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亲爱的帕格:比尔。斯坦德莱回国以后,对你备加赞扬。对于你在那边所理办的一切,我在此深表谢意。
现在,我请哈里给你写了封信,一并附上。至少,这可以让你离开莫斯科!你对于事实有一种直觉,因此请你接下这项任务,尽力而为。如果你能迅速电告有关德黑兰的情况,我们将十分赞赏。
顺便提一句,这几天我们又有几艘优秀的新战列舰下水。一俟我们能让你
身出来,其中有一艘将归你指挥。
弗。德。罗于白官一九四三年十月一
这封信是潦潦草草写在一张熟悉的淡绿色便笺上的。霍普金斯那封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信要长得多。
亲爱的帕格:你和俄国人在一起确实做了些很出色的工作。感谢你对穿梭轰炸地点的查勘,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战略家们已经在着手制订波尔塔瓦计划了。费兹杰拉德将军给我写了封夸奖你的信;我已经给人事局送去了一份副本。此外,摩尔曼斯克军人医院和休息中心的竣工,也是对他们官僚作风所取得的一个胜利。我听说这件事已经增强了运输队的士气。
现在,我来谈谈即将召开的国家首脑会议:斯大林不肯去比德黑兰——就在他们高加索的边境以南——更远的地方。他声称必须随时了解他的军事情况。我们不知道这是否实情,是他装模作样呢,还是担心有失声望,反正在这一点上他是寸步不让的。
为了打赢这场该死的战争,总统几乎随便什么地方都乐意去,但是去德黑兰将导致一个意想不到的宪法问题。如果国会通过了一项法案,而总统决定予以否决,他必须在十天内亲笔批示,否则这项法案就自动成为法律。通过电话或是电报进行否决是无效的。从华盛顿到德黑兰,只要天气好,不发生其他故障,并不需要十天之久。可是我们听说德黑兰的天气变幻莫测,风云险恶。也有人说并没坏到那种地步。反正这儿似乎没人很了解波斯的情形。对于华盛顿的人们说来,它就象月球一样。
我建议你坐飞机到那儿去,四下里看看,了解一些情况,赶快电告我们十一月底那儿的天气情形,以及全安方面的状况,因为我们听说那个地方布满了轴心国的间谍。此外,总统为了准备和斯大林会谈,正在用各种事实和数字充实自己,租借物资的问题肯定会提出来。我们有一大叠报告,可是我们想要一份眼光锐利的目击者的报道,详细陈述一下波斯补给走廊的实际情况。你不象大多数写报告的人那样,因为你没有什么个人打算!
康诺利将军是德黑兰城外我们的阿米拉巴德基地的负责人。他是个大好人,是陆军的一位老工程师。几年以前,我主管公共事业振兴署的时候,和他很
。他经办了几项很大的建设工程。我已经打电报给他,说了你要去的事。康诺利会为你安排一个
程,让你快速地参观一下我们的租借物资港口设施、铁路和公路、工厂和仓库。你可以提出任何问题,到任何地方去,和任何人交谈。总统希望在会见斯大林之前先见到你。如果你能够把你的观察提纲挈领写在一张纸上,那会对他十分有益处。
顺便提提,不出我之所料,登陆艇问题已经到了关键
阶段。它是我们所有战略计划中所遇到的一大难关。生产在增长,但是情况本来还应该更好些。好歹你很快就可以回海上去搞你的老本行了。总统知道你现在觉得自己跟一条搁浅的鲸鱼一样。
你%,哈利。霍普金斯这两封信的到来,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斯坦德莱将军大大发作了一通之后,并没再呆多久;哈里曼接替了他,还带来了一个庞大的军事代表团,为首的是一位三星将领。这意味着维克多。亨利使命的结束。但是他先前还没接到命令,他以为人事局大概不知道他的去向。莫斯科又是白雪皑皑的。他已经几个月没得到罗达和孩子们的讯息了。现在,他终于可以从斯巴索大厦的沉闷的会谈里
身,躲开垂头丧气、牢
满腹、灌
了伏特加酒的国美新闻记者,并且摆
那班支吾搪
、顽固不化的不友好的俄国官僚了。接到来信的当天下午,他就坐上了一架俄军国用飞机去古比雪夫。这全得感谢叶市连柯将军给他的最后一次帮助。第二天,康诺利将军在飞机场上
接帕格,把他安顿在沙漠中新建的庞大基地上他自己的营房里,吃饭时请他吃了鹿
,然后一边喝咖啡和白兰地,一边递给他一份参观
程,使他看了很吃惊。
“这大约要花掉你一星期左右,”康诺利说。他是一个六十来岁、脾气直
的西点军校校友,说起话来又快又着力。“不过参观之后,你会有些东西去告诉哈里。霍普金斯老兄的。我们在这儿做的事,干脆就是发疯。有一个国家,国美,正在把物资运交给另一个国家,苏联,可是是在第三个国家英国的管理或者不如说是干预之下,通过第四个国家,波斯的领土,这个国家眼下和我们哪一国家都毫不相干。而且——”
“你把我给说糊涂了。英国为什么要干预呢?”
“我不熟悉中东。”康诺利气冲冲地吁了一口气。“我来给你解释一下。英国人在这儿全靠侵略和占领,你明白吗?俄国人也是如此。早在一九四一年,他们就用武力瓜分了这个国家,为的是制止德国人在这儿进行活动。不论怎么说,这至少是他们举出的理由。现在,你仔细听我说。咱们没权利呆在这儿,因为咱们并没侵略过波斯,你明白吗?还是一笔糊涂账,是不是?从理论上说。咱们只不过是帮着英国人去援助俄国。强调形式的娃娃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一套。同时,咱们只不过在把物资通过任何一条古老的道路送过去,只要英国佬让咱们通行,波斯人不从中盗窃,俄国佬能够来接过手去,那就成啦。在苏联的兵站上,东西经常堆得齐天那么高。”
“真的吗?可是在莫斯科,他们老是叫叫嚷嚷要更多的东西。”
“自然啦。这跟他们自己运输上的混乱毫不相干。那可是
得一团糟。八月里,我不得不下令让铁路停运了八天,一直到他们在北边铁路终点站把堆积如山的物资搬走为止。他们的飞行员、司机和铁路职工一出了那个工人阶级的天堂,就想逗留在外面。你刚从莫斯科来,也许没法明白这一点。”
“你真叫我大吃一惊。”他们彼此以国美人的方式咧开嘴尖刻地对笑了笑。帕格说:“我还得了解一下这儿的天气。”
“要了解天气干什么?”
帕格把总统在法律上遇到的难处讲了讲,康诺利将军听了恼怒地皱起眉来。“你在开玩笑吧?为什么没人来问我呢?这儿的天气确实变化无常,尘暴当然也很讨厌。可是我们大概有两条全年通航的定期军用航线。他和斯大林一定都在玩什么把戏。斯大林想让他老远跑到他的后院来,而‘伟大的白人之父’却要保持他的尊严。我希望他能坚持下去。老约应该自己摇着尾巴来。俄国人可不欣赏能给他们牵着鼻子走的人。”
“将军,华盛顿方面对于波斯的情况知道得太少啦、”
“基督啊,你说得真妙。晤,你瞧,就算两头都遇上冬天的狂风暴雨”——康诺利用捏着一支冒烟的大雪茄的手搔了搔头——“他可能会要否决的那项法案能在五天之内送到突尼斯,我们可以用一架B—24飞机把他送到那儿去。他到那儿一个来回,也许只会耽搁上一天。这个问题不大,”
“好的,我把这些全部打电报告诉霍普金斯。我还得调查一下这儿的全安情况。”
“先别忙。我会为你作出全部安排的。你双陆棋下得怎样;”康诺利一边问,一边又给他们两人斟上了白兰地。
帕格这几年在双陆游戏上消磨过不少时间。他一连赢了将军两盘,第三盘又快赢了,康诺利从棋盘上抬起头来,半眯
着一只眼望着他说:“哦,亨利,有一个人你我都认识,对吗?”
“谁啊?”
“哈克。彼得斯。”看见帕格茫然的样子,他又详细说了说“工兵部队的哈里森。彼得斯上校。一九一三年那一级的。是个身个儿又高又大的单身汉。”
“哦,对了。我在陆海军俱乐部碰到过他。”
康诺利连连点头。“他写信给我,说起这么一位海军h校,说是哈里。霍普金斯派在莫斯科的人。现在,咱们在这个倒霉的鬼地方会面了。这个世界真不大。”
帕格没再说什么,继续下棋,结果这盘输了。将军高兴地收起了那个
工镶嵌的棋盘和象牙棋子。“哈克正在研究一种可以在夜一之间结束这场战争的玩意儿。对于这件事他口风很紧,可这是国美陆军工程专家搞过的最最了不起的工作。”
“我对这可一点儿也卞知道。”
在沙漠上那个料峭的夜晚,帕格躺在一张简朴的行军
上,盖着三
毯,心里老感到纳闷,不知彼得斯上校在信上说了他些什么。他们那次偶然相遇,在俱乐部里一张桌子上喝着香摈酒,戴上纸帽子,闹闹嚷嚷地玩了一个钟点。罗达曾经几次提到彼得斯,说是在教堂里认识的。帕格想到,通过铀弹,他可能跟巴穆。柯比也有关系,这使他心头起了一阵恶心。说到头,罗达究竟为什么不来信呢?和莫斯科通信是很困难的,不过还是办得到的。三个月沓无音讯…他的疲倦和喝下的白兰地终于使他忘却了这些想头,昏昏地睡去。
康诺利将军给帕格安排的参观
程要求他沿着铁路,跟着卡车运输队,从南往北横穿过伊朗。英国公使馆的一个名叫格兰维尔。西顿的人,在那段铁路旅程中将跟他同路走上一程。卡车运输队是国美方面为了补铁路之不足而一手搞起来的。据康诺利说,铁路经常遭到阴谋破坏、大水冲毁、盗窃、故障、撞车和拦截。德国人本来就把这儿的铁路造得效能很低,由于波斯人和英国人管理不善,问题就更加复杂。
“格兰维尔。西顿对波斯的种种情况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康诺利说。“他是个历史学家,是一个怪人,可是他讲的话倒值得一听。他就爱喝波旁威士忌。我给你几瓶老鸦牌的带在身边吧。”
在飞往阿巴丹的途中,那架小飞机里噪音太大,没法子交谈。后来,在那个荒凉的海滩地区一座庞大得惊人的国美飞机装配工厂里,格兰维尔。西顿一直在帕格和厂长身边沉重地走着,在热得叫人直冒汗的长时间跋涉中始终只是抽烟,一声不吭。那儿的温度一定远在一百度以上。随后他们又坐车到波斯湾上的铁路终点站班达沙赫普尔去。他们在一家英军国官食堂里吃饭的时候,西顿才闲聊起来,可是他说话的声音象从笛子里吹出来似的,很闷,含糊不清,简直象在讲波斯话。帕格从来没见过抽烟
得这么凶的人。西顿本人看上去也象给烟熏黄了似的:干瘪、瘦长、皮肤微黑,又大又黄的上门牙间有一个大豁
。帕格异想天开,认为这个人要是受了伤,
出来的血一定也象烟渍一样发黄。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帕格拿出了一瓶老鸦牌。西顿见了,象小孩儿那样微笑起来。“最过瘾儿了,”他一面说,一面把玻璃杯递过去。
那条单轨的铁路跨过死寂的盐滩,蜿蜒着进入了死寂的群山。从飞机上看,这个国家已经够荒凉贫瘠的,可是从火车车窗里看,那就更糟糕。一英里连着一英里寸草不生,所看见的只是黄沙、黄沙。火车停下来换上另一个柴油机车的时候,他们下车溜溜腿。在沙漠上连只野兔的影子都不见,有的只是成群的苍蝇。
“这地方可能就是从前的伊甸园,”西顿忽然开口说。“只要有水,有能源,有人来把地整一整,它还有可能恢复旧观。可是伊朗在这个环境里,简直跟海蜇困在岩石上一样死气沉沉。你们国美人能够帮忙,也最好帮个忙。”
他们又回到了火车上。火车铛铛作响,呜呜叫着沿一条U字形转弯的路基驶上一个遍布岩石的峡谷。西顿打开包,取出火腿三明治,帕格又拿出了老鸦牌。
“我们应该为伊朗做点儿什么呢?”帕格问,一边把威士忌倒进纸杯去。
“把它从俄国人手里救出来,”西顿回答。“这或者是因为你们确实象自己所标榜的那样,是利他主义的、反帝国主义的,或者是因为你们不愿意看到苏联打完这场战争后就统治全球。”
“统治全球?”帕格不相信地问。“为什么?怎么会呢?”
“地理的关系。”西顿喝着威士忌,目光炯炯地望了帕格一眼。“关键就在这儿。伊朗高原挡住了俄国,使它没获得不冻港。因此它在半年里是一个内陆国家。这片高原还挡住了它去印度的道路。列宁曾经贪婪地管印度叫作世界大仓库,说这是他的亚洲政策的主要目标。可是波斯呢,好象是老天存心要把它当作个大
子来堵住高加索山似的,它正挡住了大熊的出路。它象整个西欧一样大,而且正象你现在亲眼看到的,大部分地方都是崇山峻岭、盐滩和沙漠。这儿的人是些
野的山区部落、游牧民族、封建农民以及诡计多端的低地人;他们全都非常立独不羁,难以驾驭。”他的纸杯又空了。帕格连忙又给他斟上了威士忌。“啊,谢谢你。现代波斯历史的基本事实,上校,就是这么一句话,你可记住:俄国的敌人就是伊朗的朋友。英国人从一八零零年以来就是扮演着这个角色。虽然,总的说来,我们搞得很糟,结果成了背信弃义的阿尔比翁。”
火车呜呜叫着开进了一条漆黑的长隧道,等它轰隆隆地又开进耀眼的阳光中以后,西顿正盘弄着他的空纸杯。帕格又给他斟满了。“啊。好极了。”
“你刚才说的是,背信弃义的阿尔比翁。”
“正是这话。你瞧,我们常常需要俄国在欧洲给我们帮忙——反对拿破仑,反对德皇,现在又反对希特勒——每次我们都不得不把波斯扔在一旁不管,而大熊每次都抓紧机会捞走一大块肥
。我们结成联盟反对拿破仑的时候,沙皇攫取了整个高加索。波斯人为了收复失地进行了战斗,可是那时候我们不能够支持他们,他们只好退兵。俄国人就是这样把巴库和迈科普油田捞到手的。”
“这一切,”帕格说“对我说来都是新闻。”
“唉,坏的还在后头哩。一九零七年,在德皇比尔闹得越来越不象话的时候,我们又需要俄国在欧洲帮我们的忙了。德皇想通过他那条柏林一巴格达铁路
进中东,我们于是就和俄国人瓜分了波斯:北面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南面是我们的,当中有一片中立的沙漠地带。事先一点儿也没跟波斯人商量过。现在,我们又通过武装侵略分割了这个国家。这样干很不漂亮,可是伊朗国王是死心塌地亲德的。为了巩固我们在中东的地位,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不过话得说回来,也怪不了伊朗国王,是不是?从他的观点来看,希特勒所打击的,正是一个半世纪以来从南北两面侵
波斯的两大强国。”
“你说话真坦率。”
“啊,是啊,自己人嘛。现在,请你试着从斯大林的观点来看一看。他和希特勒瓜分了波兰。我们认为他这么做有罪。他和我们瓜分了波斯。我们认为他这么做有理。所以,向他比较善良的一面本
呼吁,也许会叫他有点儿迷糊。你们国美人就应该把这件事实实在在地抓一抓。”
“我们为什么该卷进这场纠纷里来呢?啪格问。
“上校,红军现在占领着伊朗北部。我们在南部。《大西洋宪章》使我们作出保证,战后得撤出去。你们当然希望我们照宪章办事。可是俄国人怎么样呢?谁来叫他们撤出去?沙皇也好,共产
人也好,俄国人做起事来总是一个样,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很严肃地盯着帕格看了好一会儿。帕格也盯视着他,没有作答。
“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们撤出去。红军却呆下来。他们控制住伊朗的政局,然后‘应邀’推进到波斯湾和开伯尔山口,又需要多久呢?他们不发一
,就可以无法挽回地改变世界均势。”
经过一阵令人发窘的沉默后,帕格问:“我们对这该做些什么呢?”
“第一课到此结束,”西顿说。他把黄草帽拉下来遮住眼睛,睡着了。帕格也打起盹儿来。
当火车晃动着把他们惊醒时,他们已经驶进了一个大铁路停车场,里面停满了机车、货运车厢、平板货车、油槽车、起重机和运货卡车,四下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装货,卸货,火车在侧线上调换车厢,再加上没刮过脸、穿着工作服的国美士兵大声叫嚷,还有一群群当地工人叽里呱啦
喊一气。工棚和车库都是新建的,大部分铁轨好象也是新铺设的。西顿领着帕格乘坐二辆吉普车在车场里兜了一圈。虽然下午的太阳很厉害、车场里倒还凉风习习。这个车场占了几百英亩沙漠土地,一边是一个土砖房子的小镇市,一边是一大片陡峭、不
的黄褐色岩石。
“国美人的精力老叫我吃惊。你们几个月内就象变戏法那样把这变出来了。考古学惹你讨厌吗?”西顿指着一座山坡。“那上面有萨沙尼德王朝的岩石陵墓。那儿的浅浮雕很值得一看。”
他们下了吉普车,顶着一阵阵的狂风爬了上去。西顿一边走,一边抽烟,象头山羊那样寻路上山。他的耐力超越了一切生理规律。当他们到达山
上那些黑乎乎的
口时,他可不象帕格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在帕格的外行眼光看来,那里的风蚀的雕刻象是亚述人的风格:公牛,狮子,僵立着的虬髯武士。这里一片安静。远在山下,铁路停车场里还在呜呜作响,发出铿锵的声音,在这片古老、沉寂的沙漠中,只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小斑点。
“一旦战争打胜以后,我们就不能再留在伊朗了,”帕格提高喉咙
过风声说。“我们的民人可不是这么想的。下面所有那一切东西都会生锈,腐烂。”
“不错。可是在你们离开之前,有不少事情得做。”
在他们身后的陵墓里,响起了一阵洪亮空
的呻
。西顿象只猫头鹰那样说:“风吹过墓
口。听上去很古怪,是吗?有点儿象在空瓶口上吹气的声音。”
“我真差点儿要从这座山上跳下去,”帕格说。
“本地人讲,这是古人的
魂在为波斯的命运叹息。倒也比拟得很恰当。现在你再听我说。一九四一年,在侵略和瓜分之后,三国府政——伊朗、苏联和我们英国——签订了一个条约。伊朗保证把德国间谍驱逐出境,不再制造麻烦;我们和俄国答应在战后撤走驻军。可是斯大林根本不会理睬这一纸公文的。要是你们也加入这个条约——就是说,如果斯大林向罗斯福保证他会撤出去——那就是另一码事了。他也许真的会走。他会叽里咕噜,推推搡搡,大肆咆哮,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这事已经在进行了没有?”
“根本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西顿把他那双皮包骨的黝黑的手朝天一摊。
傍晚时分,火车经过一列翻倒在路基旁边的、炸坏了的货车。“这是很糟的一次事故,”西顿说。“德国间谍埋的药炸,土著洗劫了车厢。他们得到了准确的情报。车上装的是食品。在这个国家里,这跟同等数量的黄金一样值钱。大亨们在囤积所有的谷物和其他大部分食品。这个地方的贪污败腐叫西方人吓得目瞪口呆,可是在中东,就是这么办事的。拜占庭和奥托曼人留下来的遗风。”
他一直讲到深夜,讲波斯人如何设下巧计进行抢劫和袭击,这对租借物资讲来,可真成了个无底
。他说,在他们看来,这条由南往北突然闯过他们国土的物资洪
,只不过是帝国主义疯狂的又一种表现。他们知道这不会持久的,所以拚着性命想捞一把。例如,铜电话线刚一装上,立刻就给偷走,已经有几百英里长的线不翼而飞了。波斯人喜爱铜制的小玩意儿,铜盘子铜碗。现在,波斯市场上到处都是这些东西。西顿又说,这些人已经被征服者和他们自己的王公贵胄盘剥了好几世纪,不抢人家,就给人家抢,这就是他们所知道的真理。
“你们要是能够把斯大林请出去,”他打了个呵欠说。“看在上帝份上,可不要把你们那一套自由经营的制度,以及什么政
竞选之类的东西搬到这儿来。在波斯人看来,自由经营就意味着他们对付你们铜电话线的方法。在一个落后、不稳定的国家里,主民只会让一个组织严密的势力集团砸个粉碎。在这儿,将是一个共产主义集团,向斯大林去敞开亚洲的大门。所以,忘掉你们那些反对君主制的原则吧,还是要加强君主政体才好。”
“我会尽力而为的,”帕格说,他对于这个人这种尖刻而又坦率的作风
不住微笑起来。
西顿睡眼惺忪地也朝他微微笑了笑。“我听说大人物们很听你的意见呢。”
直到最后一分钟,德黑兰会议都是一会儿说要开、一会儿又说不开。忽然,它竟召开了。总统率领一个七十人的代表团从天而降,到了康诺利将军那里:有特工人员、陆海军将领、外
官、大使、白宫办事人员以及各种各样的随员,他们在阿米拉巴德基地上
糟糟地横冲直撞。康诺利告诉他的秘书说他太忙了,谁都不见,可是一听说亨利上校又来了,他登时跳起身,走进了会客室。
“好上帝啊。瞧你这副样子。”帕格没刮过脸,形容憔悴,风尘仆仆。
“卡车运输队给尘暴困住了。后来又遇上了山地的一场暴风雪。我从星期五起就没
过衣服。总统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马歇尔将军住在你的房间里,亨利。我们把你的铺盖搬到军官宿舍去了。”
“成。我在大不里士收到了你的信。可是俄国人好象把意思篡改过了。”
“哦,霍普金斯问你在什么地方,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你最好尽快回到这儿来。这么说,俄国人当真放你通行,一直到了大不里士吗?”
“很费了一番口舌。霍普金斯现在在哪儿?”
“在市里苏联大使馆。他跟总统在那儿下榻。”
“在苏联大使馆?不在这儿?也不在咱们的公使馆里?”
“不在。这里边有缘故。其他人差不多全住在这儿。”
“苏联大使馆在哪儿?”
“我的司机会把你送到那儿去的。我看你得赶快。”帕格伸手摸了摸他那肮脏的、胡子拉茬的脸。康诺利朝浴室的门做了个手势。“用我的剃刀。”
除了被废黜的伊朗国王铺设的几条新林荫大道外,德黑兰城里大部分地区是
宫般的狭窄、弯曲的小街,两边都是不开窗的泥巴墙。西顿曾经告诉过帕格,波斯人建造城市的这种方式是为了阻碍和延缓一支侵略大军的推进。现在,这个陆军司机也只好放慢速度,直到他开上了一条林荫大道后,才嘟嘟叫着驶往市区。苏联大使馆的围墙使它看上去象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在大门口,以及在那条街上和拐角处,布满了手持上有刺刀的步
、皱着眉头的士兵。在大铁门外面,一个士兵拦住了汽车。维克多。亨利放下车窗,用清晰的俄语直截了当地说:“我是罗斯福总统的海军副官。”士兵
身回去,立正敬礼,然后跳上踏脚板护送司机穿过庭院。这是一个宽敞的、有围墙的大花园,好几所别墅分布在秋天的老树、飞溅的
泉和点缀着小池塘的大草地之间。
俄国卫兵和国美特工人员把守住了最大的那所别墅的前面走廊。帕格一路报着自己的份身走进了门厅,英国、俄国、国美的文武官员正在那儿忙忙碌碌,各种不同的语言混合成一大片嘈杂声。帕格瞥见哈里。霍普金斯穿着一身灰色衣服,独自一个没
打采地走过去,两手
在口袋里,看上去比平时更瘦削、更病态。霍普金斯也看见了他,脸上高兴起来,忙和他握手。“斯大林刚过来会见了头儿。”他朝一扇关着的木门指了指。“他们在里面。真是个历史
时刻,是吗?跟我来吧,我还没打开行李哩。波斯湾指挥部干得怎么样?”
在那扇门里,弗兰克林。罗斯福和约瑟夫。斯大林面对面坐着。房里除了两名译员外,再没旁人了。
在那条把俄。英两国使馆区分隔开的狭窄街道对面,温斯顿。丘吉尔正在他的公使馆内一间卧室中闷闷不乐地休息。他喉咙痛,精神上则更不痛快。自从由开罗分别乘飞机抵达这儿以后,他和罗斯福还没讲过话。他曾经邀请罗斯福在英国公使馆下榻。总统谢绝了。他还迫切地要求他们在和斯大林举行任何会谈之前先碰一次头。总统也拒绝了。现在,这两家竟然背着他会面了。还谈什么阿
夏和卡萨布兰卡的老
情呢!
对走过街这边来安慰他的哈里曼大使,丘吉尔嘟嘟哝哝地抱怨说,他很乐意“遵命”又说他只希望两天后在他六十九岁生日那天举行一个晚餐会,痛饮一番,喝个烂醉,然后第二天一早就离开。
弗兰克林。罗斯福为什么要住在俄国使馆区里呢?
历史学家们漫不经意地记载说,他刚到达的时候,谢绝了斯大林和丘吉尔两人的邀请,这样可以随便哪一方都不得罪。半夜里,莫洛托夫紧急召见英、美大使,警告他们说德黑兰有人正在搞一场暗杀阴谋。根据
程的安排,斯大林和丘吉尔早上都要到国美公使馆去举行第一次会议。那地方距离紧相毗邻的英、俄两国使馆区有一英里以上的路程。莫洛托夫敦促罗斯福搬进这两个使馆区之一去。他暗示说,要不然的话,事情就不能全安地进行下去了。
所以,罗斯福清早醒来的时候,不得不在二者之间作出抉择:要么搬到他的可靠的老盟友丘吉尔那里去住,丘吉尔也讲英语,会给予他殷勤的款待和可靠的办公条件;要么和斯大林一起住,这个凶残的布尔什维克过去是希特勒犯罪的同
,他给予罗斯福的是一个毫无隐蔽的住处,有一大帮外国侍从,也许还有暗藏的听窃器。一个国美特工人员已经检查过提供给罗斯福下榻的那所俄国别墅,可是这么一次草率的检查,能发现得了老练的俄国人装的听窃器吗?
罗斯福选择了俄国人。丘吉尔在他写的历史中说,这一种选择使他很高兴,因为俄国人房子比较宽敞。一位伟大的人物往往是不肯承认自己恼羞成怒的。
是不是有那么一场暗杀阴谋呢?
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一个上了年纪的前纳粹间谍在他写的一本书里声称,他参予了这样一个阴谋。可是写这种书的人实在多的是。至少,德黑兰的街道是很危险的,那儿有德国间谍,在街道上乘车驶过的要人确曾遭到暗杀,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这样打起来的。那个疲乏的、残废的罗斯福无疑最好是呆在市区里。
然而——当英国人就在街对面的时候,为什么住到俄国人那儿去呢?
弗兰克林。罗斯福已经从老远来到了斯大林的后院。这样,他就承认了这一个冷酷的事实:俄国人正在为反抗希特勒承受最大的苦难和
血牺牲。采取最后这一步,接受斯大林的款待,对一个只懂得保密和猜疑的暴君开诚相见,这也许是一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进行的微妙赌博,是隔着东西方之间的政治鸿沟作出最后一种友好姿态。
这一姿态是否向斯大林表明,弗兰克林。罗斯福是一个天真朴实、容易上当的乐观主义者,一个可以轻易击败、可以牵着鼻子走的人?
斯大林难得透
他的内心思想。可是战争期间,他有一次对共产
作家德热拉斯说:“丘吉尔只不过想要摸你的口袋。罗斯福可尽偷大玩意儿。”
从这句话看起来,这个冷酷的极端现实主义者似乎并不是不知道,在一场行将使国美在世界上取得优势的战争中,俄国人正数以百万地死去,而国美人却不过死了几千。
我们这里记录下了他们会面时所讲的第一句话。
罗斯福: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尽力想安排一次这样的会见。
斯大林。很抱歉,这都怪我不好。我军务繁忙,一直没法
身。
换句话说,讲得更清楚些就是:罗斯福在第一次跟世界上第二号最有权势的人物握手时,说的是:“喂,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一直都这么难打交道,这么不相信人?你瞧,现在我可上你家里来了。”
而那位连列宁也说他太
暴的斯大林在回敬的时候,是一针见血的:“你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我们仗打得最多,人死得最多。”
这样,这两位六十开外的人在波斯斯大林的后院里会面和闲谈起来:身材魁梧的残废的国美人穿着一身蓝灰色便服,大腹便便的矮个子格鲁吉亚人穿了一身军服,
子从上到下有很阔的一道红色条纹;一个是三次当选、爱好和平的社会改革家,从来不曾有过运用政治力暴的任何犯罪记录,另一个是革命暴君,双手沾满了难以想象的千百万本国同胞的鲜血。这是一次奇特的会晤。
托基维尔曾经预测过,国美和俄国将会分治全球,一边是自由国土,另一边是极权统治。如今,他的想象化为事实了。把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结合到一起的,只是一种共同的需要:他们要从东西两面夹击,粉碎对全人类的一个致命威胁——阿道夫。希特勒的“寒霜一杜鹃国”
一个特工人员朝霍普金斯的房间里张望了一下。“斯大林先生刚离开,先生。总统请您去。”
霍普金斯正在换衬衫。他匆匆忙忙把衬衫下摆
进宽松的
子里,又把一件一边肘部破了个
的红色
线衫从头上套下。“来吧,帕格。总统今儿早上还问起你来着。”
这所别墅里件件东西都嫌太大。霍普金斯的那间卧室已经很大了。那个拥挤的门厅也是如此。可是罗斯福坐在里面的这间房,简直可以用来举行化妆舞会。透过参天大树的干枯树叶,金色的阳光直泻进高大的窗户来。家具很沉重,很普通,杂乱无章地放着,而且没有一件十分干净。罗斯福坐在阳光下一把扶手椅里,嘴里叼着烟嘴抽烟,就跟漫画上所画的一模一样。
“哟,你好啊,帕格。瞧见你真高兴。”他伸出胳膊来热情地握手。总统显得干瘪、瘦削,人老了许多,可是仍然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人,浑身焕发着力量,而且——眼下这会儿——兴致还很高:那张下颚宽阔的脸上气
很好。“哈里,情况很不错。他是个给人印象很深的家伙。可是天哪,翻译可真花时间!非常叫人厌烦。我们四点钟碰头,开全体会议。温尼知道了没有?”
“艾夫里尔已经过去告诉他了。”霍普金斯看了看手表。“就是再过二十分钟,总统先生。”
“我知道。喂,帕格!”他朝一张坐得下七个人的沙发摆了摆手。“关于通过这条波斯走廊送进俄国去的全部租借物资,我们有些
好看的统计数字。你在各处看到点儿什么迹象了吗?还是象我十分怀疑的那样,这一切只是空谈呢?”
罗斯福说完这句玩笑话以后,开朗地笑了笑。很显然,他还在从自己和斯大林会面的奋兴中逐步松弛下来。
“各处都看到这种物资,总统先生。这是个叫人难以相信的、成绩辉煌的努力。今儿等一下我就给您送一份一张纸的汇报来。我还刚从各处看了回来。”
“一张纸吗?”总统瞥着霍普金斯哈哈笑了。“妙极啦。我是向来只读第一张纸的。”
“他从海湾边上到北部考察波斯各地,”霍普金斯说。“火车汽车”都坐了。“
“要是谈到租借物资的事,帕格,我该跟约大叔说些什么呢?”罗斯福稍微严肃一点儿说。他又转过脸去对霍普金斯说:“今儿大概不会谈到这个,哈里。他眼下还没心思谈。”
“他是很会变的,”霍普金斯说。
帕格。亨利立即叙述了一下他在北部仓库里,特别是卡车的终点站那儿看到的堆积着的物资。他说,俄国人拒绝让卡车运输队驶进伊朗他们防区的任何地段,只指定一个离俄国边界很远的卸货站。那个地方就成了一个大瓶口。要是卡车队能够直接开到里海的港口和高加索边境上的市镇的话,俄国人就能够得到更多的物资,而且要快得多。罗斯福全神贯注地听着。
“这很有意思。把它写到你那一张纸上去。”
“这您可别担心,”帕格不假思索地说。罗斯福听了又笑起来。
帅B格对伊朗可下了一番功夫,总统先生“霍普金斯说。”他赞成帕特。赫尔利的主张,认为我们应当作为一方,参加保证战后撤走外军国队的那项条约。“
“是呀,帕特翻来复去老在讲这件事。”罗斯福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上掠过一丝烦躁的神色。“俄国人不是在莫斯科会议上拒绝了这个意见吗?”
“他们敷衍拖延。”坐在帕格身旁的霍普金斯伸出一只皮包骨的瘦手,做了一个争论的手势。“我同意,总统,我们不大可能首先提出。那样一来,我们就把自己推进帝国主义那一套老把戏里去了。不过——”
“说得正对。我不会这么做。”
“可是伊朗人那方面又怎么样呢,总统先生?假定他们要求我们作出撤军的保证?那么就会起草一个新的宣言,我们也会给包括在内。”
“我们可不能要求伊朗人来要求我们,”罗斯福用一种随随便便的坦率口气回答,好象他还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而不是在一幢他的每句话几乎肯定都有人听窃的苏联房子里。“那样就谁也骗不了。我们在这儿只有三天工夫。还是抓住重点好。”
他微笑着和维克多。亨利握了握手,让他退出。帕格正从那熙熙攘攘的门厅挤出去时,忽然听到一个地道的英国腔调说:“哦,那边是亨利上校嘛。”这声音有点儿象西顿的。他朝四下一望,首先看到了金海军上将,象一
电线杆那么笔直地站着,望着那些攒动的穿军服的俄国人,显然缺乏好感。在他身边,一个穿一身英国皇家空军蓝军服、佩带着几条勋章标志、晒得微黑的人正在含笑和他打招呼。帕格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过
纳—沃克了。他记得他从前似乎更高大、更威严一些。这位空军少将站在金的身旁显得很矮小,看上去还有点儿
经忧患的神气。“你好啊。”帕格走近前的时候,他说。“你们代表团的名单上没有你,对吗?帕米拉说她找过啦,没你的名字。”
“亨利,我当你还在莫斯科哩,”金海军上将用冷淡、严厉的音调说。他和上将难得相遇,可是每次见面时金总使帕格觉得不很自在。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诺思安普敦号”的事了,可是现在他在一刹那间又想象到他那条起火燃烧的巡洋舰沉下水去,连鼻孔里也幻觉着好象闻到了一股汽油味似的。
“我是奉了特殊使命上伊朗来的,将军。”
“这么说你在代表团里罗!”
“不在,将军。”
金睁大眼睛望着他,不喜欢他这种含含糊糊的回答。
纳说:“帕格,要是办得到的话,趁咱们在这儿的时候聚一聚。”
帕格尽可能冷静地回答说:“你是说帕米拉和你在一块儿吗?”
“是在一块儿。我是临时奉召从新德里赶来的。有关缅甸作战计划的问题。她还在整理我们混成一堆的地图和报告。现在,她是我的副官了,干得
出色。可以想象得到,她给可怜的老韬基办过多少事。”
尽管金脸上的神色显示出他很不喜欢闲聊,帕格还是钉着问道:“她在哪儿?”
“我离开我们使馆时,她正在那儿忙着。”
纳一沃克指了指敞开的门道。“你干嘛不过去瞧瞧,问个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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