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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因为没有伤及骨头,只是划了条长口子,王子杨在家休息了两天就要来上学了。原本宁遥在电话里自告奋勇地说早上去接她,可女生在电话那端似乎思索了几秒,还是说出了"陈谧说这两天会送我"。在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的沉默时,"因为没想到我们俩就住在同一个小区",这样解释着的王子杨,跟着补充了一句"也就是送,回去,还得我自己回去的"。

 宁遥握着电话,在各个正反极之间寻找着可以立足的中心论点,最终她安慰似地笑起来,是拖得很长的一个鼻音。

 "嗯…你不太方便的时候,是应该有个人接送才好"。

 "宁遥。"像是忍到极点,还是控制不住想问那样,"你上次和我吵架。那次。"

 "…怎么?"

 "你是真的对陈谧…"疑问号,过了许久才结束在句尾。

 "…没有!你不要说啊啊啊…"握着电话做大摇其头的夸张状。

 "是么。"

 "当然。你不要拿我来瞎猜啊啊啊…"

 "那就好。我还怕…"

 "怕什么怕呀,你先把伤口搞定再说吧。"

 "行,那就明天见啦。"

 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宁遥照着老时间上学,在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后,从眼前熙攘的漂流里,渐渐辨认出一个熟悉的人影。等看清楚后,发现原来是两个。骑车的男生,和后座上的女生。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清晰地认出来。

 宁遥放慢了速度。

 就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像中间牵着一没有弹的线。

 好象以前也有过那么两次,王子杨在某个男生的后座上,宁遥骑车跟在一边,三个人之间的对话,宁遥总是显得最木讷的一个,有着丝毫不知道该如何在一对情侣间言谈的窘迫,和明知如此又毫无办法的懊恼。在只会重复着"是么"的应话中,宁遥似乎更多的是被某些细节所击中,越发沉默起来。

 细节。好比环过男生的手。后车轮转动。有些飘扬的裙角。因为回头说话而放弃看前方的少年,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全安‬意识。

 自己在一边像个拘束的局外人。偶尔提醒两声"小心车",似乎才是最大的意义。

 那是与王子杨在一起后永远离不了的拘束感。因为熟悉而陌生,虽然陌生又熟悉地反复。那些她与自己共享的体验,却从来不能真正共享,王子杨是持有者,自己只是站在玻璃隔板外的参观人。

 宁遥默默地看着前方不远的自行车。陈谧的白色外套。王子杨的深校服。

 在他们身后,是好几个骑车的背着书包的初中生。

 是骑车的穿灰衬衫的上班族。

 是骑车的烫了大卷的中年妇女。

 是骑车的背着一个大皮箱的女孩。里面装的是不是吉他?

 直到最后那个在车把上挂着小手袋的年轻女子后面,才是自己。

 中间有许许多多的人。

 连为陈谧他们亮起的绿灯,等到自己骑过去,也会变成红的。

 然而传闻却在扩大,在陈谧第二次送王子杨去学校后,那"男友"的痕迹便被众人描得更深了一些。虽然王子杨一直在笑着骂"早说了不是",可那"外校的""年长些的"定语,总能有着令人莫名憧憬的因素,在班上又糙又轻浮的男生头上傲然地盘旋。

 "宁遥你说他们有没有啊?"有好事者从王子杨身边挤到宁遥面前。

 "啊?"

 "不能替她保密。要说实话哦。"几个人纷纷点头。

 宁遥,朝王子杨看去,她拉开"没有啊"的口型,脸却是红的。又被周围的女生一阵推搡"不许暗示宁遥",好似恼羞成怒般笑着还手。

 突兀地想起来,好象在不久以前,还对王子杨当初为自己辩护说的那句"他们什么也没有"存有各种不安的揣测。

 说"他们什么也没有"的,是真心的维护。

 还是为了拈灭对方处于话题中的足感。

 为什么只是说出真相,也会在彼此的心境中产生截然相反的效应。

 有那么多规则,却没有道理。

 "宁遥,快说哇,你知道那个男生是谁吧?"

 "快说快说,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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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谧只是好心,在楼梯里,他也会为别人打亮火光照明。这样的人,只是好心。

 和王子杨之间什么也没有啊。

 "我也不太清楚…"宁遥笑起来,"她又不肯跟我说。"

 "哦哦哦。"话题重又冲着王子杨去,"果然你有在隐瞒什么吧。"

 女生笑得更深了:"你们不要说啦。讨厌死了。"

 宁遥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冲摆出"救我"的王子杨着"你自己摆平吧"的笑容。课本。笔记本。讲义夹。笔,还有什么。下一节课是什么课。想不起来。脑子里空的。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满满地顶着。是什么课。哪个老师?要准备什么作业?

 不敢再去厌恶王子杨。不想再去。也不能了。能够从一个破产似的局面中奇迹般复圆,起码让自己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做不了什么。

 是自己一直在行事卑劣。是自己让朋友大哭一场。但王子杨却没有怪到自己身上。

 就当是补偿。

 总是要补偿什么的。

 放学时,就该由宁遥带王子杨回家,从另一个侧面也突出了宁遥"其实从‮全安‬角度来看,陈谧更适合些"的念头。毕竟自己很少有骑车带人的经验,还得在傍晚的人中保持‮全安‬

 ,又要时不时地躲避‮察警‬。昨天那段回程实在算得上是险相还生。

 "要不我推你走吧?"出于‮全安‬的考虑。

 "那你太吃力了。还是骑吧。"王子杨‮头摇‬。

 两人还在对着自行车努力打消硬着头皮的勉强感。王子杨突然被身后的同班女生猛拍一下。

 "王子杨!人家来接你了!"

 "啊?"

 "你'没有什么的朋友'哦,今天来接你了!"女生一脸促狭的笑。

 "你说什么?"宁遥眼皮一跳。

 "刚才还问我你人在哪呢,我猜你们在教室,所以估计他现在往教室那边去了吧。"又竖出食指,冲王子杨摇了摇,"什-么-都-不-是-的-朋-友-哦。现在不仅送,还有接哦。"

 王子杨脸上层层叠叠漾开的甜蜜感,在宁遥的视线里像一个无比长的特写慢镜。

 今天正好路过。

 你腿还没好吧。

 宁遥,你好。上次谢谢你们来帮忙。

 那我们走吧。

 四句话里,还有一句是对宁遥讲的。又礼貌又客气。在宁遥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时,陈谧已经转过头去对另一侧的王子杨说"那我们走吧"。

 非常奇异的"我们"。

 那我们走吧。

 我们。

 王子杨也确实感到了不大不小的"受宠若惊"。以至于一时忘了对宁遥做出反应,就这么接过男生伸来的手,直到被扶着走出去几步后,才停下来,对身后的宁遥说了句"一起走啊"。

 想要说"好",却说了"不"。

 还是想要说"不",却说了"好"。

 宁遥觉得自己在说话,但是听不到声音。

 原来那些话语在脑海中撞来撞去,给予她自己在说话的错觉。

 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而事实上,那两人也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男生向自己点点头后,就扶着王子杨走出了走廊的阴影。留着宁遥一个人站在那里。

 从暗处看向明处的心情,是无比清晰,而又寂静压抑的无奈。

 如果不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古怪的气氛切换到正常的频率的话,宁遥想也许自己永远没法出声,说一句"好",又或者说一句"不"。

 因为隔着墙的关系,"接她吗?"的问句听在耳朵里,缺了主语,不过却能根据当时的场景推断出完整的样子。宁遥跑出去,便看见萧逸祺推着车正冲陈谧打招呼,今天罕见地没有热得一身汗,反而是端端正正地扣着校服白衬衫的领子。有一瞬让宁遥感觉陌生。和。非常英气。

 "呀,你也在。"冲着宁遥招手。

 "…"心在刹时跌落下去,"干什么啊?"

 "不回去么?"

 "当然回啊。"

 "那干嘛不走?"

 "…这不就要走么,你好烦。"

 对话到此,宁遥才突然反应过来,朝已经坐上一辆自行车的陈谧和王子杨看过去,两人俨然是看小狗在打架似的微笑着,这让宁遥越发气恼,回过头就凶恶地向萧逸祺剜一眼。

 "喂。瞪我干什么啊。"

 宁遥跳上自行车,一用力就窜出去了。

 四人同行。

 虽然是三辆自行车。可还是很少会骑到并排,因而总是宁遥和萧逸祺在一排里斗气,陈谧他们落在后面。

 "还在生气哪?"

 "什么气?"

 "那可乐的事啊。"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至于嘛,女生就是小家子气。"

 "…这不是小家子气不小家子气的问题!"

 "扑,哈!"男生扯着嗓子笑起来,"你说话的气还真是长啊。小家子气不小家子气,可以去做绕口令了。"

 "…"宁遥直翻眼睛,用力蹬出去半米的距离,"我真是吃错药了…跟你这种神经

 病说话。"

 "别啊。这么说可太伤人了。"男生又赶上来。

 "…别靠近我!数你的摩天轮去吧!"

 几个回合下来,已经完全不见另两人的身影。宁遥有些茫然地朝后望着,果然是自己骑得太快了么。

 "他们好慢。"

 "是我们太快了。"

 "我一直都是这么快啊。"

 "…可我不是!"

 "骑快点有什么不好。"萧逸祺朝远处看一会,"我们去喝饮料吧。"

 "啊?"

 "好渴,我请你啦,去吧。"

 "谁要去,"宁遥躲避着男生抓过来的手,"变红灯了,快停下!"

 "所以要赶紧啊!"还是过胳膊勾住宁遥的脖子,在一阵毫无预兆的衣物洗涤剂味道里,把宁遥带出几米,随后才收回手,"冲吧!"

 两人以逃逸般的速度快速穿越了横马路上已经发动的漂流,宁遥慌乱而‮奋兴‬地在公车和的士前打着龙头,又听见司机们在身后的破口大骂,她刚要羞愤,领先自己半个车身的萧逸祺突然回过头冲她笑:

 "会被抓哦!"

 "那就骑快点啊白痴!"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等停在饮料摊前,好象每个关节都在往外汗。宁遥感觉发线一层层地下去,‮衣内‬也紧紧地沾在身上。力气从每个孔中徐徐蒸发。

 "给。你的蜂柠檬冰水。"

 "啊,…谢谢。"宁遥接过来,一口就喝掉大半杯。

 "热死了。"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谁让你骑那么快啊傻瓜。"

 "那可是你让我这么骑的。"

 "哼。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啊?"

 "你不会的~"

 "恶心。"背转过身。

 萧逸祺边笑边往身后的墙上靠去,感觉自己的衬衫似乎了一小块,边扯着吹干时,朝宁遥看去。这只是个很浅意识的动作,但良好的视觉让他看见了女生背后因为汗而显出的清晰的‮衣内‬肩带,细细的勾勒,和隐约的花纹。

 "…我说。"

 "啊?"宁遥喝完最后一口冰水,一边要走到几米外的垃圾筒去扔。

 "你给我吧。反正我也喝完了,一起扔。"说罢就蹬着车,也没等宁遥回应,抓过她手里的杯子就骑了出去。

 "你还真是个行动派啊。"宁遥没辙,见萧逸祺回来后,便问,"走吧?"

 "等等。"突然迟疑了起来,"我说…"

 "什么事啊,婆婆妈妈。"

 "还是等衣服干透再走吧。"

 "那要等多久啊,骑车一吹不就好了。"

 "再休息一下而已嘛。"

 "…要休息你休息,你还可以变休息边数摩天轮哦。"转头要走。

 "再等一下。"突然抓住宁遥的胳膊,没有很大的力气,却挣扎不

 "我说,再等一下。"

 "就是,昨天我们都见到了,对吧。"女生冲王子杨起完哄后,又转向宁遥寻求证词,"宁遥,你把事情一五一时地说出来吧。"

 "呃。啊?什么?"

 "你在没在听啊,昨天王子杨的'朋友'来接她时,你都在一边吧。说说,说说。"路人A。

 "长得超帅哦。冷面型帅哥。"路人B。

 "你看清楚了?"路人C。

 "那是当然,他就管我问的问题嘛,"女生模仿着陈谧的口吻,"'请问,你是和王子杨的同班同学么?'呀啊啊!超酷,但又超温柔的感觉啊!"

 "你个死人。"路人A更激动地抓过宁遥,"一定要代清楚哦。"

 "行了行了,你们别烦着宁遥了。"王子杨皱着眉毛说,"她没和我们一块儿走。她不知道的。"

 "哦哦,那么说果然有什么事吧?"

 "…你们哪。"

 宁遥在后排看着以王子杨为中心发起的话题圈,渐渐意识到刚才虽然一直看向那边,却始终没有听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明明是自己关心得要死的内容。在自己和萧逸祺先走一步后,发生过什么,发生了什么,明明都是最想知道的。却不可抑制地走神了。

 果然还是因为那句话的原因么。

 那句话。以及男生罕见的正的脸。

 自己当时是被吓一跳,闷住了,心里没了气势,就淅沥糊涂说了句"好"。

 "后来你们去哪了?"

 "什么?"

 在茶水间,王子杨一边往杯子里倒蜂,一边问:"你们骑得那么快。"

 "…没有去哪里,就直接回家了啊。"

 "陈谧和我都觉得你们像对小冤家似的。"

 宁遥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句子里的哪个部分而震惊。

 "陈谧和我","你们","小冤家"。

 哪个部分都很震惊。

 "怎么了?"王子杨碰碰宁遥。

 "你们别瞎说。"

 "我可没说什么呀。"女生笑着,"只是觉得你们在一起就特热闹。"

 "是那神经病太热闹吧。我可烦得要死。"

 "嗯,我也很讨厌那个萧逸祺。"王子杨喝一口茶,"很讨厌那种在背地里说女生坏话的男生。男生一做出那么恶心的事,就跟菜馊了一样,没得救了。"

 饮水器的热水开关弹回来,有两颗滚烫的水溅到手背上,宁遥一敛鼻息,才没有叫出声:

 "是啊…很过分的人。"

 往杯子里吹两口气后,又问:"今天,需要我接你回去吗?"

 "当然需要啊。"王子杨勾住宁遥的手臂,"陈谧昨天也只是碰巧来吧。"

 宁遥扶过女生柔软的肩,配合她的步履慢慢往回走。

 碰巧吗。

 可还是有这样的一个"碰巧"啊。他经过学校,会想起你脚上的伤,会想起自己只送没有接,是不是不太周全,他会推车走进来,还记得你所在的班级,记得它的位置,白天送你时候的教学楼和晚上看起来是不同的,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走到这里,他会在走廊下有些犹豫,他会在没看见你时,找到同班的女生向她们打听你,也许还不是一次就找到的。也许问了两个人,都说不认识王子杨,问了第三个,才告诉他你在教室,他说着谢谢,穿过阴暗的长过道,来找你,想载你回去。

 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如果是因为一个"碰巧",更会显出它多么宝贵的温柔啊。

 下一节的体育课,女生做垫上运动,男生打篮球。运动结束后,女孩子都纷纷坐在一边的草地上聊天,体育老师也不知去了哪里,就当是放羊。宁遥挨王子杨旁边坐,一掐着地上的小草,被她看见了,提议说我们来比吧。比什么。王子杨拔过两草,示意宁遥拉住一的两端,自己抓着另一,"十"字叉地互相使力。"啪"的一声后,宁遥手里的那先断了。

 "就是这样比。"有些得意地冲宁遥转转手里胜利的草茎。

 宁遥本不想玩,琢磨着离下课还有段时间,便答应说好。

 不知道要找怎样的草。坚韧的草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呢?

 连试两次,都是宁遥输。她有些想放弃。

 "不啊,陪我玩嘛,你们刚才还活动过了,我可是一直都休息在这里,无聊死了啊,"王子杨拉着宁遥的胳膊,"那,我把我这个给你,我另找一个?"

 宁遥想想,点点头。

 这下轮到宁遥连胜了三局。王子杨有些郁闷,嘀咕着"早知道就不给你了"。

 宁遥开玩笑似的说"给了就不能反悔啊"。

 "得了吧,总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在地上摸了半天后,终于拔过一,"这个!肯定行!"

 "呵呵,不试试还不知道呢。"宁遥有些自信。

 结果是势均力敌。

 两条叉成"十"字形的短草茎,哪个也没有先断裂。而是胶合状态般地,因为‮擦摩‬在边缘破开,发出对于它们而言声嘶力竭的声音。眼看就快要一起断截,却还差了一秒僵持在那里。

 谁也不肯输给对方。

 虽然只是这么小的一个游戏。

 宁遥的指甲有些发疼,但她还是没有松手,不仅没有松手,还效仿着王子杨,不断把手指往草茎的中心近。两人的手指几乎要挤到一起。

 "这回,还真是——"不由咬牙切齿说出的话。

 "不行了啊,手痛死了!"尽管这么说着,却依然没有放弃意思的王子杨。

 "我才不会输咧!"发似地拔高嗓门,一边施力一边大喊着。

 "我也是啊!"女孩想耍诈,猛地说了句,"宁遥喜欢不出声的帅哥!"

 宁遥嘿嘿地笑起来,手仍然没有松:"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上当。"

 "真是没劲。"王子杨一弯嘴角,过了几秒,"那宁遥你喜欢我么?"

 只是时间过一个罅隙那样的短暂,那样短暂的空白,却深深地裂在头骨里,下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血。

 宁遥的手些微一垂,被王子杨抓准时机,她拽过手里的草茎,快速地将宁遥的扯断成两截。

 不知道是输在那里。就像站在原野中不知道为什么火光会消失,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诗歌可以腾空进风去,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变不了音符,变不了颜色,最终只能变成一两片腐烂在泥里的树叶。

 不知道输在哪里。全是毫无凭据的疑问。却妨碍不了自己问自己。

 从她说"来玩吧",自己说"好"起,就输了。

 还是从她把自己的草让过来起,就输了。

 还是最后,句意含糊,可谑可正地问一声"那你喜欢我么",头脑里匆匆一束的空白,彻底输了。

 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真正的原因,早在很久以前,已经从在土地下长出盘结的,层层翻覆,错影响。看不见那些原因的时候,还能看见在土地上茂盛的树,树龄越大树冠的阴影也越大——

 因为我一直讨厌着你。因为说不出口。因为心里永恒地繁殖下去的讨厌,爬在灵魂的各个入口,过滤掉了一些原本简单的物质。

 所以这样的比赛,从我讨厌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输了。输得没有抬头的机会。伏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勉强呼吸。我想是自己被上了恶毒的魔法,而它总有着大把指挥我的时刻。让我把自己放在你的空间以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和平的织网。

 这本是我们"朋友"之间的比赛,我却先讨厌了你,连比赛的资格也没有,更别提会胜利。

 不是朋友,不是敌人,只是个卑微的失败者,带着消除不了的劣迹和遗憾,惶恐地想要堵出可能已经开裂的缺口。

 "那你喜欢我么?"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

 但我却又这样地希望,无论我讨厌你,喜欢你,你都永远能够一次次喊我的名字,语气又亲切,又娇俏。

 永远希望你能喜欢我。

 体育课结束后,宁遥先找到依然,又问了一遍谢莛芮的电话,再向谢莛芮打听了陈谧的号码。虽然被两个女生都善意地取笑了一番,宁遥还是厚着脸皮说"谢谢你了"。深一口气后,播通手里的号码。

 "哪位?"在两声"嘟"之后,男声响起来。

 宁遥啪地把电话挂了。

 紧张得手发抖。

 没有心理准备。有那么多都让自己没准备——那么快就接了电话,经过话筒再现后的声音,夹杂着模糊的熟悉和清晰的陌生,还有被放大的鼻息,直吹到自己。

 宁遥在电话边反复转了几圈后,又拿过话筒。

 "喂?是哪位?"语气有些微的不同。但也只是很平静和非常平静的丁点差别而已。

 "啊,你好,那个,是陈、陈谧吗?"名字居然念不顺口。

 "对,是我,你是?"似乎没有听出来的样子。

 "那个,你好,我是宁、遥。"喊起自己来感觉更怪。

 "嗯…是你啊?刚才那电话是你也打的么?"

 "什么?不是不是,我没打过啊。"手心里发起,"刚才那电话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我刚接他就挂了。嗯,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我想请问一下,今天傍晚有空吗?"不知不觉用起了敬语。

 "有时间。不过,怎么?"有些疑惑。

 "那个,我放学后有事,也许载不了王子杨回去,所以想问问你…"

 "要我去接她么?好,我会去的。"

 临到放学,宁遥挑准了时机,在王子杨一瘸一拐地收拾完书包走近自己时,宁遥才说: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刚想起我妈让我等会去叔叔家拿点东西,所以可能没法…"

 "诶?!——"王子杨焦虑而夸张地喊起来,引得其他人纷纷看过来,"那我怎么办?!"

 "这——我想想办法…"宁遥一脸抱歉。

 "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啊,真是的。"王子杨不满地把书包放到宁遥面前。

 "怎么了?"旁人问进来。

 "没什么啦!就是宁遥突然说没法送我回去了。"

 "啊,宁遥你有事?"

 "嗯…刚刚想起来…"

 "那怎么办?"女生们七嘴八舌地说,"找个男生送你回去吧。"

 "我才不要!"王子杨脸色微愠。

 就在宁遥有些焦急的时候,终于听见有人长长地喊着:"王子杨你不用担心了啦,你的男朋友来接你了——"

 "哈?"宁遥显出和王子杨一样的错愕。

 "就在楼下等你哦!"声音从门外一路传进来,一个女生‮奋兴‬地跑进教室后,指着楼下,"你去看哪。"

 大群人都跑上走廊。宁遥也扶着王子杨跟在里面。

 从两楼,能看见刚进入秋天的银杏树还不怎么茂盛的树冠,大半还绿着,只有零星的黄,在几个角上耀眼。而停在树下推着自行车的男生,抬起头,脸上就落下一层温和而隐约的暮色,如同哪个电影中,无限美好的特写。缓慢的镜头,从他身上,一直摇过来。

 女生们冲王子杨放肆地开起了玩笑,唧唧喳喳的声音快速在空气里传播着。宁遥努力扶着王子杨以免她在又喜又怒的紧张之间摔倒,一边探头朝陈谧看去。

 男生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个瞬间,心里有片山头轰然地消失了。

 无穷无尽的悲伤被温柔在塌陷处迅速溶解,一直要冲出眼眶来…

 "现在不用担心了吧。你坐陈谧的车回去啊。"宁遥抓过王子杨的书包。

 "啊,只有这样了。"

 "还只有这样了咧,我看他就是王子杨你喊来的吧。"一边的人继续开玩笑。

 "胡说。我才没有。"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女生朝身后转头,示意着他人的附和,"难道是'心灵感应'不成啊?"

 宁遥也笑起来:"真像心灵感应。"

 "你怎么也这么说。"王子杨拧着宁遥的胳膊。

 "好啦,走吧。"过女生的头发。

 虽然我最清楚不是什么心灵感应。

 但是。

 宁遥从车棚推出自行车后,看着陈谧载着王子杨穿过人群向校门外去。经过自己的时候两人非常一致地冲自己点点头,只不过王子杨又喊了一句:"晚上我给你电话啊。"

 "行——"

 在人群里被一点点没的两个人影。

 但是。这样地想要讨厌你的我,还是那么,那么那么期待能够被你喜欢。虽然听起来十分矛盾,可我就是在那把矛和那面盾全力顶在一起时的那个接触点。

 这样无望。

 而又痛不可挡。

 萧逸祺这天依然没有去打篮球,明天就有个政治测验,估计不是靠一次险象环生的作弊能够过得了关的。为防万一,各种措施一定要准备完全。首当其冲的就是小抄,不回家准备上几个小时估计摆不平。因此当他在篮球场边转上一圈,以史无前例的意志命令自己离开时,心里多了点自我赞美的窃喜。

 刚出校门,有个六班的女生要搭便车,男生就拍后座说,要我载你当然可以,不过要帮

 我抄1000字的小抄哦。女生已经跨上的腿顿时收了回去,又猛捶向他的背骂他缺德。

 "才1000字而已啊。我原本还想说2000字的呢。"无限委屈的样子。

 "你真受咧。"突然出现在脑后的声音,全然嘲讽的语气。

 "啊?"萧逸祺回头,看见宁遥冷漠的脸,笑起来,"妒忌?"

 "妒忌你要抄小抄?"

 "哈,正好,帮我忙吧。"

 "帮你?你还是边数摩天轮边抄小抄去吧。"女生推着车径直走过自己。

 "何必呢——"收过腿,踩两步赶上去,"反正你们班也会‮试考‬,我到时候用完了送给你。互惠互利。"

 "谁要啊。"头也不回。

 "你今天不和你朋友一起走?"男生有些纳闷,看向宁遥的车胎,"啊,原来因为这个?"

 "…嗯。"其实车胎爆了是之后发生的突然事件,不在自己的计划里,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人倒霉,车胎也能自爆。

 "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推啊,推到哪里哪里有修车的再说。"

 "没有的话呢?"男生坐在车上,半骑半走地跟着。

 "那就推到家。"

 "我带你嘛。"

 "不用了。我不想替人抄小抄。"

 "你不用帮我啦。你车胎爆了啊,和她们不一样。"

 "得了得了。"

 "上来啊。"伸手抓住宁遥的车笼头。

 "说了不用了呀!"宁遥瞪他,"而且你送我回去,明天我怎么来读书?"

 "也是。"

 "你走吧。"宁遥撇嘴,"我自己会找个修车的地儿的。"

 男生若有所思地看看她,随后一咧嘴:"好,那我就先走了。"

 "滚啦滚啦,唧唧歪歪那么多话。"

 "拜拜。"一拍宁遥肩膀,骑过车,几下后就已经跑出去很远。

 "车骑那么快,迟早有一天被撞死。"宁遥暗暗地骂。

 虽然之前恶言相向,其实心里还有一点向往,能够找个人带自己回家就好了。毕竟不知道哪里才有修车的地方,也许真要一路推回家也说不定,那到家的话,可得几点?还得抗着车过两个天桥吧?想想也会顿感无力。

 不过这样一来,好象王子杨被陈谧接走,是更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你看,你连车胎都爆了嘛。

 应该快五点半了。看天色在那边已经浓得像半凝固。等到自己推车时才发现,原来自行车也是一种很快捷的工具。比起这样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好象每个骑车的路人都有足以让

 自己羡慕的速度。想起自己以往总抱怨骑车既累又慢,又觉得果然是太天真。

 走了,也许1/4的路还不到。

 修车摊都哪去了。

 好象在附近也没怎么见过有那东西的出现。

 自己真够命苦。

 不知怎么,好象每件坏事总会害怕自己的力量不够去震撼一个人似的,每次都拉上三五个同伴一起降临。

 爆了车胎,输了比赛。

 还有。

 那张从低楼望向自己的清寡的温和的脸。平静地点点头。是一个多么细微的动作,却能在迅速降温的心里,被放大成一眼就能捕捉的画面。随后又迅速消失,只留下宛如当时他身边的空气。一呼一间,侵到肺里。

 那是坏事么。

 怎样的坏事。让自己损失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毁坏了什么?

 宁遥停了下来。

 好似睫掉进眼里去了。眨几下也掉不出来。难受。

 她抬手去。很快地,从眼睛里出温暖的水。

 一点点包裹住指尖。

 突兀的眼泪。

 以至于,在这个时候逆着人来到宁遥面前的人,让她在抬头后的许久时间里,也没能看清楚。

 "…你怎么了?"萧逸祺神经噌地紧张起来,"被欺负了?"

 "…"宁遥只拼命低头擦脸。

 "早说我带你了嘛。唉真是…别哭了啊。"以往已经成了习惯地抓她的胳膊拍她的肩,现在却突然不知道该按住‮体身‬的哪个部分。

 "不是这个啦——"拖着哭腔喊。

 "行行行,不是这个。那你别哭了呀。"

 "要你管——你怎么又回来了啊——"

 "在锦林路上,有个修车摊。我找到了。"

 "…啊?"就为这个?

 "你走过头了,得倒回去一点。"

 "…你刚才怎么不说,笨蛋!"

 "我刚才也不知道啊,这不也是刚刚去找到的么?"

 "什么?"找什么?

 "我带你过去。"

 "…你刚才是去找修车摊了?"

 "对啊。哦,"男生伸腿撑住自行车,从包里摸出什么朝宁遥扔过来,"接着。"

 热的。

 宁遥看清是个面包。

 "…这是什么?"

 "你不饿?"

 "…"早就饿了,可是,"…这算什么?"

 "什么什么。让你吃啊。不过别再哭了啊。吓死活人。"

 "…我帮你。"

 "啊?"

 "我说我帮你抄小抄!"

 男生一愣后,大笑起来:"算了吧。你的字太好看了,真帮我写,我还内疚咧。"

 "…你哪有见过我的字啊!"

 "那行粉笔字。在墙上的粉笔字。"萧逸祺转过头,"行了,我们先去修车吧。"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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