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玉蜀黍的顶心儿还活着，在火旺的光里，还含着淡淡的绿颜色。翻开一片玉蜀黍叶，看见叶背的许多地方还有绸一样薄的绿，麻麻点点如星星样布在干斑的隙里。那弯弓般的一条叶筋儿，也还有一丝水气在筋里迟迟缓缓地动着。

　先爷快步地朝梁上走过去。先爷走了几步，又折回‮子身‬拿了一个碗，到梁上舀出一碗水，放在盲狗的嘴前说，玉蜀黍还活着，喝完了把碗捎回来。就提着一桶水回到玉蜀黍面前了。他趴在桶上灌了一口水，拉过玉蜀黍顶儿到嘴前，雨淋般朝那一滴绿色过去。即刻，黄焦的光里，就漫生下绿色的水润了。红铁板似的光上，先爷出的水珠落上去，有焦白的吱吱的声音响出来。不等那水珠落在田地上，光就把那水珠狼虎咽了。一连往玉蜀黍顶上了七口水，如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样把顶儿洗透了，待一点老绿泛出了原来闪灼的后，先爷把水桶提在玉蜀黍棵儿下，用碗舀水一片一片去洗玉蜀黍叶。他把碗放在要洗的叶子下，使起的水落在水碗里，碗接不住的再落到水桶里。滴嗒声音乐样弹响在一壮壮的光芒上。他从这片叶子洗到那片叶子，洗至第四片叶子时，他看见盲狗衔着碗从梁上回来了。把碗放在棚架下，它过来立在先爷腿边上。先爷说还渴吗？有泉了，尽管喝。盲狗朝他摇了一下头，用前爪去玉蜀黍叶上摸了摸。

　先爷说，叶子都还活着哩，你放宽你的心。

　狗在先爷的腿边舒口长气卧下了，脸上的表情柔和而舒展。

　就在盲狗的尾巴后，先爷又去舀水时，看见有坏茄子样一团黑东西，近一眼看过去，东西上有干枣一般的红。先爷过去朝那东西上踢一脚，是一只死老鼠。回过身来瞅，发现围席圈里还有几只躺在那儿。再到席外去，竟看见麻麻死了七八只，每只上都有枣皮似的红和被牙咬的。不消说，是瞎子咬死的。先爷把盲狗叫起来，问是不是你？狗便衔着先爷的手，把那手扯到玉蜀黍的部上，先爷便看见玉蜀黍的部有被老鼠咬伤的口，汁水儿从那口中出来，被光一晒，呈出一滴蓝黄的胶团儿。先爷在玉蜀黍的伤口面前坐下了，用手抚了那胶团，又去狗头上摸了摸，说瞎子，真多亏了你，下辈子让我生成畜牲时我就生成你，让你生成人时你就生成我孩娃，我让你平平安安一辈子。话到这儿，盲狗的眼眶又了，先爷去它的眼眶上擦了擦，又端了一碗清水放到它嘴前，说喝吧，喝个够，以后我去挑水你就得守着玉蜀黍。

　玉蜀黍终于又活生过来了。先爷一连三天都用一桶水去淋洗玉蜀黍。三天之后的早晨，先爷便看见玉蜀黍顶是一片绿色。每一片叶子上，绿色从背面浸到正面，一滴水落在草纸上一样扩大着，干斑症便在那绿色的侵中慢慢地缩小。又几，在梁道远眺，就又能看见一片绿色孤零着在光中傲傲然然地摆动了。

　接下来的境遇，是先爷和盲狗粮食吃完了。连一天只吃半碗生儿汤的日子也告结束了。第一天没吃丁点东西，还挑了两半桶的泉水从四十里外晃回来，第二天再挑起水桶去时，一到梁上，便眼花缭，天旋地转得走路绊脚。先爷知道他不能再去挑水了，便从梁上回来，喝下一肚生水。到了第三天时候，先爷倚在棚架的柱上，望着如期而至的出，看到月牙儿还没有隐去，尖锐的阳光就毕毕剥剥晒在了地上。他把盲狗抱在怀里，又说

　睡吧瞎子，睡着了梦也可以充饥，却终是不能睡着，至光在他脸上晒出焦煳的气味，又都喝了半碗生水充饥，终于忍不住想。了就更感饥饿。反复几次喝水，锅里的水也就还剩一碗有余。

　先爷说，不能喝了，那是玉蜀黍的口粮。

　太阳至头顶，光有五钱的重量。

　先爷说，我你祖宗，这光。

　光有五钱半的重量，肥胖胖在正顶。

　先爷说，还能熬得住吗？瞎子。

　太阳有将近六钱的重量。先爷去摸盲狗的肚子，那儿软得如一堆烂泥。

　先爷说，没有我的身上多，对不住你了，瞎子。

　又摸自己肚皮，却像一张纸样。

　先爷说，千万睡上一会儿瞎子，睡醒了就有吃的了。

　狗就卧在先爷的腿边，不言不语，身上的每一，都又细又长，枝枝杈杈，尖上开了几须花。先爷竭力想要睡着，每每闭上眼睛，都听到肚子隆隆的叫声。又一天就这样熬持过去了，当太阳一步一趋地滑至西山时，先爷果真睡了，再次睁开眼时，脸上冷丁儿灿烂出一层笑意。他扶着棚柱站将起来，望着西去的落，估测光降到了四钱不足的重量后，先爷问着太阳说，你能熬过我吗？我是谁？我是你的先爷哩。

　先爷对着落洒了几滴，回过头来对卧着的盲狗说，起来吧，我说过睡醒了就有东西吃，就是会有东西吃。

　盲狗从田地上费力地站了起来，挨着地面的凌乱又鬈曲，散发着焦燎的气味。

　先爷说，你猜我们吃啥儿？

　盲狗着先爷，厚了一脸惘然。

　先爷说，给你说吧，我们吃。

　狗把头仰了起来，眼盯着先爷。

　先爷说，真的是吃。

　说完这句，西山脉的太阳，叽哇一声冷笑，便落山了。转眼间焦热锐减下去，山梁上开始有了青绸细丝般的凉风。先爷去灶旁取来一张铁锨，到田地头上挖坑，仿佛树窝一样，扁扁圆圆，有一尺五寸深浅，把坑壁挖得崖岩一般立陡，然后生起火来，烧滚一口开水，从玉蜀黍袋里撮出一星生儿，在那开水里拌了，盛进碗里，放入那个土坑里边。这时候正值黄昏，山梁上安静得能听到黑夜赶来的脚步声。从沟底漫溢上来的有点的凉爽惬意，像雾样包围了先爷和狗。他们远远地坐棚下，听着坑那边的动静，让黄昏以后的夜，墨黑的庄稼地样盖着他们。先爷问，你说老鼠们会往坑里跳吗？

　狗把耳朵贴在地上细听。

　月光洒在地上，山梁上的土地都成了月光水。静谧间，盲狗果真听见老鼠踢动月光的声响。先爷悄悄朝土坑摸去，有三只老鼠正在坑里争食，斗打得马嘶剑鸣。猛地用一被子捂在坑口，三只老鼠便都目瞪口呆起来。

　先爷和狗这‮夜一‬统共捉了十三只老鼠，借着月光剥皮煮了，吃得香味、臊味四溢。到天亮前睡了一觉，出三竿时候起，把那些鼠皮都扔在沟里，便挑起水桶到四十里外的泉池去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先爷和狗过得平静而又安逸，光中没有啥儿起落。他们把田地中的几十个鼠坑都挖成瓮罐的形状，口小肚大，壁是悬着，只要老鼠跳将下去，就再也不能跳爬上来。每天夜里，把从田地中找来的十几粒玉蜀黍粒儿捣碎煮了，直煮到金黄的香味开始朝四野漫散，才把生儿汤放进坑里，放心地在棚架上纳凉睡去，来准有几只、甚或十几只老鼠在坑里苍白叽叽地哀叫。一天或是两天的口粮有了，隔一去泉池中挑

　一担水回，岁月就平静得如一道没波没的河。活生生在围席中的那棵玉蜀黍，也终于在冒顶的半月之后，杆上突然鼓起来，眼见着就冒出了拇指样一颗穗儿。闲将下来，先爷时常在那穗前和盲狗说话。先爷说，瞎子，你说明天这穗儿会不会长得和面杖一样？盲狗看先爷高兴，就用舌头去先爷腿上。先爷抚着狗背，说玉蜀黍从结穗到秋得一个月零十天，哪能在‮夜一‬之间长成呢。有时候，先爷说瞎子，你看这穗儿咋就还和指头一样呢？盲狗去看那穗儿，先爷又说你是瞎子你哪能看得见呵，这穗儿早比我的拇指了。

　有一天，先爷挑水回来，给玉蜀黍浇过水后，又空锄了一片田地，忽然发现穗儿吐了缨子，粉的白色，从穗头儿上茸茸出来，像孩娃们的胎，他就站在穗前呆了片刻，哑然一笑说，秋快了，瞎子，你看见没有？秋快了。

　不见瞎子回应，扭头找去，看见它在沟边吃昨天剥下的鼠皮，嚼下了一世界热臭和一地飞舞的鼠。先爷说不脏呀？瞎子。盲狗不语，朝鼠坑那儿走去。跟着它到鼠坑边上，先爷心里咚地跳出一个惊吓，原来那鼠坑里，只有一只小鼠。这是半个月来，老鼠落进坑里最少的一次。前天五只，昨儿四只，今儿只有一只。当又在其他梁上挖了几个鼠坑，每个坑里都放了几粒玉蜀黍生儿，来一早去那坑里捉鼠，有一半鼠坑都是空的，其余坑里，也仅一只两只。

　再也没有过一个坑里跳下几只甚或十几只的那种境况。那半月鼠丰水足的日子过去了。在捉不到鼠吃的日子里，先爷独自到山梁上去，用秤称了渐增多的光的重量后，独自立在梁顶，对着锐恶的光，有了一丝惶恐的感觉。这感觉一经萌生，霎时就成了林木，苍茫得漫山遍野。他捉回一只老鼠，回来剥了煮了，用布包着，轻轻拍了几下狗头，让它守着田地，自己便上路去了。先爷见路就走，遇弯就拐，就那么惘惘地走了一晌，转了五个村落，最后到最高的一道梁上立下，和太阳对视一阵，拿手托着称了太阳的分量，叹了一口气后，坐在一段崖下的荫凉处歇了。那段土崖陡峭似壁，擎不住晒的土粒，不时地从崖上雨滴样洒下。眼前的田地，干裂的隙网在坡面上，往远处瞅去，蜿蜒的山梁如焰光大小不一的无边的火地，灼亮炙人，稍看一会

　儿，就会觉得眼角的热疼。他在焦热暗黄的崖荫下坐了片刻，从口袋取出布包，打开来，发现原来鲜的一团鼠，煮时还又红又亮，如半截红的萝卜，可只过了半天，却变成了污黑的颜色，仿佛一把污泥一样。先爷把鼠放在鼻下闻了，香味然无存，剩下的灰色的臊味中还夹了淡淡的霉白色的臭气。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委实饿得没了一星儿耐。撕下一条鼠腿正吃时，又发现那鼠中有几粒白亮亮的东西，米粒一样动来动去。他身上叮哨一个哆嗦，想把那鼠扔掉，可伸了一下手，就又把手缩回了。

　先爷闭上眼，张大嘴，一口把那只鼠的头、身进了嘴里，咬下三分有二，用力嚼了几下，猛地咽进肚里，又一口就把老鼠吃完。

　睁开眼睛，先爷看见他面前的焦地上掉了两只亮蛆，片刻之后就干在了土地上。

　先爷披着暮黑回到了他的田地。这‮夜一‬他坐在玉蜀黍的身边通宵未眠。他望着天空，望着穗缨儿转红的玉蜀黍，至天亮时分，忽然坐了起来，独自踏着早晨朦亮的清，往村落走去。

　山脉上的世界，显得无边空旷、沉寂起来。盲狗朝山梁那儿追着先爷走了几步，又回来死守在了那棵玉蜀黍下。

　它在等着先爷回来。

　先爷午时走了回来。他从村里滚回来一个大的酱水缸。先爷把缸竖在那棵玉蜀黍旁，到梁地捉回一只大的老鼠，用手掐着鼠脖，到棚下把那老鼠用菜刀杀了，鼠血滴在碗里。然后把鼠皮喂了瞎子，自己炖了鼠血，煮了鼠，将鼠血一吃，包上鼠，挑上水桶上路走了。

　先爷要把水缸挑满。

　算计了一下，满天满地的三十几个鼠坑，统共还有九只老鼠可吃，他和瞎子伙着一天只吃一只充饥，九天后也就最终粮尽了。所有的田地里没有了几个月前村人们点下的种子；所有的村落里没有了半粒粮食和半棵菜草。正是秋将的季节，光的重量一天一钱地上涨，玉蜀黍这时候最需要养分水分。先爷必须在九天内把水缸挑满，那时候他和瞎子就是坐着饿死，玉蜀黍也可以有水有肥地长成一穗儿。先爷独自从尘土厚实的梁路上走过，利锐的光芒一束又一束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又闻到了胡子的焦煳气息。他把那只鼠放在桶里，用草帽盖在桶上。汗从额门上了下来，他用指头一刮，把舌头伸出来在指头上。觉得有汗在了膝盖，他就蹲下来把膝上的汗水重又进肚里。他尽力不让身上的水白白落在光里。好在他每天都是天不亮时挑着水桶北行，到将平顶，距泉水沟还有五里六里才会大汗淋漓，他只在这五里六里喝自己的汗水。至悬高顶时候，他就到了泉池。喝一肚子水，吃下鼠，挑一担水爬上山坡，渴了时他就趴在水桶上猛喝。这当儿的太阳，没有一两的重量，也有八钱九钱。他不时地听到汗水汩汩的动声。这时候他不恨光，也不抱怨天旱，只在两腿哆嗦的当儿，不断地问自己说，我就老了吗？我怎么就挑不动一担水了呢？可到底还是‮腿双‬哆嗦得不行，只好放下水桶歇一阵，趴在桶上喝得肚圆。划算一番，先爷每挑一担水，四十里路要歇二十余次，再或

　三十几次。每次歇下都要喝水。喝了流汗，了喝水。每次无论歇多少歇，喝多少水，两桶水回去后就只剩一桶。

　大缸里的水已有三分有一的深，可田地里的老鼠五天间被先爷吃了五只。剩下的四只是先爷今后四天的口粮了。玉蜀黍在光下长得旺绿如墨，缨子在转红以后，似乎停息下来，穗儿虽有了细萝卜样长，可那缨子却再也不肯转黑。顶儿也不肯有一丝黄干。顶不黄，缨不黑，玉蜀黍离成就还有遥远的路程。黄昏时分，山野里热血浆浆一片，先爷煮在那血浆里，用手摸了茂绿的穗儿，柔软的感觉使他心里有了寒意，什么时候才能秋？按眼下的长势，怕是最少还得二十天或者一月。他算了期，从村人离开村落，至今已有四个月。玉蜀黍一般期为四个半月，这棵玉蜀黍期的无端延长，使先爷感到额外生出许多雨濛濛的忧伤。领着盲狗往每个鼠坑走了一遍，没有见多出一只老鼠。先爷着梁上的风口，仰躺在路边，地下红褐火烫的燥热，透过他的后背，在他的体内踢踢踏踏动。狗就卧在先爷身边，瘦得卧下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的模样。有一只老鼠细弱的饿叫，从坑里有气无力地传来，引着狗和先爷山崩海啸的食欲。

　盲狗扭头面对着鼠叫的方向一动不动。

　先爷盯着天空依然沉默得岁岁年年。

　后来，先爷翻了一个身，在山脉上弄出了一个惊心的响动，盲狗以为先爷终于要开口说话，忙不迭转过头来，先爷却站起‮子身‬走了。先爷回去二话没说，又捏了捏玉蜀黍穗儿的软硬，嘴里浑浊地嘟囔了一句啥儿，居然借着月挑着水桶朝北行了。

　先爷连夜又挑回一担水来。这担水他没有喝一口，满满当当两桶，往缸里倒了桶半，剩半桶往玉蜀黍棵下浇了几碗，另几碗倒进一个盆里，让盲狗渴时有喝，接着煮了一只老鼠，便再次挑上水桶去了。

　三之内，先爷夜晚挑回一担，白挑回半担，水缸满了。

　先爷决定乘着身上还有余力，坑里还有一只老鼠，最后去泉沟挑一担水。这担水可供他和瞎子充饥耐渴许多日子。他不指望有雨水落下，可他指望能熬持到秋的日子，能把那穗玉蜀黍儿掰下。一棵苗儿，至秋掰下时就是金黄一捧。穗上一行如有三十五粒，一圈儿最少有二十三行，那就是一捧，有几百近千粒。四个半月过去了，无论如何，秋期是一天天踏来，先爷在正午时候，已经能闻到那穗儿里黏黏黄黄的热香。至夜半时分，那香味就纯净得如麻油一样，一阵一阵飘散出来，蚕丝一样落在田里。

　先爷月正中天时去挑最后一担水，回来是第二天午后，一路上统共歇了四十一次，路上渴饮了半担。挑着最后半担到田地的梁头，一直坐下歇至暮黑。他以为他再也没有力气把这半担水担到棚下缸边了，就决定去煮吃了那最后一只老鼠。那是九只中最大的一只，一柞长短，鼠眼呈出红色。可他到了那最远的一个鼠坑，却发现罐似的坑里除了有老鼠蹬落的碎土，老鼠不知哪里去了。

　先爷怔着，蹲在坑边，又看见了坑里还有盲狗的脚痕，有零的鼠和枣皮似的血渍。先爷在那坑边蹲至天黑。 Ｎ6ｚＷＷ.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