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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
 我曾是黑水团佣兵,那些冷血杀人魔王中的一员。二十四年在维玉森林的那场夜袭中,我和五十人一个接一个地摸入巨斧悬崖上蛮人的营地。锋利的刀子从蛮人后脖子捅进去的时候,那些围火而坐的北方人尚且没有发觉,甚至还在抱怨着森林里的气和炎热。我们烧掉了他们的粮草,回来了十二人。

 二十六年我们袭击了蛮人回瀚州的船队,那次我们中了埋伏,但仍然将被蛮族人掠劫走的王族财宝夺了回来。他们原准备将它们运回悖都展示,然后把其中的黄金熔铸成草原汗王的金椅子。

 二十七年我们靠两百长矛死守风声峡三十天。等到风铁骑的援军到来时,我们剩下六十人,但峡谷还在手里,而蛮人至少在周围倒下了一千人骑。

 黑水团冷酷无情,纵然面对死亡也绝不后退,这为它赢得了宁州第一勇士团的名声。

 我还可以告诉你过去的许多辉煌战绩,但这没用,生活正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溜走,从我们抓住剑柄满是老茧的手中溜走,从我们掩埋兄弟糊满鲜血的手中溜走,从我们数着为数不多银毫的手中溜走。

 蛮羽大战整整打了六年,武弓二十四年到三十年,蛮人最终退走了,可是羽人也未见赢了这场战争。

 月亮山麓东侧基本全毁了,村庄烧成白地,城池化为瓦砾,羽人引以为傲的森林成了兵的老巢,世界一团混乱,是的,失败是双方面的——而对我们来说,这也不算件坏事,如果这个世界依旧青春洋溢,奇妙万分,那我们才不适应它呢。

 仗打完了,佣兵团就被遣散了,豁出性命挣到的钱只能维持一小阵,后来我听到消息,原黑水团几位伙伴加入了茶钥城一家规模较小的佣兵营,为来往客商做路护,他们的团长与我在战争中也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我也加入了进去。

 那时候蛮人败退的军队回不了瀚州,许多北方人散入勾弋山的森林当起了强盗,路面上不太平。佣兵营的生意起先还能维持,团长向慕览也有心重建黑水团的威名。只是好景不长,没半年先是青都羽太子造反,搞得人心惶惶,随后又突然爆发了瘟疫,来势凶恶,转眼在勾弋山东麓蔓延开来。道路阻隔,行人断绝,生活一下变得艰难起来。

 据说瘟疫是可恶的蛮子留下的。他们大军中先有人得了病,于是把病死的人扔进水源地里,将病毒四散传播开来。据说当年厌火城的围城战,他们还将病死者绑在投石器上投入城内。蛮子,或者蛮人,无论过去有多么可恶,这一恶行都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仇恨,人人见而杀之。

 那时节,瘟疫最重的地方是南药东部一带,沿勾弋山麓维玉林一线特别严重。我们所在的茶钥还好,但也传闻有人从南药过来后突然就咳嗽发烧,转眼带倒了周围一群人,只是谣言纷纷,谁也没亲眼见过。

 茶钥城人心惶惶,起初只要听说有人自东北边来,守城兵便拦住了不让进城,最后凡是外乡人就都不让进城。我们先是开始恨蛮人,然后就开始恨外乡人。过了没几天,原本滞留在城里的外乡人,只要无人做保,常会被人打死扔在街头。

 道路很快彻底断绝了。茶钥虽然是宁州登天道上来回的要冲,我们也是这附近最出名的勇士团,却也照样接不到活干。

 向慕览要考虑营里数十弟兄吃饭的问题,债主又三天两头上门,不由愁眉不展。

 向慕览行伍出身,早先在风铁骑的部队中担当骑兵军官,虽然为人凶恶死板,不招人喜欢,对待手下人却是极公正,大家对他很服气。他左手手腕齐而断,装了只铁钩子。我们跟了他很久,也不知道那只手是怎么断的。他脾气不好,自然也没人敢问他。

 那一天向慕览带了几名弟兄上酒馆喝两杯消愁,没想到却喝出笔雪中送炭的生意来。

 我们在酒馆里碰到一个文士,看上去落魄潦倒,却从包里掏出了大锭的金子,要我们护送他和一位女子去冠云堡。冠云堡,远在宁州北部,这一路下来价钱可不菲,而这主顾似乎毫不在意佣金的事。

 “这条路可不平静,”向慕览说,面无表情地喝了口酒“你们多少人,多少车仗行李?”

 “没有行李马匹,就我们二人。”文士说,指了指角落里坐着的一名女子。

 我至今还记得在酒馆里初次见到那女子的情形。她身形柔弱,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长凳上,对身遭的一切仿佛全不放在心上,模样就如同白瓷做成的娃娃般让人心生怜惜。她的衣裙水一般长长地拖在光滑冰冷的木地板上,虽然破了,那料子却是难得一见的质地,从间的衣服皱褶处垂挂下一件凤鸟形玉佩,看上去贵重非凡。

 向慕览的眼睛一向如老鹰般锐利,我猜想他也注意到了。

 “我们前往冠云堡投奔亲戚,不巧途中碰到了瘟疫,仆从都逃散了,可路还得走。听说你们是这儿最好的路护…”那文士把包裹一抖,只见金光耀眼,里头竟然滚出一堆金子珠宝来。

 他骄傲地点了点头,指着这堆宝物说:“条件只有三个:不要问我们是谁,不要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不要问我们去找谁。只要送我们到目的地,这些金子珠宝,就全都是你们的。”

 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金子,还有镶嵌大粒宝石的首饰、明珠、祖母绿,不由倒了一口凉气。这些东西怕是够买下茶钥城一整条街道了。要重建黑水团,这就是机会了。

 向慕览的手却稳稳的,将一满杯酒端到嘴边一口喝掉。

 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地说:“如果这样,我们不能接这活儿。”

 那文士先是惊愕,然后是生气,连胡子都竖起来了。大概没有人会如此倨傲地面对这堆财宝。看他的模样,似乎想要破口骂出声来,又拼命忍住了,一卷包袱,带了那姑娘就想离开。

 向慕览还是蹲在凳子上,他的剑却哐啷一声跳了起来,在了桌面上,尾端忽忽颤动。我们旁边站着的几名佣兵也没闲着,一面墙似的堵在了门口。

 文士的眼珠子几乎从眶里掉了出来,向后一蹦,跳到了桌子后面,指着向慕览,胡子抖,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憋出一句:“怎么,光天化…你要抢劫吗?”

 向慕览抹了抹下巴,说:“你不隐瞒我们任何情况,我就带你去北边——这是为了对我的手下负责,我们不能担当自己担不起的风险。况且,这也为了对你们负责。”他转头看了看那位立在一旁的女子——她对身边的刀光剑影毫不在意,仿佛此刻身在千里之外。向慕览的脸上历来都没有任何表情,此刻却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赞许那女子的胆

 他又转头对那文士说:“你真要出门,我也不拦你,但你们是外乡人,包裹又沉重,在这座城里只怕不能活着走到两条街外。”

 那文士看上去无半点行路经验,只道是有钱什么事都能办成,此刻被向慕览一言点醒,看着我们让出的大门,哪里还敢走出去。他脸色晴不定,想了半天,最后只得无奈地垂下头去。

 他俯在向慕览耳边嘀嘀咕咕,良久方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向慕览面色越来越黑,就如铁板一般。

 最后向慕览拍了拍袖子,站了起来,面如铁板,不带表情地走到桌子上摊开的包袱面前,伸手拣起一枚小小金羽铢,揣入带。

 那文士如遇大赦,喜笑颜开。

 我们知道,这就算收了主顾的定金了。按道上规矩,这笔生意我们佣兵团就算接下来了,此后不论如何险恶,豁出多少性命,也要完成。信誉就是佣兵的性命,丢了信誉,佣兵营就可以解散了。

 向慕览低声吩咐副手颜途说:“收拾东西,人不要多,叫上几个懂事干练的,今晚就启程。”

 颜途也低声问:“走哪条路?”

 “穿维玉森林,然后老鸹山。”

 颜途脸色一变,仿佛没听清楚般追问:“走凄凉道?那可是贴着疫区边上过。”

 “去准备吧!”向慕览寒着脸挥了挥铁钩。他的话出口就是命令,不会重复,也不容任何人反对。

 颜途弯点头,带我们匆匆回营备了马和干粮,还有其他路上需要的物资,然后回酒馆接了向慕览和两名主顾。颜途带上了柳吉、罗耷和罗鸿兄弟俩,再加上我。我们五人都是原先黑水团的兄弟,十年血战里一刀一换来生死之。颜途选了我们,看中的就是老兄弟忠实可靠。除了一人一匹坐骑,颜途还另外备了两匹驮马,我们等到天擦黑就出发了。

 时近入冬,晚上朔云蔽月,寒风已起,我们一行人都罩上跑长途用的羊大斗篷,文士和那少女也不例外,戴上大兜帽后,低着头跟在队伍里,根本看不出谁是谁来。

 风从兜帽的边缘窜入脖颈,马背轻柔地起伏,仿佛慢动作奔跑,手上摸着黄铜的剑柄,同伴的身影在身边起起落落。我们才不管要去干什么,只要目标清晰,团结有力,我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这一切就足够让人‮悦愉‬的了。生活在我们四周突然变得坚实起来。

 城门口的老李见到我们的行伍有些惊讶:“老向,这大半夜的又要出镖啊?”

 向慕览含糊回答了一句,打马冲出城门,我们紧随在后,一道烟出了城门,摸黑走了有半刻钟,猛然听到一声响箭,从背后城门楼里笔直飞上天空。大家伙儿脸色一变,知道这是茶钥城封城的信号。

 向慕览也不说话,低头黑脸,在马鞍上扶着剑柄,往前直奔。我们跑了二十多里地,再回头已经看不到茶钥的灯火,看马儿已经大汗淋漓,支撑不住了,不得不停下来歇歇马。

 路边正好有个饮马水井,我低头摇水井轱辘,一抬头看见井边的歪脖子树上贴了张什么纸头,黑糊糊的也看不清楚,刚打开火褶子想照个亮,向慕览从旁边一步跨过来,把我刚点起来的火绒捏灭了。

 他站在树前,一翻手腕,长剑出鞘,霍霍有声,在树上划了几道,那张纸哧的一声掉落下来,被向慕览一把接住,折了几折,收入怀里。

 我提着水桶站到一边,不敢多话,饮完马继续赶路。只是大伙儿心里头都藏着一团谜,越跑越是烦闷,只觉得周天的黑暗浓稠得像糨糊一样,绕得人行动缓慢,连思维都迷糊起来。

 到了天明,大家停下来打尖吃早点。颜途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上前递水壶给向慕览的空当,问:“封城的号箭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冲着这俩红货来的?”

 向慕览沉默了一会儿,说:“都是自己兄弟,我不能隐瞒你们。大伙儿自己来看吧。”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纸给大家看,原来是张布告。太阳还没出来,但东方天际的亮光已经足够我们看清上面的字了:

 缉拿反犯一人,有执来报者,赏三千金铢,帛万匹,报其下落者减半,知情不报者同罪。

 青都羽银武弓王翼

 武德四十四年月十一

 赏格的上面还用墨笔画了张小小脸儿,不是我们护送的那姑娘却是谁?

 颜途沉起来“向头儿,你打算…”

 “我打算送他们去冠云堡。”向慕览面无表情地说。

 颜途苦笑了一声,拿着水壶的手抖了抖“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十二年前,就是这女孩的父亲在莽浮林将我左手砍断,”向慕览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时刻铭记在心,今天就是报答的时候了。”

 六年前我们刚刚在羽人的军营里聚首时,只是一群头小子,那时候向慕览已经是风铁骑手下颇有声望的铁手游击将军了。而更早之前,他有些什么故事,我们还真不知道。

 空气里仿佛有融化的雪片,凉丝丝的。树在越来越亮的天幕上投下碎碎的暗影,仿佛鬼魅的头发。

 向慕览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大了点,他们显然听到了,文士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雪白,‮子身‬又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勉强笑着,说:“向团长,这个玩笑开大了吧?你可是拿了我金子的。”而女孩子在我们的目光里垂下头去,但我看得清楚,她眼睛里一丝害怕的神情都没有。

 向慕览的左手既然是被女孩的父亲砍断,就该送她去官府,何必还要冒着危险送她去冠云堡呢?而他拿了定金,那就算有天大的恩怨,也不能损害我们的信誉。我们心里起疑,一个个转头看向那女孩。

 我对她充满了好奇。这是个奇怪的女孩,她缺乏十四岁少女应该有的那些东西——恐惧,羞涩,或者别的少女该有的情感,代之的是另一样东西,只是我现在还看不出那是什么。

 向慕览摇了摇手上的布告,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竟然浮出一抹难看的笑来“三千金铢,哈哈,没多少人值这个价码。我年轻的时候被悬赏了二百铢——别这么看我,颜途,没有人生来就是军官。”

 他的话像一柄薄刀劈开我们转来转去的心思。我们着实吃惊不小,想象不到眼中这位将法理和信誉视为生命的团长曾是个强盗。

 他挥了挥手,左手那柄铁钩凶猛地划过空气。

 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山林人。羽人不是应该生活在森林里的吗?至少在那些蛮人占据了它之前。没错,那时候在森林里的事情也不多,我年轻的时候带了帮兄弟在莽浮之林里打家劫舍,做着没本生意,晚上就睡在林中营地里,占着路,围剿的官兵找不到我们。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那一次我们做了笔好买卖,不但抢了几车美酒,还带走车上好几名女人,连夜逃到山里的营地,喝酒胡闹,玩了整宿。

 等到早上醒来,只觉得自己头疼裂,营地四周更是人喊马嘶,狗叫个不停。我吃了一惊,想跳起来,却发现四肢动弹不得,原来早被捆了个结实,扔在地上。

 我想开口喊人帮忙,进来的却是两名盔甲闪亮的皇家士兵。我被推到一片林间空地上,看到自己那些灰衣服的兄弟也都被捆着扔在那儿。

 后来我才知道,青都羽王围猎至此,听说强盗猖獗,令随扈诸军参与剿灭。二王子翼在天年方弱冠,主动请缨,设下了这个小小陷阱,果然将我们一举擒获——他送上美酒,又让那几个女一路留下记号,将御林军引到我们的营地。

 我被押到羽王面前,那时候心里还想,这辈子也算看见过皇家的风采,活得值了。武弓王胡子雪白,修剪得格外整齐,穿着金红格子相间的大袍,盾牌边上滚着金子涡旋,当真是好大的气势。

 安放羽王的神木椅的那块大石头,原本是我召集手下弟兄议事时坐的地方,别的土匪都没权力坐——但那时候我可没敢计较这一点。哈哈。

 羽王看着我们被押上来,转头问身后:“你们说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二王子翼在天神情高傲,他很漂亮,面色白皙,绿色披风下角绣着仙茏草盘曲的藤蔓,光看面容的话,他就像一朵花儿,但站在那儿又如同一柄出鞘的剑,让人害怕。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只皱了皱眉,就道:“全都处死。”

 但让我们这些目无法度的匪徒低下头去的,并不是二王子那柄锋利无匹的剑。二王子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外表盔甲都不出众,但眼神透亮温和,仿佛一阵风吹到人心底,他站在那儿,比二王子偏后半步,身材也不比二王子高多少,但气势人。

 他说:“父亲,杀了这些草寇能保得一时平安,但过不了半年,新的强盗又会来占据这些空了的营盘。只有百姓安居乐业,人人有田舍耕住,有暖衣食,才不会有人再当强盗。”

 羽王看上去很喜欢他的话,但还是威严地说:“国有法度才能立,若不杀这些人,怎么能维持法理尊严呢?”

 “父亲,如果您信得过我,就交给我来处置。”那少年说。那时候他真是年轻啊。

 他父亲哈哈大笑,说:“好,这里就交给你了。”说罢即上马而去,二王子也跟在他后面,临行还回头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我跪在地上,也看不出他那一眼里的含义。

 “就这样,”向慕览抚着自己左手剩下的钩子,慢慢道“这少年喝令将我和另一名匪首的左手砍断,以惩首恶,余众各鞭五十,发放路费,责令回乡劳务。今后若再抓到,只凭鞭痕就可严惩。”他干笑了一声“我逃得一命,虽然少了只手,多了个沉甸甸的铁钩,却对这少年人心怀感激。如果我还在当强盗,即便不被他们抓到,也没别的出路,一辈子都得混在这深山老林里,死了连个收骨头的人都没有。”

 他又说:“过了四年,莽浮山大战,风铁骑的骑兵被蛮军围困在莽浮林中,粮草断绝,是我占着路,从小路将他们带了出来,凭功封为游击副将。退伍后又用退伍金买了田地宅子,娶生子,如今衣食富足无忧,这一切都拜太子所赐啊。”

 我们悚然动容,说:“那年轻人,就是现在谋反的青都太子?”

 向慕览缓缓摇了‮头摇‬“羽太子谋反,我是不相信的。仓佝在客栈里说他是太子的人,我就决心接这笔单子了。”

 颜途望着地下不说话,踌躇片刻,道:“这笔单子价钱倒是丰厚,救得了急,但被捅破就是灭门之罪,太危险了。”

 向慕览说:“这事情干系太大,太子虽然于我有恩,和你们却没有关系。所以,你们如果要退出,我不怪你们。但我已经接了定金,即便剩我一个人,也会将她送到地头。”

 颜途叹了口气,望望四下里兄弟们的脸,又叹了口气,问:“这女子和太子什么关系?”

 青都太子造反被诛,是上个月的事情。那女孩原来正是太子的女儿玉函郡主,被几名奴仆护卫着逃了出来。那名文士本是东宫心腹,名叫仓佝,图护送郡主逃往瀚州避祸,不料到了灭云关却被堵了回来,四面追捕甚急,于是又想转到冠云堡去。

 凛北王羽成容为一方藩镇,势力颇大,与羽太子素有交往,曾有指腹为婚的玩笑。仓佝既是太子心腹,也知道一些过往,此刻病急投医,指望羽成容还能念婚约旧情,于是一路带郡主向东而行,不料路上突遇疫病爆发,奴仆逃散,只剩得他与郡主二人困在茶钥,这才有碰到向慕览一事。

 “凛北王?”颜途听说后,不由嘿嘿地笑了出声“谁不知道他儿子是个永远飞不起来的畸翅人。”

 “羽成容。”向慕览慢慢地说,腮帮子两边鼓起两团铁块来。他将赏格一收,闷声道:“现在别说是废翼,就算是个两脚齐断的瘫子,又能怎么样?唉,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羽成容这个人,嘿…”颜途直起来“也好,我只希望这个羽成容出得起钱。”

 向慕览和颜途的谈论声虽然轻,但是夜晚寂静,只言片语还是飘得很远。我相信总有几句飘到了那姑娘…郡主的耳朵里。

 她听而不闻。

 她一看就没什么骑马的经验,跑了这大半天下来,估计‮腿大‬都磨破了。可她能忍,咬着牙一声苦也不叫。

 世里这些贵人就会比平常苍头百姓活得还要艰难。

 她的亲人朋友全都死了吧,仓佝是个忠仆还是个待价而沽的市侩呢?她此刻只能嫁给一个废翼才能活命,这算是她期待的呢,还是不期待的?有谁去问过她吗?

 柳吉是我们中被分派专门保护她的,向慕览命令他一步也不许离开那姑娘。

 阿吉是个闷口葫芦,一入黑水团就与我呆在一起。他始终与我是最好的兄弟,我们甚至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也不爱说话,没事的时候就沉默地站着发呆,如同一尊石像。我总担心他站得久了头发上会长出草来。

 此刻他就按着剑站在那女孩背后,而女孩也在发呆,她就那么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先前让她下马就下,让她喝水就喝,仿佛我们谈论的话我们做的一切全都与她无关。可她长得真漂亮。她和阿吉站在一起,就如同一组映衬在发白天幕中的剪影。

 我看着她那瓷瓶儿一样的侧脸,很想上去和她说几句话,安慰话儿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但毕竟又不敢。她再落魄也是个贵族,住在年木围绕的城堡上,高高地俯瞰其下忙碌的众生。

 而我们是鲁的山林人、平民和双手沾满血的佣兵。

 我被钉在地上,阿吉微微朝我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我知道,在阿吉的眼里,我也是一尊石像吧。

 向慕览挥了挥手,将大小罗和我们都招过去,他蹲‮身下‬,用铁钩在地上画了张图给我们看。

 “我决心走凄凉道,”他说“不是常走的那条,而是更偏北的那条歧路,我仔细思量,只有贴着疫区走,才能躲过关卡和游哨。”

 “路难走不是问题,但要特别小心巡逻队。”颜途指出。

 “既然封城了,大概还是走漏了消息。巡逻队肯定都出了。”向头儿说。

 我想到那几名逃散的奴仆,不由得点了点头。

 “我没告诉他们要去冠云堡。”仓佝匆忙辩白。

 “这种事情用不着你告诉。”向慕览口气如铁,那家伙只能低下头去。

 “如果是茶钥的巡逻队,嘿嘿,都是老人了,总不至于…”颜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

 “老颜。”

 “唔?”

 “你不能指望这个,”向慕览冲他摇了‮头摇‬“我们晚上走,天亮就藏起来,能溜过去。”听他口气就和上小酒馆喝一杯酒一样轻松,但在大家上马后,他左手的铁钩在马鞍上不自觉地轻扣,不断发出嗒嗒的声响,他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

 我们选择的路线紧贴南药边境,但如今谁也不知道瘟疫的传播范围多大,是不是已经出了南药地界。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冒险一试了。

 又上路的时候,仓佝凑上前去,对向慕览嘀嘀咕咕地说了好几句什么,我听到“大赏、官爵”之类,猜想他是要加强一些筹码吧。

 向慕览挥了挥铁钩,好像拂去耳边的一只马蝇。他按住马鞍,突然问:“太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吗?”

 仓佝听见这个问题,瘦弱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情来,又好像是愤怒,又好像是羞愧。他甩了甩袖子,道:“正统血脉自然就这一支。”

 向慕览点了点头,铁打一样的脸上也不出什么感情。风正从北面呼啸吹来,将大家的斗篷吹开,冰冷地灌入怀里,就仿佛劈面泼入一桶冰水。

 阿吉催马往前走了几步,用他宽厚的‮子身‬挡在那女孩身前。对我们这些行路多的人来说,这天气还可以忍受,但过两天厉风起来时,就连我们也难捱马背上的时光。

 他们从黑暗中扑来,一个跟着一个,无穷无尽。

 挥劈,砍杀,将长剑劈到他们狼一样的长脸上,我们也像狼一样嚎叫。漉漉的东西溅到脸上,海水一样咸。到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我们在血里游泳,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敌人晶晶亮的目光浮在海面上。一名骑在‮大巨‬黑马上的骑士朝我猛冲过来,我大声嚎叫,奋力砍出手里的剑,喀嚓一声响,它断在敌人的骨头里。更多的黑影手持长剑涌了上来…

 我从梦中醒来,放开抓得紧紧的剑柄,背上已经被汗浸了。帐篷外面静悄悄的,今天没有蛮人摸哨,也没有夜袭。我们很‮全安‬。

 我拉开一条,探了个头出去,期望看到那些被我杀掉的人的目光,他们通常透过冻得邦邦硬的星星望下来,平和,遥远,宁静。看不到这些目光我就睡不着。

 冰冷的风灌到脖子上,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额头上,像是又光又滑的铁豆子。

 我侧转头去,遇到隔壁帐篷底下阿吉探过来的目光。他也没睡着,递过来一个理解的笑。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同的。

 道路偏僻,逐渐向北延伸,已逐渐靠近疫区边缘,一路上一队商旅或行人都没遇到,但大家还是忐忑不安。

 这两天我们夜行晓宿。以往我们总会在路过的村庄里打尖、补充食物和水,但如今向慕览总是让我们趁夜半静悄悄地穿过村子。那些村子也是古怪,整村整村的寂然无声,连声狗叫都没有。

 颜途说,多半是老百姓害怕瘟疫蔓延,带着少得可怜的家当和牲畜跑走了。

 到了白天,我们就睡在野外,将营地藏在树木和草丛下,轮番放哨,绝不与任何活物接触。

 向慕览照例不和我们坐在一起,他要么去查查哨,要么坐下来磨剑,他要是走过来,我们就都不敢谈话了,双方都很尴尬。反正他有做不完的事,而仓佝带着郡主,更是坐得离我们远远的,极怕我们这些鲁汉子冒犯了他的金枝玉叶。

 柳吉有一管笛子,闲了的时候本来爱吹一吹,但此刻担心被人发现,只能收起笛子,围着点起的一堆小火听大家闲聊吹牛。

 “没点出息。”罗鸿训斥着弟弟,自己则抱着双膝慢地说“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有了钱,就做个小本生意呗。”

 罗鸿一入冬就有些忧郁。他的独苗儿子胎里带来的病,天气一冷就会加重。他继续说:“其实这钱不拿到手里,我就不踏实,也许路上碰到巡逻队呢,也许凛北王不在家,也许主顾不给钱跑单了…”

 “你拨这么多算盘,怎么不担心生意赔本呢?”颜途笑嘻嘻地往火里扔了抱枯草,火苗窜了起来,但还是很微弱。我们围在一边烤火多半是种心理需求。佣兵们烧这种火技巧高超,挖出的烟道又斜又长,几乎看不到烟柱。

 罗鸿严肃地说:“这次拿到的钱不少,可以多赔上几年…”

 “这才叫没出息呢。你们就爱筹划来筹划去,有钱还怕花不出去?”罗耷不屑地看着大家“要我说啊,半年内全都花完,大家还聚在一起当佣兵,岂不快活。”

 “颜头儿,那你呢?不如把小翠赎出来吧,找个展翅,和她一起飞,总不能老去天香院,那还得排队…”

 虽然同样是首领,颜途和向慕览就完全不同,他待人亲切,喜欢说笑,弟兄们都和他亲近得很,也可以随便开玩笑。

 颜途哈哈一笑,脸上的皱纹全皱了起来“你们这班孙子,懂个,天香院的不是比较软吗?”

 他摸着自己的膝盖,突然间变严肃了一点“我已经老啦,就算还想接着干,腿也不行了。不瞒你们说,我现在想的就是平安回家,喝上一壶老婆烫的好酒。钱不钱的,根本就无所谓。”

 我看着他的皱纹,竟然也有点伤感。他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像他这么老的佣兵确实很少见了。他更应该晒晒太阳,抱抱孙子,有闲钱的时候上天香院睡上一觉。

 “来真的啊,那我也筹划筹划。我也不花钱啦…”罗耷看看大家,突然也一本正经起来。我们很少见他如此表态,不由肃然起敬。

 他说:“…拿了酬金,我先找个地方赌上三天三夜,赢了钱就去做大生意…”

 我们哈哈大笑,他哥哥将他轻轻一脚,踢了个股墩儿。

 筹划?是啊,其实谁能不做点筹划呢?赌博也是筹划,做小本生意也是筹划。

 至于我,我想拿到钱,在海边买条小船。也许我会当个渔民,身上充斥鱼腥味和汗臭,我会学会下钩子和补渔网,我会把长剑换成短刀,用它来破开鱼的肚子,最好是盲鳝鱼,盲鳝没有眼睛。

 我愿下半辈子再也不动手上这把长剑了。这就是我的筹划。那样我就不用夜夜醒来,等天上的星星了,从而睡个好觉。

 突然有人问:“柳吉,你怎么打算?”

 “啊,”柳吉憨憨地从火堆旁抬起头来,慌乱地说“我…我没什么打算。”

 大家起哄说:“面色红红的,在想女人吧,有了钱就娶个媳妇呗,别学颜头儿那没出息的样…”

 “我没想…”

 一只脚伸出踏灭了原本就微弱的火堆。我们抬头就看到向慕览像铁面具般的脸“还胡闹,都给我睡觉去。”他伸出指头朝我点了点“你,换哨去。”

 第三天行到夜中,前面拐入一个小岔口便是七眼泉客栈。老板我们认识,是个可靠人家,向慕览决定提早在此打尖。想到终于能享用到热水和酒,睡上热炕头,我们都很开心,大家催马向前,已看到客栈那尖尖的屋顶。

 马蹄声响应该已经传了过去,却不见老板胖三出来客。我们斜眼瞥见路边躺了两条死狗,其中一条黑狗头上一撮白,我知道那是胖三的猎犬,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声。难道胖三也带着伙计跑路了?

 四下里静无声息。想着那个胖乎乎总藏有好酒的掌柜,我们有点沮丧,心想今儿是没人款待了。

 风四下里转,辨认不出方向。踏上客栈前的小路的时候,天空仿佛紧了一紧,一些小白点从暗黑的空中飘落了下来。一片白点晃悠悠地正落在我的手套上,我看着它在那儿融化成水。

 柳吉呼出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下雪了。”

 今年的雪,来得可真有点早啊。

 颜途行在前头,突然一拉马缰,道:“有人。”

 客栈前的空地上确实有一群身着黑环甲的人,他们围着一堆火或坐或卧,几匹马被上了绊绳,散放一边。

 风正弯弯曲曲地从我们背后吹来,所以,该死的,我们都没有闻到烟味。

 客栈的门板和栅栏都已不翼而飞了,看情形是被劈开当柴火用了。有人躺在火堆边的地上哀号,听起来快要死了。那些人也不理他,自顾自蹲在地上烤着什么野物。

 我们见到扔在边上的旗帜徽记,是绿底子上一张银色的弓,心里一凉——这些兵是青都来的羽王的兵,千躲万躲,我们终究撞上了巡逻队。

 他们盔甲不整,旗号杂乱,但是人数众多,那个受伤垂死的人倒在地上,身着客栈伙计的服装,虽然还在呻,却无人理会。

 我们相互使了个眼色。这些兵巡逻的同时也没闲着,在空村里随意搜罗财物,偶尔碰到了几个留下来的农民,下手也定不容情。

 此刻要转身已经太迟,向慕览示意我们都不要下马。

 我们一边悄眼看周遭情况,一边向客栈慢慢走去。我反手悄悄把剑簧松开,熟悉的剑把滑入手中,其他弟兄如此照做。我们掩饰得很好,唯有斗篷下微微一动,只是马背上的背影显得稍微僵硬。

 马儿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但又如同在大步疾奔,转眼走到拴马道尽头。

 看到我们一行人慢慢走近,他们才抬起头看。

 为首的一名尉官将油腻腻的手在衣摆上一擦,慢条斯理地笑了笑:“你们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到这里来?不知道在死人么?”

 颜途赔笑道:“我们是行镖的,了路,想过来讨碗水喝。”

 边上一名搂着长矛盘腿而坐的士兵破口骂了起来:“快滚快滚,当老子是开店的吗?没水!”那名士兵头戴着一顶尖刺盔,皮革甲上缀着圆铜钉,看着是名什长的样子。

 他态度暴,我们心中却一起喊了声“侥幸”勒马就要后退。但那名看着面目和善的尉官却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道:“且慢。”

 他这一声不大,却如一道雷落到我们心上。马儿僵在了原地。斗篷不安地抖动。

 那军官从火堆里抓了着火的木柴,探到我们面前歪着头打量,文士和那女孩都埋下头,躲在我们身后,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向慕览驱马踏前了半步,他身形高大,往前一走,就把那尉官的视野挡住了大半。

 那名尉官嘿嘿一笑,抬头望着向慕览,喝道:“大半夜的,行的什么镖?全给我抓起来。”

 身边那些黑环甲士兵应了一声,着长就围了上来,我们心中大惊,全都将手摸到间,却见向慕览一翻斗篷兜帽,沉声道:“崔虮子,别来无恙啊。”

 那名尉官明显一愣,挥手止住手下,举起火把来凑到向慕览鼻子前看了又看,突然哈哈大笑:“这不是向游击吗?”

 向慕览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崔虮子也不计较向慕览的冷淡,自顾自贴上一张笑脸“自从莽浮林一别,有好多年了吧?一向听说你在老风子那边发财,可后来却被踢出军营,听说是手软了,杀不动人了。至于吗,老向,就为了个女人…”

 “崔虮子,你比十二年前还要啰唆了,”向慕览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想到,你居然能混进御林黑翼军,高升了呀。”

 崔虮子哈哈大笑,说:“托福托福。”提起左手在头盔边上轻磕,竟然发出当当的金铁撞击之声。火光下,我们看得清楚,崔虮子的左臂前端黑黝黝地闪着寒光,竟然也是一枚铁钩。

 大伙儿不由把目光转向向慕览左手的铁钩,发现它们的形制大小如出一辙。

 我们想到他先前讲过的莽浮林故事,心中都是一紧,仿佛脚下裂开一道火山。这名御林军官竟然是向慕览过去的匪副,这次相遇,也不知是福是祸。

 雪花从天上飘落,越来越绵密的样子,开始积蓄在我们的肩膀上。

 崔虮子嘿嘿一笑,继续用铁钩轻敲自己的头盔。他说:“老向,你前二十年抢富人,后二十年替富人卖命,这世界不是颠倒过来了么?我过去是个强盗,如今当个黑翼校尉玩玩,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向将军这急匆匆的是要上哪儿啊?”

 “杉右,”向慕览沉着道“汤子绪大人有一封急信,要送到他儿子处。”汤子绪家业颇大,在茶钥是数一数二的豪门,一个儿子在屯兵堡为驻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崔虮子哦了一声,沉片刻,又嘿嘿一笑“向头儿的事嘛,好说好说,兄弟们,撤开口子。”

 拿着长猬集而上的士兵听他号令,呼啦啦地向外散开。

 我们大大地松了口气,将手从间移开,刚想要纵马离开,崔虮子却突然一扬手,将火把往我们马群中一扔,柴火上的火舌被风得呼呼作响,火星飞,正中郡主坐骑的鼻子,那马骤然受惊,跳了起来,女孩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清脆的女声刺破夜空。

 周围不论是我们还是那些兵丁全都吃了一惊,一起朝她看去。石子落入了水中,羊羔落入了狼群。那名什长手快,一把捞住马缰,将郡主的马拖住。

 崔虮子哈哈大笑“好啊,向头儿,我崔虮子的一场富贵,就着落在你身上了。”

 眼见事态紧急,向慕览突然跳下马去,抱拳道:“崔大人,借一步说话。”

 “我为什么要借这一步给你,给我个理由。”崔虮子乜斜着眼道。

 他手下士兵已经将我们紧紧围住,长尖明晃晃地对着我们的脸。我们在马上团团而转,用剑磕开尖,对他们怒目而视。虽不打算束手就擒,可我们心里都明白,光在客栈前就有二十名士兵,人数是我们的四倍,要想冲杀出去并不那么容易。

 向慕览哼了一声“我救过你。”

 崔虮子笑嘻嘻地说:“谁说不是呢?可这不够。”他左手钩子摆了摆,那些兵跃跃试,要冲上前。

 我位置正好在向头儿身边,突然看见这个永远没有表情的人边闪过一丝淡淡波纹,可以算是微笑。我暗自想,他了解自己过去的副手,知道要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打动他。

 果然,向慕览道:“我也知道将这女孩子送往官府,转眼就有三千金铢落袋,崔虮子,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带她向北边走呢?”

 崔虮子目光闪烁,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摸着下巴问:“是啊,为什么呢?”

 向慕览倏地将带上的剑出。

 崔虮子脸色一变,却见向慕览将长剑在地上,空手上前两步道:“崔大人借一步说话。”

 尉官呵呵大笑,上前亲热地拉住向慕览的胳膊,向一边走了两步,大声道:“好啊,借一步就借一步。”又俯低‮子身‬轻声问“怎么,你还有更好的买主?”

 向慕览微微一笑,说:“这个自然。”

 “哦?”尉官扬起眉毛,一副询问的神情望向他“如果我放了你,怎么分账?”

 “郡主归我,赏金归羽王!”向慕览斩钉截铁地道。

 崔虮子一愣,向慕览抢前一步穿到他身侧,左手铁钩重重地敲在他想要拔剑的右手上,崔虮子痛得手一缩,向慕览右手一圈一转,已经勒上了他的脖子。尉官还想要挣扎,向慕览左手腕上那只冰冷的铁钩在了他的咽喉上,钩尖入半分,一细股血登时了出来。

 向慕览当年在风铁骑手下就是有名的铁手将军,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动作依然是快如闪电。那些兵丁还没看清他的动作,首领已经被制。

 向慕览横拖着崔虮子向自己的马走去,经过自己在地上的长剑时,轻轻巧巧地一脚,剑飞上天空,落下来时候正好掉入他的右手。

 他继续勒住崔虮子的脖子,环顾四周,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宛如一块坚冰,既不紧张,也不愤怒“让他们全都闪开了。”

 郡主想要趁机从什长手中夺回马缰,那名什长兀自不舍得放手。我看见怒气从女孩的眉毛底下升起。她和向慕览一样,并不永远都是冰冷的石像。

 她唰地一鞭在马股上,愤怒的马儿跳入半空,几乎将那什长拖倒。那个鬼祟的家伙只得慌忙放手,狼狈地滚到一旁。

 向慕览大步跨向坐骑,却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脚,他低头看到火边躺着的那名垂死的伙计,正一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肚子,另一手揪住他的脚,有气无力地说:“求…你,救命。”

 这个伙计我们不是很,只记得一脸的雀斑。落下来的雪已经半盖住他的‮子身‬,也把他肚子上的可怕伤口遮盖住了,此刻他的眼睛透出了强烈的活下去的望。

 向慕览眉心皱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四周那些兵丁敌视的目光和慌乱晃动的兵刃,犹豫了一下。

 他拖着崔虮子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向这边叫道:“颜途,看看他的伤势。”

 颜途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跳下马来,快速检查了一下那名伙计,说:“不行了。”他朝向慕览望来,点了点头,出一把短匕首,下手飞快,横拉开了那伙计的咽喉,转身又跳上马去,动作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正是佣兵典范。

 崔虮子在向慕览的手中一边挣扎,一边大笑“向慕览,我过去佩服你杀人不眨眼,好汉一条,可现在你婆婆妈妈的,我还怕你什么?”

 向慕览勒住他的右手紧了一紧,警告道:“别废话。”

 尉官兀自嘴硬:“我为什么不能说话?十二年前,我们都是匪,你说啥就是啥;现在我是堂堂驾前御林军黑翼校尉,你挟持军官,纵跑反犯,向慕览,你果然是匪不改啊…”向慕览冷哼,不再搭理他,像持盾牌一样推着他向我们靠过来。

 围着我们的兵丁们都有些惑和不知所措,他们一步步地后退,哄哄地闪开个缺口。颜途拖着向慕览的黑马掉转马头,向慕览刚想将抓到的尉官扔上马鞍,突然路旁草丛一动,仿佛是风把蒿草的那些白冠吹动了。

 颜途大叫一声“小心”黑暗中一箭出,正中向慕览的肩膀。

 那崔虮子口中说个不停,却仿佛一直在等这一时刻,他‮劲使‬一挣,翻过马背向外滚去,口中狂喝:“杀了他们!”

 向慕览左手横转,铁钩撕开了崔虮子半边肩膀,鲜血随着断了的甲带四散涌,但终究还是让他滚入到黑暗中。

 向慕览还想追赶,更多的长箭却嗖嗖飞来。崔虮子已经隐入黑暗,只听到他的声音还在扯在空中:“姓向的,我会抓住你们的。到时候,老子当着你的面,先xx后xx,然后提着她的头去领赏…”

 我们没有发现埋伏在客栈外的弓箭手,骤然吃了大亏,此刻不但要提防箭飞来,还要对付眼前那些长矛兵,登时势如燎眉。

 羽人矛,长有十尺,矛柄用槿树干制成,平滑重,矛尖又细又尖,仿佛蛇牙一样闪闪发亮。我们自己对它也熟悉异常,二十七年,我们就是用这样的长矛让蛮族骑兵吃了大亏。此刻二十羽人矛正如刺猬一样聚集,并排要将我们围在中间。

 事出紧急,也只有六年来的战阵经验救得了我们。只听当啷啷一声响,我们几个人在同一时刻拔出剑来,站好了位置。向慕览也顾不上拔肩膀上的箭,咬牙跳上马背。柳吉一马当先,罗氏兄弟殿后,我们将郡主和仓佝夹在中间,齐声大喝了一声,并肩朝外猛冲。

 几支细长的长矛在脸前一晃,长剑斜劈,断了的杆飞在半空中,坐马铁蹄闪亮,两条前腿向前踢,如同一排狠狠地撞在黑色长堤上,我自己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眼前骤然一空,已经冲了出去。这时候哪敢向后看,只是猛踢马肚子。背后的马蹄声跟了上来,水一样响亮。

 风卷飞雪中,罗氏兄弟伏在马鞍上,朝后放起连珠箭来。芦苇丛中传出惨叫,飞出来的箭略稀了一些,我们策马狂奔,听到后面叫骂声渐渐变小消失,一声嘹亮的号角却骤然响起。那是羽人警示敌情的号声,急促嘹亮,撕开夜空远远传开。

 黎明前是最黑的一刻,我们没跑多远,一头撞进了这片浓黑之中,几乎连马鼻子也看不见了。我拉紧缰绳,放缓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竟然只有郡主跟了上来。她的兜帽被风吹落,坐在马鞍上,‮子身‬微微颤抖。我见她一张小脸跑得通红,紧咬着牙齿,又害怕又痛苦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她说:“别担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我…我们一定会护送你到冠云堡的。”

 她抬起脸来看了我一眼,那双眸子黑白分明“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她直望着我的眼睛说,然后把头别了开去。

 那就像平静的绸缎上突然隆起的一条皱褶、一道裂。我悚然而惊,但那是她和我说的惟一一句话,此后她就不说了。

 蹄声又逐渐响亮,这次是伙计们跟了上来。颜途下巴上糊满了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朝我嚷道:“妈的,停在这儿干啥?”错马而过的时候,照我和郡主的马股上各了一鞭子。

 我们直跑出了二十里地,直到再也看不见路,担心马在黑天里摔进坑里,这才停下来查点损失。颜途下巴上的血不是他的,但部中了一箭,幸喜没有大碍。

 问题是,向慕览不见了。

 罗鸿一边用白布给颜途包扎伤口一边说:“我好像看见他的马中了两箭,怕是跟不上来,落在后面了。”

 我们等了又等,草丛里传来的每一声响动都让我们既紧张又期待,既希望那是向慕览回来了,又担心被官兵追上。但那只是一只窜过的黄鼠狼,或是一只迷路的沙鸥,向慕览则始终没能跟上来。

 仓佝一手扶鞍,另一手拖着郡主的马缰,声音颤抖地说:“不能管他了,我们得自己走。”

 这家伙颤抖的话音能传染恐惧,我在夜飞雪里望向一个个弟兄们。漆黑的夜里,只看得见他们白石子一样的脸。

 罗耷一抹头,大声喝骂出来:“去你娘的,我们怎么能扔下自己人?”

 其他人却像石头一样沉默着。

 “喂,你们怎么说?说话呀。”罗耷拉着马团团转。

 末了颜途说:“不会只有一队巡逻兵,警号已经发出,我们停留在此确实危险。”

 “难道扔下头儿不管?”罗耷求助似的转头看着边上“哥,你说呢?”

 罗鸿“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却不开口。

 “这么暗的天到哪儿找他?”颜途说“可要等到天亮,我们就会有更大的麻烦。”他话音里带着不多见的焦躁,大伙儿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颜途可不是个怕死的人,怕死的佣兵活不长久。

 我们都不怕死,但我们每个人都会恐惧。

 过去的生活让我们学会怎么去掩盖这层恐惧,有些人用他的忧郁,比如罗鸿;有些人用大声的笑,比如罗耷;有些人用沉默,比如柳吉;还有些人用冰冷的盔甲包裹自己,比如…郡主。

 我们中间,还有谁是这样的呢,还有哪些外面表现只是伪装呢?

 我的伙伴们在团团转,他们着急,恐惧,但是拿不定主意。这是任何行动的最大忌讳。我很想说,我们一定要把这姑娘送到冠云堡,但那一句话我就是说不出来。我是个拙于言行的人,向来只是听命行事。向慕览不见了,这让我六神无主。没有了向慕览,我们怎么可能把女孩送到地方呢?

 罗耷还在焦躁地兜着他的马“难道要为了这妞儿,丢了我们头儿?”

 “老二,你冷静点。”罗鸿劝道。

 阿吉一声不吭,突然扭转头,催马向夜中跑回去。他这人木讷寡言,平里话不多,却是个倔脾气。

 罗耷愤怒地叫道:“你去哪?”

 “等我半个时辰。”阿吉喑哑的声音从夜里传出,一瞬间之后就掉落在草丛里,听不见了。

 罗耷犹豫片刻,似乎想跟上去,但稍一犹豫,就丢掉了阿吉的背影。我稍稍侧头,看了看那女孩羽一样光洁明亮的脸。她无动于衷地低垂着头。

 我对柳吉的单独行动有点生气,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拨马而去,却不给我任何提示或讯息。他不需要我。是的,在离开之前,阿吉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似乎是觉得我帮不上他的忙。我把这怒火强转向了自己,也许,我确实帮不上忙。

 我们等啊等啊,等到天色逐渐明亮,慢慢看清黄的枯草上着的白雪,看清了对面人脸上的焦躁神情,罗耷牵着他的马来回转着圈,几乎将地上的草踏成一圈平地。

 我绝望地想,阿吉再也回不来了。

 “我早说了,他一个人不行。天要亮了,”仓佝连连催促“快走,快走。”

 看我们都不肯继续前进的模样,他就破口骂了起来,从颜途开始,一路点名骂下来,骂的都是青都官话,我们听不太懂,罗耷却不耐烦起来,用长剑指着他吼道:“你他妈那张嘴里再一句废话,老子就切了你的狗头拿去喂乌鸦!”他剑上的血甩到了仓佝脸上,仓佝脸色铁青,虽然气得浑身颤抖,却果然住嘴不再吭声。

 清晨的时候,雪停了一会儿。我们看见白色的几乎没有热量的太阳慢慢地在空中移动,罗鸿突然轻轻地吹了声口哨,示意我们注意地平线上一道隐约移动的黑线。

 “巡逻队。”他轻声说“样子有几百人。”

 我们身周的矮灌木很高,正好能遮蔽住马和人,但被远处的巡逻队发现只是早晚的事。

 颜途点了点头,轻声说:“没法等了,我们走吧。”

 “等一等。”一直不说不动的郡主却突然开口了。我们一愣神的时候,就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单薄而绵密。一转眼间,两个骑者的影子踏着晨光向我们跑来。柳吉不但把向慕览带了回来,还找回了他的马。

 上前去的人当中,就数罗耷的嗓门最大,他猛烈地捶着柳吉的膛,似乎是愧疚自己没跟上去。阿吉朝我转过头来的时候,我没有报以往常的会心一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恨他。

 突围的时候,向慕览的腿弯被一刺穿了,跑出几里地后体力不支,滚下马去,在草丛里伏了半天,直到天大亮后才被柳吉找到。

 阿吉牵着向慕览的马,向慕览侧躺在马鞍上,用斗篷裹着腿,小心地不让血滴到地面或是枯草上,所幸伤势不重,向慕览体格健壮,支撑得住。

 颜途替他处理伤口,脸色赧然,有点内疚的模样。向慕览倒是坦然,对大家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听颜途的,不要回头救人。”

 不能为了一个人把更多的人搭上,这是佣兵的守则。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若是换了个人掉队,向慕览可能会抿着铁线般的嘴,冷冷地道一声“走”讨论的机会都不留给大伙。他为人死板,冷酷无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还是愿意为他卖命。

 佣兵还有其他的守则,非常多,每违反一条都是罪过,但无论哪一条守则都紧紧地围绕一个核心:完成主顾的使命。信誉如铁,信誉就是我们的性命。这就是黑水誓约。它已经融入我们的血脉。

 血止住了,只是伤口周围有点发黑,向慕览皱着眉头,将重心在伤腿上试了试“还能骑马。”他叹了口气“妈的,你们说,我老了么?”

 “当然没有。向头儿怎么会老呢?”颜途打了个哈哈。

 “如果不是老了,我那一下怎么会让崔虮子跑掉。”向慕览问,语气里带上了点怒气。

 颜途耸了耸肩膀,不知道他是对谁生气。

 我们不敢接口。向慕览一贯是我们眼中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天塌下来也不会弯一弯眉毛,哪知道也会出这样的萧瑟之意呢。崔虮子说他心变软了,杀不了人了,是真的吗?可是不够冷血,佣兵又怎么能活下去呢?

 颜途摆了摆下巴,指着远处那条散兵线,问:“朝东朝南的路都被封住了。向头儿,现在该怎么办?”

 向慕览将头垂到膛上,似乎极疲惫的样子,沉默良久才说:“不能走凄凉道了,我们得直接穿过南药,从莽浮林出去,只有这样才能摆官兵。”

 颜途的脸色变白了“南药…可是,有瘟疫…怎么办?”

 罗耷也嚷道:“碰到官兵我们还知道怎么对付,大不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这瘟疫来去无踪,即便想对付,也使不上劲啊。”

 向慕览抬起头来,浅白色的眸子盯着大伙儿看“那么还有别的路吗?”他看到谁,谁就低下头去。

 向慕览摆了摆头“请郡主上马。”

 马背上一动不动的郡主突然再次开了口“那就别送我走了。”

 “什么?”大家谁也没听清。

 “别管我了,你们自己走吧。”

 “郡主…”仓佝震惊和惶急之情滥于言表。

 向慕览看看她,平静地说:“我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还债,还自己的债!”女孩彻底爆发了,她挑衅似的转过头来看其他人,鞭子在她手里被捏得变了形“而你们,你们是为了钱,为了女人,为了你们佣兵团的名誉。”

 她那小小的鼻翼变得通红,呼吸急促“有谁是为了我?有谁是为了我冒死向前的呢?你们有吗,有吗?”她的话好像阵阵鼓声落入我们被霜冻坏了的膛里。

 “没有,没有,没有!”她喊叫道,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话和着泪水一起落了下来“别在这里充好人了。我希望你们全都死掉,死掉!”

 仓佝上去拉她,却被她一鞭子到了脸上“滚!滚开!”

 “请郡主上马。”向慕览又喝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怒气和不可违抗的威严。

 他一个人率先向前走去,我们只看见那孤独的脊背在苍黄的大地上投下一道影子,斜斜地指向北方。

 “跟上来。”他喝道,依然不带一丝感情。

 越过八盘岭,漫山看去都是荆棘密布的红剌树和雪松,颜色深黛,长军阵一样密密地挤立在一起,树梢尖漂浮着一层层灰色的雾气。这说明我们已经离开了维玉森林,开始进入莽浮林了。

 莽浮森林地形错综复杂,地势破碎,外来人极容易在此迷路,也只有在这里当过山贼的向慕览对道路极,我们自然都听他的。

 从开始动身起,向慕览就一路催促,赶着我们前行。我们走的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狩猎小径和干溪谷,路有时和蛇一样的歧路绕,有时埋没在荒草灌木里,走上一两里地才又复现。

 虽然道路如此偏僻荒凉,走起来又艰难,向慕览却不准我们休息,他说:“那边可是有一个人,对这儿的路和我一样,谁知道他们能不能追上来。只有快马加鞭,尽量多赶点路,才可能甩开他。”

 “这边有瘟疫,他还真能追进来不成。”颜途回头说话,一不小心被一横在路中间的树枝在脸上,几乎把他挂下马来,气得他破口大骂。

 “十二年前,他一定会追过来,但现在就难说了,人总是会变的。”向慕览说,左右看了看,低头钻入被一丛矮栗树完全挡住的小路里。

 这些麻般的小路有时也会穿过些田舍空地,虽然早听说疫情严重,我们却从来没想到过会是如此情形,简直是触目惊心。田野间空旷无人,屋舍倒塌,稻田里成片透了的粮食倒伏在地里腐烂,却静悄悄的看不见农夫劳作,也没有牲畜的动静。

 就连向慕览也承认,一个变沉寂了的莽浮林与过去大不相同。我们被林间的静默所感染,渐寡言。

 为了防瘴毒,我们嘴里含了药草,以白布蒙面,连马口也罩住,柳吉稍通明月祝福术,这时也为大家祈念。每清晨起来,颜途就会神情吝啬地洒一点酒在柳吉手上,我们眼看着一道微微白光在他掌心泛动起来。他以这只手依次摸我们的额头祈福,淡淡的酒香透入鼻子,倒是让人精神一振。不过面对沉寂的山林和呼啸的风,这酒的淡香就显得微不足道毫无用处。

 仓佝更是轻蔑地拒绝了柳吉的术法祈福:“你那是江湖术士的下等伎俩,别用奴才的手碰着了我们。喂,要摸,就摸我们的马吧。”

 我们听到他的话都是愤愤不平,但柳吉情好,只是摇‮头摇‬,然后低首退开。

 某一天开始,我们在路边发现了新挖的坟墓。起初每遇到了还会觉得不舒服,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看到坟墓,总比看到活人好。”颜途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这一的路程更加艰难,厉风夹杂着冻雨面而来,道路上除了烂泥就是坑。路边偶尔还能见到死牛死马、牲畜动物,一些黑乌鸦在死尸堆中声大叫,跳跃啄食,如同过节一般。腐臭的气息伴随一路,躲都躲不掉。落雪时有时无,地面的雪积不起来,幸而如此我们才留不下脚印。

 进入南药地界,我们改为白行军,但并未让我们觉得轻松一些。

 我们不但拐着弯走,倒着走,还经常踏入结冰的小溪里,顺或逆走上三四里地再上岸前进,一切都是为了甩掉跟踪。

 勾弋山那明亮的山脉影子原先始终在我们左方晃动,现在则变得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向慕览也要时常爬到某棵大树上,才能辨清方向。我们行路更加小心,有人驱前侦察,有人殿后警戒,宿营时双人站岗守卫。其实守卫的用处不大,因为一有风吹草动,我们所有人都会从梦里跳起,抓紧手中的武器。

 向慕览总是尽量让我们多走一点路,他头上罩着一片乌云,像他的大黑斗篷那么黑,他还不停地向后张望,我们这样骑惯马的角色都浑身骨头酸疼。我们自然都想起了那个古老的说法:羽人也许更应该在密林的树上穿行,而不是骑马。

 而向慕览对我们受的一切苦都无动于衷。

 “多走点路总比动刀子强,”他说“继续前进。”直到天色黑得有摔死人的危险才让我们下马扎营。

 有一天一早起来,我们就觉得天气格外的冷,风也有些不对劲。颜途把拇指,伸到空中,然后沮丧地说:“是西北风。”

 风已经换了方向,它径直地从西北方吹来,吹开哗啦啦响的树叶,穿透了层层厚斗篷和衣。即便套着厚厚的羊皮手套,手依然僵硬得拉不动马缰。

 “知道吗?西北来的风叫厉风,老羽人说西北风是瘟疫之风。”罗鸿一边拨开挡在前面的树枝一边嘀咕。

 “那又怎么样?”罗耷没打采地缩了缩脖子“老羽人有没说过大冬天的不该出门?”

 “你们两个!老羽人说走路的时候少说话!”颜途恨恨地瞪了他俩一眼。

 那一天我们在小山丘上的林子中安了营地,罗鸿到丘下打了水来,向慕览闻了闻水,就说:“这水有问题。”

 我们向上游走了几百步,果然看到在芦苇丛里躺卧一具尸体,四肢扭曲,全身浮肿,溪水寒冷彻骨,上面漂着块块浮冰。死人蓝绿色的脸浸在水里,被一群小鱼啄没了眼睛。我们死人看得多了,但如此让人胆战心惊的尸体还是第一次碰到。我们站得远远的,不敢再碰那水,也不敢停留,又往上游走了七八里地,才再停下来宿营。

 我们吃的是自己带来的干,水也一定烧开了再喝。姓仓的那个御史更是小心翼翼,也许是嫌我们身上太脏,他根本就不让我们碰任何可能被郡主用到的东西,自己满头大汗地卸鞍上鞍,拉绳子搭帐篷。我们乐得省事。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们没发现一点有人跟踪的痕迹。风又实在凛冽,向慕览这才松了口,那天晚上允许我们点火取暖。

 佣兵的简易帐篷通常是找三棵品字形的大树,绷上两绳子,挂上厚帆布,让帆布的三边垂到地面,就是晚上睡觉的地方了。指望它有多挡风是不现实的,但聊胜于无。

 对颜途来说,最难受的就是找不到酒,虽然看护严密,他的宝贝酒囊还是越来越空,他的脸色也就一点点难看下去。

 晚上我们轮番守夜,挤在火边烤干斗篷,反正不会碰到活人,柳吉就又开始吹他的笛子,这家伙就是不喜欢说话。我们说,他把自己的话都扔进笛子里去了。

 他有一很不错的笛子,质料坚实,竹子的颜色里透着红,音清亮。这庄稼汉有这样的好东西真是不配。

 这一次也许是看多了死人,他的曲子里尽带上凄苦的味道。我们跑了一天路,在荒郊野外吹着风,受着冻,再听他这怨曲悲调,忍不住都抱怨起来,连好脾气的颜途都说:“阿吉,再吹那鬼调子就把你的头剁下来!来个快的…来个《二姑娘》吧。”

 二姑娘是首院子里传的曲儿,人人都会。颜途一提议,没等柳吉答应,大家儿已经一起吼了起来:

 对面路上走来个谁,

 就是那要命的二姑娘,

 头上花回娘家,

 走到叶黄儿松松树林旁,

 树窠里跳出个小杂种,

 扯住手儿不放松。

 这下调子和阿吉的曲调混杂在一起,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阿吉憨厚地笑笑,将笛子收了起来,听我们瞎唱。隔十来步远,郡主那边的火堆则始终寂然无声。

 向慕览走过来看看,侧头听听附近的动静,然后又大步走远。自从遇到崔虮子后,他总带上点狐疑的神色。我们都有些为他担心。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把头从帐篷里探了出来,眼望天空,期盼星星能够出来。但我没有等到。半夜里风夹杂着雪,铺天盖地而来,垮了火堆,我们挂在火边刚烤干一点儿的斗篷又全都透了。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我们从雪堆里挣扎出来,看见仓佝正围绕着他们那边两顶小小帐篷忙碌,每次端茶奉水前都要先正衣冠,拍打着想象中的灰尘,然后跪在地上双手送入帐篷内。这些贵族即便在野外,也是礼数多得要命。

 罗耷狞笑着说:“我很想知道,这些贵族会不会比较皮厚所以不怕冻?”

 脸色发青的仓佝一边着鼻涕一边走了过来,冻得说话都不太利索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能一直往前赶路了,”向慕览系紧自己的马肚带,然后宣布“我们得找些给养。”

 我们的给养确实消耗得太厉害,驮马原先满驮着干鱼、牛、青豆和面饼,现在已经几乎空了。

 “说什么我们也得搞点酒来。”颜途嘀咕着说。

 中午时分我们靠近了一个村子。

 说起来那村子实在算不上村子,只有四五栋树屋零散地围绕着一棵高大畸形的树木,铺着石瓦和草皮的屋顶已经漏了。那棵畸形的树有着暗红色的叶子,苍白的枝干斜斜扩张出去,遮蔽了半个村子。

 “有情况就退后。尽量别接近任何人。”在村子前驻足时连向慕览也有些犹疑,但他的告诫多余了,村落里和森林里一样空的。

 夹带着雨的风穿过空的村子,破窗户开开合合。颜途拔出剑来,轻巧地从马背跳上树干,罗鸿兄弟弯弓搭箭,在下面警戒。

 “别指望什么了,全是空的。”颜途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剑垂在手里。

 我们开始两人一组,快速搜索了每间屋子,像当年偷袭蛮人营地时做的那样,可那时,毕竟我们面对的敌人是有形的。这一次呢?我抓着剑闷想,敌人会是看得见的吗?

 屋子全是空的,连家具都没剩下几件。空气里有一股‮败腐‬的气味。

 颜途倒是发现了一个酒瓮,打开盖子,里头却跳出只老鼠,唬了他一大跳。可是就连活老鼠我们也难得一见。

 村口会合时,大家都面色沉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头正当午,这村子却给人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走吧,到下个村子去碰碰运气。”向慕览阴沉着脸说。

 大家跳上马背,颜途回头看了一眼,这儿太阴冷太静默了。也许是为了躲避这种令人不快的沉寂,颜途不自觉地又哼起了那首《二姑娘》:

 对面路上走来个谁,

 就是那要命的二姑娘,

 樱桃好吃树难栽,

 哥哥我有那些心思口难开。

 这单调的歌声在无人的村子里回,听起来倒像是鬼哭。

 “不对,”颜途突然住了口,一皱眉头“你们听。”

 我们凝神细听,竟然听到风中隐隐有微弱的呼喊声。

 “救人,救人。”

 我们仔细寻去,发现一丛衰草遮蔽下竟然有口枯井,井挨着路边,口子又小又圆,黑黝黝的看不见底。如果不是细心查找,我们中没准有人会掉进去。呼救声正是从下面传出的。

 “谁在下面?”罗耷喝问了一声。

 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变得更大声更清晰:“救命救命,我是人啊,救救我吧。”

 向慕览点了点头,罗耷从马背上解下索,利索地编了个绳圈扔了下去,朝下面喊:“把圈套在上,绑好了就抖两下。”

 绳子在井口抖抖索索动了一会儿,不动了,然后又抖了两下。我们将索捆在马鞍上,一步步驱马后退,将井里人拖了上来。

 那人把双手挡在头上,遮蔽刺目的阳光。皮帽子边缘出一头枯黄的头发,淡蓝色的眸子下突兀出一只鹰钩鼻子,头发梳成小辫,看上去好像一辈子没洗过,就连胡子也分梳成几绺辫子的形状,身上套着件狼皮大衣,狼在外,背上还背了个破布包。

 他饿得两眼发青,见了我们依旧还能龇着牙笑,笑得也像条狼。

 “来口酒喝。”他要求说。

 我们骑在马上,好像一堵半圆形的墙环绕着他,个个冷笑。

 “嘿嘿,是个蛮人。”

 “蛮人。”

 “怎么,来抢劫时没注意脚下?”

 “这小子敢吗?我看更像个小偷。”

 蛮羽战争虽然结束了,羽人和蛮人之间的仇恨可没结束。我们围绕着他嘲笑,不留任何情面。井中人就像条失道路的小狼,被群犬围着入死角。这样做虽然不英雄,但我们只是佣兵,不是英雄。

 蛮人,用哀怜的目光看着我们:“我不是小偷。大人们,饶命吧。”

 “村里人呢?”

 “给我点酒。三天,就啃了点雪,井底的,快要渴死了。”

 “给他。”向慕览说。

 颜途满脸不快地摇了摇酒囊,嘟囔着扔了过去。一路上无处补充,他的酒已经所剩无几了。那人急不可耐地把囊口进嘴里,一些酒顺着肮脏的胡须到了他的前襟。

 喝了酒,他的眸子变得鲜活了一点,面孔也有了活力“再给点吃的。”他要求说。

 颜途一鞭子到了他肩膀上“我在问你,村里人呢?”

 “没有人了吗?我下去之前他们还在呢,”那蛮族汉子耸了耸肩膀,话变得连贯起来“兴许村里死了人,都吓跑了吧。”

 向慕览的马不安地动了一下蹄子“死了人?这村子里有瘟疫吗?你是怎么掉下去的?”

 “我可不是自己掉下去的,听说你们羽人一到晚上就看不见,跟似的,哈哈。谢天谢地,我可不是羽人。”他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地坐到了地上“没吃的吗,牛干?烧?没有烧来块大饼也行。”

 罗耷凶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听清楚了,我们老大不会再问第二次,像你这样的人我杀了不少!快说,你是怎么掉下去的?”

 这蛮子对我们的态度算是认真了一点,半死不活地抬起头来“我想帮他们治病人,可是没治好,他们就把我扔到这井里。”

 我们惊讶地互相看了看,然后哄笑了起来。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夫啊。”罗鸿讽刺地说。

 “胡乱混点饭吃。”蛮人说,拼命地赔着笑。

 “这次好像没混成嘛。”向慕览扔了块白面饼过去,蛮人狼虎咽,噎得直翻白眼。稍等了一等,向慕览才问:“既然你是郎中,治得了这病吗?”

 蛮人一边猛,一边连连‮头摇‬“这病太古怪了,我从没遇到过如此烈的瘟疫。”

 “你还真懂得一点。”颜途说,话里明显带着刺。

 蛮人把最后一口面饼子进嘴里,意犹未尽地‮劲使‬着指头“我和你们说,这病只要与病人面对面呆过一阵子,起初几什么都不知道,还傻呵呵地骑马种地,没过几天就开始发热咳嗽,鼻子血,那就是快完蛋啦。”

 颜途不安地向四处转了转头:“谁都会得上吗?”

 “不是,那当然不是,”蛮人愕然地眨了眨眼,他的眼睛细眯眯的,就像一条“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得上,但发作了以后却几乎全死。”

 罗耷听他说得恐怖,放声笑了出来“少他妈在这里吓唬人,你见过了病人,自己怎么不死?”

 “哈哈,老兄,蛮人可不容易死,”蛮人得意起来,拍着脯说“我们蛮族人有万应灵药。”

 “卖万应药的蛮族人可不少,”颜途冷笑一声“这种药我在战场上见得多了,小瓷瓶装的,拿热水洗了手,涂抹全身,是吧?呸,最后谁的命也没救成。”

 蛮人尴尬地笑了笑,果然从背后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瓷瓶来,却依然不服软“万应药确实是谁都有,不过我这药可不一样,真不一样。你们用的法子不对吧,用热水烫了手吗?全身都得涂啊。”

 颜途又朝他头上挥了一鞭,打得不轻也不重“呸!什么万应灵药,那怎么还把你给治到井里去了?我看你卖药是假,趁机偷摸狗是真吧。”

 蛮人嘿嘿地笑,也不分辩。把瓷瓶收好,又伸出满是污泥的手:“再来一块饼子。我在井底可饿坏了。”

 他头一次注意到空的原野,然后扫视了一遍后面的荒原,看到了地上的残雪,脸色登时变了“带上我走,我在这里会饿死的。”他要求说。

 没错。厉风已经起来了,在这么北的地方,没有食物,没有帐篷,我们不带他走的话,他一定会死在这儿。

 “别管那么多了,”颜途扭头提议说“杀了他。”他提议得对,我们自己的给养还不足呢,带上这么个蛮人只能添麻烦。

 “杀了他。”罗耷也点了点头。

 柳吉没有说话。

 罗鸿啪的一声,让剑从鞘里跳了出来,而仓佝抱怨说:“快点动手,我们耽搁了不少时间了。”

 蛮子知道我们可不是说笑,他眼睛里开始灌满恐惧的神色,声音也变低变嘶哑了:“别杀我。我什么也没做,我没偷东西,真的。”

 “我没偷东西。”他渴求地看过来,那目光简直要让我冻僵。那些眼睛,他的眼睛,还有所有那些星星。但我一声也没吭。现在改变这些已经太迟了。我们入了这行,就是要杀人的。

 “不能杀。”向慕览说。

 “嗯?”我们一起把头转向了他。

 “别碰他,没看出来他年纪还小吗?”他说。那个蛮人虽然留了胡子,但额头光洁,确实还小。

 “带他走?”颜途本来已经跳下马朝那蛮子走去,现在则不可思议地转头问向慕览。

 罗耷也斜睨了蛮子一眼,小声嘀咕:“小又怎么了,这样的小孩,我们每个人都杀过好几十个。”

 “我们没有多的马。”颜途没好气地说。

 “物资少了,正好空出了一匹驮马。”向慕览不动声地说。

 颜途的不服气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他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蛮子,胳膊一甩,手上的剑在蛮子的脚尖,飕飕地颤动。

 坐在地上的蛮子吓得向后退去,但颜途那一剑贴得太近,将靴子尖刺穿才入土中,使他后退不能。

 骑在马上的向慕览呼的一声了一鞭子过来,将颜途的半圆盔打落在地。

 “玩什么玩,”他怒喝道“不管你想什么,这里只有我,是你们的头。”

 颜途不敢争辩,拔起剑,捡起头盔向后退下。

 向慕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余怒未歇,继续骂道:“你嫌仗还没打够是吗?那就杀过灭云关啊,到瀚州去杀蛮子啊,那里全是蛮子。”

 颜途紧闭着嘴,回到我们中间时却悄悄抱怨:“我们向头儿,还真是婆婆妈妈了。”

 “这匹马,只怕一跑就要断气。”蛮人埋怨说,但还是一跃跳上马背。虽然我们看不起这些肮脏的罗圈腿,但不得不承认,这些矮子玩马匹的技术还真是令人叫绝。

 仓佝红了脸和向慕览大声争吵,显然是很不高兴,但向头儿用铁和冰一般的面具把他给赶跑了。

 风呼啦啦地从西北方吹来,把暗红色的叶子吹得漫天飞舞,在暮色中仿佛沾血的乌鸦。向慕览开始不再令行止了,我们的队伍出现问题了。而这件事情,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坦白说,我对这事情有种不好的预感。

 厄运甚至都没给我们息的时间,在半夜里就猛扑了下来。我们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发现白天里救了的那位蛮人满脸青紫,不上气,剧烈咳嗽,把‮子身‬咳得如同风中抖动的树叶。

 “那病来了。”颜途说。

 “全都退开。”向慕览喝道,大跨步上前。他从那蛮人的袋子里掏出小瓷瓶,烧上一壶热水,然后光了蛮子的衣服,照先前这人说的法子给他身上擦药,全身。他忙了整整一个晚上,早上的时候,蛮人似乎平静了一点,但口上却出现了黑斑,随即蔓延到口。

 “我没事,我没事。”蛮人笑嘻嘻地说,却突然一阵剧烈咳嗽,面色变成青紫,血从鼻子里冒了出来。

 他躺在地上,总是低声说:“我没事。”向慕览给他水他也不喝,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半抬起头看看我们,最后说了一声“我没事”然后就死了。

 “呸,”向慕览说“上了这小子的当,这法儿不行。”随后就拼命用热水洗手。

 “我们和他同走了大半天,用一个锅子吃了饭。”颜途冷静地指出。

 颜途说得没错,我们每个人都吓掉了魂。

 瘟疫如此可怕,而我们却与这人同行了一天‮夜一‬。

 仓佝疯狂地跳起脚来,要不是自觉不是对手,他会朝向慕览扑去。他责备我们不该随便伸手救人,如今惹祸上身,真是百死难赎。

 “我们快到冠云堡了啊,我们就快到了!”他哀号着说“出了事我拿什么交给凛北王,我拿什么交给他?”我们这群野汉子全死光了,也不及他的郡主一手指金贵。

 “小心你的话。”颜途说。仓佝不予理会。

 “小心你的话。”罗耷说。仓佝消停了一会儿。他比较怕罗耷,也许是因为他个子高,胡子浓,面相凶。

 然后颜途把向慕览拖到一边去,拖到一株高大的红松背后,本来我们听不到他们的话,但他们的语气逐渐烈起来,说话声越来越大。最后我们听到向慕览着火气说:“行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转过身向我们这边走回来,但颜途却伸出一只手,固执地把他拦住了。

 我们都倒一口凉气,等待我们的头儿向慕览爆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时刻却向后拖延了。

 颜途在说话,他的话毫不客气:“不对,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弟兄们信任你,把命到你手上,你就要为他们负责。”

 “我是在负责。你以为我只是在乎自己吗?”向慕览愤怒地挥了挥钩子,铁钩仿佛要在幽暗的林下划出火星来。

 “你不是吗?”颜途又向危险线迈进了一步。

 “黑水的名誉…大家都缺钱…你不为自己的下半辈子考虑吗?”向慕览奇怪地笑笑,伸出钩子似乎要拍拍颜途的肩膀。

 “钱算个!”颜途猛拨开了向慕览伸过来的手“我们该回头了,你心里想的只是把这姑娘送到冠云堡,别的什么都不管。那是你的事,我们不干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公开置疑向慕览的权力。我们比向慕览更要震惊,个个目瞪口呆,而向慕览的脸黑得如同天上所有的乌云都聚集到了其上,他向后跳开一步,手抚剑柄,左手的钩子闪着寒光。

 颜途则双手抱着肩膀,目光炯炯,朝向慕览回瞪过去。

 向慕览的牙咬得紧紧的,刮得铁青的腮帮子向外鼓了出来。那是他发火的表现。曾有一名新来的佣兵不懂规矩,在他发火时上前说话,结果被向慕览一剑劈下半边耳朵。

 我们都以为他会拔出剑来,和颜途一较生死——这是遇到挑战时,佣兵的唯一选择。我们看看向慕览,又看看颜途,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帮谁。现在的佣兵营里,老向是我们的头儿,但颜途则是我们在黑水团中的生死兄弟,事实上的头目。

 向慕览身上那件抖动的斗篷却突然平静了下来。他的嘴依旧抿得紧紧的如一条线,但身上的肌却全松弛了下来。

 “这一票确实太危险,是我对不住大家。”他说。

 连颜途都愣住了,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

 向慕览缓缓地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烙着花纹的白鹿皮。

 “这是祥瑞钱庄的银票,可以兑换一千金铢,此刻柜面上也就这么多了,”他说“你带弟兄们回去吧。把钱分了。”

 “那你…”颜途不知所措地接过白鹿皮,突然有点结巴。

 “荣誉就交给我吧。”向慕览说这话的时候,直了。他灰色的眸子里毫无感情,惟见冷峻。颜途后退了一步。

 一瞬间里,这个人又回复到我们所认识的向慕览的模样。这样的向慕览绝不动摇、绝不妥协,也绝不容情。我们知道自己再多说一句话,必然会面临可怕的局面。

 他走过去拾起马缰,跳上马去,赶到郡主和吓得哑口无言的仓佝跟前,拉起他们的马缰,拖着他们继续向北而去。

 颜途拿着那张银票发了半天愣,望着他向北的背影,然后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唾

 他转回头来瞪着我们,怒吼道:“看个,还不快跟上!”

 我们把死人留在了树下。他很快就会被乌鸦吃掉,而我们中会不会有人步他的后尘,按那个死人的说法,五内就能见分晓。

 罗鸿惆怅地说:“我希望自己走运点,能够最后一个倒下。”

 “最后一个倒下也是倒下。”颜途嘴里叼了草枝,没好气地回答。

 “那仍然算是走运。”

 “蛮子不是说了吗,碰了病人的,未必都会得病。”

 “那总会有人得病吧,谁和那个蛮子说的话最多?我们得算一算。阿吉就除外了。他反正从来也不说话。”

 阿吉由得罗鸿胡诌也不生气,依旧埋头吹他的笛子,他现在连在马背上嘴也不愿意离开那笛子。

 我们渐行渐高,天气越来越冷。

 “这么冷的天,也许大家就不会得病了。”罗鸿垂头丧气地说。

 “那不是好事吗?”

 “因为来不及生病,大家就已经冻死了。”

 我们走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队伍中没有现出任何人得病的征兆。

 担当前卫的罗鸿或罗耷有时会带回一只兔子,或一连串雪作为我们的晚餐。如果运气不好,那我们也只能饿肚子。

 仓佝这时候更害怕起我们来。他根本就不要我们给他送的水和食物,每天蹲得离我们远远的自己弄,可怜他那么大个人,连火都不会烧,总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连胡子也燎掉了一大丛。我们给他药草含在嘴里,他也扔了不要。

 说起来真是造化弄人,一路上就他最小心,却是他终究先着了道儿。

 那一天早上,仓佝自个儿去打水回来,我们发现他脸色苍白,眼睛里却冒着血红的鬼火,颧骨兀突而出,整个人的模样便如同死人一样。

 “你怎么了?”我们问他说。

 “我没事,我没事。”他嘶哑着嗓子喊着说“你们都别过来,别靠过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挨个瞧我们,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阿吉上前了一步想扶他,他猛地向后一闪,却因用力过大摔倒在地。他扔了水壶,扶了树站起来,一只手上提着把不知哪儿摸出来的刀子,‮劲使‬地瞄着我们。我一路上都没发觉他还有把刀子。

 他开始说胡话:“你们都是强盗,”他疯狂地喊道“你们想抢我的郡主,想抢我的珠宝,还有她,还有她。都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抢走。”

 “别靠近他,”向慕览冷冷地说“他病了。”

 这句话好像彻底把他击垮了。他大叫一声,跳起身来,想扑到郡主身边去。

 我们此刻如何能让他再近郡主的身。颜途一甩手,把剑柄朝前扔过去,重重地打在他的肩头上。他踉跄了一下,捂住肩膀向后退去,然后突然转头跑开。

 他披散着头发,一边跑一边号叫,那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的号哭,一层层地旋上天空,撞击到低沉的彤云才又重新落下来。此后我们再也没看到过他。

 “这是第一个。”乌鸦嘴罗鸿低声说。

 颜途连那柄剑也不要了,我们收拾起东西,那女孩还望着仓佝跑走的方向发呆,颜途招手吩咐大家上去拖了她,上马便行。

 说实话能摆仓佝那个小人,我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直到走出了半里多路,颜途突然醒悟过来:“那包金子呢?”

 金子自然是被仓佝随身挎在上带走了。

 我们火边的倾谈顿时都成一缕青烟飘走。罗耷大怒道:“我去追他。”

 向慕览冷森森地说:“就算能赶上去,你敢去碰那些东西吗?”

 罗耷不服气地道:“可是没了酬金,我们大家不都是白跑了吗?到底还走不走?”

 我们一起看向那姑娘。她低着头默不做声,看上去更加孤苦伶仃了。她‮体身‬纤细,如果在展翅的时候飞起来,那该是什么模样?她看上去也只十几岁模样,恐怕还没真正飞过呢。

 “主顾没了,可是红货还在。我们还是得将她送到地方。”向慕览终于下了决心“羽成容那家伙,也许愿意付钱。”

 此后,柳吉更是一步也不离开郡主了。向慕览下了严令,除了柳吉,谁也不许靠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什么话也不说,却似乎能和那小子的笛声交流。柳吉吹的曲调我们谁也听不懂,反正都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些调子。

 只是每次听他吹起笛子时,她脸上的落寞神情便会少上那么几分。看这笛子这么有用,我也努力地试着去听,果然慢慢地从笛子声里听出了一些东西。

 我仿佛听到了天空中飘浮着一朵朵‮大巨‬的仙茏花,年轻的孩子们躲藏在花蕊中嬉笑,随后被带入高高的云端。

 我仿佛见到了萤火虫编织成的花环,在深蓝的幕布上浮

 我看到了高大的年木上,那些漂亮的青年羽人环绕成圈,轻盈地向空中跳去。那是皇族的飞翔。他们多无忧无虑啊。

 可是在这一切幻觉之中,透过晴朗的夜空,我依然能看到,南方的天空上正在慢慢升起一团大火,那是郁非,它跟随而至,仿佛厄运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死追不放。

 越来越稀疏的植被提醒我们正在一天天靠近莽浮林的边缘,马上就走出了南药境了。向慕览不时地回头后望,他什么也没看到。没有任何跟踪的迹象,旷野和森林里都空寂无人。只有厉风在空的谷地呼啸,将阴冷处的积雪卷起,猛烈地抛入空中。

 这儿靠近鹰翔山脉,拐过死鹰岭后,我们就能看到‮大巨‬的缓慢动的青色冰川了,那是宁州北部最著名的冰古河,它从鹰翔山脉深处蜿蜒而出,长达数百里,转而向东,最后终结在‮大巨‬的暴雪冰瀑处。

 冠云堡就建立在暴雪冰瀑的对面。冠云堡是一座冰城堡,完全用巨冰建成。据说羽人的先祖建立了这座城堡,防备来自北方冰原的危险,所以这座城堡又被叫做“北方之眼”

 但北边只是一片蛮荒,的群山不论夏都被厚厚的冰覆盖着。这么多年来,羽人们甚至不知道蕴藏在北面的危险究竟是什么。

 生活在这片区域的羽人习和生活习惯都与平地和山林里的羽人不同。他们好像个子更高一些,发更淡一些,所以他们总自诩血统高贵。此外,他们总围着皮衣服,厚厚的皮帽上着羽,飞翔的技巧似乎也比平地上的羽人更高超。

 “我们这儿离月亮近。”他们总是这么吹牛,但不可否认,这帮冰原羽人有自己骄傲的资本。对于青都来说,冠云堡并不那么听话,只是这里地处偏僻,气候苦寒,青都也就放任他们圈在这小小的一隅里骄傲去。

 一翻过山鹰翔山脉到了北麓,密密的雪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在茶钥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花,一片就有巴掌大。

 路边的山崖上积满了厚厚的冰雪,稍有震动就簌簌抖动。我们终于开始转而向下,道路极其狭窄,挂在悬崖边缘,脚下就是巨龙一样的冰川——晶莹闪亮的冰川在我们脚下,表面上覆盖满了灰色的漂砾,裂有上百尺深,顶端微绿,底部则是深蓝色的。

 马蹄在滑溜溜的山道上打着滑,而我们连人带马全都冻得发僵,但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浮现出笑脸来。只要能走入冠云堡的领地,我们就‮全安‬了。

 向慕览用鞭子指着前面说:“越过剪刀峡,路就不远了。”大家相互对视,喜笑颜开,我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子,却依然觉得头皮发紧,那种奇怪的紧张感并没有就此离开。

 我们刚刚穿入那道陡峭的裂,就听到后面传来的轰隆声,如同上亿面巨鼓同时砸响,我们大惊失地循声望去,鹰翔山发怒了,绝壁上的雪终于崩塌下来了。

 无比‮大巨‬的雪瞬间从空中落下,腾起一路数十里高的白烟,十万白马奔跑的蹄声震撼大地。这是决堤的白色洪水,和着数百万破碎的雪精灵的放歌,汹涌而下。

 崩塌的地点离我们有十几里的距离,但山势陡峭,要不了一会儿工夫,那道白色水就势必会冲到我们这儿。

 “向前跑,别回头。”向慕览喊,用鞭子在我们的马股上猛

 我们身处的地方叫剪刀峡,两侧成排的尖利山壁相互叉而列,如同一排剪刀架设在头顶。峡谷尽头的石门只容许两人并排而过,石门上刻着一个狮子头,据说它的脸颊上有两道泪水的痕迹,所以也叫泪狮门。越过石门后,地势骤然开阔,陡坡也变为缓坡,朝着宁北平原一泻而下。

 如果被雪崩冲到峡谷里,我们一个也逃不了,全得被活埋在此,也许要上百年后才会被人挖出,但只要冲出石门,能逃到缓坡上,或者找个牢靠的遮挡物躲避,那就‮全安‬多了。

 我们低头催马,向前猛跑,颠掉了行李,跑掉了蹄铁,甩掉了斗篷。

 跑在最前面的罗耷斗篷被风卷走,蝙蝠一样飞起,正好罩在我的脸上。我把斗篷从脸上抓下,一时眼花缭,只看见罗耷在快要冲入石门的时候猛烈地刹住坐骑,扭转身喊着什么,眼睛里出恐惧的神色。

 一血淋淋的羽人矛猛地从他的膛里探了出来,把他架入空中。马恐惧地嘶鸣着,在山道上滑动,然后撞在泪狮门上,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

 紧随其后的我死命拉住马缰,几乎要把胳膊扭断,马儿拼命后仰着脖子,绷紧的肌在皮下‮动扭‬,但最后还是猛烈地撞到罗耷的坐骑上。

 羽人矛带着哨音在空中舞动。我向后翻滚,摔下马去,马翻过来把我在下面,剧痛从里和大脑里生起,我翻了个身,躺在那动弹不得,看到后面伙伴们的马挤成一团,仿佛一只多足多头的怪兽。

 “姓向的,我知道的近路可比你多啊。”一个熟悉的嗓门放声大笑,崔虮子从泪狮门后走了出来,他招了招手,从石门后又涌出四五名弓手,站在两名长矛手的后面,张弓搭箭,闪闪寒光对准了窄路上的人。

 “怎么样,你服输了?”崔虮子微笑着问。他岔开‮腿双‬站在石头门前,虽然容光焕发,看上去却显得有些疲惫。这些日子来他追赶我们也不省心省力。

 他确实赢了。此刻封住了我们前逃之路,而背后的崩雪正以万钧之势下,我们无路可逃了。

 “你,知道我们要去冠云堡?”向慕览问。

 崔虮子把一颗黑糊糊的人头扔在我们脚下,头颅已经有点发黑了,但从三绺长须上勉强可以认出仓佝的模样。

 “我们从狼嘴里抢下来的时候,就剩下这东西了。当然,还有他的金子。”崔虮子嘿嘿嘿地笑着,拍了拍间,得意之滥于言表“最开心的是,金子堆里还有封给羽成容的书信。嘿嘿。”

 “这位大人,”他用脚尖踢了踢仓佝的人头“还真是帮了我不少忙啊。”

 “现在,赏金、郡主,都是我的。”他笑嘻嘻地强调说。

 雪崩的锋面正急速朝剪刀峡猛扑过来,我们脚下整座大山都在微微颤抖,崔虮子却不着急,好整以暇地调侃着。

 向慕览的黑马在滑溜溜的山道上率先站稳了脚。他面色如铁,驱前两步,谁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崔虮子也暗自戒备。

 向慕览却突然一伸手,抓住了郡主的衣领,女孩轻轻地叫了一声,向慕览已经将她推出悬崖。郡主半悬在空中,脚下一片虚空。狂风卷来,使她的裙子在空中剧烈拍打,雪粒灌满她的头发,道旁一小块雪松动了,落了下去,悄无声息。向慕览无情地将她向前推去,但她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虽然呼啸而至的雪崩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处,但山道上所有的目光在那一刻都望向向慕览,望向他手中那个无力挣扎的柔弱女子。

 “崔虮子,你若不退开,我就把她推到悬崖下,你什么也得不到。”向慕览喝道,声音里一点颤抖都没有。

 崔虮子犹豫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钩子“不,你做不到。”最后他说,死死地盯着向慕览的眼睛。

 他们对视着。雪崩的雷声远远传来,万钧雪如龙如熊,如狮如虎,排山倒海地呼啸而来。

 我们都能闻到漉漉的血的气息。罗耷的血,正顺着结了冰的山道淌。他还没有咽气,睁着一双发了灰的眼睛,挣扎着看向那女孩——我们豁出性命要送到冠云堡的东西。

 余下的佣兵也紧盯着向慕览,只要他的手一松,我们就再无牵挂,可以朝泪狮门扑上去,和崔虮子决一死战。我们全都红了眼睛,指望能杀一个是一个,但他们占据了不败之地,只要用长封住石门,下,雪崩到来时往石门后一躲,什么事也不会有,而黑水团一脉,就此覆灭。

 向慕览最终叹了口气。他把手放了下来,把郡主轻轻放回到山路上。小郡主‮子身‬颤抖,眼睛瞪得大大的,拳头捏得很紧,但依旧是什么话也不说。

 向慕览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头“我是做不到。”他叹着气说“你赢了。把我的兄弟放了吧,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崔虮子放声大笑“向慕览,过去在山里,你就一直在我头上。那时候我就想看到这一天,看到你跪在地上求我。”

 “把女孩送上来吧,”他说,冷冰冰地横了我们一眼“至于这些人嘛,把左手也都砍了,我就饶了他们。”

 他哈哈大笑,血从鼻子里了出来,一滴滴地滴到铁钩子上,但他丝毫也没有察觉,只是仰着脖子大笑。

 甚至他身边的士兵都发现了问题,静悄悄地向后退去。

 他再低下头的时候,脸色已经全变了,黄中透蓝,眼圈下全是黑色。

 罗鸿轻声但是清晰地说:“第二个。”

 呼啸的雪锋快速近,我们甚至看得出那些雪雾中隐藏的形象,那是成千上万的大象、成千上万的雪狮、成千上万的白熊、成千上万的白龙,它们冲撞着大地,天地摇撼,长长的冰川呼啸着,呻着,长长的冰蓝裂张开又合上。

 一名羽人长矛手突然转身,开始没命地逃跑。接着所有的士兵都开始掉头逃跑了,他们奔跑的时候,又有一个羽人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路上,一动不动了。

 “第三个。”罗鸿数着说。

 我勉强支撑着,从马鞍下出笨重的‮子身‬,站了起来,正好扶住摇摇坠的郡主。

 巨响犹如霹雳,雪已经扑入了峡谷,冰块如雷而下,宛如庞然巨兽的咆哮,它们一瞬间的工夫就涌过了长长的通道,扑到了身后。

 向慕览冷冷地说:“跳。”

 凶猛的雪兽猛撞在我们背上。冰和雪的舞蹈。仿佛展翅到来,我们腾入空中,又翻滚而下。飞泻的冰雪从头冲下,遮天蔽,盖住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见。

 成千上万的军队和铁骑暴雨般驰过头顶,狂暴的铁蹄踏过我的颅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紧抓住女孩的手,飞腾,坠落,翻滚,良久才落地,嘴里灌满了冰泥。石头狮子门好像一道屏障,它把我们遮蔽在落满泪痕的石块后,那儿充满了幽暗、泥土、水和生命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亲吻大地,哭泣出声。

 飞扬的旗帜从云端里探出,展出一颗银色骷髅,头上围绕着一条咬着尾巴的蛇。那是凛北王的旗帜。它们风招展,如同一群苍鹰翱翔展翅。

 冠云堡就在对面。

 朦胧的白雾散开了,厚实的冰墙后矗立起无数重重叠叠的冰尖顶,就像冰川下的冰塔林。每一座塔楼都雕满镂空的窗花。阳光从里钻出来,就好像点亮无数缀满钻石的风车。

 它们并不都是白色的,有浅绿、淡蓝和更深邃的古蓝色。那都是冰本身的颜色。

 阳光玩味着它,摆弄着它,折出七彩的光。这是座仿佛用水晶雕刻出来的城堡,像是公主案头的玩具,却怎么也不像用来防御强敌的堡垒。

 “难怪冰川羽人如此骄傲。”罗鸿‮劲使‬地抬着头看那些旗帜“他们看不上这瘦姑娘,我们要不到好价钱的。”

 那时候我们正站在冠云山对面的一处屯兵哨所里,‮大巨‬得不可思议的冰瀑直地从我们脚下的山崖裂口俯冲而下,直冲数十里外的冰原。冠云山那高耸的冰峰入云中,尖削如刀,只在肩部有一处隐约的缓坡。那座冰城堡就修筑在那里。

 我们六个人都奇迹般地都从雪崩中幸存了下来,只是失去了所有的马。

 我和那女孩花了三个时辰,陆续从雪坑里挖出了向慕览、颜途、罗鸿和柳吉,然后是罗耷的马。我们怎么也找不到罗耷的尸体了,所以我把他的马鞍解下,扛在肩膀上走了一路。

 在屯兵所,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郡主身上那块佩玉解下,让哨长送到城堡去。那块王家佩玉的效力果然很大,冠云堡人给了我们从未有过的殊荣——凛北王要亲自来哨所接郡主。

 我们已经看到了一队骑兵,正从冠云山的冰坡上俯冲下来。他们行走得比我们预计的要缓慢得多。距离还很远,也只有羽人的眼睛能看出来——队伍中有一辆庞大的马车,虽然拉车的八匹马奋力奔跑,但还是拖累了骑兵的速度。直到天快黑时,铁骑护卫队喧闹嘈杂的蹄声才真正宣告了凛北王的到来。

 这是一队极干漂亮的骑兵护卫,一的银骷髅头盔,银白色的斗篷华丽异常,系扣则是咬住尾巴的银蛇。他们一声不吭,在哨所前围绕成半圆形。马车从中心被簇拥而出。

 虽然在远处我们就看出了这是一辆与众不同的马车,然而在近处看,这辆马车的庞大依然让人震惊。它的横轴就有三辆普通马车那么宽,一共有三排轮子,每两排轮子的距离则有十尺,构造复杂的青铜车轴看上去又轻便又稳当。

 拉车的八匹马神骏非凡,但跑了这么一程下来也都匹匹汗浃背。它们一站住脚步,从马车的侧后就跳下一排脚步轻捷的奴仆,车子的侧篷原来可以整个打开。他们快速而协调地从车底出八银杠杆,将它们一一入敞开的车厢内。

 直到凛北王进入我们的视线里,我们才知道了为什么他要坐这么一辆马车来见我们。

 十六名奴仆从马车里直接抬出了一顶暖轿,凛北王羽成容就端坐其上。

 这是一个巨人。

 拥有如此庞大身躯的羽人我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从他身上完全找不出羽人该有的纤细和优雅,一层层的肥随着奴仆的脚步波般地翻涌,‮大巨‬的头颅仿佛一块磐石。

 他倚靠在暖的天鹅绒垫子上,嘴在冷笑中弯曲。

 “你说他的儿子飞不起来?”颜途轻轻地踢了罗鸿一脚问道。体形如此‮大巨‬的羽人,他自己都根本就飞不起来,何况儿子呢。

 我们发现他的宝座的后面还另坐有三名体态丰的少女。

 有两位一眼就能认出是羽族的女孩,她们同样有着瓷器般细致的皮肤,又长又直的银发,另一名女孩则像个蛮子,有着卷曲的头发和黝黑的肤,深大眼,小巧而坚部。

 虽然天气如此寒冷,三个女孩都只罩了轻薄外衣,透明的丝衣用珠子串成的细带拢住间。

 轿子在狭窄的哨所门口停住了。

 羽成容胖胖的手伸向护栏,似乎有些吃力,那名蛮子女孩跳起来过去伸手相扶。凛北王看了她一眼,眉头像山一样隆起,猛然间用手抓住她的头,磕向金属的轿栏。

 一声喊叫。垫子上留下一滩血迹和几颗细细白白的牙齿。

 “你认为我太胖了,爬不动了?”他慢悠悠地问。

 美丽的女孩捂住脸倒在地上。我们都倒了一口气。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仇恨。我们不知道他这种仇恨从哪儿来。也许只是因为她纤细敏捷,因为她动作太快。

 他冷笑一声,自己抓住轿栏,踩着两名赶过来扑在地上的奴仆的背,慢地下到了地面。一站在了地上,他痛苦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他的脚踝一定极其痛苦。

 但是很奇怪,在这个笑话一样存在的羽人面前,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仿佛那庞大的体也让他给四周带来压力。

 他的瞳孔是一种奇怪的淡灰色,几乎是白的,和白冰的颜色几乎一样,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时,自然而然地就会让你感觉到寒冷。

 “在哪里?”他问。

 向慕览生硬地走上前去,以羽人的礼仪半倾上身“风神营前游击向慕览,护送太子之女玉函郡主而来,望凛北王能念故人之情,使之在此容身。”

 “当然,”羽成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你来对地方了,冠云堡足够庇护玉函郡主和她的人。”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小小渔船和简单的但令人足的生活;向慕览可以重建起他的佣兵营;颜途看到了退休的可能;罗鸿看到了他孩子的未来;而柳吉的表情看上去则有些惑。

 向慕览半侧转身,把郡主从身后让了出来。

 羽成容用淡的眼睛盯着她看,那模样就像市场上挑剔的主顾。在他那冰冷的目光沐浴下,郡主的肩膀微微发颤。

 “青都的老羽王正在找她。”向慕览提醒他说。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羽成容不屑地说“没有听说吗,银武弓王死了。”

 “什么?”我们全都大吃一惊。

 “那么现在是谁?”向慕览不动声地问“现在谁是羽王?”

 羽成容翻起淡白色的瞳孔,看了向慕览一眼“很奇怪吗?居然是三王子翼动天继位为王。”

 他转头继续凝视那个小姑娘“实际上,太子死后,这个小妮子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第二位是二王子翼在天,接下来才是三王子。现在各镇都在观望,新王上台后政基必然不稳。这小女子在我手里,倒是奇货一件。哈哈,哈哈。”

 “听说玉函郡主与你儿子有婚约?”向慕览那木板的脸上没有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个跛子?”羽成容再度看了看她,慢地道“我的瘸儿子,配不上你。”他伸出手去,温柔地摸她的脸。小女孩仿佛脚步不稳地退开了一步。

 “你,额头怎么这么烫?”羽成容突然厉声问“你们是走哪条路过来的?”他向后退去,摔着自己的手,仿佛被烙铁烫了似的。

 郡主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面色红,两眼紧闭。

 她病了。

 我听到了罗鸿或是厄运的声音,在耳边喃喃地说:“第四个。”

 我们中间没有人怕死。我熟悉和了解我的兄弟们,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经受过许多年战争的磨炼,在需要的时候,他们随时可以去死。但是今天的这个代价,一个女子的性命,成为我们所有人的价码,这值得吗?

 羽成容大步后退,厉声喝道:“把这里包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在门口堆上柴火。”

 他跳上轿子,最后回过头来,用冰冷的目光看了我们一眼“在证实你们未染瘟疫之前,任何人也不许离开。如果最后…证实是出了问题,你们将会被全部烧死!”

 轿子被水般送上马车,八匹汗津津的马旋转马头,一半的银骷髅骑兵转身紧随,把飘扬的华丽银白色斗篷甩入我们眼角。而另一半骑兵则留了下来,用刀剑和盾牌将我们挤入小小的哨所中间。

 向慕览招了招手,让人帮忙把郡主扶入同样是由大冰块堆砌起的哨所内。

 我们眼看着她的面色从红转为蜡黄,然后变成青灰,眼圈则变成深棕色,这是肆南药的瘟疫无疑。她发着高烧,紧咬嘴,虽然神志清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离开年轻曼妙的躯体。谁能拯救她,谁能来拯救我们?

 我们退到房间外面。太阳还没有落山,它穿透半透明的廊盖,落在走廊的墙面上,蓝荧荧的冰在往下滴着水,仿佛在流泪。

 哨所里一个冠云堡的兵丁也没有,他们早都吓得逃了出去。我们闩上大门后,这所哨所就暂时归我们所有了,但门口的一百名银骷髅骑兵正在下营帐,他们的帐篷环绕门口,形成了道半圆,如同老虎张开的口;哨所的另一侧倒是开了窗,但窗户下是直落冰河的悬崖。

 我们无路可逃。

 “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向慕览说,从怀里掏出蛮子的那瓶子药,放在窗台上。我们一起注视那个荧光闪闪的瓶子。这‮效药‬用可疑,把它的主人给治死了,而郡主万金之体,谁敢去碰她?这事情要让凛北王知道了,只怕我们会死得更难看。

 大家还都在犹豫。这时候,沉默寡言的阿吉却把笛子在了后,大踏步走上前去,从桌子上抓了药瓶,便踏入了郡主房中。

 我们都吓了一跳,想要拦他,却又不敢。向慕览叹了口长气,闭上双眼。

 那‮夜一‬我们谁也没睡,守候在门外。

 外面的天光是五颜六的,一幅七彩的漂亮光幕在天空中飘浮舞动。四面都是冰重新冻结的噼啪声,仿佛冰雪之神在磨着利牙展示威严。脚下的冰瀑偶尔冻得裂开,发出长长的呻声,好像猛兽的哀鸣。灯光在冰块后面抖动,把阿吉低头垂首的影子投抖。不知哪里来的香气四溢,淌得满院子都是。

 颜途又轻轻地唱起了那首歌:

 抓住里个那是谁,

 就是那要命的二姑娘,

 白天听见野鹊叫,

 黑夜听见山水

 拉住她的巧手手,

 亲了她的小口口,

 拉手手亲口口,

 一搭里朝前走。

 这首歌我们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唱过了无数遍,但这‮夜一‬守候在门外的人,听着门内传来的细微声响,不知道为什么个个面红耳赤,心起伏。

 我们在外守了整整‮夜一‬。直到天色微明,阿吉才低头推开门走了出来。他一出来,便蹲在门槛上闷头吹起了笛子。

 我一听那笛子的曲调,冰冷彻骨,仿佛极西之地那些冰雪巨人压抑的哭泣,心中一凉,就想,完了,郡主一定死了。

 这时房里却传出一声呻,微弱但却平稳。

 向慕览叹了口气,坐在了地上“没危险了。”他说。

 柳吉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地吹着笛子。他吹啊吹,吹啊吹,吹得那笛子仿佛红得要淌出血来。四面八方的风都应和着他,呼呼呼地响着,朝哨所中心挤过来,仿佛要把我垮。

 “别吹了。”我睁着血红的眼睛喊。

 他还是吹。

 我怒吼一声,拔剑上前,将他的笛子一砍两段。断开的笛子掉落在地,乐曲戛然而止。

 其他人愕然望向我们两人。

 这么多日子来,压抑的愤怒和情绪全都旋风一样席卷而起,豁然爆发。

 “已经好了,一切都好了。她已经好了,”我喊道“你用不着哭丧着脸。”

 柳吉霍然起立。他是个敦实的大块头,但肌匀称,动作畅敏捷,动起手来会是个可怕的对手,但我可不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伙伴们不上来制止我们,反而隐退到周围的黑暗里。

 黑暗的冰砌走廊上,仿佛就剩下了我们两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冷冷地说“你休想。”

 柳吉静悄悄地说:“不,她没有好。她马上就要被送入冠云堡,体味到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情。你怎么能说她好了呢?”

 “这关你什么事?”我反驳说“你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准备用一生的时间逃跑?一辈子提防那些把鼻子探的人?杀掉那些找上门的赏金猎人?好吧,你愿意接受这些,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听明白了么?你这个疯子。你听到了么,我不想再杀人了,我不想再动刀子了,我不想‮夜一‬
‮夜一‬地醒来,面对那些被杀的人的眼睛!”

 “我想当个渔民,”我筋疲力尽地悄声说“睡在自己的小船上,被起伏的汐带入梦里。一辈子。你明白吗?”

 “她也一样有这些梦想。”阿吉说。他可是个绝对的犟脾气,从来没有人能说服他什么。

 “那样,我只好,杀了你。”我闷声闷气地说,提起长剑,将它对准阿吉的眉心。

 柳吉一声不吭地出了间长剑,上前来。

 这是一场星空下的死斗。长剑划破长空,互相撞击,迸出一团团火星。身形错而过,分开,再靠近,如同水漫过卵石般光滑,如同排练已久的协调舞姿,我们前进,滑步,再后退。我仿佛在和自己的影子搏斗。没错,我们是多年的生死兄弟,对对方的攻击招数和伎俩都了如指掌。我攻不进他的圈子,他也无法占据上风。

 柳吉的力量很大,每一次两把长剑撞击,碰撞的力道几乎让剑柄从我手心跳走。我右手渐渐发麻,于是双手握剑柄,向前一轮急攻,畅快淋漓,但仿佛我发挥得越好,柳吉也随着变得更强。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对抗凶蛮力量,轻而易举地抵挡下我的所有攻击,随后也改成双手握长剑,反击过来的剑影占据了四面八方,宛如飞雪纷落,无处不在。

 “好好想一想吧。”他一边进攻一边喊道“能拯救她的人不是我,是你。”

 “滚开。”我喊道,挡开他的剑,猛地翻身,拧,借着旋转的劲将长剑甩了出去。剑刃在冰墙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冰屑飞溅,仿佛一捧钻石散入空中。他蓦地向后一闪,长剑划至他的咽喉,只差一张薄纸的距离。

 “你不是在进攻我,你是在和自己搏斗。”他说,突然跃在空中,斗篷分向两侧,仿佛展翅的飞翔。他一剑自上而下地猛击,剑刃切开空气,嘶嘶作响。

 我奋力举剑上,却眼睁睁看着那一道剑光如同幻影一般,轻轻巧巧地穿过我的剑、头顶、颜面、舌头、下颏…直抵口。它冷如万年寒冰,最后如一只蜻蜓,静静地落在我心口之上。

 “用你的心想。”柳吉说。他突然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空的走廊上惟余一片月光照耀,仿佛水晃动。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剑因为用力过大,飞上半空在走廊顶上,簌簌抖动。走廊、楹柱和台阶上我们相斗的那些剑痕宛然,但我身上却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我蹬着栏杆,拔下走廊顶上的剑,跳下楼梯,在院子里翻腾来去,寻遍了每处阴影“你在哪里,阿吉?”我呼喊着,却四处都找不到这个人。

 在连接厨房的通道里站着一个人,黑色的斗篷把他笼罩在阴影里,好像一尊石像立在那儿。

 “你阻止不了我,我要当渔民。”我说。

 那个黑影转过身来,钢板一样的面容,在月下苍白如冰。他不是柳吉,是向慕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缓缓地说,语气沉重,让我不由得垂下手中的剑。

 “崔虮子说我杀不了人了,这大概是真的吧。六年前我就杀不了人了,可是要在佣兵团里混下去,怎么能暴出这一点呢。我只能用冷面冷心来拼命遮挡这一切。那时候我在风铁骑手下当游击,心里头却在惦记一个人:莽浮林中那个出卖我的女人。她本来就是茶钥的女,被二王子花了大钱收买去当我们的香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次我逃得性命后,反而爱上了她。在换了正当职业后,我一直去她所在的勾栏找她,一个月总要去三五次。六年前蛮族人围了茶钥城——这件事你知道的吧?”

 我点了点头“听说过。围了四个多月,最后诚意伯风行止赶到,才解了围。”

 向慕览嘿嘿一笑,牵动了脸上肌“谁知道最终会解围呢。人人都以为茶钥守不住了,马上就要被破城了。我也是那么想的。”

 “蛮子破城还能有什么好事么,男的尽数杀光,女的掠为奴隶,茶钥准会变成一片白地。我心中挂念这个女人,带了自己的部下,拼死偷入重围,当夜又带上她向外冲突,想要将她从蛮子的围城里偷出来。”

 他久久不再继续,我只好问:“结果呢?”

 “结果,”他失去血的嘴好像未的青色果实“结果回莽浮林的路上,她中了矢死了。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将她留在茶钥城里,也许就不会出事。那么我如此努力地行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的努力还有没有意义呢?还是在星辰的眼里,我的努力只是蝼蚁的可笑挣扎?”

 他在阴影里显出来的眼睛是袒心迹的,毫无遮挡的。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不管我是将她留下,还是带她出来,也许,都不是错误的选择。”

 “但我们总要选择吧。”

 “遵循内心的声音吧,阿吉。”他说,伸出钩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就走。

 我这才发现,其他的兄弟们都始终站在哨所的墙上看着我们。他们是一排沉默的黑影,把我和向慕览的话全都听在耳朵里。

 “对了,罗耷的马鞍,我放在厨房了。”这是向慕览拔出剑,跳上墙时最后说的话。

 我在心里头‮弄抚‬着向慕览最后的话、罗耷的马鞍,快步走入厨房。没错,罗耷的马鞍上,救那井中蛮子的一大圈绳子还挂在上面。

 就是这样,我再没见过自己的弟兄们。接下去为了活命,我依旧要不停地杀人,想尽办法逃脱追杀,没过上一‮安天‬稳日子。但我对命运毫无怨言而且心存感激。我有了一位漂亮的子,我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或者说,几乎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去,好像柴火上那些出来的火星,黯淡在浓黑的雾里。

 火堆边的人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后来呢,你找到阿吉了没有?他是怎么消失掉的?”

 “没有,”年轻武士说“其实,我就是阿吉。”

 他在我们愕然的眼神里继续平静地述说:“从来就没有什么阿吉,他只是一个我想象出来的人物。说着我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做着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不知道他和我,哪一个更代表我自己。”

 篝火边的人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后来怎么样?你救了郡主,和她结了婚?她还好吗?”

 “死了。”武士说,往火里扔了一块木头。

 “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我子难产死了。此刻我一无所有,失去了朋友和爱人。我也问过自己,在那一天,我这么做了,到底值得吗?”

 “但我还是选择了,”他张开熠熠发光的眼睛盯着大家“我不后悔。”

 “啊,大家都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这‮夜一‬就要过去了。可是尚且还差一个。”瞎子说,他伸出长笛敲了敲放在身边的盒子,盒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在瞎子的手离开它之后依然如此。良久,其中升腾起一股透明的蓝色烟雾,仿佛一个淡淡的人形飘在空中。

 火旁的人都向后退缩了一下,那团淡淡的烟雾,就好像是传说中被食鬼术士囚的亡魂。他们往往会讲述一些格外离奇的故事和荒诞的预言,但最后又全都会被证明为真话。

 “听听我的故事吧,”盒中人用一种暗淡而且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是名杀手,我杀了很多人,死亡对我而言并不陌生。我为许多人工作,例如我曾替铁骨堠王追杀过叛臣,替一位国王当过细,有时候又是另一位王者的亲信,被派遣到另一个国家去,成为细的细。在这样来回反复的潜伏中,我几乎失掉了自己的‮份身‬。但所有我为之服务的国王并不清楚,我还有一个真正为之服务的隐秘组织。”

 烟雾组成的人形说起了另一个故事——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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