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黄昏。
田记布庄。
田老板正用肥胖的手指飞快地拨着算盘,迅速盘完了最后一笔帐,便麻利地将帐本一合,放到柜台下的抽屉里,用钥匙锁好。
在神农镇大大小小几家百商号里,田记布庄专营蜀锦,规模算是中上。这镇子人烟
盛,旅客穿梭,只需略加勤奋,生意是不用愁的。田老板却更喜欢享受,日子只求过得不累,马马虎虎维持得下去,还有一点点余头,养得起老婆就可以了。今天他卖了七匹青采如意牡丹锦,四匹真红穿花八仙锦,一个装裱店的老板和他还了一下午的价,终于把货架和仓库里积
了好久的三十匹水藻戏鱼花绫布一鼓作气地买了去。这一天,他不是很累,却赚了不少。
关好店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他小心翼翼地又锁上了院门。左邻右舍都知道田老板是个虔诚的居士,已吃了很多年的斋,晚上要在家焚香礼佛。一到黄昏,大家都不会去打扰他了。
关了门后,他的行动忽然变得敏捷了起来,大步走到厨房,抄起锅铲就大烹大炒,不一会儿功夫,就已做了一满桌的菜叫自己的侄儿端到饭厅里去。
饭厅里早已坐了十来个人,全是清一
说一口蜀话的高个子青年。其中一个穿青袍的指着田老板道:“老田,把这几个菜端到老三的屋子里,另炒一份清淡的给老八和老十一。”
“是,老仆这就去办。”田老板垂首恭敬地道。他只不过是唐家的一个伙夫,得了这趟美差,让他拿着一大笔本钱来神农镇卧底作绸缎生意,几年下来,他过上了自己梦想的生活,每思及此,便对唐家感激涕零。
这是将是唐家兄弟在神农镇的最后一天,要不是有他这一处布庄可以藏匿,这二十几个兄弟只怕早已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鬼。唐潜已不负众望地夺得了第一,唐家的下一代又开始有了新的神话人物,大家将带着光荣的喜气离开这一片危险之地。
田老板将菜放到托盘上,送到另一间厢房里。
唐三将托盘一接,对着桌旁坐着的两个捆着手脚的人道:“两位还没用晚饭罢?”他解开吴悠与陈策身上的绳索,居然很客气地对陈策道:“请。”
陈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头扭到一边。
“我口舌费尽,两位还是不愿意替唐潜疗伤。陈大夫,天下解毒高手,除了慕容无风就是你和吴大夫,怎么样?两位商量一下,给个方子?只要毒一解,唐某立刻恭送两位回府。”
陈策胡须一捻,道:“何如我和吴大夫在这里恭送唐潜入地狱?”
唐三淡淡一笑:“如果他真的要入狱,也得两位陪着去。”他脸色一点不变,忽然手起刀落,飞血四溅,愕然间,陈策的一只右手已然齐腕而断,留在了桌子上!
吴悠怒道:“你…你…畜生!”她生
腼腆,从不会骂人,当下救人要紧,只得飞快地点住陈策臂上的止血
道,将身上一段袖子撕下来,替他裹住伤口。
陈策却已痛得几乎昏了过去,却咬牙忍住,
直脊背,坐着一动不动。
唐三掏出手绢,将匕首擦净,幽幽一笑,道:“原来读书人也有不怕痛的。不知吴大夫是不是也是这样?”说罢,头一偏,似笑非笑地看着吴悠。
那手腕上的血仍然一团一团地往外涌,瞬时间便已
透了那条白布。吴悠心知此时若不敷上金创药,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失血而亡,咬了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先将陈大夫送回云梦谷。不然,你只管砍掉我的手,我若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吴悠!”
她眼光暴涨,目眦
裂,嗓音虽美,看着唐三的眼神却充满了鄙薄,好象在看一条狗。
唐三冷哼一声:“不愧是神医的门人,果然有骨气。好,我答应你,老田,把陈大夫的眼蒙上,送他回云梦谷。”
田老板道:“是,老仆这就去办。”
“慢!”吴悠道:“肝木克脾土,而脾土不能生肺金,何解?”
唐三怔了怔,道:“你说什么?”
吴悠冷冷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陈大夫知道。陈大夫若已全安回谷,便会把答案告诉这位老田。我只有听见了答案,才会替唐潜解毒。”说罢,双眼一番,再也不理睬他,信手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慢慢地喝了起来。
唐三道:“吴大夫果然聪明。”
过了小半个时辰,老田回来复话:“陈大夫说宜用桃仁承气汤。”
吴悠点点头道:“不错。”
唐三道:“吴大夫既已如愿,唐潜就在隔壁,请跟我来。”
吴悠站起来,突然一反手,一巴掌打在唐三的脸上!
她原本是个斯文的女人,不会半点武功,是以大家对她都不大防备。那一耳光竟将唐三打了个正着,他的脸上顿时辣火辣地肿了起来。
吴悠冷冷道:“这一掌是替陈大夫打的。你若胆敢碰我半分,就看着唐潜去死罢!”
唐三居然半点不气,还很客气地一笑,道:“有吴大夫的芳泽润脸,幸何如之。请,这边请。”
他长发披肩,目中幽光忽现,铁杖一点,灰袍舒卷,人飘了出去。虽只有一条腿,他走路的样子好象比有两条腿的人还要有风度。
这个唐三看上去竟如此
怪气,吴悠不
微微一愣。
朱门微掩,屋子里飘浮着一股淡淡的鹳草味道。
一个长身玉立,温文尔雅的青年从屏风内转出来。
唐三道:“老十一怎么样?这位是吴大夫,她已答应替他解毒。”
青年笑了笑,道:“我们刚吃了晚饭,他身上大部分毒素已然排清,只有一些余毒,不知来路,尚属难解,既然吴大夫已到,我想不会有问题的。”他的话声柔和,长相与唐潜相似,却没有象唐潜那样惹人注目的高额头。
唐三释然道:“那我就不担心了。人我已带来,吴大夫的脾气与医术一般了得,你们可要好好招待人家。”他摸了摸脸上的五个指印。
青年彬彬有礼地看了看他的脸,道:“三哥近来好象频频
桃花运?”
“是么?”他自嘲地一笑,不置一辞,退出了门外。
青年看着吴悠道:“在下唐浔,浔
江头夜送客的浔。”
吴悠道:“吴悠,秋堂独坐思悠然的悠。”
唐浔道:“吴大夫高才,闻弦歌便知雅意,请,家弟已恭候多时。”
他在前领路,她举步跟上,心不知为何忽然砰砰地
跳了起来。
转过那道绣着荷花的屏风,她看见唐潜安静地坐在窗下,手上拿着一只细而修长的竹
。听见她的脚步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然后站了起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道:“是我,吴悠。”
他一笑,竹
点了点身边的一把椅子:“当然是你,请坐。唐浔,上茶。”
她很紧张地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浑身暗暗发抖。
唐浔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的一道长几之上,道:“请。”
她故意板着脸,道:“你中的是什么毒?”
唐潜淡淡地道:“我若知道,自己就解了。”
“把手伸过来。”
他伸出手。
他的手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愈合了一半,上面的肌肤还有些发红。她的心咚咚
跳,竟不敢多看,扭过头,将三指搭在他的脉上。
他的内息平稳深厚,她从没见过这么健康的内息。搭完脉,她大笔一挥,写了张方子。唐浔接过,便出门熬药去了。
片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窘然相对。
一阵难堪的沉默。
过了半晌,唐潜长长地吐出口气,忽然道:“昨天你回去,一路上没事?”
她默然点头,顿感内疚,颤声道:“我没事,你呢?”
他笑了笑,道:“我也没事,我逃得很快。”
为什么,你的手上会有那么深的伤口?
沉默良久,她忍不住又问:“你腿上…那些针…不要紧?”
他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没说。
她惨然一笑,道:“其他的大约都已被你运功
了出来,不过有两
还留在体内,对么?”
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大夫?
他苦笑:“你说的不错。”
“解开衣服,我…我替你…替你弄出来。”她小声地道。
“不用,我自己会想法子。”他一口拒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要将上衣解开,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说不用就不用。”
“我是大夫。”她拧开他的手指,解开了衣裳。
她深
了一口气,怔住,眼泪
不住涌了出来。
他的
膛伤痕累累,有几道很新的伤疤,虽然已涂了药,看上去又黑又肿,十分可怕。
昨晚…她走后…他一定…一定苦苦地斗了很久,方才
困。
她跪下来,轻轻地摸抚着那一道道伤痕,叹道:“对不起…我…我不该抛下你…”他轻描淡写地道:“打架哪有不受伤的?何况你在那里只能帮倒忙,走了倒好。”
她拿出桌边的一把小刀,放到炉中烤了烤,等它凉下来,方道:“我要在你任脉上方开一道小口,将那
针拿出来,你…你不要害怕,不会很痛。”
“你是儿科的大夫罢?”他微哂。
她红着脸,小心翼翼地用刀在他的身上划了一道极细的小口,将那
针
了出来。
“哧”的一声,针被扔进火盆里。她回过头,发现他垂着头,满脸通红。
他还是那一副发窘的样子,她不由得抿着嘴笑了起来:“还有一
在腿上。”
“不…不必…”他死死地拽住她的手。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失笑,这个人好象是她见过的最害羞的男人。
“我…我自己来,你告诉我怎么做。”他结结巴巴地道。
“不告诉你,”她一脸捉弄的神情:“我喜欢自己干。”
说罢拉开他的手,卷起
腿,如法刨制,将另一
针也
了出来。
“喝茶。”他连忙将茶递到她的手中。
“好。”她款款地饮了一口。
“你…你不漱漱口?”他愣了愣,想象方才
针的情形,她口里一定全是腥血。
“不,我喜欢
血。”她淡淡地道。
他皱起眉头,
出无比疑惑的神情。
唐浔将药端了进来,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他是你的亲哥?”吴悠问道。
“是表哥又是堂哥。他的母亲是我的姨妈,父亲是我的伯父。”
“你的亲戚好象很多。”她笑道。
“唐家里的每个人好象多少都有些亲戚关系。”他只好道。说罢手一伸,将药碗端在手上。
“你不怕我的药里有毒?”她狡诘地一笑。
“你能
血,我喝毒又何妨?”
她看着他一饮而尽,心中忽有一丝说不清的怅惘。
“他们说,你长得很美。”他忽然道。
他的双目幽深,在浓眉之下发出一种令人深思的光芒。
她大胆地盯着他的双眸,不由得道:“我真不相信你是个瞎子。”
“我虽看不见你的脸,却看得见你的大脑。”他缓缓地道:“我觉得你的大脑比你的脸更美丽。”
她“哦”了一声,看着他,
澎湃,心思一片混乱。迷茫中,子身忽然一紧,自己已被他拥在怀内。他轻轻捧起她的脸,用那双梦一般的眸子凝视着她,良久,柔声道:“你的声音也很美。”
说罢便深深地吻了过去。
她浑身发软,如痴如醉地倚在他的手臂上,脸贴着他的
膛,听见他的心跳,竟和自己一样快。
吴悠,你一定是疯了。她暗暗地叹了一声。
“吴悠…”
“…叫我宜修。”她的声音小得好象蚊子哼哼。
“宜修…这两个字真好听。”他抚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轻轻地道。
她的肌肤凝脂般滑腻。
修长的手指便沿着她修长的眉骨一路摸了过去,在她脸上的每处凸凹轻轻停留,来回地绕着圈子,好象是一只探路的蚂蚁。末了,他淡淡一笑,放开手:“你果然很美。”
“你说我美,难道你还摸过别的女人?”她竖起了眉头。
“我摸过小
,摸过鹦鹉,摸过马,摸过我母亲,唐浔从小就不让我摸,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他扶着竹
,道:“…活的东西我仔细摸过的就只有这些。”
“幸亏我身上没长
…”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我呢?我长得什么样?”他忽然又问。
“还行。”她道,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让我看看你的伤罢。”
她把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替他重新上了一些药。他是很健康的年轻人,伤口恢复得很快,前天在他腿上扎的那一刀,竟已几乎完全愈合。她轻轻地摸抚着那道伤痕,道:“这里…还痛么?如果还痛,趁我还在这儿,可以给你写个药方。”
他摇头摇,道:“你要回去了,是么?”
她苦笑:“当然,这里原本不是我的家。”
他想了想,道:“我们马上也要离开这里…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回唐门看一看?我保证,只要你在我身边,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蓦地,脑中闪过慕容无风空
的身下,她定了定心神,坚决地摇了头摇:“不,我永远也不会去唐门。等我离开了这里,你就该忘掉我,忘掉今天发生的事。”
他心头一震,
中涌起一丝悲哀,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沉
良久,他黯然一笑,道:“至少我可以送你回去。谢谢你治好我的伤。”
“别客气。”她的口气也故作轻松。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
“宜修…别走。”他忽然抱紧了她,喃喃地道。
“不…我们…我们原本是…仇人。”她笑了笑,笑得有些凄凉:“你三哥方才…一刀就砍下了陈大夫的手,他…他从此便再也不能行医了。倘若他看见我们…居然在一起,会恨死我的。”
他皱了皱眉,道:“他砍了陈大夫的手?为什么?”
吴悠苦笑:“因为我们不肯为你解毒。”
他沉默良久,歉然道:“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不然…也不会…”
“先生对自己的子身一向淡漠,被你们唐家砍了一条腿都不作声。但倘若这一刀砍的是他的学生,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想他现在已经气坏了。”
唐潜刚要张口,门忽然“砰”的一声开了。唐浔冲进来,大声道:“准备家伙,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门外传来一片杂乱之声。
唐潜站起来,竹
一挑,将一旁的刀挑得飞了起来,一把抓在手中,道:“老八,我们这里可有后门?”
唐浔道:“后门也没被堵住了。”
“是龙家?还是五毒教?”
“是云梦谷,慕容无风亲自来了,他们刚抓走了唐沣和唐渡,还斩掉了唐湛的手。”
“你悄悄打开后门,把吴大夫放走。”他弯下
,系上皮靴。
“只怕…做不到。唐三守在门外,他要留下吴大夫作人质。”唐浔道:“这一回慕容无风好象真的火了。”
唐潜道:“我记得你说过,这窗子外面就是街口。”他一把抓过吴悠,将窗子打开,道:“你从窗子外逃走。”
她忽然紧紧地抱住他,大声道:“你…你会死吗?”
他愣了愣,道:“当然不会!”
她哭道:“我不走,你带着我,不然他会…他会杀了你的!”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地抓住他
口的衣襟。
他苦笑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走?等会儿打起来我只怕难以照顾你。”
她泪
满脸,道:“不…这一次我再也不丢下你!绝不!”
“有你这一句话就成。”
他微微一笑,托起她的
,轻轻一送,将她送到窗外“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
那窗子很高,她跳回地面时,伸长了手,想要够到窗子已不可能。她背靠着墙,泪
满面,浑身颤抖,心里暗暗道:难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么?
街道还是往日的街道。对面那个胭脂铺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原来这里竟就是神农镇的中心,离听风楼也并不远。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不一会儿,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一个声音惊呼道:“吴大夫!你…你在这里?”她的头脑一片混乱,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那马车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蓦地,马车缓缓停下,一只苍白的手将车门推开,耳边响一起个熟悉的声音:
“吴悠,上来坐。”
那声音很低,很柔和,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她抬起头,眼已哭得红肿,谢停云将她扶上车,她坐了进去。
慕容无风凝视着她的脸,良久,道:“告诉我,他们…唐家的人,可曾欺负了你?”
她忽然跪下来,忽然扒在他的腿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俯身下,摸了摸她的头,道:“对不起,我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受委曲了。”
听了这话,她愈发哭得厉害了,眼泪淋
了他腿上的
毯。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柔声地和她说话。
“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他叹了一声,见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
痛哭失声,略觉尴尬,想要挣脱,又觉失礼,只得等她慢慢地哭完。心中暗暗打鼓,只道她已被唐门的人轻薄调戏。想她世宦之后,自幼娇生惯养,谷内的大夫和她谈笑,多说了一句硬话,还要被她挖苦半天,三秋弱质,何能经此风雨?一思及此,不由得怒
臆。
见她泪水源源不绝,他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你没事罢?”
她抬起头,止住
泣,道:“我没事…你别担心。陈大夫怎么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他的人虽已苏醒过来,只是那只手已废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想是气愤已极:“不过,你放心,我们已将唐门的人围在一个院子里。今天,他们若不
出唐三,就一个也别想跑。”
她默然地看着他。
他看上去很虚弱,很疲倦,子身裹在厚厚的
毯之中,显得愈发消瘦。只有一双炯炯的双眸看上去还有几分生气。
她忽然觉得他的样子已变了很多。在重病的磨折下,他浑身僵硬,形销骨立。那种终身被困轮椅的苦闷,那种风痹发作时难以忍受的痛苦,若非亲历,无法想象。
她看着他,心中充满怜意,轻轻地道:“先生不该到这里来。且不说一路车马劳累,这些兵刃交接之事,有谢总管来
心就够了。”
他淡淡地道:“这里离谷里并不远,我还受得了。”
——还是老习惯,他不喜欢别人在话中暗示他的体身不好。
她坐起来,扫了一眼车厢,问道:“夫人不在这里?”
听了这句话,他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笑容,笑着道:“她没耐心坐马车,我想她早已到了。”
话刚说完,马车停了下来,谢停云打开车门,道:“谷主,我们到了。您要不要留在车内?外面风大得很。”
慕容无风道:“夫人呢?”
只听得一个轻脆的声音应道:“我在这里!”
慕容无风道:“吴大夫在车上。”
荷衣跳上车,看着吴悠,见她双目红肿,吃了一惊,不
结结巴巴地道:“吴大夫,你…你没事罢?”
“没…没有。”她感到有点儿心虚。
荷衣浅浅一笑:“那就好,看我们今天怎么治他们!”
说罢将慕容无风扶到车下,早已有人准备好了他的轮椅。他方一坐定,被冷风一
,顿时便咳嗽了起来。
一群随从立时将他抬到屋檐之下。
黄昏,还是黄昏。
这是一个灿烂的晴天,残
如血,染红了天际,落
宁静,在傍晚的炊烟中轻轻地悬浮。
秋。深秋。
满院黄花堆积,落叶飞舞,如记忆般纷
。
秋风中没有一丝凉意。
干燥,凉爽,对于练武的人而言,这就是最好的天气。
唐潜一身玄衣,坐在院子正当中的一张竹椅上。
刀,就在他的手边。
风声很细,他听得见各种声音,街口上的叫卖声,奔驰的马车“突突”的轧地声,隔院秋千架下女孩子们的嘻闹声,柴火在灶中熊熊燃烧时的“哔剥”声…
所有的声音尤如漫天的星斗,乍看令人眼花缭
,细思之下却各有各的位置。
身后的梧桐树上,一只落蚕正在安详地啃着一片树叶。
他的脚动了动,给两只搬着苍蝇匆忙归家的蚂蚁让开了一条路。
然后,他听见院门“砰”的一声开了。
地毯滚动,轮椅辘辘而来,停顿。
院子里忽然充满了一种沁人的花香。
他没有站起来,淡淡地道:
“你来了。”
他不等慕容无风发话,又接着道:“让我猜猜这里面有多少我认得的人。尊夫人,小傅,顾兄,山水兄,表弟,谢总管,对了,替我问候二姐和几个侄儿。”
人在慕容无风身后一字排开,从左到右,正好是这个次序。只漏掉了一个站在荷衣身边的吴悠,却不知是他没有发现,还是故意不提。
他淡淡地又道:“慕容谷主只带了这么些人来,未免也太瞧不起唐家了。”
慕容无风冷笑:“我并不喜欢杀戮。只要你们
出唐三,并答应唐门从此不再碰云梦谷的大夫,我就让你们走。”他顿了顿,咳嗽了几声,接着道:“我想这个要求并不过份。”
唐潜道:“唐门从不受人要协,也从不和任何门派立定协约。诸位想要留下我们兄弟,就要凭本事。”
他站了起来:“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随便你们挑。”
荷衣道:“唐家果然有几个人物。我先上。”
唐潜正要张口,突听身后一个声音道:“老十一,这个人留给我!”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纯白衣裳的少年提着一把剑走了出来。
唐淮“嗤”了一声,斥道:“唐芃,一边呆着去,别没大没小的,叫十一叔。”
少年双眉一皱,头昂得很高,大步走到院中,对荷衣道:“我叫唐芃,唐淞的儿子。”
他看上去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和唐三一样披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一张瘦削英俊的脸,浓眉深目,眸子中有一种奇异的光彩。
他系着一条暗红色的
带,拇指上戴着一粒红玉斑指,手腕上系着一条朱红的丝巾。走到唐潜的竹椅边,腿一抬,右脚蹬到扶手上,信手系了系黑皮靴上的带子。
抬腿时,衣摆依次滑落,
出一条修长结实的光腿。原来衣袍的下摆并未
成一片,而是分成八片重叠地垂下来,他解下手腕上的丝巾,将它系在膝盖之上的三寸之处,牢牢地打了个结。
衣袍内只穿着一条短裈。
这是什么装束?
荷衣双
含笑,悠然地看着这个精神抖擞的青年,目光掠过他的腿,移到了他
后的那柄红鞘窄剑上。
她的脸变了变,道:“这是唐缓歌的剑。”
唐芃盯着她,缓缓地道:“他是我祖父。”
荷衣深
了一口气,道:“他还活着?”
“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已。”他说“风烛残年”四个字时,故意拿眼光扫了扫慕容无风,故意把目光定在他那条枯萎的左腿上。
他手指一按机簧“呛”的一声,剑鞘弹开,飞到空中。他的人便如鹰隼般标起,箭一般疾掠过去。
鲜红的剑绦卷起一地鲜黄的落菊,洒在空中,被剑气所
,顿时化作碎片,纷纷扬扬,如三秋的细雨飘了下来。
他长腿一挑,手指在空中捏出剑诀,剑脊鲜红,宛如夕阳边的一道霞光,向她破空击来!
她笑了笑,却没有动,只是慢
地
下了自己的一双绣花鞋,赤足如雪,待到长剑袭来,她身形一纵,双足在空中一点,紫衣飘
,人却向一旁观战的唐三掠了过去!
唐三铁杖一挥,左掌一拍,身旁的一棵梧桐树应声而断,化成三截,向荷衣袭去!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
唐门的人搞了半天才弄清,荷衣的目标根本不唐芃,也不是唐三,所以等她赤足在空中一个倒踢,将一段树干踢向唐芃时,她的剑已到唐淮的跟前!
她要抓唐淮!
黑影闪动!她的手已几乎触到唐淮的袖子,却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地袭过来,刀光一闪,竟将她的袖子生生削断,幸亏她退得快,不然,她的整只臂膀便要被那把刀卸了下来!
回过神来,她看见了唐潜。
“有没有人告诉过夫人,打架要一个一个地来?”他将唐淮往后一推,淡淡地道。
可怕的瞎子!
“我知道有很多人恭维你是天下第一剑,不过,你应当有自知之明。”他继续道:“你退步得很快,江湖很快就会没有你的位置。”他抱着刀,有一双空虚的眸子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
荷衣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
她知道他说得不错,这一年,为了慕容无风的病,自己已有好久没有坚持练功了。在江湖这种瞬息万变的地方,进一步难,退一步却很容易。
她脸色苍白地道:“承教,不过我还是能要唐三的命。”
她的人忽又飞身而起,顷刻间已掠到了唐三的面前。她的剑并不快,剑招一点也不奇怪。江湖上的人却都知道,楚荷衣通常要到最后一刻才突然变招。相比之下,不是最后一招的那一招通常都是假的,不过掩人耳目而已。
她长剑挥出时,唐三也霍然出掌,运杖如风。
慕容无风虽坐得离他们很远,却已感到额边垂下的长发为唐三的杖风所
,忽然扬了起来。
空中没有风,却一种说不出的窒闷之气。
他的心忽然收紧,忽然紧张地看着荷衣。
心跳得太快,他有些受不住,从怀中掏出木瓶,吃下一粒药丸,再抬起头时,只见前方火星四迸,一阵兵器
割之声,唐三已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唐家的兄弟立时一涌而上,将荷衣团团围住。
荷衣微微一笑,道:“怎么?人一死,就群起而攻之了?”
她的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顾十三道:“你去歇歇,这里由我和小傅应付。”
她点点头,飞掠而起,正要向慕容无风奔过去,那黑影已如鬼魅般地贴了过来。
唐潜。又是唐潜。
他的轻功居然一点也不比她慢,他的腿更长,人在空中优美地一翻,已超过了她,也向慕容无风的方向赶了过去!
她的心蓦地沉了下来。慕容无风身边的几个人,若论单打独斗,只怕都不是唐潜的对手。
刀,他的刀在如血的残
下幻出一道道
光。
她的心跳得很快,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她看见唐潜一刀已向谢停云砍去,山水与表弟扑了过来,但在一旁的唐芃的也加入的战营。顿时间,云梦谷的人都挡不住唐潜凌厉的攻势。
她的手心已全是冷汗。
慕容无风的背后便是门,关闭的门,他手足无力,连推动轮椅都感困难,莫说是身后已无路可退。
她不顾一切地向慕容无风冲了过去,一剑直挑唐潜的后心。
他挥刀霹雳般地一击,将表弟的弯刀击得飞了起来!然后他扬起刀鞘往慕容无风身上一送。
他的眼中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人,却知道对付慕容无风根本不需用刀,刀鞘轻轻一拍,他就会昏死过去。
所以他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
然后他听见“扑”的一声,刀鞘显然击中了他!
正当
身回退时,他忽听见“啊”的一声轻呼,中击的竟是个女人!
然后耳边响起了一个痛苦却熟悉的声音:“不要…你不要伤了先生!”
他的心跳忽然停顿!
那是吴悠的声音!为什么会是她的声音?难道他伤的人是吴悠?
他冲过去,一把将那个人抓了起来。那是一个柔软身躯。他的心颤抖了起来。是她,果然是她。若不是慕容无风死死地扶住她,她已向后倒了过去。
他抱起她,一掠十丈,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夜
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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