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的国中生活过得水深火热,不过三年级那一年却转眼即逝。暑假一过就得开始考虑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但是我对未来却没有任何理想与目标。从前,我曾隐约想过,自己大概会继承父亲的诊所,成为一名牙医,但如今诊所已经关门了。再说,要当牙医就得进入学费高昂的医学大学就读,但是我家应该没有那么多钱。或许进国立医学大学也行,但我对自己的成绩有自知之明,要进国立医大无疑是痴人说梦。
于是我没有考虑太多,就决定要念高工。我并不特别喜欢理科或数学,反正心想既然念不成大学,不如选择毕业后容易找工作的工科念念也好。
我念的那间高工,一入学就强迫学生决定主修课目。我一样没有想太多地选择了电子科。因为当时正开始流行电脑和电子等辞藻,我只不过希望自己所学能够合乎未来时代的需求。一阵子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选择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从教室的窗户能够看到正在兴建的高速公路,这所高工是我期盼已久的休息之所。班上没有人和我来自同一所国中,所以没人知道我的过去、遭遇,也没人会对那些事情感兴趣。我依旧不擅长
朋友,
到的朋友顶多就是在下课时间闲聊几句罢了。
一年级的夏天,我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兼差。工作的内容是在公营游泳池的贩卖部店里卖果汁和霜淇淋。学校虽然严
学生打工,但几乎没有学生将校规放在眼里。
贩卖部的客人很多,一个人得做好几份工作,相较之下时薪则显得微薄。不过,我总是满心雀跃地去打工。理由很简单,因为可以见到江尻
子。
那家店里除了一位中年的女店长和我之外,还有一个工读生
子。她念的是当地的商职。
身材娇小、鹅蛋脸的她,脸上的稚气未
,说她是国中生也不为过。每当她的脸上浮现笑容,我心中的愤怒、烦恼等负面情绪总是一扫而空。我希望看见她的笑容,所以嘴拙的我总会没话找话地向她搭话。不管是多么无趣的话题,她都会直视着我的眼睛听我说,并且最后一定会对我微笑。
“田岛真是个有趣的人,净想一些有趣的事儿。”
从头到尾,她只跟我说过一次这样的话。或许当时的我就如她所说,是一个有趣的年轻小伙子。是她,改变了我。
店长对钱管得很严,不过要是店里没客人,我们聊天她也不会讲话。而不仅如此,只要稍有空闲,我和
子就会溜到凉爽的地方去,因此我们经常有机会两个人独处。
子家是单亲家庭,念小学的时候,父亲因胃癌去世。从那时起,就全靠母亲帮人做和服过日子。当她一听到我也是和父亲相依为命时,仿佛遇上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事般眼睛眨呀眨地说:“是哦,真巧耶。”
“不过,
子真开朗,总是笑眯眯的。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不像我,常被人说个性阴沉。”
“我妈跟我说过:‘你呀,没有什么优点,所以至少要笑口常开唷。’再加上我天生就开朗,毕竟我的名字里有个太阳的
嘛。”她说完后,又微笑地补上一句:“你也很开朗呀。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当时她的声音和笑容不知几度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想,大概到我死都不会忘记吧。她是我一生中遇见过的美好事物之一。
那份工作还有几个附带的好处。那就是中午可以任意吃店里卖的东西,霜淇淋更是爱吃多少就吃多少。这的确很令人高兴,不过最让人期待的莫过于可以到游泳池游泳。贩卖部下午五点关门,工作结束后到六点游泳池关门前,可以尽情地游泳。
我和
子几乎每天工作结束之后都会一起去游泳。我们比赛谁游得快、相互追逐,在水中嬉戏,就像小学生一样嬉笑玩耍。她穿的是学校规定的蓝白条纹连身泳装,那身古铜色的肌肤总让我看得目眩神
。
我想,我是真的恋爱了。真希望这份幸福能够持续到永远。
时序进入八月后,不速之客来访。
那天大概是阴天的关系,店里的客人比平常少。我很高兴能有多点时间和
子说话。
当工作告一段落,我心头小鹿
撞地想“又可以和她说话”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一支霜淇淋。”
当时我背对着柜台,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即使天气热到人不动也汗如雨下,听到那声音的刹那,我全身上下的汗
还是竖立了起来。
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仓持修那贼贼的笑容。看来他已经察觉到店员就是我了。
“仓持…”
“嗨,你气
好的嘛。”
仓持比国中的时候看起来更像大人了。他的身材
高,一身游泳装扮,修长的身上有着恰到好处的肌
。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发问,他滑稽地张大嘴巴。“我才想问你哩。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卖霜淇淋?”
“打工啊。”
“这我知道。我要问的是,为什么你在做这种投资报酬率低的工作?”
“没有你说的那么糟啦。”
“是吗?看起来好不到哪去。”他很快地环顾店内一周。“不过话说回来,我在等你的霜淇淋。”
“啊,抱歉。”
当时
子离开去上厕所了。我一边将霜淇淋装进蛋卷饼干上,一边心里想,她最好暂时别回来。我下意识地不想让她和仓持见面。事后回想,那可说是一种惊人的直觉。
然而,仓持接过霜淇淋,付完钱之后,却不肯马上离去。他一边吃霜淇淋,一边和我东扯西扯。我敷衍地回应他,心想:“下一位客人怎么不快点来。”但偏偏这时候就是没人来。店长依旧不知道跑到哪里纳凉去了。
自从那次鲷鱼烧事件以来,我就没再和仓持见过面,所以不知道他进了哪间学校。他一只手拿着霜淇淋,臭
地说他进了一般高中,在学校还参加了英语会话社和网球社。
“英语会话社还好,网球社不是很花钱吗?”
“还好啦。我用学长送的旧网球拍,学校不用场地费,请教练也不用花钱,真是赚到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训练很严格,不过忍耐一年就好了。反正学长没在看的时候还可以摸鱼。再说,我又不想要变成正式的网球选手。”
原来还有这种思考方式啊。我感觉又被他上了一课。我就是讨厌严格训练和花钱,才没参加社团的。
这个时候,
子回来了。她应该是看到了我们的样子,于是问我:“你的朋友吗?”
“小学同学。”我回答。
“是哦。”
子对仓持微微一笑。“你好。”
“你好。”仓持也以笑容回应。“你也是高中生?”
“嗯。”她点头应了一声。
“我叫阿修,仓持修,你呢?”
“我姓江尻。”
“江尻姐小,你叫什么名字?感觉好像会叫美代子。”
他的玩笑话让
子笑得更阳光了。她的表情让我感到紧张。
她回答自己叫做
子。仓持又接着问她名字怎么写。对于不认识的人,当时的他早已练就不让对话中断的
际本领,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
“这里的工作到几点?”仓持问我。
我不想回答,因为我猜想得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就在我犹豫不说的时候,
子从一旁回答:“到五点半。”
“那么,还有三十分嘛。这样的话,我等会儿去换个衣服,然后五点左右再来,看回家路上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咖啡店坐坐?”
“这个嘛,可是…”我看着
子,内心祈祷她会拒绝。
但我当时的祈祷也没如愿。
“我可以呀。”她说。这么一来,我就非去不可了。
“我也可以。不过,仓持你没有带朋友一起来吗?”
“没有。我一个人来的。那就五点见。”仓持举起一只手,人总算是走了。
“他很风趣耶。”目送他离去后,
子说。她对仓持的亲切令我很在意。
“那家伙从以前就很会讲话。”
“他说一个人来,我想他一定很喜欢游泳。”
“是吗…”我歪着头回溯小时候的记忆,印象中他并没有特别喜欢游泳。
“今天不能游泳了耶。”我试探
地说。我想要强调快乐的时光被不速之客打扰的心情。
“那就请他等一下再换泳衣,三个人一起游到六点再去咖啡店也行呀。”
“不,算了。那家伙说不定已经去更衣室了。”我说。我可不想让仓持看到
子穿泳装的模样。
仓持五点准时来报到。他身穿方格花纹衬衫,配一条白
子。两者看起来都是高档货。
他带我们到最近的闹区,直接走进一家咖啡店,感觉他对这里很
。
仓持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我也跟着他点一样的,但我完全不知道美式咖啡是怎样的饮料。我既不知道它和普通咖啡哪里不同,也没喝过真正的咖啡。
子点了一杯牛
苏打。
我们坐在咖啡店里,由仓持主导话题。他变得比国中的时候更会讲话了。举凡最近看过的电影、艺人的八卦、流行事物、音乐等,仿佛有源源不绝的话题可讲。而我,只能出声附和,对他说的内容时而感到佩服,时而感到惊讶,间或喝着不知道哪里好喝的淡咖啡。
子变得异常多话。我不但第一次听到她是滚石合唱团(RollingStones)的歌
,而且在那之前,我
儿不知道她和一般的少女一样,会注意流行动向。当她提到未来的事时,脸上甚至还浮现出平常不曾看见的严肃表情。
仓持不单单是口才好,似乎也很擅长让对方说出真心话。他不动声
地撒下众多
饵,然后立即看穿对方吃下的是哪一种
饵。看穿这一点之后,他再怂恿对方,或是装作对对方的话感兴趣的模样,有时还故意唱反调,营造出能让对方畅所
言的气氛。在他面前,任谁都会变成说话高手,但说话的人却不知道,其实自己是在他的如来佛掌中翻滚,按照他的脚本演戏。
我们在那间咖啡店里混了两个小时,几乎都是仓持和
子在说话,我只有在一旁听他们聊天的份。
走出咖啡店后,他说要送
子回家。
“因为我等一下得去一个地方,刚好跟
子同方向。”他看着手表说。
我想起他在刚才聊天的过程中,巧妙地问出了
子家在哪里。
早知如此,要是我也说“一块儿走”的话就好了。只是我家和
子家的方向实在差太远了,这句话根本说不出口。我期待
子拒绝,可是她没有。我甚至觉得她对仓持的话表示
。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在那里和他们两人告别。我从月台的另一边看着两人上电车,他们早已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聊得好不开心。
当我回到白鹭庄时,管理员室的灯还是暗的。我拿出钥匙打开门,进入管理员室,没有打开灯直接走到里头,纸门的另一面共有两间房间和厨房。那里是我们父子的居住空间。
父亲
夜期盼的公寓约在一年前完成。父亲在不管成本收益是否划算、许多前提尚未明朗化的情况下,决定破土动工。但是跟行银借的钱根本不足以盖好房子,于是父亲向已断绝关系的亲戚低头,而最后愿意借钱的则是父亲最亲的堂兄。不过,那位伯伯也要父亲瞒着伯母和其他亲戚。当然,他还特别叮咛父亲,这是最后一次借钱。
感觉上,父亲想盖一栋高级公寓,但就预算来看是不可能的事。这里的交通不算方便,收不到好房租。最后,父亲决定盖一栋以单身人士和学生为出租对象的公寓。一、二楼共十六间房间;入口处隔了一间管理员室作为我们的新家。
就像先前担心的一样,经营公寓并不简单。花费比想象中的还要凶,每个月的收益不见起
。毕竟,光是没租出去的空房就有三间。还掉每个月的借款之后,剩下的钱只能勉强度三餐,因此我之所以打工,到不完全是为了见
子。
父亲那天很晚才回家。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喝醉了。当时,父亲经常和一个名叫前田的男人在一起。他总是拖着醉醺醺的父亲回家。前田在附近的小钢珠店工作;父亲经常去那家小钢珠店,而前田好像都会偷偷告诉父亲,今天哪一台最有可能中奖。乍看之下,他是一个亲切的人,实际上却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我并不喜欢那个中年男子。
父亲一进屋里,整个人就倒在管理员室的地上,开始鬼吼鬼叫些莫名其妙的话,嘴里还
出口水。
“你怎么醉成这样?”我对父亲说,话中隐含着对前田的抗议。反正前田一定是靠父亲的钱白吃白喝,拉着父亲一间接一间地买醉。
“哎哟,我本来说要回家了,是田岛先生要我再陪他喝一下的嘛。”
我心想这一定是骗人的,但还是歉然地说:“老是给你添麻烦,真是对不起。”
“我是没关系,反正早上不用早起。不过,田岛先生是怎么了呢?整个人好像突然变得很奇怪。”
“变得很奇怪?”
“嗯。我们在关东煮的店喝酒时他还像平常一样好好的。可是当我们前往下一家的路上,他却突然停在路边,一直朝着完全无关的方向看。我问他怎么了,他也说没什么,但那之后就变得很奇怪。明明不太会喝,却开始大口大口地灌酒,结果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副德行。”
父亲在看什么呢?是什么会让父亲如此失控?
前田大概是怕我要他帮忙照顾父亲,逃也似地回去了。我从壁橱里拿出一条
巾被,盖在躺在地上的父亲身上。我想都夏天了,躺在地上睡应该不会感冒吧。
隔天一早,当我醒来时,父亲已经起来了,坐在电视机前看报纸。他皱着眉头,装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明显是要我别问昨晚的事。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烤土司、煎荷包蛋,解决了早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家开始有了自己要吃东西自己想办法这种不成文的规定。父亲几乎天天在外吃饭,而我则经常吃速食,有时候也会去超市买
食回来吃。
吃完饭后,我急急忙忙出门。酒醉的父亲不重要,我比较关心的是
子。
她比我还早上班,已经穿好围裙了。她看到我所
出的微笑表情,和昨天之前的一样。
“后来怎样?”我提心吊胆地问。
“昨天吗?”
“嗯。”“没怎样啊。我们就直接回家了。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仓持很风趣耶。他知道好多事情。”
“是吗?”
“像他那样的人,应该从小学就很受
了吧?感觉是班上带头的。”
“那家伙吗?不,没那回事,他
不起眼的。”
“是哦,感觉不像耶。”
子头微偏,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噗哧一笑。
“倒是田岛你应该很安静吧?听说你在朗读国语课本的时候,因为声音太小,老是被老师骂。”
“那家伙连这也说了吗?”
“有什么关系,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她说得轻松,这对我可是一个大问题。我对自己的少年时期感到自卑。如果可以,我不想让她知道当时的自己。不但如此,我也想要隐瞒祖母被毒死的谣言,更不想让她听到随着田岛家没落,我在学校惨遭同学霸凌的事。
我一边像平常一样卖霜淇淋和果汁,一边在心里祈祷仓持永远不要再来。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的祈祷如愿,一整天都没看到他现身。五点下班的时候,我心情愉快地对
子说:“那么,我在那个游泳池畔等你。”
那里是我们在下水前集合的地方。然而,她却双手合十,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今天得早点回去。”
“啊,这样啊。”
“抱歉,改天吧。”
“那就明天啰。啊,明天放假,那么后天…?”
“好啊。再见。”她微微挥手,走出贩卖部。
我心中感到不安与落寞,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今天变得好遥远。
那一天,父亲在管理员室里。他看到我,要我晚饭叫外卖。对父亲而言,这事一件稀奇的事。因为他老是说:“反正既然都要付钱,当然是去店里吃比较省事。”
吃饭的时候,父亲和平常不大一样。他平常对我的高中生活总是不闻不问,那天却问了。话虽如此,他看起来却不像认真在听我说话。他摆出一副和儿子交谈的样子,却完全心不在焉。电视上在转播巨人战,即使父亲支持的选手被三振出局,他也没像平常一样激动地拍桌子。
我看得出来父亲很在意时间。吃完饭后,他看了好几次时钟。当指针过了十点,父亲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我出去一下,会晚点回来。你门窗锁好先睡觉。”
我默默地点头,可是父亲却连看都没看我。
都已经夏天了,父亲却穿着外套出门。我知道他刚才不但确认过钱包,出门前还整理过头发。
过去好像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就是上国中之前的那年,父亲
上了一个叫做志摩子的酒家女,每天晚上外出。我能从父亲山上嗅出和当时一样的气氛。
我不安地想,他该不会又在哪个女人身上
花钱了吧?真是如此的话,这回会是哪里的女人呢?父亲只要跟女人扯上关系,不幸就一定会降临。他和小富搞婚外情之后导致离婚,
上志摩子之后又失去工作。我可不想再遇上灾难了。
但另一方面,我又会梦想这个世界上的某处有一个女
能够拯救我们。我想要吃热呼呼的家常菜。我需要心灵上的平静。我心想,萎靡不振的父亲如果和一位好女人再婚,说不定就能恢复昔日的可靠。
父亲接近凌晨两点的时候回来。我假装入睡,竖着耳朵听着父亲的动静。父亲一反我所料,没有喝醉,感觉好像坐在餐桌前。
父亲既没摊开报纸,也没有打开收音机。每当他酒醉入睡,就会发出如雷的鼾声,但我也没听见。
我悄悄地起身,将脸凑近纸门的
隙,看到了父亲伛偻的背影。他的衬衫被汗水浸
,浮现出背心衣内的形状。
餐桌上放着瓶装酒,好像是回家路上买的。
父亲喝了一口酒,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看不到他的脸,不过眼神应该是盯着某一点。
隔天游泳池放假,我整天待在家里看高中
球赛和漫画。父亲魂不守舍地坐在管理员室里。
入夜后,父亲又开始准备外出。
“你又要出去啊?”我试探
地问。
“嗯。”父亲只是点点头。
“你去哪?”
“我…有点事情。”父亲像先前一样,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出门了。
不会错!父亲一定是去找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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