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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小恒
 我小时候住的那个院子里,只小恒和我两个男孩。我大小恒四岁,这在孩子差得就不算小,所以小恒总是追在我股后头,是我的“兵”

 我上了中学,住校,小恒平时只好混在一干女孩子中间;她们踢毽他也踢毽,她们跳皮筋他也跳皮筋,她们用玻璃丝编花,小恒便劝了这个劝那个,劝她们不如还是玩些别的。周末我从学校回来,小恒无论正跟女孩们玩着什么,必立即退出,并顺便表现一下男子汉的优越:“咳这帮女的,真笨!”女孩们当然就恨恨骂,威胁说:“小恒你等着,看明天他走了你跟谁玩!”小恒已经不顾,‮奋兴‬地追在我身后,汇报似地把本周院里院外的“新闻”向我细说一遍。比如谁家的猫丢了,可同时谁家又飘出炖猫的香味。我说:“炖猫有什么特别的香味儿吗?”小恒挠挠后脑勺,把这个问题跳过去,又说起谁家的山墙前天夜里塌了,幸亏是往外塌的,差一点就往里塌,那样的话这家人就全完了。我说:“怎么看出差一点就往里塌呢?”小恒再挠挠后脑勺,把这个问题也跳过去,又说起某某的爷爷前几天死了,有个算命的算得那叫准,说那老头要是能到开就是奇迹,否则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天。我忍不住大笑。小恒挠着后脑勺,半天才想明白。

 小恒长白白净净,秀气得像个女孩。小恒妈却丑,脸又黑。邻居们猜小恒一定是像父亲,但谁也没见过他父亲。邻居中曾有人问过:“小恒爸在哪儿工作?”小恒妈罗里罗嗦,顾左右而言它。这事促成邻居们长久的怀疑和想象。

 小恒妈不识字,但因每月都有一张汇票按时寄到,她所以认得自己的姓名;认得,但不会写,看样子也没打算会写,凡需签名时她一律用图章。那图章受到邻居们普遍的好评——象牙的,且有精美的雕刻和镶嵌。有回碰巧让个退休的珠宝商看见,老先生举着放大镜瞅半天,神情渐渐肃然。老先生抬眼再看图章的主人,肃然间又浮出几分诧异,然后恭恭敬敬把图章还小恒妈,说:“您可千万收好了。”

 小恒妈多有洋相。有一回上扫盲课,老师问:“锄禾当午,下一句什么?”小恒妈抢着说:“什么什么什么土。”“谁知盘中餐?”“什么什么什么苦。”又一回街道开会,主任问她:“‘三要四不要’(一个卫生方面的口号)都是什么?”小恒妈想了又想,身上出汗。主任说:“一条就行。”小恒妈道:“晚上要早睡觉。”主任忍住笑再问:“那,不要什么呢?”“不要夹儿,要排队。”

 1966年,大约就在小恒妈规规矩矩排队购物之时,文化革命已悄悄走近。我们学校最先闹起来,在教室里辩论,在食堂里辩论,在操场上辩论——清华附中是否出了修正主义?我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清华附中从来就没走错过半步社会主义。辩论未果,6月,正要期末‮试考‬,北大出事了,北大确凿是出了修正主义。于是停课,同学们都去北大看大字报;一路兴高采烈——既不用‮试考‬了,又将来暴风雨的考验!末名湖畔人如粥。看呀,看呀,我心里渐渐地郁闷——看来我是修正主义“保皇派”已成定局,因而我是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也似无可非议。唉唉!暴风雨呀暴风雨,从小就盼你,怎么你来了我却弄成这样?

 有天下午回到家,坐着发呆,既为自己的立场懊恼,又为自己的出身担忧。这时小恒来了。几个星期不见,他的汇报已经“以阶级斗争为纲”了。

 “嘿,知道吗?珊珊他爸有问题!”

 “谁说?”

 “珊珊她阿姨都哭了。”

 “这新鲜吗?”

 “珊珊她爸好些天都没回家了。”

 “又吵架了呗。”

 “才不是哪,人家说他是修正主义分子。”

 “怎么说?”

 “说他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那倒是,他不是谁是?”

 “街东头的辉子,知道不?他家有人在‮湾台‬!”

 “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北屋老头,几头发还总抹油,的烟特高级,每都包着玻璃纸!”

 “雪茄都那样,你懂个!”

 “9号的小文,她爸是地主。他爸叫什么你猜?徐有财。反动不反动?”

 我不想听了。“小恒,你快成‘包打听’了。”我想起的成份也是地主,想起我的出身到底该怎么算?那天我没在家多呆,早早地回了学校。

 学校里天翻地覆。北京城天翻地覆。全中国都出了修正主义!初时,阶级营垒尚不分明,我战战兢兢地混进革命队伍也曾去清华园里造过一次反,到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家里砸了几件摆设,毁了几双资产阶级色彩相当浓重的皮鞋。但不久,非红五类出身者便不可造反,我和几个不红不黑的同学便早早地做了逍遥派。随后,班里又有人被揭出隐瞒了罪恶出身,我脸上竭力表现着愤怒,心里却暗暗地发抖。可什么人才会暗暗地发抖呢?耳边便响起一句话现成的解释:“让阶级敌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去发抖吧!”

 再见小恒时,他已是一身的“民办绿”(自制军装,惟颜色出马脚,就好比当今的假冒名牌,或当初的阿Q,自以为已是革命)。我把他从头到脚看一遍,不便说什么,惟低头听他汇报。

 “嘿不骗你,后院小红家偷偷烧了几张画,有一张上居然印着青天白旗!”

 “真的?”

 “当然。也不知让谁看见给报告了,小红她舅姥爷这几天正扫大街哪。”

 “是吗?”

 “西屋一见,吓得把沙发也拆了。沙发里你猜是什么?全是烂麻袋片!”

 四周比较安静。小恒很是‮奋兴‬。

 “听说后街有一家,红卫兵也不是怎么知道的,从他们家的箱子里翻出一堆没开封的瑞士表,又从装盐的坛子里找出好些金条!”

 “谁说的?”

 “还用谁说?东西都给抄走了,连那家的大人也给带走了。”

 “真的?”

 “骗你是孙子。还从一家抄出了解放前的地契呢!那家的老头老太太跪在院子里让红卫兵了一顿皮带,还说要送他们回原籍劳改去呢。”

 小恒的汇报轰轰烈烈,我听得胆战心惊。

 那天晚上,母亲跟商量,让不如先回老家躲一躲。悄然落泪。母亲说:“先躲过这阵子再说,等没事了就接您回来。”我真正是躲在角落里发抖了,不敢再听,溜出家门,心里七八糟地在街上走,一直走回学校。

 几天后走了。母亲来学校告诉我:没受什么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这一口气是为什么松的。良心,其实什么都明白。不过,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的罪恶。多年来,我一直躲避着那罪恶的一刻。但其实,那是永远都躲避不开的。

 母亲还告诉我,小恒一家也走了。

 “小恒?怎么回事?”

 “从他家搜出了几大箱子绸缎,还有银元。”

 “怎么会?”

 “完全是偶然。红卫兵本来是冲着小红的舅姥爷去的,然后各家看看,就在小恒家翻出了那些东西。”

 几十匹绫罗绸缎,色彩缤纷华贵,铺散开,铺得满院子都是,一地金光灿烂。

 小恒妈跪在院子‮央中‬,面如土灰。

 银元一把一把地抛起来,落在柔软的绸缎上,沉甸甸的但没有声音。

 接着是皮带打在皮上的震响,先还零碎,渐渐地密集。

 老海棠树的树荫下,小恒妈两眼呆滞一声不吭,皮带仿佛打着木桩。

 红卫兵愤怒地斥骂。

 斥骂声惊动了那一条街。

 邻居们早都出来,静静地站在四周的台阶下。

 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涌进院门,然后也都静静地站在四周的台阶下。

 有人轻声问:“谁呀?”

 没人回答。

 “小恒妈,是吗?”

 没人理睬。

 小恒妈哀恐的目光偶尔向人群中搜寻一回,没人知道她在找什么。

 没人注意到小恒在哪儿。

 没人还能顾及到小恒。

 是小恒自己出来的。他从人群里钻出来。

 小恒满面泪痕,走到他妈跟前,接过红卫兵的皮带“啪!啪啪!啪啪啪…”那声音惊天动地。

 连那几个红卫兵都惊呆了。在场的人后退一步,一口凉气。

 小恒妈一如木桩,闭上双眼,倒似放心了的样子。

 “啪!啪啪!啪啪啪…”

 没人去制止。没人敢动一下。

 直到小恒手里的皮带掉落在地,掉落在波似的绸缎上。

 小恒一动不动地站着。小恒妈一动不动地跪着。

 老海棠树上,蜻蜓找到了午间的安歇地。一只蝴蝶在院中飞舞。蝉歌如

 很久,人群有些动,无声地闪开一条路。

 ‮察警‬来了。

 绫罗绸缎扔上卡车,小恒妈也被推上去。

 小恒这才哭喊起来:“我不走,我不走!哪儿也不去!我一个人在北京!”

 在场的人都低下头,或偷偷叹气。

 一个老民警对小恒说:“你还小哇,一个人哪儿行?”

 “行!我一个人行!要不,大妈大婶我跟着你们行不?跟着你们谁都行!”

 是人无不为之动容。

 这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再走进那个院子时,只见小恒家的门上一纸封条、一把大锁。

 老海棠树已然枝枯叶落。落叶被阵阵秋风吹开,堆积到四周的台阶下,就像不久前屏息颤栗的人群。

 家里,不见了,只有的针线笸箩静静地躺在上。

 我的良心仍不敢醒。但那孱弱的良心,昏然地能够看见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样子。还能看见:苍茫的天幕下走着的小恒,前面不远,是小恒妈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还能看见:小恒紧走几步,追上母亲,母亲一如既往搂住他弱小且瑟缩的肩膀。荒风落,旷野无声。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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