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节
这是一种守护还是一种盯视?
她代表了谁?她的眼睛明亮澄澈,那光辉肯定来自神灵。
我不得不一再地注意到这个基本事实:她从那个一贫如洗的农家走来,就像从冬天的平原走来一样。
我怎样
视她的目光?
我只知要像爱护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护着她…
[古歌片断]
西有士乡城,夜夜朗朗读书声…
平原寂寂兮,谁还记得先人之英名?
莱夷王离去,只遗下宝剑,遗下了这座古城。
一百年前之长夜兮,掩沸别离,战马嘶鸣,勇士征衣挂满银霜,樯桅之上悬起繁星…
传说中莱夷王走了水路,马蹄踏着甲板,帆影掩去驼铃。
可恶之戎狄如夜幕四合兮,黄河之畔豺嗥枭鸣…
徐姓是莱夷王之后裔,没有人比得上他们之功德。
王赐予玉贝、珠母,外加彩霞虹握绫罗…
百年流离兮,去登州,黄县,西渡潍河。
隐名埋姓兮,受尽磨折。
一代人逝于河西,一代人生于岱岳。
饥年食尽浆果草藤兮,枯
到来四方漂泊。
未敢忘兮登州海角,心怀了莱夷王之重托…
越泰山兮取道莱芜,进入青州、黄县。
一路辛酸兮,归路漫长耗尽了百年。
古城苍苍兮苔痕依旧,夯土墙上兮血迹斑斑…
闪亮之甲胄,油脂奔
之骏马,化作迷茫轻烟。
夜午呼啸之北风兮,犹如阵阵弓弦。
忽闻一声婴啼,
过狂风之嘶鸣,将四野传遍…
归返后出生之男婴,博得众人心
。
族人没有
酒,却摆起黎明之庆宴。
庆幸狄戎利爪下再得生还,莱夷人血脉能够续延。
东海上百鸟翩飞兮,彩云吉祥彤光炎炎。
男婴取名为"徐芾",如
草昌盛四野灿烂…
多少人为之祈福兮,期待中
来第二个春天。
丽
下抱出一岁之婴孩,摆下土块、稻米、竹简、弓与箭…
婴孩两眼闪亮——一手抓起竹简,一手按住了宝剑!
"啊,莱夷的晨星!"
族人面面相视,泪水涟涟…
铠甲闪亮之骑士兮,骄勇无敌之美俊少年。
十五岁剑不离身兮,十六岁踏
行船。
海道兮辨识星相,少年夜夜捧竹简…
十七岁策马远行兮,踏入齐都临淄垣。
三年求学稷下兮,临淄城遍访俊彦…
光
兮倏乎飘逝,纵论天下兮通宵达旦。
二十一岁拜见齐王,赐予馆舍、黄金、大片田园。
徐芾遥望登州海角,吐
一腔渴念:
"大王体恤游子愁肠兮,恩准我伺奉老母归返故园…"
其时七国争雄,刀戟相撞遍地狼烟。
暴秦灭韩魏楚、灭燕赵,强虏东犯虎视眈眈。
危难兮万民涂炭,掠劫兮血泪深渊…
…多么奇怪啊,现代交通工具可以让两个远在千里的密友几小时内相逢、促膝而谈;但也就是在这种大巨的
惑面前、在唾手可得的机会之下,他们竟可以遥遥相视十余年,或者是更长的时间…这其中包蕴了多少人
的奥秘。
无声的遥视,沉沉的目光。
我怎么能够忘记?人的一生都有难以忘记的一次,它才刻骨铭心。对于我,对于任何能够钟情的人,我想它都是一样。这一点我不承认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全都明白。
我紧紧地拥有着一份感觉、一个有脉动的灼热之躯;它是我突然抓住的幸福、全部的希望…可是当我被什么无情地击中时,又不得不无力地松手——大睁着双眼,看着它缓缓消失…双眼渐渐失去神采,视野模糊,我沉入了黑暗之中。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是这样完结的。
可是它的游魂会在无边的墨
里徘徊,带着极大的不甘与委屈,寻找、张望,幻想着再生。
再生是可能的吗?
不,它只有一次。它是多么值得珍惜啊。我反复叮嘱着自己,因为我怕被后悔噬伤。对于我,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
到底是什么击中了我?
每个春天的丁香花都使我陷于无法摆
的
悦和痛疼之中。它的气味太浓烈了。我摸抚它的枝叶、苞朵,心中充满颤颤的爱怜和可怕的仇恨。我闭上眼睛平静自己,好久才敢重新注视四周。这时候我隐隐意识到:我需要告别了,远远地、逃遁似的告别。我最好走到自己的心界之内,长久地盯视自己。我的全部狂热和焦灼都是从一个点上派生出来的,它简直有着大巨的、无法抵御的能量。它引发了一场没有尽头的燃烧,让我恐惧不已。
我远远地离开了——从心理也从地理的距离上走得越远越好。我需要新的、非同一般的力量——谁给我这份力量呢?
追忆、忠诚、思念、抵挡、考问、排遣、坚守、仇恨…一切都需要力量。现在我比过去更能够正视这一切了。因为我在给我生命的这片平原上降落下来,而过去只是一粒飘移的种子。我慢慢伸出
须,深深地扎入,渐渐无所顾忌地汲取。
我开始有能力梳理和回顾我们的故事,敢于面对着你。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我想象和假设那些原本不可能有的结局,有时激动异常。是的,现在仅仅是咀嚼那点伤感、仅仅是呻
已显得极为无聊。我应该具有而对一些基本问题的能力。比如说我要敢于分析这样一类词汇:父亲,家族,爱情,仇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失去了面对它们的勇气,失去了对它们的分析能力。这是很可怕的。
我对你的伤害当然是来自一种过分的
感。但我眼下要做的,就是证明今天继续维护这种
感的必要——你听了会吃惊地睁大眼睛。是的,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简直就像我的生命…
在今天,在这无边的喧嚣和全面退却、无情嬉戏的时代,也许有人会不约而同地询问:当年的那种
感吗?那算什么?
那不是有点可笑吗?
不,绝不!这就是我要说的。
尽管这种
感使我失去了最为美好的东西,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必须的,神圣的,它是一个男人须臾不可离开的…
它是人的一份命
和根据。
我永远不会因此而后悔。我一生都会维护这种
感。也许我的长长的诉说都在维护它、维护一种神圣的忠诚…
你是唯一能够听下去的人,因为你是当事人之一,你是…
…
四哥在园边与人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很凶,后来斑虎叫得越来越响,我、鼓额和响铃都跑出去…原来是一些搞测量的什么人,他们在一旁丈量土地,不知为什么进了葡萄园,而且把篱笆弄破了一段。四哥当时掮着
,因为他正好路过那里,就阻止了他们。
那几个人是某个"开发公司"的,他们大概要在靠近大海的这片土地上搞什么建设。戴了黑眼镜、长檐帽,手里夹着半截香烟的中年人大概是个小头目,冲着四哥一阵
嚷。可能他口中夹杂了什么侮辱字眼,四哥气极了,上前一步揪住了他。这会儿旁边的那个要过去帮一把,斑虎一吼,他就吓得退开了。我正好在这时赶过去。
好不容易才把揪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我问:"怎么进我们园子?"
"我们爱丈量哪儿就丈量哪儿!"
"你丈量你自己家、你的房子行;到这儿总得打个招呼吧?"
"别臭美了,想让你们挪挪窝儿,也就是总经理一句话…"
四哥咬着牙关,嘣出一句:"那就试试吧,谁敢糟蹋我们园子,我就用这杆
把他的肚肠打出来…"
又是几声对骂;斑虎狂
。好一阵子人才散开。我劝慰四哥和响铃。我心里一点也不怀疑那个搞丈量的家伙说的话会变成现实。他们完全做得到。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什么,这些都可以来毁坏我们的园子…
越来越严重的干旱已经使海滩树木成片死去——这样的大旱天四哥说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由于平原上无数新兴的工矿企业不停地
用地下水,水位太低,已经引起了严重的海水倒灌,海边附近的植物正在被浸入的氯化物杀死。还有正在展开的煤炭开采计划,不断向海岸线延伸的建筑群…这一切都在
近、在
噬。我们的故园也许有一天真的会不复存在。
那个夜晚四哥一直没有睡。我见他屋里灯亮着,就过去陪伴他。他在吸烟,磕了很大一堆烟灰。响铃不在屋里——有时她要陪鼓额,就睡在隔壁。四哥叹息:"我担心真会忍不住,扣响了扳机;我的
那天在肩上突突跳哩!"
看着这位与我厮守一起的亲爱的兄长,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怪哩,有人可以任意丈量别人的东西…"
是的,有人并不承认什么可以属于哪一个人——这儿没有"自己的",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却要固执地、坚牢地守住内心里的那么一点——它是无形的,但它是一个人所能剩下的最后的珍贵…
"兄弟,我跟你来种这片园子,咱可打谱是一辈子的事啦!"
我看着他的手。这手真大。
的筋脉硌疼了我。他在说两个男人不寻常的约定。我明白,他准备在葡萄园里安顿自己余下的岁月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游
的,游
生活对于他有着不可抵挡的魅力。他从跨进园子的这一刻,就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决定。他领来了老婆和狗,亲手给园中的破茅屋糊了窗子,泥了裂
,又给斑虎搭了个舒舒服服的窝——他当时
着烟,
手问斑虎:"怎么样伙计?入冬以后我还要给你加草…"斑虎满意地抿嘴…
半夜,我回到了自己房间。睡不着,感受着葡萄园那个结局。柏慧,我现在真害怕失去它,我对你不能隐瞒这种胆怯。因为这片葡萄园对于我和我的朋友太重要了。
我和四哥都夜一没有合眼。天刚亮,斑虎又在怒吠——这声音马上让人明白来了什么不受
的人。现在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出它各种不同的语气:愤恨的、警觉的、询问的、友善的、爱恋的…这一回分明是愤恨,它的声音被压抑得
闷而暴烈。我急急走出,看到了两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两个人都穿了相同的衣服。我记起他们曾在海边打鱼人的一次械斗中出现过——不知在奉行谁的指示,当时他们很权威地喝斥着人群,像驱赶狗群一样驱赶着打鱼的人。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惧怕他们。我心中一怔。
"出来一下出来一下!"其中的瘦子嚷了一句。他眯着眼,懒洋洋的。
我走过去。他直着眼看我,像在辨析什么。旁边的矮子小声咕哝:"不是,是个拐子…"
我的怒火再也
不住,
口喊出:"不准你侮辱人!你从哪来的?你要干什么?"
两个人被我突如其来的火气惊了一下,他们差不多都退了一步…只静了一瞬,瘦子伸出手指说:"告诉你,我下一分钟就能把你逮起来…这会儿先不找你的茬,咱以后有的是工夫。我们这次来找那个持
行凶的老头儿——他昨个向测绘所的同志开
了不是?给我出来!…"
茅屋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四哥晕躁起来,当他弄明白这两个人是为昨天的那场争执而来时,差点儿气晕过去。响铃和鼓额一齐数叨那些人怎么破坏园子篱笆、如何无理,面前的两个人根本不想听,只是坚持让四哥跟他们走一趟,并且要带上
——那是凶器。
四哥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真不去吗?"瘦子问。
"不去。"
"那好吧,拐子,这可是你说的。"瘦子挥挥手,领上矮子走了。响起一阵引擎声,原来园子外边停放了一辆汽车。
我知道事情有些严重。
我差不多能看到这件事情的结局。这是一个欺辱的故事,有点像欺辱外乡人——而我和四哥、我们小茅屋里所有的人,都出生在平原上…我们今天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故乡,于是也就失去了一种特殊的佑护。
我一遍遍想着这片平原上可能有的
人、能在危难之中援上一手的,最后总算想起了海边小城里的一两个人。我建议四哥与我一起离开,我们要通过一些关系主动对应…四哥反复拒绝。他坐在斑虎旁边,大睁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冷冷的。我有些担心。我想先走一步,但又不敢把四哥一个人扔在这儿。
——这样直到园子外边响起几声鸣笛,直到五六个人拥进来。
四哥一直坐在斑虎旁。奇怪的是这一次斑虎像他一样冷静。他只是吸烟。
那个瘦子踱到跟前,说了一声什么。四哥返身往屋里走去——这时很快冲上几个人,把他架住了…鼓额和响铃哭起来。斑虎跳着——我知道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就把它关到了屋里…四哥被架到车子跟前,
也给拿走了。
我也必须走开了。我最后对那个瘦子说的是:谁也不能碰他一下,谁如果那样,谁会后悔的。瘦子笑了,仰着脸,语气出奇地和蔼:"是吗?"我冷冷答一句:"是的。"
车子开走了。
我第一次让这小城里几个所谓的"朋友"帮忙。他们面有难
,都提出需要"打点打点"。
他们要钱买了很多高级香烟之类,说要从上面找下来才管事儿…
我忍受着屈辱——一边丢下尊严,另一边去找回尊严。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愿为四哥做平时极不愿做的一切。我得用力地忍住。我想起了这些年里,我们葡萄园遭受的全部不幸。
我们不知多少次与土管、税务、周围村子、园艺场打交道,我们已经遍体鳞伤。
眼前面临的只是又一次忍受…
整整两个昼夜,四哥都在外面度过。第三天他才回来,看上去人瘦了一些,白发也增多了。他没有背回那支心爱的
。
我扶住了四哥。他说:"他们
着我们软下来。狗杂种…"
他不知道我们葡萄园被罚了重重的一笔款子。我明白四哥不能失去那支
——那是他在前些年游
时的一个伴儿;他身边必须拥有响铃、猎
和狗…
这就是我们葡萄园最新经历的一件事儿。它还没有结束呢。
鼓额总想与我讨论点什么——她好像长大了许多,关心的东西越来越多,不仅仅是自己,而且还有其他——很多很多。这使我想到了一个沉默的少女有多大的悟力,她原来平时在想那么多的事情,这些事情有时简直就无关乎自己…
我因此而感动。她常常叙说自己的童年:极度贫困和极度欢乐的童年。这引起了我很多回忆,让我一遍又一遍去想象那片丛林。
再也看不到白沙滩上那一棵棵
拔的白杨了,看不到它油亮亮的叶子在微风中抖动。我觉得它的消失是二十世纪平原上最可怕的一个纪录…鼓额很少提到自己的父亲,我发现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男人。她故意把话题岔开,有时转移得十分巧妙。"父亲"成了人的一个
忌,这个现象也使我心动。
这有点像我。
父亲所象征、隐喻和代表的一切太沉重了。沉重得无法也无力提起,更不能炫耀。父亲把一个生命投到了这个世界上,就留下了全部尴尬与羞愧,然后再悄悄地退到幕后。
我们谁听不到一个男人在背后、在一个角落的寂寞长叹呢?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声音啊!
每个人都有父亲。
真正的父亲是懂得羞愧的。
…算了,这个话题真该转移了。它从来不让人愉快。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深入地谈它。
鼓额在五六岁时就跟上母亲到地里做活,成为母亲的好帮手。其实从更早——不足一岁时她就来到田野上,那时她被捆在母亲的后背上,什么也不懂、不记得。她大概只会哇哇大哭,大人们因为忙,谁也不理睬,只在喂
的时候把她解下,用沾满土末或植物绿汁的手擦擦她
的脸蛋。
她说母亲翻土,她就把翻出的茅
捡出来,抱到地边;母亲给烟棵打冒杈,她就把它们堆到一块儿——烟毒把她的两条胳膊弄得又红又肿,母亲就用渠边上一种菜叶给她
。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啊,至今还记得起。她忍住了疼,她说她从来不哭。
那时天上的太阳比现在还要烤人,她说母亲、她,所有在田野上做活的人都给晒得冒烟了——真的,人人头顶那儿都往上冒烟,最后不得不往上泼水。赤
的胳膊、腿,到处都像开水煮过一样,黑红黑红,摸一下烫人。
做活做到半上午,该歇一歇了,她和母亲就找个荫凉的地方
气。哪里才有一棵树啊?地头上原先有三棵老杨树,后来被砍掉,做了猪栏。她们不得不钻到渠旁的紫穗槐棵下,在这种灌木枝杈下躺一会儿。好舒服的荫凉地啊,她爬到母亲身上,把母亲浑身的泥汗都亲吻得无影无踪。她说她那时一刻也离不开母亲,那时的母亲比现在的母亲健康高大和——干净…
她总喜欢说母亲被太阳晒得"冒烟"——这在我们听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可是反反复复听下来,竟觉得无比实真。我真的看到了被烤焦了的、正在燃烧的农民。他们如今仍然在土地上燃烧,你如果走到他们中间,看着那一双双眼睛、如灰烬一样的头发、干硬的皮肤,一定会同意我和鼓额的说法。
"母亲在田野上,她正在烈
下冒烟…"
有谁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呢?就是这样一幅想得出的图像,它使我忧心如焚、泪水盈眶。
鼓额说,她长到十七岁时,还不记得吃过白面馒头。她说全家只有干重活的父亲才有资格吃一块玉米饼。其余的人,就是她和母亲,只能吃红薯、菜饼和高粱。"金黄金黄的玉米饼啊,香味儿扑鼻子,我老看着它,妈妈就从父亲手上扭下一小块儿,
到我嘴里…"
她的话是绝对实真的。我们很多人会拒绝这种实真。我想起了前几年,我们城里的邻居从南边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保姆——她说从来没有见过苹果。当时我告诉梅子,梅子大不以为然地说:"她说谎…"我却毫不怀疑那个小姑娘说的是真的。事实会证明她不是说谎者,而是我们一部分人无知和缺乏勇气。
鼓额长得瘦瘦的,她刚来时,简直让人看了心里发疼。你会觉得一个孩子、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绝不该长成这样子的。她细细的手腕啊,脚杆啊,弱不
风,仿佛经不得什么磕碰一下。那头发毫无光泽,像风雨吹打过的旧麻绺。再看她的衣衫,都是许多年前出产的布料,洗得没了颜色,破裂的地方又被精心
连过。它们比她的身躯更瘦小,紧绷绷地裹在身上,她用力动几下它们就会破碎…我不明白她在艰苦的劳动中是怎样保护自己衣衫的。
就是这样一个贫寒少女走进了我的视野、我的葡萄园。这是偶然的吗?
神灵总是瞅准一切机会来提醒人——只要他能够领悟。
我将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少女。我知道她与我的葡萄园具有同样意义,也同样沉重和淳朴、同样正在蓬蓬
地生长起来。
是的,她在这几年里似乎高了一点也胖了一点,头发乌亮亮的,黑黑的大眼睛覆在长长的眼睫
下面,每闪动一下都有掩不住的光彩在
。她微黑的、杏红色的皮肤简直就是健康和青春的标志。她在葡萄园里是一个象征、一个精灵…
她过去很少牵挂这个园子的前途,因为她从未怀疑过我和四哥等人拥有的力量,认为我们几个男人足以保护它了。她现在似乎明白这有点过高地估计了我们。当那些可怕的侵犯和打扰过去之后,留给鼓额的除了费解,还有难以祛除的惧怕。她怕有那么一天,这葡萄园不复存在,那时她往何处去?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一天啊。她拒绝回到原来的村庄去,即便和母亲在一起。
我终于懂得了对葡萄园的爱护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爱而又可怜的鼓额啊。
一连多少天都在设法为四哥讨回那支
。它陪伴了一位伤残者,安慰了他多少年。人们说这杆土里土气的
在他肩上已经几十年了。一个人怎么可以突然失去了这样一个伴儿?
孤单的时刻,它与他可以在原野上对话。
那时拐子四哥刚刚负伤回来,正赶上非常时期,大家都没有东西吃。河湾那儿有不少水鸟,他就用这支
去猎水鸟。
他的猎物救了不少濒临死亡的人,也使他成了一个漫野游
的人。
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常常宿在野外。他的朋友与他一起游
,一起在海滩上点起炊烟。传说有一次他们在半人高的白茅地里猎到了一只大鸟,另一只飞掉了——这原来是一对夫
鸟。那天他们在烤那只猎获物,天黑下来,满天星星闪动,从天边就传来了另一只鸟凄切的呼叫。这叫声嘶哑一会儿尖亮一会儿,叫得人心上发紧。他们草草地吃掉了烤好的鸟,在草丛里躺下,准备过夜了。可是那只鸟仍在呼号。它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在空中徘徊…谁也睡不着。这真是煎熬的夜一。
从那以后,人们再很少听到四哥扣响扳机。他只是背着它。
我想,也许一个身上有着严重创伤的人特别需要一件武器。他近来越来越多地说到类似的话,"我总有一天要跟他们动动家伙"、"快惹我放
了…"
那些人坚持说四哥是持
威胁公务人员。我是当时在场的人,完全可以证明这是编造谎话。"非法持
,而且——妨碍公务人员…"那个咕哝不停的家伙正是那个闯进园子抓人的瘦子,这会儿他已经被我的"朋友"们疏通过,凶气自然少了许多。不过他就是不愿最后把
出。
我问他:"既然已经作了罚款处理,那
也就应该发还了吧?"
"有持
证吗?"
当然没有。所谓的"持
证"是这几年里的新玩艺儿,早些年平原上的猎人多极了,谁也不懂给土制猎
报个户口。我说我们葡萄园在秋天需要守夜,而且野外动物甚多,一杆猎
绝对需要——那是否可以加办一个"持
证"?
瘦子神秘而险恶地干笑几声,没有回答。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的鼻梁那儿只缺少狠狠的一拳。有了这一拳他也许会变得好一些。
离开时,他出人意料地送了几步。在门外的一棵杨树下,他站住了,
低着嗓子说:
"该花的钱还得花上…"
我只想快些离开这个恶
。
很多天之后,我想起那张瘦脸还感到恶心。我毫不怀疑,如果不按他说的办,那就不仅是失去四哥那支心爱的
,恐怕还会出现新的麻烦。最后我只得通过"朋友"
上了那一笔钱——这一回是直接递到瘦子手里的。
这一切当然都得背着四哥做。
好久了,一直传着一个消息:有关方面正在与国外紧张谈判,这事儿已进行了一个多月,结果总算出来了。
原来国外的一个公司要长期租用这一片大海滩。可能是地价的争执,谈判归于失败。我们这会儿才明白了那一次丈量是要干什么。
那个公司是搞人造石油的。
这次合作的失败肯定是件好事。可是会不会重新开始其他的合作呢?
我们葡萄园西面不远是一处国营园艺场,那是多么阔大的一片果林啊。我不曾在别处见过如此美丽的一片园林。可是如今园艺场的头儿正在频频接待海外和内地的一些大公司经理,一心要开办一两个能赚钱的项目。眼下他们正在谈合办一个化工厂和电镀厂,还发誓说要设法引进外资,建一个华东数一数二的大型氯碱厂…
各种各样的汽车不断顺着园艺场与葡萄园之间的马路开来。车子开开停停,不时有人下来遛一圈儿——他们大概坚信,只要瞄上了随便哪一个地方,那儿的人立刻就会伸出双手
接。他们大概不知道,这片平原的丛林和稼禾后面,藏下了多少憎恨的眼睛。车子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无路可走的地方。这条铺了柏油的公路被称为"国防路",尽头消失在一片生了荩草的沙子中。这是片绵软的沙滩,再往前一百多米就是大海了。
"多么美的地方啊,这儿要建别墅的。"他们哼着下了车,抹着
对陪伴左右的官员说。那些官员都是从海边小城来的,一个个差不多都长了臃肿的身材,满脸堆笑,结着一截皱巴巴的领带。他们讨好地对外来客吐出一个英语单词,地方口音又浓又浊。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都涂了青黑色的眼影,脸上搽了红色化妆品;偶尔也能遇到将脸染成金色的;有一次我还见到一个把脸染成了蓝色的人…她们无一例外地戴了大耳环、抹了鲜亮的口红。她们惊讶地呼喊,大笑大闹,张着血盆大口。
她们大概想
下整个不幸的平原。
几乎每个人都持着一部无线电话,站在离海
不远的地方"喂喂"大叫。四哥
着烟看着,说如果前些年,这些家伙在这儿胡闹,肯定会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女秘书也随我来了…是的,我让她以后跟你联系…"
原来那一群女人都是"女秘书"。
他们践踏着这样一片平原,毫无廉
。有人为什么如此疯狂、拼上命招引一些污染项目?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对于一块土地而言是致命的吗?后来才弄明白:所有的目的只为了搞钱、为了痛快一场。污染在他们看来是不足道的,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人对污染太过认真。搞不到钱还可以借机"考察",到世界各地旅游几次,出去看看"洋人"。
一股浊
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登州海角推进——仅仅是几年的时间,这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我和我的朋友好像进入了最后的守望,正等待着一个结局。这使我想起莱夷人的撤退与固守,他们在面临狄戎进
时的情形。
历史正以稍稍改变了的形式重演。
看着那些"女秘书"们涂成了血
和铜色的脸,难以压抑的绝望就会淹没过来。我的脑海一遍又一遍闪过丛林中那座沉默的茅屋,不止一次记起了父亲从南山归来的那个上午——他在大海滩上转了多半天。他在干什么?他在寻找一个墓。那是战友的墓。
如今,所有烈士的坟头都与沙丘混到了一起,或者干脆被它们所覆盖。一片又一片丛林在消逝,大风旋起了沙子。天浑浑的,大风把沙子扬到高空,又飘移到海上。
当年的莱夷人不断地退却。
可是我们呢?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了。我们再无须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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