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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遥远的往事
 草田芳子见到那个人,我的确是见过的。

 虽然事隔多年,但是当我要回忆那件事的时候,我却还能够使我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还是我刚进大学求学时的事,我读的那间大学,是著名的学府,学生来自各地,也有着设备十分完善的宿舍。和我同一间寝室之中,有一个性情十分沉默的人,他的名字叫方天。

 方天是一个病夫型的人,他的皮肤苍白而略带青色,他的面容,也不能给人丝毫的好感,所以,他十分孤独,而我也时时看到他仰着头,望着天空,往往可以一望三四小时,而不感到疲倦。

 在他呆呆地望着天空之际,他口中总哼着一种十分怪异的小调,有几次,我问他那是什么地方的民谣,他告诉我,那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的小调。

 而不受他人的方天,在我们这间寝室中住下来。主要的原因,是我们这一间房间中,另外两个同学是体育健将,头脑不十分发达,而方天的功课,却全校第一。我们莫不震惊于他的聪明。

 我们那时读的是数学(后来我自问没有这方面的天才,转系了),方天对于最难解的难题,都像是我们解一次方程式那样简单,所以,他几乎成了两个体育健将的业余导师。

 上半学期,没有什么可以记述的地方,下半学期才开始不到三天,那天,正是酷热的下午,只有我一个人正在寝室中,一位体育健将突然面青白地跑了进来。他手中还握着网球拍。

 他一进来,便着气,问我道:“我…刚才和方天在打网球。”

 我拨着扇子,道:“这又值得什么大惊小敝的?”

 那位仁兄叹了一口气,道:“方天跌了一,跌破了膝头,他出来的血,唉…他的血…”他讲到这里,双眼怒凸,样子十分可怖。

 我吃了一惊,道:“他跌得很重么?你为什么不通知校医?”

 我一面说,一面从上蹦了起来,向外面冲去。不等我来到网球场,我便看到方天向前,走了过来,我看到他膝头扎着一条手巾,连忙了上去,道:“你跌伤了么?要不要我陪你到校医那里去?”

 方天突然一呆,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道:“是林伟说的。”林伟就是刚才气急败坏跑进来的那个人的名字。方天的神情,更是十分紧张,握住了我的手臂,他的手是冰冷的,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道:“没有什么,他说你跌了一。”

 方天的举动十分奇怪,他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林伟倒是一个好人,只不过他太不幸了。”我怔了一怔,道:“不幸?那是什么意思?”

 方天又摇了一‮头摇‬,没有再讲下去。

 我们是一面说,一面向宿舍走去的,到了我们的寝室门口,我一伸手,推开了房门。唉,推开了房门之后,那一刹间的情景,实在是我毕生难忘的。只见林伟坐在他自己的边上。

 他面向着我们,正拚命地在拿着他的剃刀,在割他自己的脖子!

 浓稠的鲜血如同浆一样地向外涌着,已将他的脸的下部,和他的右手,全部染成了那种难看的红色,但是他却仍然不断地割着。而他面上,又带着奇诡之极的神情。

 林伟是在‮杀自‬!这简直是绝不可能的事。他是一个典型的乐天派,相信天塌下来,也有长人顶着的那种人。这种类型的人,如果会‮杀自‬,全世界所有的人,早就死光了。

 然而,林伟的确是在‮杀自‬,不要说那时我还年轻,就是在以后的岁月之中,我也从来未曾见过任何一个人,这样努力地切割着自己的喉咙的。

 我不知呆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像是梦魇似地,想叫,而叫不出来,待我叫出来之际,我的第一句是:“林伟,你干什么?”

 人在紧急的时候,是会讲出蠢话来的,我那时的这句话便是其例。林伟并没有回答我,我向他边扑去,夺过了那柄剃刀,他的‮子身‬,向后仰了下去,我用尽我所知的急救法抢救着。

 方天站在我的背后,我听得他道:“他…他是个好人!”

 那是我第二次听到他讲这句话了。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和不可解,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谁也不会去深究这样一句无意义的话的。

 我大声叫道:“来人啊!来人啊!”不到三分钟,整个宿舍都哄动了,舍监的面色此霉浆还难看,以后的种种,我印象已很模糊了,只记得我和方天两人,接受了‮察警‬局的盘问,林伟‮杀自‬获救。

 学校中对于林伟‮杀自‬一事,不知生出了多少离奇古怪的传说。

 有的说宿舍中有鬼,有的说林伟暗恋某女生不遂,所以才‮杀自‬的,足足喧腾了半年以上,方始慢慢地静了下来。林伟伤愈之后,也没有再来上学,就此失去联络。

 半年之后,是放寒假的时候了,绝大部份的同学,都回家去了,宿舍中冷清清地,我已经决定不回家,而方天看来也没有回家的意思,我们每天在校园中溜着冰。那一天,我们仍和往常一样地溜着冰,我们绕着冰场,转着圈子。

 突然间,前面的方天,‮子身‬向旁一侧,接着“拍”地一声响,由于他‮子身‬突然的一侧,他右足冰鞋的刀子断成了两截,而且,断下的一截,飞了起来,恰好打在他的‮腿大‬之上。

 这一来,方天自然倒在冰上了。我连忙滑了过去,只见方天的右手,按在他‮腿大‬的伤口之上,在他的指之间,有血涌出,在冰上,也有着血迹,这本来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滑冰受伤,是冰场之上最普通的小事而已。

 但是我却呆住了!

 自方天指间涌出的血,以及落在冰上的血,全是蓝色的!颜色是那样地殷蓝,竟像是倾泻了一瓶蓝墨水一样!

 我立即想起半年之前的事来。

 半年之前,林伟从网球场中,气急败坏地奔回宿舍来,便曾向我叫道:“他的血…他的血…”当时,他话并未曾讲完,我也一直不明白林伟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我却明白了!

 当时,林伟一定是看到自方天‮体身‬之内,所出来的鲜血,竟是那么殷蓝的颜色,所以才大吃一惊,跑回宿舍来的。

 而当他见到了我,想要告诉我他所见到的事实之际,又觉得实在太荒谬了,所以才未曾讲下去。而如今,我也看到了那奇异的事实!

 我呆了一呆,失声道:“方天,你的血…”方天抬头向我望来,我突然觉得一阵目眩,‮子身‬一侧,竟也跌倒在冰上!我一直以为那时突然其来的一阵目眩,是因为阳光照在冰上反光的结果。

 当我再站起来之际,方天已不在冰场上了,远处有一个人,向外走去,好像是方天,我叫了几声,却未见那人转过头来。

 我再低头去看冰上的血迹,想断定刚才是不是自己的眼花。然而冰面上却什么痕迹也没有,既没有红色的血迹,也没有蓝色的血迹,我自然没有兴致再继续滑冰,下了冰鞋,搭在肩上,回到宿舍去。

 一进宿舍,才发现方天的铺,显然经过匆忙的翻动,而他的随身行李…一直是放在他头的一只小铁箱,也已经不见了。我在沿坐了下来,将刚才的所见,又想了一遍。

 我觉得自己不会眼花,然而,人竟有蓝色的血,这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么?

 我想了一会,不免又想起林伟来。林伟忽然‮杀自‬…当时,我一想到了“‮杀自‬”两个字,心中突然起了一阵奇妙之极的感觉。

 忽然之间,我感到‮杀自‬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在那瞬间,我心中感到‮杀自‬是和女朋友谈情一样,轻松之极,不妨一试再试的事!

 我抬头望着窗槛,心中立即想到,在那里上吊,一定可以死去。我低下头来,望着地上的冰鞋,冰鞋上的刀子,闪着寒芒,我又突然想到,这冰刀是不是也可以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我事后回忆起来,当时我的情形,完全像是受着催眠,所产生的思想,不是我自己的思想!

 我当然绝不会想到‮杀自‬的。然而,当我想到溜冰鞋底上的冰刀,可以结束自己的性命之际,我却俯身将冰鞋拾了起来,将冰刀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脑门,我甚至不假思索,心中起了一种十分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感觉,将冰刀的刀尖,用力向自己的脑门砸了下去!

 这一下,如果砸中的话,我那时一定已经没命了,但是,也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听得有人叫道:“卫斯理,你在干什么?”

 叫我的是女子的声音,而且就在门外的走廊之中。

 我立即震了一震,一震之后,我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在一个短时间内,我竟不知道我自己高举溜冰鞋,以冰刀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脑门是干什么的!

 当然,我立即就明白了那是准备干什么的,我是想要‮杀自‬!我遍体生寒,也就在这时,三个穿着花花绿绿棉袄的女孩冲了进来,叫道:“卫斯理,教我们去滑冰!”我实在十分感激她们,因为是她们救了我的性命。

 但是我却从来也未曾和他们说起过,因为这是一件说也说不明白的事。

 我跟着她们,又来到溜冰场上,直到中午,才又回到宿舍中。

 我独自静静地想着,我知道了林伟忽然会起意‮杀自‬的原因,他是不由自主的,像刚才我想‮杀自‬的情形一样!

 但是为什么,我和林伟两人在见到方天血之后,都会起了那么强烈地结束自己生命的意图,而且还付诸实现!

 我不敢再在宿舍中耽下去,当天就搬到城里一位亲戚的家中,直到开学才再回来。

 我未曾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过,而从那天之后,我也未曾见过方天,方天没有再来上课,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以后,我也渐渐将这件事淡忘了,因为我觉得一切可能全是巧合,那天我忽然想到会‮杀自‬,大约是受了阳光强烈的影响,以致心理上起了不正常的反应,而我也断定自己已看到的蓝色血,多半是眼花。方天的不再出现,我也归诸巧合。

 如果不是草田芳子对我讲起她忽然自那山坡上滑下来的原因,我早已将那件事,完全忘记了!

 但如今,我却又将这整件事,都记了起来。在我一个人,独自回藤夫人的旅店途中,着飞扬的大雪,我又将往事的每一个细节,都详细地想了一遍。

 我希望今晚我对草田芳子的嘱咐,全是废话,更希望草田芳子在听了我的话,向旅馆借些轻松的唱片,听了之后便立即睡去。我希望我的设想的一切,全是杞人忧天。

 我低着头,继续向前走着,在我将要到达藤夫人的旅店之际,突然听得远处“呜呜”的警车,划破了静寂的寒夜。

 我的心狂跳起来,心中不由自主地叫道:“不!不!不是芳子,不是她出了事!”我立即转过身,向前狂奔而出!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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