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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羊之死
 我的朋友万海风不吃。但我知道,最早的时候,他仅仅是不吃羊,因为羊死了——

 秋包谷已经透,一阵阵甜丝丝的包谷味儿随风扑碎在脸上。那女人斜劈镰刀直不愣噔往前赶,一气就是一抱噼啪焦响的包谷秆儿,转身一丢,再去斜劈一抱。她的男人那个民办教师跟在她后面,把包谷掰下来堆成了丘。蜷曲的紫红樱子泪一样到处飘洒。

 万海风因为什么事儿路过那里,跟在他身后的‮兵民‬队长说:“就是这两口子。”民办教师两口子像是听见了,都罢了活望着他们。万海风怵然一惊:真是惨不忍睹,这两口子的样儿不比秋包谷端正多少——民办教师枯瘦枯瘦的,他的女人也是枯瘦枯瘦的。女人一枯就无,就喂不的娃娃了。怪不得他们偷偷养起了羊。

 万海风和‮兵民‬队长朝前走去。斜劈镰刀的声音又响起来,嚓嚓嚓的很有劲。万海风猛的一个警醒:他们这是在向我示威呢。他让‮兵民‬队长明天就把民办教师家的羊拉到队里去。

 ‮兵民‬队长摇‮头摇‬说:“人家要跟我拼命哩,羊是卖血钱换来的,是娃娃的娘。”

 万海风哼了一声说:“报纸上已经说了,自留羊是资本主义质的,你怎么愣是不懂?什么脑子。苞谷面糊糊就当不成娘了?当不成就别生养。”

 果然就拼了命。万海风听‮兵民‬队长说,民办教师和他的枯女人一人捞起一把镰刀,护着羊呼哧呼哧牛气。怀里的娃娃撕烂了嗓子哭。

 女人说:“拉了娘我就剁人,剁不了你就剁你家里人,剁不了你家里人我就剁我自己,娃娃我不养了,我跟他一起土门关里走。”

 万海风想:这又是示威,她把她嚣张成母老虎了。又责问‮兵民‬队长去拉羊为什么不带人带,毙不得他们还吓不得他们呀?‮兵民‬队长说他后晌就带人带去拉羊。

 还是不奏效。民办教师把手里的镰刀换成了铁锨,瘦兮兮地劈腿而立,头发奓成了芨芨草,吼道:“要羊没有,要命有一条。”

 ‮兵民‬队长朝天放了一,想不到人家反倒扑过来,撕开衣裳说:“瞎了眼吗?我的腔在这里,朝这里打。”

 ‮兵民‬队长带人带赶紧往回跑。

 万海风说:“杆子居然对付不了他?这个资本主义尾巴是非割掉不可的,你要是办不到,就给我把王裆叫来。”

 ‮兵民‬队长走了。

 王裆是青海东端民和县川口街上的一个贼,人说他有裆里偷蛋的本事。他跑来,听说是偷羊,嘿嘿一笑说:“这算个啥嘛,我给你马到成功。”

 万海风说:“你别大意,办成了我给你记十个工分。”

 王裆说:“工分就算了,以后只要你别管我就成。”

 第二天早晨,出工路过生产队的羊圈时,万海风看到了那只羊。挡羊的五娃把它拴在圈门外,丢了一些青草。

 万海风一边吃惊它垂吊在肚子下面的子居然这么‮大硕‬这么红亮,一边叫五娃少喂点。

 五娃不理他,赶着队里的羊群上山去了。羊想跟去,挣不拴它的麻绳“咩咩”地叫着。万海风寻思这羊的有什么好喝的,正要离开,一个念头砉然而出:队上偷了他们的,他们就不会偷队上的?拴在这里不保险。他过去从羊脖子上解下麻绳,用脚踢着赶它往前走。羊犹豫着,岔开后腿,拥着沉甸甸晃悠悠的‮大硕‬子,想跑又不能跑地追撵羊群去了。

 五天以后,傍晚,霞火烧的格外美。五娃来找万海风,说是羊子烂了。

 万海风来到了羊圈,才知道羊是不能上山的。山上到处是蒺藜,把那‮大硕‬红亮的羊子划得稀烂。

 ‮兵民‬队长也来了,故意对羊上山大惊小怪。

 万海风强调说:“只能这样,我总不能派‮兵民‬守着它吧?”

 ‮兵民‬队长说:“就不会拉到我家里?我管着它。”

 万海风瞪他一眼说:“你想喝羊了是不是?资本主义的羊喝了拉稀屎哩。”

 羊卧斜了‮子身‬,一阵阵惨痛地咩叫着。

 万海风蹲下去瞅那烂若霞火的子,发现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了,一些嗜血的蠓蝇嗡嗡嗡地飞起又落下。他说:“看样子得消炎,你明早去公社卫生院找几瓶青霉素来,我让赤脚医生给它打上。”

 ‮兵民‬队长应承着走了。

 公社卫生院不给青霉素,说是人用都没有,怎么还能用在羊身上。‮兵民‬队长问万海风怎么办。

 万海风说:“谁叫它往刺窝里钻哩,现在就看它命大命小了。”

 羊知道他们在说它,头耷拉在地上,大绷着光溜溜漉漉的眼睛,两股金黄的锋芒梭镖一样扎过来。

 万海风不一个寒颤,心想:它到了间,眼睛里肯定有我的形象。

 羊死了。

 秋苞谷就要收尽的时候,万海风又一次见到了民办教师和他的枯女人。他们把苞谷秆子扎成捆,打算背回家当烧柴。万海风想这焦秆子是队里的,要沤成肥料搞秸秆还田,他们怎么变公为私了?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他们自然也是沉默到无言,甚至都不看万海风一眼。那么寂静,辽阔的野一片驳杂。

 万海风不知道后来民办教师和他的枯女人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娃娃活了没有,活得如何,作为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的队员,不久他就离开民和县川口公社川口大队回到了省会西宁。

 许多年过去了,在一次朋友聚会中,面对一桌五颜六的酒菜,万海风心情沉重地对我说起了这件事。

 我敷衍了事地宽慰他说:“那是极左思泛滥的结果,是上面布置的,错误也好,罪行也罢,都与你无干,你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万海风说:“对羊和民办教师一家的灾难来说,极左思也好,上面的布置也罢,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执行政策的我,我当时要是有一点点同情心,羊就不会死,民办教师一家的日子就肯定会好过一些,可是我这个人,当时怎么就那么愚蠢那么‮忍残‬那么不讲道理那么左。”

 我突然意识到万海风正在深刻忏悔,同时也知道,他早就不吃羊了。一年以后,当朋友们再一次聚会时,我发现他已经戒吃所有的了——猪、牛、鱼,只要是动物的,他都敬而远之。

 我对他说:“别的你可以不吃,但你生活在青藏高原,怎么可能不吃牛羊呢?”

 他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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