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灯火阑珊
出了茶馆的门,我的脸上仍然带着笑。但是,我还是没有忘记给唐少麟打了个电话。他今天下午开会,晚上还要做一个讲座的主持人。
我打过去的时候,好像会议刚结束。一片嘈杂声中,他问我:“见到沙沙了吗?”
我微笑“嗯,刚从茶馆出来。”
他感觉到我的好心情,笑道:“怎么这么开心?”
我吐吐舌头,不答他。
突然,想起来他在电话那头根本看不见,忙又开口:“少麟,我现在在街上逛着呢,看有什么好买的,顺便去给你看看衣服。”
从回校以后,他就一直很忙,几乎没空逛街。
他沉
了片刻,轻松地笑道:“你自己先慢慢逛着,回来后记得打电话给我。”
然后照例嘱咐我,注意全安,过马路要看红绿灯。
我站在街头,看着面前来来去去的人
,听着他的叮嘱,心中一阵温暖“嗯,一会儿我再跟你联系。”又说了几句,我挂了电话。
然后,在初秋午后慵懒的阳光中,静静地穿越马路。
在商场里逛了半天,收获颇丰。我在男士专柜区给唐少麟买了一件休闲西装,一件风衣,一条
子。一八三的标准身材,很好买衣服。而且,反正他穿什么都不难看。
给自己买了一件休闲
衣,看着喜欢,没有缘由,就买下了。给大姐也捎了一
发簪,她向来都喜欢这种复古的东西。
等我拎着大包小包的服装袋,走出商场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走到马路上,我左顾右盼了一下,没有出租车,于是决定到马路对面去坐地铁返校,不过地铁站还在前面,要走一段路。
我穿过马路,可能因为不是周末的缘故,马路上的人不多。
走到对面我下意识抬头一看,心里微微一动,斜右方那个气派非凡的建筑物的三层,有个大幅标牌:P。Jensen律师事务所。
C市大名鼎鼎的一家事务所,以动作快而嘴巴紧闻名,生意极其兴隆。所以其上报率,如本地房产,
看涨。
我只是注视了片刻,便转过头来,安静地继续往前走去。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一边有些费力地在随身的包里掏着硬币。
突然我听到斜对面马路一声大叫,穿越了我的耳膜:“ChineseDoll…”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一个张牙舞爪的洋鬼子兴冲冲地朝我跑过来。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啊,他在叫谁?
看着他兴高采烈气势昂扬地向我跑来,我有点害怕,不会是神经病吧?我还小,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活,连国都没出过呢,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我急急忙忙想走开。
可是洋鬼子的目标显然是我,他极其奋兴地指点着我:“you、you、you,chinesedoll…”
真的是神经病,而且高度近视,哪有人指着一个二十五六岁高龄的女人大叫中国娃娃的,除非脑壳坏掉了。
我更害怕,急
想跑。
他一把拽住我,朝他身后大叫:“Richard,comeon,comeon,yourgirlfriendishere。”
(理查德,快来,快来,你女朋友在这儿呢。)
真的是神经病啊,居然还当街替别人
认女朋友,我挣脱不开,急得都想哭了。
有人走近,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而且似乎有点熟悉,我抬头一看,惊住了。
秦子默。
他正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在我手上的男装袋上一掠而过,而且一把就把洋鬼子的禄山之爪拍掉了。
我是真的真的,完全愣住了。
洋鬼子依然很奋兴地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秦子默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乖乖闭嘴了。
秦子默淡淡地说:“给你介绍一下,詹姆斯,我以前的同事,”他顿了一下“雷尼尔的哥哥,来中国出差,刚到。”
我这才仔细看看那个洋鬼子,都怪刚才太慌了没看清,的确看着面善,只是个子更高更壮,络腮胡更浓更密。
他转向詹姆斯“这位是…”
詹姆斯兴冲冲地上下打量着我,急忙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当年在McGill的时候,Richard桌上天天放的照片里面的那个叫汐汐的女孩子,他的中国娃娃…”
他在秦子默凌厉的目光下,渐渐消音。
我一时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年他在加拿大的时候,放我的照片?
可能吗?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秦子默仍然凝视着我,淡淡开口:“急着回去吗?”
“呃,我…”我大脑仍然一片混乱,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他的语气仍然淡淡地有礼貌地说:“我和詹姆斯忙了一天,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吃饭。你要不急着回去,就一起吧。”
他的眼光有意无意但极其敏锐地再一次掠过我手上的服装袋,然后看向我。
我怔住了,我看向他清隽而略带疲惫的脸,和眼神中闪过的一瞬即逝的光芒。
现在的秦子默,现在的这种场景,于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于是我条件反
般连忙推辞:“不了不了,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他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来,脸色也渐渐
霾。他将头微微转开,一阵寂静。
突然,旁边的詹姆斯重重地咳了一声,一把抢过我手上的袋子,邀功般朝秦子默看看,对着我用半生不
的中文,十分郑重地说:“汐汐,我刚到中国,你、应该、
我,你们国家不是有一个、孔夫子、说过,有朋友、从国外来,你应该很高兴的吗?”
我无力。
这个詹姆斯,远比他的弟弟来得巧言令
,而且还懂得扮猪吃老虎。
看着他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纯朴的脸,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我仍然还是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有人走过来,轻轻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过马路。他的手十分的温暖,仿佛还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整个人都是呆呆的。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一个雅致的小餐馆。
名字也好听,观澜阁,和本地的一个景点——昔日的乾隆皇帝行宫同名。
古
古香的装潢,深棕色的仿古餐桌餐椅,用木雕花窗作隔断,墙上也用雕花窗饰作点缀,都是松竹梅之类、极洗练的图案。我虽不懂画,但看得出当初设计的时候是极心花思的,且整个餐馆看上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上了他的车,车是怎样穿过大街小巷,然后是怎样停车、下车,坐在这个餐馆里。
我的脑子里完全是一片浆糊。
秦子默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因为看上去十分干练的老板娘一见他就热情地
了出来,一口一个“秦律师”的,秦子默一径平淡但有礼地和她寒暄了几句。
老板娘很快就给我们找了个靠窗的雅座,视线很好。
詹姆斯始终紧紧拎着我的大小袋子,我十分无奈。
三个人坐在一个小桌旁。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因为另一个人,正专注地看着菜单,且用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浏览着,不时对身边笑意盈盈的服务员低声吩咐着什么。
他没有问我要吃什么,至于那个自打一坐下来就极富探索精神地一径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的洋鬼子,他更是连看都没看。
我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洋鬼子是空气。
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全是拜他所赐,所以等回去以后,我一定扎个稻草人,牢牢贴上他的大名,每天早中晚三次在他身上苦练我们伟大中华民族博大
深的针灸医术。
洋鬼子终于忍耐不住了“汐汐…”
我白他一眼,我的小名也是你这个蛮荒之地的未开化之徒叫得的,而且叫得如此难听。
好歹跟雷尼尔一母同胞,怎么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咧?
我对他,完全没好气。
他有点被我吓住了,倒
一口气,怪腔怪调地说:“你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继续向他翻白眼,立志给他留下恶劣印象,让他以后见了我就只管绕道走。
他向秦子默抛去求救的眼神,后者完全不动声
,更不看他,点完菜后就一直看着外面灯光闪烁的夜
和街景,神色寂寥,无限落寞。
我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一个全然陌生的秦子默,一个奇奇怪怪的洋鬼子,如左右护法一样坐在我旁边。
很快,菜就一道一道地上来了。但是我没有任何食欲,我食不下咽。
秦子默只是闲闲地、优雅地吃着,间或和詹姆斯说上几句话。他只是偶尔朝我瞥上数眼。但很快我就发现,菜几乎全是我爱吃的。
当初还是一个穷学生时,我不爱吃
,和沙沙只吃肥
不吃瘦
的怪毛病不一样的是,我无论肥瘦一律不吃,但十分喜欢吃盐锔虾。那时候我和子默隔三差五会到校门口小饭店改善伙食,他总是记得给我点一盘盐锔虾。
我一向嗜虾如命。如今,一盘香
的盐锔虾就放在我面前,还有栗子
,蚂蚁上树,干煸四季豆,鲜蘑菜心,还有我和沙沙当时极其爱吃的朝鲜凉菜。
真不知道我们当时中了什么
,怎么对校门口那个小小摊点上的朝鲜凉菜那么着
。
那个摊位天天排着老长的队伍,一路蜿蜒,能从律园门口一直弯到对面的馨园门口,原本是我们轮
着一下课就一路小跑地去排队。
后来…
后来,秦子默一到下午三点,就拿着他的复习资料,站在那边看边帮我们排队。然后斜倚在那棵老榕树下,耐心地等我下课。
那年初夏,唯一共度的那年初夏,几乎天天如此。
詹姆斯顾不上客套,牛嚼牡丹般风卷残云。
谁说中国的饮食文化不是博大
深呢,随便弄几样家常菜就唬得老外一愣一愣的。
所以,少麟跟我提起过,在国外,中餐馆里的外国人远比真正的炎黄子孙多得多。顿时,心头涌上一阵自豪感。
但是,我依然还是没有任何食欲。
秦子默
感地发现了,他停下筷子,沉
了一下,注视着我,轻声地问:“怎么不吃,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我垂下眼,淡淡地说:“不是。”或许,是身边的人让我没什么胃口。
他的眼在我脸上仔仔细细搜索着什么,终究没有说什么,继续和詹姆斯说话。还是什么跨国并购的话题,我的英文听力向来低空飞过,一多半还是当年那个面硬心软的铁嘴刘老师仁慈半批半送的;模模糊糊就听到什么法律可行
分析,如何起草收购合同,诸如此类的。
想当初,子默曾经对我英语小测验卷子上涉险过关的听力分数发笑,且无奈。
伶牙俐齿的沙沙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糗我的机会:“汐汐,我发现刘老师今天上课一直都在瞪着你,一定是你听力又拿了…唔,让我算算,第二十六,哦,不,第二十七次60分!”
从来嘴巴不饶人的唐狮子更是在跟我们结伴回家的路上,凉凉地嘲讽我:“你还真厉害,每次都60?算卦也算不到那么准吧,改天去摆个测字摊,生意一定兴旺发达!”
事隔多年之后,唐狮子留美期间,偶尔跟我在MSN上相遇时,还经常拿来打趣我。
当年,面对他们嘲谑且调侃的神色,我只能挠头且惭愧地笑。
因为秦子默一向视拿听力满分为囊中物;沙沙的英语一向也颇佳,听力正确率至少在90%以上;唐狮子的英文虽没有理科那么成绩辉煌,但是绝对不差;只有我,完全地相形见绌。
当时的我只是酸溜溜地撇撇嘴,我一向就没有子默的天分,也没有沙沙的努力,更没有唐狮子的聪明,这又算不得什么新闻。
如今报应的是,我居然成了灭绝师太。沙沙都大呼不可思议。如今的他,英文更流利了,闭着眼听,完全以为是老外。可是,又与我何干呢?
心头有一阵微风吹过。我低头,继续食不知味。
我的机手在响,我拿出来看了一眼,连忙接了起来——是唐少麟。
“汐汐,你现在在哪儿呢?”少麟问“怎么大姐说你还没回来?”
我下意识看了斜对面的人一眼,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哦”了一声,柔声问:“怎么,你还没去主持讲座吗?”
少麟的口气温和中略带试探:“刚开完会,马上要陪晚上做讲座的刘院士和方院士他们先去吃个晚饭,你现在哪儿呢?”
我想了一下才开口:“路上碰到了一个朋友,现在在一起吃饭呢。”
斜对面的人仍然一眨不眨看着我。
听到电话那边有些寂静,我有些奇怪地“喂”了一声,接着又说:“少麟,你先去陪他们吃饭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等讲座完了之后,你再联系我吧。”想想他最近的忙碌和辛苦,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一定要好好吃饭,可不许挑食啊。”
电话彼端停顿了片刻,接着我听到轻轻的一笑“汐汐,你这么关心我我真高兴,注意全安,晚上早点回来。”“喀”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我收线,阖上机手,微笑了一下。路人甲仍然紧紧地盯着我。他的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
我低头,一个几近陌生的人而已。我目不斜视,继续吃饭。
一时寂静,气氛有些凝滞。
已经吃
喝足的詹姆斯神经再
也发现了我们之间有点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看看秦子默的脸色,再看看我,眼珠子来回在我们之间转动。
我低着头,只管吃饭。
片刻之后,詹姆斯小心翼翼地略带担忧地开口:“Richard,你和你的chinesedoll之间,有什么误会吗?”
我瞬间抬头看向他,礼貌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詹姆斯,请你听清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用筷子点点秦子默,接着瞪了他一眼“还有,麻烦你以后不要再叫我chinesedoll。”
二十六岁高龄的我,当不起这么幼齿的称呼。此外他的女朋友另有其人,他的女朋友是童妙因。我绝对不想让这个洋鬼子误会。
他是雷尼尔的哥哥,以后说不定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旦说不清楚,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我想纵使说我跟他现在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都不为过。
心中,又有一阵一阵的微风轻轻掠过。
当真,当真,当真…
当真,就像古人说的那样吗?
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
我眼前似乎又有轻轻的雾气升起。
詹姆斯哭天抢地捶
顿足地说:“汐汐,你是在开玩笑吧,Richard刚到McGillUniversity的时候,经常晚上做梦都叫着你的名字,还放你的照片在桌上…”
“你知道Richard是一个多么沉默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只听他说过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汐汐,不就是你吗?”
“而且,去年Richard回来,难道不是来找你的吗?”他有些
惑不解,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不做声。
因为他回来,寻寻觅觅到的那个人,不是我是童妙因。是我的同事兼好友,童妙因。
也许这就是天意,是上天的安排。
我继续低头。
又过了一会儿,詹姆斯似是思索了一下:“还有一句话,Richard几乎天天都在自言自语,但可惜我记不住,你们中国人的话,太太太难懂了。”
我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秦子默紧绷着脸,脸色异常寒冷。詹姆斯识相地闭嘴。
又是一阵寂静。
突然,有机手在响,这次是他的。
我微微一震,因为那个铃声,还是当年的那首《上弦月》。
你是否已经看见上弦月
看它慢慢的圆慢慢缺
缺成爱情里的不完美
圆在心里变成了感谢
你是否还会记得上弦月
等它慢慢的缺慢慢圆
圆了有情人赴今生约
缺成我最孤单的想念
…
这首歌,多少年都没有听到过了。
已经飘落在我的记忆之外。
我微微低下头去。
打电话来的是妙因。我听到她温和而略带探询的声音:“子默,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简单地回复了几句,就挂断了。
我们继续默默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秦子默起身“走吧。”
我和詹姆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跟在后面。
走出门,秋夜的空气清冽而凉爽,詹姆斯已经坐进车去了。
秦子默站在我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然后轻声地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那儿拎着袋子垂着头,对他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你送詹姆斯回去吧,一会儿我自己乘出租车回去就行了。”
半晌无言。
突然一个冷冷的咬着牙的声音飘了过来:“你是要
我不做一个绅士吗?”说完,他劈头抢过我手上的袋子,扔进车里。
我不为所动,继续低头固执地站在那儿。
又是轻轻一叹,他走过来打开车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推了进去。
一路上,车开得飞快。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车子急转急煞,把詹姆斯吓得哇哇直叫。
我也有点害怕。
很快,到了詹姆斯下榻的酒店,他刚一推门下车,车就猛地开走了。
我在车里都能听到他在外面跳着脚,呜里哇啦叫着什么,但开车的人脸色铁青、充耳不闻。车继续飞快地开着,路两边的建筑物和树影飞快倒退。
我紧紧抓住把手,心里一片忐忑。
很快我就发现方向不对,不是我回去的那条路。
我有些着急,对他叫道:“秦子默,你走错路了,这条路不对。”
他恍若未闻,车继续向前开。
我有些害怕,现在的他,我太陌生了。
于是,我大叫着:“秦子默,停车,停车。听到没有,我、叫、你、停、车…”
车依然疯狂地向前开去。
我害怕得声音开始发颤:“秦子默,请你停车,好不好,好不好?”
突然间,车急煞住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头低低伏在方向盘上。他的头,就那么一直,一直地伏着。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孤单的寂寥的背影。
车还是往前开着。
开向未知的前方。
这一次,开得很稳很慢。
这一次,我坐在那儿,默默无语。该来的,终将会来。
片刻之后,车开到了江畔,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他看着驾驶座旁的那些袋子。一直,就那么看着。
突如其来的,我心里一阵酸楚。
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我陪他上街,买衣服、买
子、买鞋、买…买一切该买的东西。
曾几何时,这些袋子里的衣服都是买给他的。
那时候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笑眯眯地帮他跟老板砍价,经常把那些老板砍得直跳脚。
他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言来语去,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而且他对我的选择总是很满意“汐汐,我喜欢你挑的衣服。”
其实也不过是一件极普通极普通的外套,或是一条极平常的
子。只是他需要那种温暖的,温暖的感觉。
多年以来,他实在是太缺乏家庭的温暖了。
可惜命中注定的是,还是我,仍然是我,让他失去了那仅存的最后一丝的温暖。
我轻叹了一口气。物是人非事事休,
语泪先
。
半晌,他直起身来,缓缓开口:“林汐,陪我下来走走,好吗?”
片刻之后,我们站在点点渔火的江畔,呼吸着微带
的空气,静默着。
他站在我身畔,晚风吹拂过来,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男
馨香。
还是当年那种淡淡的馨香。
他看向浩淼的江面,静静地站着。
我也静静地站着。
不一会儿,他轻轻开口:“三年前,我硕士毕业后,从蒙特利尔搬到了温哥华,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很优渥的工作,但是我不快乐。”
“其实,我早已明白,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既然事情注定迟早都会发生,无论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再执着于过去、执着于一个本不应该发生的错误,除了加深伤痛,又能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从当年上飞机的那刻起,我已经后悔。我是学法律的,比起普通人更知道法不容情,可是在当时那种冲动的情形下,居然不给你任何抗辩机会,这于你并不公平。”他轻轻地说“但是,就像姨父在我出国前夕对我说的那样,或许我们都还不够成
,应该让时间来理清一切。”
“三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却已经够我想清楚,真正想要什么。我知道你还在G大,于是在你过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悄悄回到国内,我满心想给你一个惊喜,我满心想给你庆祝生日。林汐,你记得吗,我对你说过,要好好陪你,过每一个生日…”他嘴角牵起一抹笑,但那个笑容带着无限的凄凉“在飞机上,我一直在忐忑不安,我一直想象着跟你碰面时的各种情形,我一直想象着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模样,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原谅我当初的绝情而去…”
“一下飞机,我就去买了二十三朵玫瑰,来到G大。”
他顿住了。
我呆住了,三年前,我还在读研。
“结果到了G大,我到处找你,我找了很多很多地方,我一直找,最后我看到你和一个男孩子,坐在操场上,很开心地说着笑着聊着天,然后我看到他一路陪着你,送你回宿舍,看着你上楼。”他的声音低低的冰冷的,无限空
。
三年前,三年前…
我终于想起来了。
由于师母不断施加压力,那年的生日,我实在无处可躲,也无法推
,被迫去和一个如今已想不起名字、记不清面孔,纵是对面相逢也不相识的人作最后的无可避免的摊牌。
只坐了短短二十分钟。
那个人虽有些遗憾,但仍很洒
地很有绅士风度地把我送了回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没有死心。第二天我远远地跟着你和沙沙回家,远远地看着她跟你一起进了家门…”
那年过完生日后的那个周末,在老妈的多次催促下,我在相隔半年后,才跟到N市出差、顺道来G大找我的沙沙相约一起,又回到家。
她不放心我,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叮嘱了几句,才告辞离去。
但是那时的我,神思不属,心情一直不太好。
自从子默走后,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去打听他的确切消息。我去询问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学弟学妹,我不放弃任何一丝哪怕极其渺茫的希望。
但最终,我得到的依然是无尽的失望。就连向凡,每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带着些微的歉意和闪躲。因为,他也几乎一无所知。我只能苦笑。
慨经年,关山路几重?
夜夜入梦。
从那年开始,每次回家,妈妈都费尽心思为我做好吃的,在家陪着我,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爸爸还特地为我买了我一直渴望拥有的掌上电脑。
但是每次回家,除了帮家里做做家务、打扫卫生、看看书之外,我一直足不出户,也割断了跟外界的所有联系。
而且我下意识地,一直躲避着素来威严的爸爸。
其实他一直很忙,经常不在家,鬓边白发也
增多。那时的他,因为战绩辉煌,从不徇私,已经从Z市的安公局长升为S省的安公厅长,在安公系统声名显赫,非常受人尊重。
可是我无法忘却,他一摞摞的奖状中,其中的一份是用我的眼泪和被欺骗后的悲伤换回来的。
虽然我清楚:法,永远高于情。但是,我仍然无法原谅他。
一如我无法忘却当年那个哀伤眼神。
我更无法当什么都不知道般,回到原来那个惧怕他的威严,却独得他偏宠的小女儿的位置。
所以在偶尔见到爸爸的时候,我都会默默无语,或只是简单地回复他的关心和问话。
我想我的淡漠,他全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而妈妈她那略带忧戚的脸庞,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动着,直入我的梦境。
我轻叹一声,情已逝,人已渺。
知道得再多,解释得太多,抑或是怨恨得太多,又有什么用?
我想要知道、想要解释、想要怨恨的那个人,早在那年仲夏,就已远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那时的我,除了平静如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那时的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那时的我,除了学习,就在回忆。
除了学习,还是回忆。
“我就站在外面远远地等着,我打你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当时还有一线希望,希望你出来,希望你能看到我。”他的声音无限疲惫“我每天都去你家门口,就站在那棵树下,看着你房间的窗口,可是你房间的窗帘始终紧紧地阖着。那几天,外面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我足足等了你三天,但是三天过去了,你始终没有出来。”
“结果后来你爸爸回来了,他看到了我,”他低低地似是嘲弄地淡淡一笑“他记
真好,一眼就认出了我。他走了过来,对我说,现在的你,已经忘记了过去,已经
了一个出色的男朋友,男朋友对你很好,而你呢,已经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过得很幸福…”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是大名鼎鼎的林远东的女儿,而我呢,一个阶下囚的儿子而已,”他勾起
,略带嘲弄地说“尽管你爸爸说得很委婉、很有礼貌,但他的意思,我听得十分清楚。你的家人也好,包括你的家庭也好,是永远也不会接受像我这样一个逃犯的儿子。”
他仰起头神色寂寥地说:“我一直记得我爸爸被捕那天的眼神,记得他在穿着囚衣见我的样子。其实七年前,我爸爸在澳洲,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的妹妹,叫Angel,那年她才五岁。
“后来,我爸爸被判了十三年刑。Angel的妈妈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愿意等他。可是,Angel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每到生日,她就会哭着打电话给我,‘哥哥,为什么爸爸有了你,就不要我们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寂寥:“后来,我回了加拿大,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飞机的。再后来我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桌上你的照片收了起来,把所有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都收了起来。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新活,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么我也应该就此死心,彻彻底底地忘记你…”以秦子默一向的骄傲,及那时的重重心结,当时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他一直不能谅解。
所以,他一直不谅解。
我怔住了,我完全不能反应。
一阵一阵被狠狠牵扯的痛,直刺我心底最深处。
我的眼前反复晃动着的,是老爸略带歉疚的、探索的、复杂的、分辨不清的眼神。
怪不得每次回去,老爸对着略显淡漠和安静的我,总是神色复杂、
言又止。
反复多次,他看着我,张张嘴,却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两年,尤其如此。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一幕。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擦肩而过…
“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回来了。
“我来到了C市,我见到了爸爸。他体身很不好,事实上我回来的时候,他体身状况相当差,心脏也有问题,但是他看到我很高兴。你可能想象不到,这么多年来,我们在一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是在监狱的会客室里。可是我们都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
“后来,我去见童伯伯。”他平静地不带一丝情绪地说“人们往往容易陷入锦上添花的虚华,而不懂得珍惜雪中送炭的宝贵。我爸被捕后,在我们的劝说下,不仅很快认罪,而且还
代出了连警方都没有完全掌握的一些案情,但是…”他的嘴角泛起嘲讽“涉案的所有其他人,异口同声指责我爸爸说谎,在他们看来,反正我爸爸曾经是个逃犯,多一项或是少一项罪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关系重大。那个时候,以前的上级、下属或是朋友,没有一个不离他远远的,从头到尾,只有童伯伯一个人,不怕被牵连,站出来仗义执言,四处为我爸奔走。
“我经常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怕我的体身不允许等太久,子默,忘记过去吧,从头再来。’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没过多久童伯伯也开始暗示我。
“可是,我不想。我不愿意。我们一直就这样僵持着。虽然童伯伯待我很好,虽然我跟爸爸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他低头,淡淡地说“但是我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偿还。
“后来,我爸爸心脏病突发,幸亏发现及时,费了很大力气才抢救过来。但是他从醒过来的那刻起,就拒绝吃任何东西,也拒绝跟我说任何话。当时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偏过头去,嘴角勾起一条淡淡的略带苦涩的弧度“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过了没几天,童伯伯再次来劝我,那次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他看向远处,过了很久,重又开口“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面对亲情友情和死亡的威胁,个人是很渺小的。
“就在那段时间,我开始暗地里打听你的下落,如果如果你过得很好…”他再一次,看向天边的孤星“我也可以真真正正地…就此放心。”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我,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夏言居然都没有告诉我,你就在C市,你就在C大。而且事情就有这么凑巧,你居然跟妙因是同事!七年多了,你居然活生生地离我这么近!我几乎控制不住要立刻去找你,可是妙因说你经常去相亲,那么,你那个出色的男朋友呢?他为什么不陪着你?你们是已经分手了,还是…我不知道,到底哪个消息对我的冲击更大,我只知道你一脸平静地站在我面前,一脸平静地说要去相亲。你大概已经将当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忆,连同我,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下班以后,我推掉了很多的应酬,我对客户说,抱歉我要去接女朋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讽“可是从头到尾,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走进你们宿舍楼下的那个小树林。”
“我看着你下课,我看着你回宿舍,我看着你去相亲,我看着你跟唐少麟在一起,我看着你跟同事还有学生在一起,开开心心、说说笑笑。”
“只是你的笑容,已经跟我全然无关。”
“我请假跟着你回到G大,我一路跟着你,从馨园,一直走到当年那个操场,然后拼命用言语去伤害你。但是,我对你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到头来,只不过像鞭子一样,一次又一次、重重地
回到我自己身上。”
“林汐,我早已后悔。”
“我赌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却输掉了你。”
他的声音莫名的萧索:“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下来,我只不过是从终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万籁俱寂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如水的月
中远远传来:“当年,我真的没有…”
我几乎无法继续下去,我的泪水沿着脸颊奔
。
但是,我仍然定定地看向他,我想听到他的回答,他不答我。
他看向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半晌才开口:“在新加坡的时候,我想办法联系到了向凡。可是他跟我都很忙,临登机前,他才匆匆忙忙赶到机场来见我。七年多,这是他跟我第一次见面,他绕着圈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跟你的一模一样。”
然后他就一言不发,静静地看向远处的点点渔火。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一直,就那么看着我。
突然间,他反身紧紧地抱住我“汐汐…”
他的话音哽咽,他的泪汹涌而下。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他的脸上泪已成河,在我脸上奔
,奔
,再奔
。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叫我。
我的泪悄然滑下,在脸上
淌,再
淌。
他的
,颤抖着贴在我的脸上,一遍又一遍。
又过了片刻,他松开了我。
我低头站着,任凭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地。
我听到一个声音,略带哽咽地说:“汐汐,是我的错。”
还是那个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请你给我一个后悔和愆赎的资格。”
“只要你愿意,该面对的,我一力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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