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人间
星期六晚上,男的八点多才回到家,在过道里锁车的时候就感到意外:孩子没喊他,也没听见孩子的笑声。
屋里光线很暗,没开大灯,只一盏八瓦的小灯亮在尽里头的写字台上。女的坐在
沿上,见他进来,只把两条腿变了下位置,脸依然冲着电视,披了件旧外套,象是怕冷的样子。
上扔满了玩具。孩子在玩具中间睡着了,没
衣裳,身上盖了条
毯。
“没想到又这么晚,”男的说,看了看手表。女的没搭腔。
男的走到
的另一侧,一边解风衣扣一边俯身看看孩子:“怎么这么睡?”
女的还是没回头,说:“饭在厨房里,锅里。”声音囔囔的,掏出手绢擤鼻子。
男的又绕到女的身旁,站着看电视,把胳膊抱在
前,注意着
子的脸。电视的光忽明忽暗在她脸上晃,让人弄不清她的表情。电视里在播球赛。他知道她从来不爱看球赛。
“怎么了你?”男的问。
“饭在锅里,凉了热热。”
子的声音仍旧囔囔的,鼻音很重。
男的愣了一会,正转身要去厨房,听见女的长出气,并且象啜泣那样颤抖。‘“到底怎么了你?”男的又转回身来问。
“你先吃饭去。”
男的走了几步,伸手去开大灯。
“别开!”女的说。
男的退回到
边,挨着女的坐下,瞪着电视发愣。街上过汽车,荧光屏咔嚓咔嚓地闪。
“到底怎么啦?”
女的不说话,一条腿不住地颠。
“是不是孩子又怎么了?”
“她没说幼儿园好不好?”男的又问。
这下女的忍不住了“咹——咹——”地哭起来,把头顶在丈夫肩上,浑身不住地
动。丈夫茫然地坐着,抓紧
子冰凉的手。
这孩子二来到世上,面前就摆好了一条残酷的路。先天
软骨组织发育不全。一种可怕的病。能让人的体身长不高,四肢长不长,手脚也长不大,光留下与正常人一样的般头脑和愿望。一条布满了痛苦和艰辛的路,在等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去走。也许要走六十年,七十年,或者还要长,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这种病到什么时候才有办法治。
孩子不知道这些。和别的孩子一样,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五光十
的世界。小拳头紧攥着,蹬蹬腿,踹踹脚,想来这个世界上试试似的。饿了,她也哭,或者
了,就哭。吃
了,高兴了,她也笑。买只红气球挂在
栏杆上,太阳把气球照得透明闪亮,她皱着眉头不眨眼地看。和别的孩子完全一样。
“你说她是吗?”年轻的母亲说,不愿意说出那个病名。人们一般管那种病叫“侏儒症”
年轻的父亲捅捅那只气球。一片红光飘来飘去,孩子的眼睛跟着转,笑了。还在襁褓里,这孩子就会笑。
子斜靠在被摞上,两手垫在脑后,眨巴着眼睛看对面的墙,象是那儿有一道题。丈夫趴在椅背上,
叉起两手顶着下巴,好象另一道题写在
子的脚上。对面阳台上有个人在给盆花浇水,一边唱着京戏,遇着高音就巧妙地变个调子。孩子什么都不管,看着那只红气球“咿咿唔唔”地说着自己的歌,仿佛知道童年不会太长,得抓紧懂事前的这段好时光。
“要不再到别的医院去看看?”母亲说。
父亲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把目光从
子的脚上转向窗外的天上。
“我看她不象。”母亲又说。
父亲猛地站起来:“那就走!”
两口子急急忙忙把孩子裹好,抱起来,出了门,就象这回准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团有个编剧,”一边下楼梯女的一边说:“头一回化验说是肝炎,还很厉害,没过几天又到另一个医院去化验,结果各项指标都正常。咱们上哪儿?”
街上永远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车,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男的站在马路边想了想,说:“这回咱们不去太大的医院了。”
女的没有哭太久。“把灯开开吧。”她说。
男的把大灯拉开。
“把电视关了吧。”
男的把电视关掉。
女的开始收拾
上的玩具,一样一样收进一只小木箱。然后给孩子
衣服。“欧欧,把衣服
了睡。”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承认,孩子现在四岁了,个子就是比其他同岁的孩子矮,胳膊腿也明显地短。孩子一岁多的时候,这种病的特征开始显
,再不用跑医院检查了,剩下的是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欧欧,妈妈在这儿,
了衣服好好睡。”孩子在梦里睁开眼看了看妈妈,又看见了爸爸,困得又闭上眼睛,呼吸中带着
噎。
两个人一直看着孩子睡
了,呼吸平稳了。
“嗯。”男的说,是问话,看着女的。
“下了班我去次接她,”女的说“一进幼儿园就见她一个人靠窗台站着,光是看着别的孩子在院儿里玩。一见我来,她就跑过来,拽着我要回家。两个阿姨在聊天。我问阿姨她怎么样。阿姨说还好,不过才两个礼拜,谁知道时间长了怎么样呢?对了,你先吃饭吧。”
“等会儿。”
“出幼儿园没多远,她就跟我说,她的被子和枕头都丢在幼儿园了,让我回去拿。我说不用,星期一还要来呢。她一下子就哭起来,蹲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走了,非让我把她的被子和枕头都拿回来不可。我说,‘你不是想上幼儿园吗?’她光是哭。我说‘你怎么又不想上了呢?’她光是哭。要不我去把饭给你拿来?”
“不用,不着急。”男的等着她往下说。
“她用胳膊勾住路边的一棵小树,就是不走。小胳膊勾也勾不住,就甩两只胳膊这么抱着。我拉她也拉不动,就打了她一下。”
女的用手抹眼泪,伤心地头摇。‘男的焦急地等着她往下说。
“我还从来没打过她。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我从来没打过她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这也没什么。”
“我打了她一巴掌,”女的仰起脸,把一缕头发拢到耳后,声音放得平缓些。“她就一个人哭着往幼儿园走,走到幼儿园门口又不敢进去,自己靠墙边儿站着,把脸扭过去不朝我这边看。好半天,还是我先过去跟她说对不起,问她为什么不想再上幼儿园了。
她说,‘你把被子和枕头拿回来,我再告诉你。’你看她。“
男的想:糟糕的就是她还这么聪明。
“我本来想说,你告诉我,我就去把被子和枕头拿回来。”
“千万别这么说。”
“就是。我知道不能骗她。”女的说“她又让了一步,说,‘你要是拿不动,明天让爸爸来拿。’”
“你答应了?”
“没。我知道咱们不能骗她。”
男的叹了口气。“嗯,后来呢?”
“这会儿天就快黑了。我狠了狠心,猛地抱起她来就走。你猜她怎么?也不哭了,也不喊了,劲使闭着嘴,一直到家,一句话都不说。我跟她说什么她也不理我。你说她这脾气。”
“就是,这孩子又聪明又有个性,”男的说。
女的到厨房去拿来个面包。给男的。
“不用。等会儿再吃。”男的把面包搁在桌上。“她到底跟你说为什么了没有?”
“回到家她还是不理我,自己坐在
上摆弄那只塑料狗。我把饭做好摆在桌子上,她连看也不看。我把所有的玩具都给她拿出来,好,她连那只塑料狗也甩到一边去。我坐在
上,想跟她一块玩,她干脆一个人跑到厕所里去,把厕所的门
上。过了一会儿,我贴着厕所的门听,听见她在厕所里小声哭。我扒着门
跟她说,‘是不是别的小朋友说你什么了?’她立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说别的孩子管她叫大头,叫她大脑壳,还管她叫丑八怪,还有。我说,‘你告诉阿姨了没有?’她说她才不去告诉阿姨呢,她说她知道阿姨光喜欢别的孩子。”
女的又
泣起来。男的不说话。
“我怀疑是阿姨那么叫过她,孩子们怎么想得起来那么叫她?”
“你先别这么瞎怀疑,”男的说。“先冷静点。”
“我要去找阿姨谈谈,找她们园长!”
“谈谈不是不可以,必要的时候甚至…不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
“我让她把门开开,她说不,除非我答应明天把她的被子和枕头都拿回来。我说好吧。”
“你这么说了?”
“我没骗她!我明天就去把她的东西都拿回来!不让她去了。
让她自己在家里玩。要不就把原来看她的那个老太太再请来,多少钱都行,五十、六十也行!“
“你再好好想想。”
“我早想了!”
“问题不在钱上,问题是她不能总在家里!”
“我也没说在钱上。得得得!我不听你说!”
“咱们别又吵。你想想,孩子总有一天…”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养她,养她一辈子。你不养算了,我一个人养!”
“你又不冷静。”男的说,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女的追到过道里说:“就你那德行冷静!”然后又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呆愣着坐了好一会,眼泪又止不住地
。
死应该是一件轻松的事。生才是严峻的。一个人快要死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安慰他:“放心吧!伙计,不管怎么说,你把你的路走完了,走得还不坏。”对一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呢?你能安慰他什么?你能知道这个娇
的
体和天真的心灵,将来会碰上什么吗?你顶多可以跟他说:“行了伙计,既然来了,就得开始了。”
对所有的人来说,也都是这样。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碰上什么。生活中随时可能出现倒运的事。
丈夫很有才气,得了硕士学位,现在是工程师,身高一米八十三。
子是话剧演员,当然漂亮,身高一米六十八。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有厨房、厕所、煤气、暖气。女的还在香港有个叔叔,送给他们彩电、冰箱、录音机。然后,这个孩子来了,上帝象是生怕世上有一个平平安安的家庭。
子生这孩子的时候就不太顺利。孩子先是窒息、抽风,之后又得了肺炎,一直在医院里抢救。母亲也出了点毛病,住在另一间病房里。子母俩还没见过面。有一天大夫告诉父亲“发现您这孩子有一种先天
的疾病。”“嗯?什么病?”“软骨组织发育不全。”“我不懂,对病我一点都不懂。”“这病,怎么说呢?不好治,而且…”“会死吗?”年轻的父亲有些慌。“那倒不会,这病没有生命危险。”接着,大夫把那种病的后果告诉了他。
年轻的父亲跑到医院的小花园里坐着。夏天的中午,小花园里没什么人,晒蔫了的洋槐树下有一条长椅,水泥路面上浮着一层颤抖的热气。他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矮人儿,只有一米一二高,头很大,躯干也象成年人的一样,只是四肢短,手指象脚趾一样又
又短。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嘲弄过那样的人,追在人家身后喊“大个儿”没人教过他,也没有人制止他。他已经把这事忘了很多年了。这些年他忙这忙那,忙着考大学,忙着考研究生,不知不觉已经作了父亲。现在他清晰地记起来,那个矮人怎样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怎样急匆匆地走,想要摆
他。现在他才想到,他曾给过一个心灵怎样的磨折。那颗心上已经磨出了老茧,已经不反抗了,只是逃避。他将有一个那样的女儿。
“不对!”他的一个老同学跟他说。“糟糕的不是你有一个那样的女儿,是有一个灵魂要凭白无辜地来世上受磨折!”
“这我想过。不过,所有的人不都是一样吗?譬如说我现在。”
“不一样。当然,人世间的痛苦你都可能碰上。可她呢?她是生来就注定了,痛苦要跟她一辈子。”
“她也许能因此成为一个很有作为的人呢?”
“战争能造就不少英雄,但是为了造就英雄就发动一场战争,有这回事吗?”
“那当然不。”他说。
“人是不得不成为英雄的。”
“这我同意。”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她的肺炎很厉害,救得活救不活还不敢说。”
“这是暗示。”
“我知道是暗示。”
“你也可以给大夫一个暗示。”
“这我得跟我爱人商量。”
“她会同意吗?”‘“我想不会。”
“你得说服她。”
“她肯定不听。”
正如父亲所预料的那样,年轻的母亲一听便大哭起来:“不!
不!我就要她!什么模样我也要!“
男的把饭菜热好,端进屋里,女的在看当天的晚报。
“你不再吃点?”
“什么叫再吃点?我也一点没吃呢!”
男的听出,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男的又跑去拿了一个碗和一双筷子,盛好饭放在茶几上,自己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
“你怎么买着鱼了?哪儿买的?”
她没回答,把自己的饭拨一半到男的碗里。
“什么鱼?是鲤鱼吗?”男的拨弄着碗里的鱼,很快地朝女的脸上扫一眼。
过了一会,男的又说:“我看象鲤鱼。”
“不是。”女的勉强回答。
“不是鲤鱼?”男的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
“我看她现在还太小。”女的说。
男的在嘴里费劲儿地倒着鱼刺,考虑怎么回答她。
“再过一年,啊?怎么样?明年再让她去。”
“还不是一样吗?反正早晚有这么一天,她得知道她长得丑。”
“我答应了她,你没见她多高兴呢,立刻不哭了,一个人在
上玩,让我跟她一块玩。我到厨房去,她跑到厨房来问我,‘你说我丑吗?’”
“你怎么说?”女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低头吃饭。
“你准又说她不丑。我跟你说不能骗她!”
“等她再大点,到五岁,再告诉她,可能会好一点。”
“干吗不到六岁?干吗不到七岁?大点也长不好!别说五岁。
头一回知道自己是畸型人,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别说五岁,五十岁也受不了。岁数越大也许越糟糕。“
“那怎么办?”
“没别的办法。得让她知道,让她及早在心里接受这个事实。”
男的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嘲弄过的那个矮人。是接受这个事实,可不能是习惯、麻木和自卑,男的在心里对自己说,得让她保留生来的自尊。
‘“我怕她受不了。”女的说。
“谁受得了?谁他妈的也受不了!”男的喊,劲使把饭碗蹾在茶几上。
子吓坏了。丈夫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赶紧把攥紧的拳头松开,提醒自己:要冷静。
“要是世界上只有你、我和她,咱们就永远不让她知道。”男的说。
“不过,”男的又说“既便那样也不行,她自己早晚也会发现,你就长得比她漂亮。”
“还不如让我是她,让她是我。”母亲说。
“别瞎说了。”
“真的,我真的愿意。”
“我知道,”父亲抓住母亲的手。“我知道。不过不可能。既便可能又怎么样呢?她也会象你现在这样,你也会象她这样。这事轮上谁,谁也受不了。”
“要是她是我,我是她,我就受得了。”
“咱们别说废话了好不好?”男的说。
“就让她再过一年再去吧。”女的坐到
上,看着
睡的孩子。
男的不说话。
“我已经答应她了,我不能骗她。”
父亲还是不说话。
母亲看着梦中的孩子。“咱们还不如不生她。还不如那时候不让她活。”
孩子能满
上爬了,满
上爬着追那只气球。气球在她眼前飘,她总是抓不住,捉不着。气球飘到桌子上,飘上玻璃窗,飘上屋顶,又飘下来。孩子嘎嘎地笑,尖声地叫,一心一意地追。她
聪明,等到气球滚到她跟前,一下子扑上去,抱着气球坐在
上笑,举起来给爸爸妈妈看。忽然“砰!”的一声。孩子吓愣了,抬起头来看看桌子上,看看屋顶上,看爸爸,看妈妈“哇——”
地哭开了。
孩子那惶然四顾的样子,给了父母很深刻的印象。还有那一声哭,使人想起一个在人丛中走丢了的孩子,发现左右没有了父母,都是些陌生的人。
夫
俩越来越多地想到孩子的将来。
“你说她能长到一米四吗?女孩子只要能长到一米四,也就还可以。”女的跟好多人这么说过,有的人不言语,有的人说“也许差不多。”年轻的母亲叹气,心里什么都明白:要真能长到一米四,还算什么有病呢…
孩子又得了一场大病,肾炎。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小姑娘。母亲请了假在家里,抱她去打针,按时给她喂药,大夫说不能让她吃盐。父亲的工作放不下,每天尽量早地跑回家。孩子明显的没有精神,不爱笑,总睡。
“今天好点吗?”
“打针的时候恨不能把嗓子哭破了。从注
室出来,她劲使把脑袋往门框上碰。这脾气长大了可怎么办?”
窗外正下着雪。从三层楼的窗口望出去,家家户户的灰房子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屋顶。雪花静静地飘落。他们知道自己要比孩子先离开世界,知道这孩子无论碰上什么事都将是一个“难”字,一个“苦”字,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得了。
“她真还不如不来。”母亲说。
“当初不如听那个大夫的话,”父亲说。
“其实,那时候她等于还没有生命,”他又说。
“什么?”“人是在开始懂事了,才算有了生命。”
“我没懂你的意思。”
“那时候如果听了大夫的话,其实她一点都不知道痛苦。跟没生她一样。”
女的想了一会,说:“真的,是这么回事。”
“当时我就跟你说过。”男的说。·“你根本没这么说。”
“我说了。你根本一句都听不进去。”
“我光想,她长得再丑我也一样会爱她。”
“我说你应该替她想想。我还说,这不光是我们受得了受不了的事。你根本听不进去。”
女的想着过去的事和以后的事。
“咱们可以再生一个正常的。”男的忽然说。
“象咱们这种情况,也允许再生一个。”男的又说。
子把脸埋在手里,痛苦地头摇。
“我问过大夫了,行。”丈夫说“这病不是遗传,咱们生这样的孩子,其实非常偶然。”
子抬起头,认真地听。
“是否正常,可以在怀孕期间检查出来。”
一直到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女的才又说起这件事。
“不,我不想再要了。我怕那样咱们会偏心。我就要她一个。
咱们别再要了。“
“咱们不会不偏心?”丈夫说。
“肯定会。不是偏那个就是偏这个。”
孩子睡在两个人中间。雪早停了,一缕月光照在
上。两个人都看着睡在中间的孩子。
“还有几个加号?”
“三个。还是跟原来一样。
还是发红。”‘“其实她现在也还什么都不懂。”男的说。
“这是命。”女的一下子没懂他的意思。
“我是说,她现在也可以一点痛苦都没有,跟没生她一样。”
“什么?你说什么?”
子恐怖地看着丈夫。
一团云彩又挡住了月亮,屋里完全黑暗。没有声音。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没有睡。过了很久,丈夫感觉到
在颤动。
子在哭。
男人在夜里才哭。男人睡着了的时候才把握不住自己。
子把他推醒。那时月光又落在地上。他立刻很清醒;无论什么事,也不管对不对,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因为爱这孩子;所以不想让她受以后这几十年的痛苦,但正是因为爱又做不到。就象算命,不管算得准不准,反正你不会相信。或者不管你信不信,你还得活下去,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
母亲该给孩子喂药了,父亲穿着单薄的衣服下地去拿暖壶。
现在孩子懂事了,生命真正开始了。夫
俩一直害怕着这一天,没料到竟来得这么早。她有了记忆,知道了歧视,懂得气愤和痛苦了。她还不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她想逃避,还不知道这是逃不开的。
“这不过是第一回,”男的说,半坐半躺在
上。他又想起那个被他嘲弄过的人。
女的躺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孩子睡在她身边。街上传来洒水车“当当当”的铃声。
“这回还不是最难办的呢,”男的又说。“不过咱们得跟她说实话。”
“怎么说?”
“怎么说倒是小事。”
“那你说,你跟她说。”
“我当然可以说。不过,你答应了她不去幼儿园,她会说是你不让她去的。”
“你跟她说。然后我紧跟着就说,你说得对。”
“也行。不过怎么说呢?”
“你就说,所有的孩子都得上幼园。”
“不是,主要不在这儿。上幼儿园好办,硬把她送去她也得去。”
“那你说怎么说?”
、“得让她知道,她确实是长得不好看。”
“我看说这个还早。她还太小。”
“就得现在说!大了就更难办。”
“她脾气倔极了,她能干脆不理你。”
“那也得说。”
“还是你自己跟她说吧。她要是闹脾气,我好哄她。”
“就怕这样!就伯我什么都跟她说了,你再来说好听的,说不是那么回事,‘你长得不丑,你长得漂亮,你跟别的孩子一样,大伙都会喜欢你。’怕就怕这个!比不说还坏!”
“我不是这么哄。我没说这么哄。”
“那你怎么哄?我问你,你怎么哄?”
女的坐起来,披上衣服,胳膊
叉着抱在
前,皱着眉头不说话。
楼上传来“嚓啦嚓啦”的拖鞋声,一会又“嚓啦嚓啦”地走回来。
男的赶紧又把攥紧的拳头松开,说:“但是她可以在其它方面不比别人差,你得这么说,她能在很多方面超过别人,做得比别人强。”
第二天是星期
,孩子很早就醒了,赖在被窝里不起来,看着春天的太阳照进屋里,太阳光越来越多,自己躺在
上唱。
母亲做好了早点,进屋来说:“快起
吧,小懒丫头,吃完饭带你去公园。”
“真的?”
“真的。”
“爸爸!是真的吗?”爸爸还在厨房里。
她跳出被窝,抱住妈妈的脖子,在
上蹦,在妈妈的脸上亲。
这孩子会来事儿。
“妈妈!我穿哪件
衣呀?”
“妈妈!我穿什么
子呀?”
“我的新皮鞋呢?爸爸!你给我买的新皮鞋放在哪儿啦?”
年轻的父母在过道里擦肩而过,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很严肃,甚至是紧张。
临出门的时候,孩子忽然有些担心:“妈妈,我不去幼儿园了吧?”
“不去。不去幼儿园。”
丈夫撴了一下
子的衣襟。孩子一蹦一蹦地跑到楼道里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
子赶忙解释“可是现在没法说。”
“那你也别那么说呀,‘不去!’不去!‘说得那么肯定。”
两个人都叹气,急忙出来。孩子站在楼梯上喊他们。
公园里有了春天的模样,柳条绿了,湖面上有了游船。孩子—进公园就跑起来,跑跑停停,转回身喊她的父母。
“快来呀你们!草!草!”
草也绿了。孩子蹲在地上看,用手摸摸。
“有的草是绿的,爸爸,有的草是黄的。”孩子说。
“草跟草不一样,”父亲说。孩子已经跑开了。
到了儿童运动场,孩子不进去,只是扒着栅栏朝里面看,一声不响。
“你不想去滑滑梯吗?”母亲问她。
“你看,里面有那么多小朋友在玩。”父亲说。
孩子猛地跑开,故意蹦跳着,在地上捡石子,好像是说她自己也可以玩得很开心。她会掩饰自己的愿望了。
“这样下去她会离群,”父亲对母亲说。“她会慢慢变得孤僻。”
那个极力想摆
他的矮人,又浮现在他眼前,这几年他不断地想起那件事。
“船!船!妈妈,咱们划船吗?”孩子又跑回来,抱住母亲的腿。
“告诉妈妈,你们幼儿园有船吗?”母亲说。
孩子一楞。
子看一眼丈夫,丈夫点点头,鼓励她。
“妈妈,我想划船。”
“那你得答应妈妈一件事,明天去幼儿园。”
“嘘——”丈夫作了个不满意的表情。
“嗯?”
子有些慌张。
“别这么说,别这么许愿似的。”丈夫小声说。
孩子拉着母亲的手默默地走,专心地望着湖面上的船。‘“爸爸带你划船去,走!”父亲拉过孩子的手。
孩子有些犹豫,把手缩回来,望望妈妈。湖面上那些划船的人真让人羡慕。
“走,咱们划船去,妈妈也去!”母亲说。
在船上,孩子一直不说话。船桨有时打起水花,孩子忍不住笑起来,尖声叫,但很快又静下来,象个大人似的,心事重重地看着船边
漾的湖水。
“你着她。”母亲悄声说。
“嘘——”父亲说。“哎,那个愁眉苦脸的,看咱们的船快不快。”
孩子故意不看他们,装听不见。划船原来是这么没意思。这样,明天就得上幼儿园去了。
“行了,你瞧她这脾气吧。”
“嘘——”
整个上午,孩子再没有真正笑过。父母俩想尽办法让她高兴起来。孩子却想回家了。
“咱们吃点饭吧,回家去没有饭吃呀?”父亲对孩子说。
在饭馆里等饭的时候,父亲给孩子讲了个故事:“从前我认识一个小个子的人,很矮,只有筷子这么高…”
孩子笑起来:“真的?那他用什么吃饭呢?”
“别笑,还没人敢笑话他。别看他个子矮。这个人很了不起,从来不把高个子的人放在眼里,很多事别人干不了,可他能干。”
“他能干什么?”
“嗯…很多;譬如说,他研究出了一种药,这种药矮个子的人吃了就能长高。”
“那他干吗不给自己吃一点?”
“嗯…可是他已经老了。别人吃了这种药都长高了,可是他自己却不会再长高了。所以没人敢笑话他矮,大伙都特别尊敬他。”
“这个人从小就上幼儿园。”母亲
嘴说。
丈夫差点没跳起来,狠狠瞪了
子一眼。
孩子又低下头。过了一会,她又喊着要回家了,一个人先跑到饭馆外边去。‘“我跟你说了,上幼儿园是小事!”丈夫冲
子喊,跑出去追孩子。
女的呆呆地坐在饭馆里,想哭又哭不出来。服务员把饭菜端来了。她问多少钱,服务员说
过钱了。等服务员走开,她也走出饭馆。
她看见丈夫和孩子在草坪那边的长椅上,孩子正扯破了嗓子哭。她赶紧跑过去。
“看,妈妈来了,”父亲说“妈妈给你道歉来了。”
“妈妈,”孩子哭着说“我不去幼儿园。”
母亲抱着孩子“欧欧,不哭,不哭,”不知再说什么好。
“妈妈骗了你,妈妈要给你说对不起。”丈夫给
子使眼色。
孩子用脚劲使踢爸爸:“你甭说!不用你说!你走!你滚一边去!”
母亲还是说不出话来,光
眼泪。
“他还说,”孩子哭着对妈妈说“还说我就是大脑袋,就是、长得、难看,他还说。”
“那怕什么?那没关系,”母亲抹掉眼泪,尽量让声音平缓、柔和。“大脑袋怕什么?矮个子也没关系,你能在其它地方比别人强,比别人更有用。”
“不!不!”孩子喊起来“我不是!我不是!爸爸、才、是哪!”她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一个人哭着往前走去。
丈夫拍拍
子的背:“这会你别再哭,有一个就够了。”
“我知道。我没有。”
两个人跟在孩子后面追上去。
到家以后,孩子又把自己关在厕所里。
女的在厨房里洗菜、切菜。男的淘米。男的隔一会到阳台上去一回,从窗户
往厕所里看看。
“干什么呢?”母亲问。‘“靠墙站着,把鞋给
了。”
母亲去敲厕所的门:“快开门,妈妈要上厕所。”没有回答。
“把鞋穿上,要不该着凉了。”
过了一会,父亲又到阳台上去,回来说:“把袜子也
了。”
“她这脾气可怎么办?”
“我看倒好。她得有点脾气。得让她有点脾气。”
子靠在丈夫怀里,觉得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得让她把鞋穿上,要不该着凉了。”
“不会。放心,不会。”丈夫说“得让她保持住这种硬劲儿。”
没办法。无论将来她遇见什么,她不能太软了,得有股硬劲儿。
天渐渐黑了。夫
俩站在厨房通向阳台的门旁,听着孩子的动静。
过了很久,厕所的门轻轻响了一下。
孩子站在厨房门前的过道里,看见爸爸搂着妈妈,外面是万家灯火;还有深蓝色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
一九八五年
n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