贺若弼的《清夜
》,只听琴声铮琮,时
昂透彻,时宛转曲折,高音尽拔千里高空如游龙翱翔
云吐雾,低音沉心湖深处
过往旧事翻涌
溅。大喜大悲后,只余清夜一声叹息罢了。
得泪双
。
皇上把弄着棋子,枯木般的手。
“记得德升七年,整个平安京的桃花都开成了紫红色。红霞笼罩下,连河水都是一片绛紫。有道士和先皇说这是天兆,紫气降,国运兴。果真,没过多久,段方正就率领着陈军把遇龙关攻破了,从此自关向南的七州终于重浴陈皇隆恩之下。”
我顺着话题问:“皇上怎么不说破遇龙关那场仗,提议取道吴坊、水围边州的,正是您呢?”
皇上弯弯嘴角“说回来,你那小弟弟有七岁多了吧?平
里都读些什么书?朕的小五像是和他同年的,前阵子念着书,却尽是古怪念头,朕不知道你那小弟是否也是一样?”
这话峰转得干脆利落。我不得不顺着意思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求知心切,心思活络,读书后知道思考,也是好事。舍弟愚笨,自是比不上五皇子的。”
皇上道:“安儿那
问朕,平沿公主嫁了一个将军这等小事,为何会在汗青里独表一枝?”
我答:“平沿公主奉旨成婚时,正是焯帝处心积虑
拿回属于大陈的紫竹一带的时候。公主所嫁的宏定将军虽为将军实乃藩王,所镇守的紫泽又是水陆双通,正是通往紫竹的要道。若要攻打紫竹,取道紫泽乃上上之选。所以嫁公主,安抚笼络将军而已。”
皇上点点头:“安儿还有一点想不通,明明已经收复失地,公主为何却是下堂求去?”
我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
镇定了片刻,开口道:“公主为国为大义,牺牲小我。”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平沿公主本是宗室女儿,嫁宏定将军是受了皇命,夫
两个本来没有感情可言。当初为了担心将军变卦投敌,平沿公主在暗中训练了一批心腹,安
驻扎在地方各处,搜集情报以防万一。
没想宏定居然爱上了这个孤单而倔强的女子,将家身所托来支持大陈收紫竹一战。紫竹收复后,平沿一是受到打
,二是对欺瞒算计丈夫一事愧疚于心,自认没有资格再伴夫君左右。于是干脆留下了心腹死士给丈夫,下堂求去。宏定也是留她不住。
这之后,大陈倒是有了个传统,就是暗中训练死士。此心腹非同一般,乃都是有双重份身之人,平
里可能是文儒书生,一见令牌,也是杀人无形。
据说当朝的暗卫,唤名“荷影”
而母亲爱荷,院中移防芙蕖,年年都要开大朵大朵洁白的花…
终于是转到了正题。
我手里滑滑的,已是出了一层汗。一直弯着的
酸麻不堪,体身却是不听使唤,怎么也动不了。
“想什么呢?”
“…平沿不解散私人兵力,反而留给外姓旁人…即使…即使是下堂而去,
迹江湖,也是难逃史家的笔抨墨击…”
“念儿能这样想倒是好。”皇上笑道。
极轻的脚步声,许成捧着茶进来。不是普通的茶,是绛紫。
母亲在世时极喜欢熬这茶。上好的珍珠龙眼,金衫橘皮,冰翠莲心,鹅黄的桂花香糖,放进沙罐里,在对着那浅翠深绿的庭院廊上点这青铜炉子,斜靠软垫上,拿着小扇懒懒地扇。我就在一边抱着小盅捣茶叶,用我稚
的小手。
等到熬出清甜的水,滚烫滚烫,冲着干干脆脆的绛紫茶叶。然后看着那金黄
的水逐渐变幻成
丽的紫红。
涩涩的,有着清甜和芳香的茶。我一整个夏天都在喝着,说是清热去火。嬷嬷备下了小壶,装满了茶,随我走哪里都可以喝。
我端起一杯,只闻异香扑鼻,并不是熟悉的味道。
抬眼看去,皇上那一直
蒙的眼睛此刻却是
亮锐利,直盯着我,再怎么掩盖,也是一脸玩味。
我这时却是定下了神,举杯道:“谢皇上赐茶之恩。”然后一饮而尽。
皇上端着茶杯看我。我的干脆倒是让他稍稍意外,拧着眉,转而又笑了。
他放下杯子,握住了我的手,牵我过去。我非常温顺地由他牵着,在他脚边坐下。他的手温柔慈爱地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头发。
“你长得和你母亲不是很像。”他似乎很遗憾。如果他想在我身上找母亲的影子,他当然会遗憾。
母亲,母亲的美貌曾经惊动南北,大街小巷,人人口中
传。我只继承了六、七分,倒也自认容貌算是秀美端庄。只有睿,将母亲的神采一一拓印下来。
我叹了口气“是的,臣女不是阮紫钰。”
皇上慈爱地抚着我头发的手停了停,收了回去。
“不。你像她。”
我冷冷看他。
“你像她,温顺中藏着叛逆,柔弱中蕴涵坚强。你果真是她的女儿。”
我低下头去。
母亲亦说我像她“你像我宁折勿弯,这很不好,要圆滑变通才是。”
皇帝轻笑道:“你不说实话。”
“念儿句句实话,绝不敢欺瞒圣上。”
“就没想过我会在茶里下毒?”
我做低眉顺目状“念儿不怕。皇上要杀念儿的话,就不会上绛紫茶。皇上当年亲口说过,绛紫由黄而引蓝赤之纯,乃茶中澄净极品,若玷之,则毁茶灵。”
绛紫打泼了,染上我洁白的衣袖,紫红一片。他也在这腥血的紫红中恢复了王者的冷漠和理智,他现在像个操纵我这样的小人物的生死大权的王了。
“你母亲去得太突然了。她一定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却没有时间说吧?”他注视着我。
我安安静静听他说话。这个老毒物,他在我周围踱着步,思索着该从那里咬第一口。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知道的事情多了,并不好。尤其是,本来不处于纠纷中心的人。”
我依旧低眉顺目。他说话真含蓄,和许成一样。自我有记忆以来,这个皇叔就是这么阴沉,阴沉到我简直不敢相信温柔的弘和开朗的焕是他的儿子。
我掉下了眼泪,一是因为需要,二是因为的确悲伤。
母亲已死,她卸下的重任都要由我承担起。
“皇叔,这也是念儿的遗憾。母亲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念儿惶恐得很。”
我低头抹着眼泪。
他转过来定定看我。我也定定看他。我怕他,可我没有办法,豁出去了。
“念儿,我一直当你是自己的孩子,有句话要告诉你。不是你的东西,千万别要拿了去了。”
我伏拜了下去“皇上的教诲念儿牢牢记心里了。”
他笑“这样看来,你还真像你娘的孩子。起来吧。”
我累得浑身无力,背后已经
透。走出殿门,风吹,透心的凉,让我不住打颤。
身后殿门合上,将阴暗和死亡的气息封锁了起来。我有种自鬼门关游历一遭的后怕。那一刻特别想见睿儿。
我可怜的弟弟,我现在就只有他了。
一进家门,就有东西撞进怀里,不是睿儿还会是谁?
睿儿焦急地问:“姐姐,你没事吗?皇帝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低头一看,眼睛里已经有泪了,安慰他道:“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睿儿抱紧我:“姐,娘已经走了,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我一声叹息:“不离开。”
父亲在一旁看着,表情高深莫测。他什么都没有问,又转身回了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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