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韩朗文没有察觉异常,介绍道:“这是和熙郡主。”
那人慢慢举手抱拳,仿佛手有千斤重。他深深注视着我,目光是熟悉的,声音也是熟悉的,可是其中的震撼和伤痛,却是陌生的。
他低沉的声音说:“郡主,今
打搅了。”
我强
下震惊,低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回道:“段将军,别来无恙啊。”
“你们认识?”韩朗文有些惊讶。
段康恒苦涩一笑“和熙郡主得宠于太后膝下,出入皇宫。在下受姐姐之恩,也常在宫中走动。自然是碰过面的。”
韩朗文对此没有深纠,拉着段康恒往屋里走,边说:“大将军大难不死,又探得情报,忍辱负重这大半年,收获不菲啊。韩某今天特意备下上等女儿红,专门敬英雄!”
我走在他们身后,就见段康恒回头扫我一眼,那痛楚凄凉的眼神辞刺得我一痛。我仔细盯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看月亮,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清晰明确,晚风有点
,夏虫还在鸣叫,这不是梦。
我看一旁,如意明了我心意一样,大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段康恒并没有死。
他非但没有死,他还已经是功绩赫赫的一员大将。他遵守了诺言,满誉而归了。昔日里拘束的举止变得豪
大方,曾经修长的手已经磨得
糙厚实,曾经青涩的脸已经染上了沉沉风霜,本就高健的身躯更是
拔。那双眼睛,也不再是从前的少年无忧。他偶尔看我一下,里面有着无言的惋惜和沉重。
可他也只有用眼神表达而已。
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呢?
上等的女儿红,水一般灌下,那韩朗文敬他,他就喝,一点都不推
。我坐对面冷冷看着,也不阻止。
既然认为一醉能解千愁,我又何苦不让他做个梦呢?
我自己也将杯里的酒一仰而下。
对话中我也大致明白是事情的经过:段康恒追逃兵过河时受伤落马,顺着水给冲到了下游。被一户人家救上来后,就跟随商队潜进了北朝京都林城。随后数月他都在林城里悄悄地四下打探,得到不少情报。然后归来。
什么情报,我自然不知道,可见皇上龙颜大悦,给他加官进爵,就知道他此行是真的立下大功了。韩朗文这人最反感官场的结
营私,这次却请他来,必是对他极为赏识了。
话间也提到了我,韩朗文只笑道:“多谢皇上指婚。”一句便带过了。段康恒那时已经开始醉了,苦笑着端酒敬我,我推拒不成,勉强喝了一杯。
酒虽好,可一入口就觉得苦涩辛辣,一路烧到腹中,呛得我轻咳。如意赶忙来给我捶背。韩朗文看着我笑笑“夫人酒量不行啊。”
所有小小细节,全都落在段康恒眼里。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怕是把持不住,立刻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看样子,韩夫人子身似乎不大好。那韩大人赴简州的时候,夫人不是要受许多苦了。”
我生生站住,惊讶地望向韩朗文。这事我怎么从未得知?
韩朗文受不起我质问的目光,只得全部告诉我:“是。为战事做的准备。皇上
把红渠与简州的明月河相连,调我去督修。”
战事?我又望向段康恒。这也是个知我心意的人,未等我开口问,就先答道:“夫人久未进宫了吧?段某一回朝就得知前阵子皇子们主战的事。皇上虽然一直考虑着,但也渐渐有了动静,命韩大人督修红渠和研制兵工就是其一。”
看来太子练兵,也是为了战事。
虽然两国恩怨不可能轻易了解,却不愿意战事连绵。苦的还是百姓啊。
大概是我脸色苍白,段康恒看出我的尴尬,出面化解道:“夫人莫担心韩大人。韩大人这次只是督修运河罢了,不参与战事。”
韩朗文笑笑:“可惜我一届书生,手无缚
之力,虽有心报国,也只能做点琐碎小事。”
段康恒说:“韩大人切莫妄自菲薄。”
两个男人又你来我往地恭维起来。
我却已经待不下去。今天这顿饭吃得抑郁,珍珠米饭都如同石子,鲜汤鱼翅也似粉丝。我告退。
回到房里,才察觉背后发凉,衣服已被汗
透。
窗外夏虫鸣声不绝,夜来香的气息如此浓郁,盖住了荷花,醉了玉人。明月当空,嫦娥余恨。圆缺之间,
失的,除了岁月,还有爱恨。
如意站在我身边,轻声问:“郡主,你会同大人一起去简州吗?”
我笑:“去不去,可不是由我说了算的。”
忽来一阵风,将窗边的蜡烛吹灭了。青烟缭绕,我居然就在这馥郁的花香中闻出了战火硝烟的味道来。
夜晚故事多多。枭雄的野心就这么轻易让百姓平静生活如这跳入池塘的青蛙
起的
花一样碎了开来。
韩朗文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只点着一盏灯在案上描青,一笔一笔都是荷花。他站我身后看了许久,才轻轻咳了咳。我装做惊讶,放下笔,问:“段将军已经回去了吗?我没有去相送,真是失了礼节了。”
韩朗文已经收敛了微醉之态,神智清明,表情肃穆。
他说:“其实迁到简州一事,我并未想着瞒你,只是打算迟几
说。”
“皇上的意思,可是要我同你一起去?”
“是”他叹一声“就我和你。”
要将睿儿和他的苏娴和孩子留在京城。
我只得安慰他,也安慰自己,道:“至少,皇上健在的话,他们会是全安的。”
韩朗文长叹。我走过去,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握住我的手。
我们两人这样静静站了很久。有一种同甘苦共患难的亲人间才有的感情弥漫开来。
我去同睿儿告别。
酷热难耐的季节,惟有山里还保留有春天的清凉,绿荫下碎金点点,花开红树
莺啼。
睿站在树下出神,见我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我一把拉过去,紧抱在怀里。他的头埋进我的颈项间,男孩子身上特有的汗香和热气不断传来。
我贴着他的脸,说:“我去去就回来。”
“那是打仗。”他喃喃,更搂紧了几分。
“我又不会上战场。城里还是很全安的。也许日子会简朴一点,但是,没有宫廷里的勾心斗角,生活一定会更自在。”
静慈庵的颂经声悠悠地响在耳边,衬着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具了灵
,风吹下,在窃窃私语。
我问睿:“和容婶婶过得惯吗?”
“她待我极好,我的衣服都是她亲手
制的。”
“羊有跪
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她虽不是生母,于你却有养育之恩。一定要孝顺她。”
睿应了一声,问我:“姐,他对你好吗?”
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韩朗文。
我笑:“他没有对我不好。”
睿儿冷哼了一声。
我笑,摸着他的头发“好好念书,等我回来。”dernièrefois。onadecidesevoir
“姐…”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是浓浓不舍“你可不可以不走?”
我心里就像是被刀一寸一寸地割着,紧抱住他。
“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七年为期,姐姐会平平安安回来,你也要平平安安长大。若我们都遵守了约定,姐姐便哪里都不去了,我们就守在一起过日子,好吗?”
睿的眼睛里闪耀着奋兴“可是,你也说过没有什么人可以陪伴谁过一辈子。”
“所以,必须经历分离啊…”睿拉紧我的手。他说:“姐,我等你回来!”眼睛里却是有晶莹的
体在滚动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约的这七年,都有点说大话了。心里一阵痛楚,只得把睿搂紧。此去经年,不见他,终牵挂。
“二位施主,这树,还是莫靠近的好。”一个女声忽然响起。
我和睿转过头,见一个容貌甚是美丽的女尼双手合十,恭敬地站在一处。刚才那话,就是她说的。我仔细看,更觉得这张脸是陌生又秀美。她的年纪该不轻了,可保养得很好,那雍容的姿态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我问:“师太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那位女尼微笑一下,道“只是这槐树,还是莫靠近的好。”
我疑惑“这树有什么不对的吗?”
“施主不知,槐正为鬼木,是由那些超度不了的鬼气凝化而成。本庵这株槐又有百年树龄,其上的鬼气更是沉重。这附在树上的‘木鬼’怨气对人不利,靠近者若体弱,病情易加重;所有心愿者,则遇事不顺。”
睿却问:“静慈庵是佛门之地,为何还有此
恶的鬼木存在?”
我拉他一下“既然不吉利,那我们还是走开吧。”
走出一段路,我回头,那位女尼还伫立树旁,含笑看着我们,嘴
扇动。她的身后翠绿一片,夏日景
非常
人。
她在说:“后会有期。”
跪在佛前,求了一签,一看,是诗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心中一颤。
“是什么签?”睿凑过来想看。我迅速收了签在袖子里“好签,一路平安。”
太后还在避暑未回,我进宫向皇后辞行,正巧话说一半,陈弘和陈焕也结伴来给皇后问安。庄皇后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招呼两个儿子过来“快多看看你们念儿妹妹,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来了。”
陈焕问我:“你还当真要跟着去?简州是战
之地,
外风沙又那么大。你这娇滴滴的花样的人,小心一下就给吹枯萎了。”
我笑“夫唱妇随。”
庄皇后满意地点头“念儿到底是我们陈家的女儿。”
陈弘却一直没有说话。
我退下来后并没有急着离去。宫中荷花也开得正好,两个还年幼的小公主正在水榭上嬉戏。我远远看去,只见孩子们个个玉雪可爱,天真浪漫,悦愉的笑声回
在水面。
记得曾经,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陈弘走了过来。我问他:“我听说北朝国内正加紧练兵,可是真的?”
陈弘苦笑一下“他们何时不在练兵?”
“可是,这次不同。这一仗,会打很久。”
陈弘却一笑“不会很久。”
我已经隐隐觉得不妙“殿下这次是要带兵吧?”
他点点头,踱上通往水榭的九曲桥“父皇教导,百姓养大,我总得有所作为。何况,那人已经远远超敢在我之前,他还是一届书生呢。”
这样的追赶,用无尽头呵。
我跟在他身后“那么,江东一带造反,皇上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要徼的。”
“听说这次造反与以往不同,面广且散,打击起来,兵力分散,效果并不明显。再有北朝战事分心,皇上很是恼火。”
“是啊。”陈弘郁郁“内忧外患。当初你居然一语成谶。”
我苦笑:“我多愿不是。”
陈弘停下来,转头看我,忽然问:“韩朗文对你可好?”
我苦笑一下,不作答。
“听说韩府里还住着一位貌美姑娘,外面传说她虽出身勾栏,却高洁不染,远把正室那位郡主比了下去。”
我却没什么感触,反而笑起来,讥讽道:“齐人有一
一妾。”
“三年之痛,七年之
。你们这算是什么?”
“殿下说笑,其实婚姻就是如此,充满了失望。”
陈弘看出我的寂寥和苦闷,叹一口气“着实委屈你了。”
小公主们看到我们,纷纷跑过来,拉着不放,要我们陪着玩耍。陈弘温和一笑,就随着她们拉走了。和煦阳光中,他的笑脸儒雅俊朗,轻松地仿佛连记忆都没有承担。
他也知道,这样悠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动身南下那
,天下着雨,空气清凉。花瓣飘落池水中,点点碎白。
苏娴抱着孩子,站在檐下送我们。她秀美的脸上有着几分愁容。我冲她笑笑:“你要注意子身。好好照顾好孩子。”
她也说:“姐姐也请多保重,边
寒冷,风沙也大,您要受苦了。官人就托你照顾了,妹妹会在这里为你们祈福的。”
表情诚恳,也是真心关切的。我同她,除开份身,命运其实相差无几,谁有资格笑谁呢?
韩朗文留了好几个麻利的丫头和老妈子给她。两人依依不舍的话别,我先上了马车。
苏心月是个聪明人,我敬她一分,她报我三分。像她这么知道分寸的人可真不多,从她身上,我也学到不少东西。
韩朗文终于也上了车,坐在我身边。
我们夫
俩对望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握了握我的手,敲了敲车壁。车夫鞭子啪地一声响,车启动了。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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