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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心自己的画展
 10

 简生没有回广州去关心自己的画展,他去找淮。

 一连在淮的旧居所门前等了几,都不见人影。朋友给他电话,催促他赶紧回来,说是画展的事情很繁杂,有些事情他必须参与和帮忙。简生在电话这边点头称是,一边将一张留言条进门,上面写着——

 淮:

 此番到广州来办画展,顺道过来看看你,却得知你生病。我在你门口等候了几,不见你回来。我很担心你。

 若你看到这留言条,请不要再出远门,我很快会再回来。

 我的电话号码写在背面。

 简生

 他又回到广州。画展还在举办,他和合作伙伴坚持要顺便和沿海一带的美术圈内人士来一通交流,应酬和推广展览的事情特别多。

 简生越来越厌恶这场展览的功利和商业化质,他很是不愿意参加那些互相吹捧,官僚质十足的应酬,可是又碍于别人的脸面不得不去。他心不在焉,只想快些结束,去看望淮。

 其间辛和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面,她声音温和,问他,画展一切顺利?

 简生回答,还好,只是商业质太浓,完全是借机拉拢关系。

 她说,这也难免。你何时回来?

 简生犹豫了。他镇定地答复,我遇见了父亲。我打算在这边和他相处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去。

 辛和吃惊地说,你遇见你父亲?那…你们好好过一段日子吧。不用担心,卡桑和我都还很好。

 好的,我会尽快回来。再见。

 简生挂下电话的时候心中陡然心酸起来。他知道自己对她撒谎。

 隔了近半个月,画展结束,简生就忙不迭地回来找淮。

 他敲门,却因为心中莫名忐忑不安,叩门声竟然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他继续敲门。闭上眼睛,记忆却迅速返回了很多年之前。

 ——很多年以前,玉兰花的洁白花瓣开放的夜晚,亲眼在家门口目睹母亲和陌生男人暧昧拥抱和亲吻的少年,愤然离去,徘徊在淮的楼下。抬头看见淮的窗户依然亮着灯。头脑中关于一些不堪的回忆使得他心情极端烦躁并且感觉羞。他正是这样冲动之间跑上楼去找淮。

 敲门声响起。里面一个诧异而小心翼翼的声音,问,是谁?

 少年喉咙哽咽着莫名的干涩,他回答,是我。简生。

 简生喉咙哽咽着莫名的干涩,他回答,是我。简生。

 门被打开了,开门的却是一个老妇人。他只觉得陡然间‮大巨‬的失望快要使自己支撑不住。他说,对不起,我找错了。

 他转身刚走几步,听见屋内另一个声音响起——等一下,你找谁?

 他蓦然回头,赫然看见淮站在门口。四目汇的短暂瞬间,两个人竟然都静默无言。末了,她站在那里自言自语一般絮语着——你回来了,简生。

 淮站在那里看到他,语气平静,却暗含伤感。她顿了顿,说,简生,这是我的母亲。

 简生点头,恭敬地向伯母问好。

 母亲,这是简生。我过去的…一个学生。

 《大地之灯》关心自己的画展(2)

 他走进屋,看见房间内多年没有改变。家具都很陈旧,那张洁白的窄小的单人,依旧在卧室出一角。

 淮穿着白色棉布的宽松衣衫,趿着拖鞋,头发依然还是高高地挽起来,出颀长的脖颈。皮肤似乎长年没有阳光照一般,显得黯淡而苍白。额头和眼角上出现皱纹,看上去心酸,却透着时光的和美。更加的瘦。脸部蜕变出清癯的轮廓。

 淮给他端茶,拿出些水果。简生坐在稔而窄小的客厅的沙发上,环顾着房间。淮温和的声音依旧没有变,她笑着说,这房间很旧了,看着寒碜。简生无声地‮头摇‬。

 他甚至再次闻到了淮的辛香,以及自己少年的白衬衫被洗净曝晒后留下的浓烈的阳光之味。淮的母亲似乎非常客气地要回避,她提着菜篮说,我出去买菜,你们慢慢谈。

 你在这里呆多久?简生?

 还没有打算。

 你的画展我都听说了,可惜,我没有去看。

 淮,我听说你生病。

 是。

 什么病?严重吗?

 淮没有说话,她带着客气而温和的笑容坐在对面沙发上望着他。

 你和少年时还是那么像,简生。时间过得真快…

 简生打断她,告诉我,淮,你得了什么病?

 沉默了半晌,淮才断断续续说,母亲专程来照顾我,其实我倒觉得不必。几年前经常腿脚剧烈刺痛,又像是被什么给死死捆住一样,麻痹,失去知觉。全身莫名其妙乏力。我以为只是劳累所致,没有去检查过什么。去年视力开始急剧下降,而且偶尔出现复视。我去医院检查眼科,没有查出任何结果。一个医生询问我有没有其他症状,我对他说起了腿脚的疼痛和全身乏力。他于是建议我去神经科仔细检查。检查之后,我得到的诊断是,多发硬化症。

 我以前都未曾听说过这种病症。医生对我说,这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疾病,一般都是慢或间歇,症状最初都非常普通或者轻微,和一般肌劳损症状相似,我当初也是这么认为,因此毫不在意。可是它却又可以造成重大功能丧失,症状也会越来越复杂,具备多发。他们解释说病的源在于生理电荷问题,我听不太懂。

 可笑的是…你应当知道我喜欢的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我依稀记得,过去我常常在这屋里给你放她的协奏曲。我曾惋惜地叹到她的早逝,觉得一个正当年华的天才大提琴手怎可以就这样被莫名其妙的病‮磨折‬致死。而我后来阅读资料时,才发现自己和她患这同一种病。

 我结婚之后不久就开始发病。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现在我尚能勉强工作,不用拖累父母。可是他们年岁已高,我却不能尽孝,心中真是愧疚。

 简生听完,一言不发。

 末了,他说,淮,你想得太悲观了。我不愿看到你这样。

 请让我陪你共度余生,淮。

 她略带惊异地抬头,模糊的视力中,简生少年时刚刚蜕变出刚硬线条的脸还在眼前。她说,我不需要你这样,简生。你有你的家庭,而你必须对你自己的周遭负责。不要任

 简生没有理会,他问,你母亲是来照料你么。

 对。

 你不该让这样一个老人来挑这样的担子。让我来照顾你,淮。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在我母亲去世前后的日子里,你曾经怎样耐心而善意地陪伴我。我唯一的不甘是我竟然发现离开你之后我再也不能去爱,而我终其一生去否定这个事实的努力都失败了。现在我只想回到你身边来。

 淮,你知道长久以来我对你的感情。而你也需要我。难道不是吗。

 《大地之灯》你们都能原谅我

 11

 深夜她头疼腿疼,难以入睡,伴随阵阵痉挛,却躺在上咬着牙独自忍受。淮的母亲睡不踏实,听见她轻微的呻和辗转反侧的声响便会醒,然后起身来,揪心而无奈地用温水热敷,‮摩按‬,双手握着她的腿轻轻活动。

 母亲颓丧地一边拧着巾一边念念有词,她说,淮,原来那个学生就是你跟我说起过的简生啊。我看他也是个诚恳的人,他若有心照顾你,也算是苍天有眼。我跟你父亲都老了,怕是有什么事情,自个儿‮子身‬骨都不灵活,也照顾不好你。我看得出他对你的感情。过去我还一直数落你,叫你不该跟他走那么近,现在看来,事情都过去了,他还回来看你,也算是有情有义。他愿意照顾你,你也就不要与他生分,我这个做母亲的,心中也能放得下。好歹,能照顾多少就多少,能多久就多久吧…淮啊,谁让咱们命薄…

 母亲上了年纪之后总是把什么事情都兀自越说越悲凉,淮难受地忍不住说,妈,您什么都别说了,是我不孝。她转过脸去向着墙,眼泪无动于衷地滑落下来。

 她们在卧室弄出声响,客厅里睡在沙发上的简生便醒了。他起身走过去,从出一道灯光的虚掩的门看到淮的母亲佝偻着的背影。淮疼到忍无可忍而发出的一声呻不时地隐隐传来。

 简生轻轻敲门,然后推开门走进去。他蹲‮身下‬子来对老人说,母亲,您歇息一会儿,我来照顾淮吧。

 老人看了他一眼,默默站起来,坐到一边。

 钟声响了,声音在寂静昏暗的空间内回。凌晨两点。

 淮服下了巴氯芬和丹曲林钠药片,说,我没事,很快就会好的。你们都去睡觉。

 简生却不走,坐在边守候。他们在晦暗的灯光下相对无言。良久之后,淮嗫嚅着对他说起,简生,我曾经读到一个喜欢的作家的文字,她写,我说人生啊,如果尝过一回痛快淋漓的风景,写过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足够了。

 淮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淡。简生知道她的锐痛。他在淮的榻边坐下,托起她的小腿,用温水热敷,拿‮摩按‬。女人的小腿总是极致感的部位,纤如藕,滑如玉。他的手如此‮实真‬地碰触到梦境中思念的女子,觉得心中反而疑惑和敬畏起来。

 淮,你视力已经不佳,不要再看书,这样会威胁你健康。他说。

 在生活的刀刃上没有畏惧的人,最终能够获得这样的安宁与淡然。如同以劳累和坚忍为宿命的牛,身上有艰辛的鞭痕,拖着一柄恩善的铁犁,一步一苦行。一生中默默咽了诸多或喜或悲的往事,个中暗自体味世间百态,从不显。饮苦不举眉,尝无扬笑。连言语都是枉然与多余。只是偶然泛起对旧人陈事的不舍,便可以独自静静地反刍时光的记忆,品出迟来的泪。

 过了一会儿,淮的母亲把简生叫到外面去,然后关上了卧室的门。

 站在门外,她对简生说,淮曾经跟我数次提到过你。现在我们也终于算相识。她现在需要人照顾,我只想恳求你能够帮她一把。

 简生回答,我会的。淮有恩于我,我怎可弃之不顾。请您放心。

 老人说,简生,我是在将她托付于你。毕竟光不饶人,她父亲几年前病逝,而我也已经年老。我们抚养她成人,目睹淮一生都因太过善良而遭受伤害。淮的婚姻不幸,你读大学离开之后,她结婚不到两年,就开始发病。被那男子嫌弃,于是离婚。到现在为止,她还是孤身一人。她从来没有对我们父母提过个中遗憾,可是我们毕竟知道她的心事。她多年来一直至为挂念你。

 我是知道世间人情薄如纸,却未曾料到她一生心地善良,却只有这样凄凉的末路。你有心待她,我万分感激。

 老人回到卧室。简生伫立在原地。心下旷然。犹如静听夜风低,岁月无声。他知道自己最后终于获得重新审视他与淮之间的感情本质的机会。而思念亦最终释然。

 辛和给简生打电话的时候,是他留在淮的身边一个月之后。在电话里,辛和说,简生,你在那边可好?

 一切尚可。

 辛和又说,我没有想到你竟然碰到了你父亲。真是好事。你们住在哪儿呢?和父亲相处得好吗?

 简生回答,还好…辛和见简生言语如此简短,便善解人意地说,简生,我知道你也许不能够接受父亲现在突然出现,但是我们做儿女的,还是要原谅长辈。你不要有太多伤心。你们住在父亲家吗?你若是舍不得父亲,可以把他接到北京来。可是简生,我太想念你。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简生听见她说话,心中一阵酸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辛和又说,简生,你哪怕只是回来一趟便好,自从画展开始,你已经离开了近半年。我至为挂念你。卡桑也盼你快些回来。

 简生只觉得心中一阵焦灼。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淮,转过脸去悄声说,好的,我会马上回来的。

 淮看着他的身影,知道他的为难。简生,你尽管回去,不要管我。这里还有我的母亲。我也还能上班。

 他望着她,内心有无限焦灼与煎熬。他说,淮,我一直希望你们都能原谅我。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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