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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伤痕
 船甫抵天下会的渡头,断已第一时间告别聂风与孔慈,飞奔回他的马槽。

 缘于为了陪伴聂风这郁郁寡的好朋友,他已虚耗了不少时光,他每天除了须向天下会那些稍具权力的头目敬茶递水外,还要清洗三十多匹骏马!

 好不容易及时赶回自己那个污脏无比的马槽,已经开始落西山了,而断更可以远远眺见,有两个人已站在他的马槽之外。

 那是两个经常爱找他麻烦的人!

 秦宁!

 与秦佼!

 秦宁是训练天下会初入门少年徒众的总教,已经快要四十岁了,秦佼则是秦宁之子,今年约为十七。八岁,据闻武艺尽得其父真传,不过眉宇之间盛气凌人,经常恃着其父秦宁是总教,在天下会内作威作福,欺不少门下婢女!

 这两父子更专爱找断麻烦,缘于当年雄霸纳了步惊云为徒后,秦宁自恃自己的儿子资质也很不错,若帮主有意再纳第三个弟子,相信非其子莫属,岂料后来雄霸竟又纳了聂风为徒,故秦宁父子一直对聂风怀恨在心。

 “恨”屋及乌,他们虽不敢欺负帮主的弟子聂风,却可肆意欺负任从他们凌辱的断

 就像此刻,他们乍见断如此晚才回马槽,那个满脸盛气凌人的秦佼登时脸色一沉,破口大骂:

 “他妈的!断你狗杂种往哪里撒狗去了?这么晚才加回来?你知否明早我和爹要训练三十多个少年徒众驭马?但你瞧!马槽内的马比你还要脏还要臭!你教他们怎会愿意骑上去?”

 断这段日子总是迟了洗马,其实是为了陪伴聂风,面对如此高声辱骂,若换了是当年刚入天下的小断,早已悲从中来,泪盈于眼了,然而多年在天下会的劳役,早已将其自尊及斗志消磨殆尽,他虽然并非可以随意向任何人卑躬屈膝,但对于任何凌辱,早已练就视若无睹的神功,断只是木然的答:

 “放心!三十多匹马,我一定会在明早之前洗刷干净,准备妥当。”

 说着已不想再理会秦佼那疯狗般的吠叫,捋起衣袖,正往打水洗马,谁知一直在旁的秦宁总教,此时却张口冷笑:

 “小杂种!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在翌晨准备一切吗?请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那边还有些什么?”

 断顺着秦宁所指望去,只见马槽其中一个暗角,不知何时竟堆满三十多双布靴子,这些布靴子尽皆污秽不堪,最令人难受的是,所有靴底,尽踏满——狗粪!霎时本已臭气薰天的马槽,更混和了中人呕的狗粪味,断见状不由眉头一皱,此时秦宁又狞笑道∶“看见了吧?臭小子!记着!明天一早,你一定要擦好这里三十多双染满狗粪便的靴子,以及清洗所有马匹,预备给那三十多个少年徒众驭马!否则若明早我发现任何一只靴子还有少许狗粪臭味,我便要你给我干净它!”

 “佼儿!我们走!”

 说着已与其子秦佼掉头去,只是秦佼在临走前还回过头来朝断一笑,揶揄道:

 “嘻嘻!我秦佼真不明白!其实你从前好歹也是南麟断帅之子呀!你在天下会又不是有很大的作为!何以还老是呆在天下?难道真的天生便是洗狗粪的狗杂种吗?”

 “哈哈哈哈…”揶揄声中,秦佼与其父已趾高气扬而去!

 这个世上真的有天生洗狗粪的狗杂种吗?

 当然不!

 也只有断一个知道,他为何要留在天下。

 马儿都很乖,并没有太大的挣扎,温顺的让断为它们洗刷,或许,只因为与断相处久,早已认定这满身寒微的小子是它们的同类或朋友吧!

 也或许,马儿认为他每遭人不断劳役,甚至比它们要被人骑更苦命吧!

 然而坎坷苦命,虽早已把断小时希望能够有朝吐气扬眉的斗志消磨殆尽,却仍未扑灭他每生存的快乐。

 因为他仍可留在天下会呀!留在他最好的知已朋友聂风生活的相同地方!和自己的好友如此接近!他很快乐!

 天大地大,他本可四处闯,何处不能容身?甚至当年还可投效仍未亡城的独孤一方,或许早已有一番作为亦未可料,可是,他偏偏选择留在天下,只因苍茫大地,他最珍惜的友情仅在天下会才可延续。

 正如他自己曾对聂风说过,翻身的机会还多着,但在这世上对他最好的朋友。…

 却只得聂风一个!

 若失去了聂风这个知已朋友,便再也找不回的了!

 他是为了聂风而留在天下,任由呼喝劳役,为了聂风,他甚至已忘了当年其父断帅于凌云窟失踪前交给他的遗物——那轴载着断家蚀剑法的字卷!断帅曾叮嘱他必须在十五岁时方可开卷习练,然而如今断已十六岁了,为了聂风而消磨了斗志,早已令他连那卷东西也不知丢在何方了!

 快乐对于断而言,原来就是与聂风这段情如此简单,只要真挚的友情千载不变,他即使一世在天下为驴为马亦在所不惜!

 但,友情真的可以千载不变吗?

 友情总是如此!许多时候,小时候真挚的友谊,都会随着双方渐成而有所改变!当时情真,只因为仍天真呀!但…

 可怜断,他对聂风的友情真的未曾有变,然而却不敢肯定,聂风是否开始变了?

 自从聂风从倾覆的无双城回来之后,好像已变了不少,开始心事重重,仿佛经常在思念一个人,一个梦,许多时候,甚至断在他身过,他也不大察觉。

 后来再经过去时幽若此事之后,聂风更是为对不起幽若的浓情厚意而郁郁寡夕若有所思。

 断虽备受忽略,惟心想这亦难怪!毕竟聂风较他年长,也是该谈情说爱的年纪了!男孩子心中有了意中人,总不免会忽略与自己曾称兄道弟。肝胆相照傻的好友!也许断有机会认识一个令自己一见难忘的女孩子时,可能也会同样忽略聂风!届时聂风一定会恶有恶报的!哈哈!断一面洗马,一面想到这里,不由搔了搔自己后脑,傻傻一笑,他自己安慰自己!

 其实他真的很傻!还记得自从回到天下苏醒之后,半月之前他也曾往山下的天荫城溜达,那时候遇上一个江湖相士给他看掌,说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人中之龙,不过先要断绝友情云云。

 断向来视聂风是生死与共的知已,要他背弃聂风真是说什么也难办到!当时他一怒之下,毅然取出匕首割断代表自己霸业的官禄纹,以断掌破命明志,以示对好友不弃之心,如今断回心一想,才方记起自己的断掌之创仍未完全愈全,一面在洗马之时,还在隐隐作痛。

 然而,他从没后悔曾为聂风断掌明志,更从没告诉聂风那件事,亦从没给聂风任何机会瞥见他掌中暗藏的伤痕!

 那是代表他对聂风友情之深,令即使在天下低如狗的他感到骄傲的伤痕!

 纵使聂风近来忽略了他,断亦毫无怨言!

 许多时候,太过接近。熟悉一个人,总会将那人逐渐忽略。遗忘。

 太过熟悉,其实是一种遗忘。

 情形就如子女遗忘父母心意,朋友遗忘了朋友之情一样…

 惟是,聂风纵然暂时忽略,遗忘了断的感受,有一件事,他是绝不该遗忘的!

 他不该遗忘今天这个日子。

 今天,真的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很值得庆祝的日子,聂风是不该不记得的!断一面在污脏的马槽内洗马,一面想到这里,一直对任何屈辱无动于衷的心,不由隐隐搐一下,他不期然翘首看着马槽外已夜幕低垂的天空,心想:

 “风,你真的已不记得了吗?”

 “你,真的…已不在乎了?”

 夜已渐深,风也渐寒。

 已经是十月天了,看来不久之后亦将会下雪。

 严寒的天气,不仅令人瑟缩,也容易令人想起,严寒天气下那些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孔慈已够可怜了,然而此际正在步惊云寝居侍候步惊云晚膳的她,如今在想起一个可能比她更可怜的人。

 天下会向有严例,所有婢仆,一三餐,都不能与主子同席,以示尊卑有序,故此纵然步惊云从没视孔慈为婢,更毫不介意她与他同席吃饭,孔慈却自觉‮份身‬低微,从未与她敬服的云少爷吃过半顿饭。

 正如此刻,孔慈还是恭恭敬敬待步惊云用罢晚膳之后,为他收拾其余碗筷,步惊云向来吃得很慢,也吃得不多,但雄霸强硬规定他的三名入室弟子一定要吃最好的,故而每一餐,步惊云所余的饭菜实在相当丰富。

 孔慈看着这些佳肴美食,当中更有些是步惊云还未吃过分毫的肥美烤,一想起烤,孔慈不就想起一个自小已很喜欢吃烤,却又不常有烤吃的可怜人…

 此刻的他,一定相当寂寞吧?一定也在想,究意,聂风会否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一念及此,孔慈不由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问已盘坐上。闭目调息的步惊云,道:

 “云少爷,你…今晚所吃的饭菜,还有…两碟原封未动…我…可不可以…将它们…送给一个人?”

 步惊云并没回应,也没张目一看孔慈,孔慈素知他的脾,若他有意见,他会破例发言,若他同意,他反而根本不会有任何表示。

 乍见步惊云已经默许,孔慈当下芳心窃喜,连忙找来一块清洁的纱布,将那两碟菜小心包好,正步出寝居拿给那个人,谁知在此时,忽闻身后的步惊云漠然的吐出一句话:

 “你

 要送给谁?”

 孔慈不虞步惊云会有此一问,当场止步,回脸看着仍是闭目盘坐的步惊云,支吾的答:

 “云…少爷,这些菜…我是…带给断的…”

 步惊云闻言,紧闭的双目亦为之眉头一皱,孔慈见其眉头蹙起,心想断以前曾对云少爷不服,如今亦与步惊云没有两句,她惟恐步惊云会改变主意,慌解释∶“云…少爷,是这样的,孔慈今想带些吃的给…断,只因为…今天是断的一个…特殊的日子”

 步惊云仍没回应,也没张目,孔慈唯有继续慌慌张张的解释下去:

 “今天,其实是…

 断与风少爷结拜为兄弟的日子!”

 什么?原来今天竟是断与聂风结为兄弟的大日子?难怪孔慈曾说应该好好庆祝了!

 但,二人虽是知心好友却是哪个时候结拜的?

 “还…记得,五年多前,就在云少爷还未在乐山水灾失踪之前,独孤一方曾上天下挑,最后其子独孤鸣被风少爷重腿所挫,大灭威风!独孤一方为着向帮主作少许报复,便游说断离开天下加入无双,最后,都因断顾念与风少爷的友情而遭拒…”

 “亦因此事,风少爷与断友情更深,但…为怕帮主阻挠,二人遂暗中结拜为兄弟,即使双方如何忙,每年今都会把茶畅叙结拜之情,年年如是,一直未失未忘,但今年…”

 “风少爷不知何故,总是心事重重,好像连这个象征他兄弟俩的重要日子也忘却了,今从湖心小筑回后更不知去了哪里,依我看,风少爷是因一时的心情紊乱而忽略了断,但…可怜断在今夜这个应该好好庆祝的日子,依然…只得自己独自一个…”

 “虽然他今曾说,即使不庆祝…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知他其实是口硬,他不想已很的风少爷再为他而烦恼,只是此刻的他,心中…一定很…落寞…”

 “所以,云少爷,孔慈很想…去陪伴断,希望他能…好过一点…”

 步惊云听罢一切,不动的冷脸之上依旧恍如无动于衷,只是隔了良久,他终于缓缓吐出一句话:

 “好。”

 “去!”

 孔慈闻言登时大喜,天喜地的带着那两碟菜,千恩万谢的步出门去。

 而就在孔慈甫离寝居之际,一直闭目的步惊云终于徐徐张开眼睛。

 好光亮的一双眼睛!无论身处的地方何等阴暗,步惊云的一双眼睛永远是最亮。最令人心寒的。

 然而,此刻他的眼睛,竟然已没有了往常那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森寒之意,相反曳着一丝惋惜。

 这丝惋惜似是在说:

 “聂风。”

 “你

 不该”是的!也许在死神诡谲的心中,也认为聂风这段日子纵使如何心情紊乱,也绝不该忽略了身边一个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之心。

 死神,在他无法忘记的过去中,也曾错过一个与其亦是知已亦是慈父的霍步天,他甚至还未及叫他一声爹,霍步天便已经死去,成为一个死神永远无法补偿的遗憾…

 子养而亲不在。

 友叙而朋已去。

 任何人也不该错过。

 故而,就在步惊云双目一张的同时,遽地又是“蓬”的一声,他所披的斗蓬亦随之一抖,他的人已御风而去。

 他要去哪?

 此际的聂风,到底去了哪儿呢?

 原来,他就在天下会东面一个门下罕至的树林内,内咎,自责。

 还记得,那次他在无双城中彻底失去了梦的踪影,他虽伤心,但仍未自责,惟这一次,他却为了幽

 若而深深内咎。

 缘于他并非钟情于幽若,正因并非钟情,故而更惭愧于幽若曾为他所作的无私牺牲,更觉辜负她太多…

 可是,聂也自知如此内咎下去不是办法,只是今在看见形单只影的幽若后一时不能自己,而如今,他的情绪亦开始渐渐平伏下来。

 而就在他情绪逐渐平伏下来之时,他又蓦然发现一件事!

 夜空之上,赫然有一只巨可及人的蝙蝠急速划过!

 这世上怎会有一只如斯‮大巨‬的蝙蝠?不!聂风眼快,他当场已认出这只根本并非蝙蝠!

 而是一个比蝙蝠更难令人接近。亲近的人!

 他的云师兄——步惊云!

 “啊?云师兄…向来万变不动,更甚少会如此…,急展身形?难道…”

 “天下会有大事发生?”

 骤见步惊云于半空中急速掠过,聂风陡地感到事有跷蹊,当下亦不再细想,以“捕风捉影”的身法穷追而去!

 不动的死神真的因为天下会有事发生而动身?

 也许未必。

 步惊云动,大都只因为一些他自己喜欢的原因。

 步惊云,就是步惊云。

 谁都无法想象他脑海内盘算着什么。

 有时候,他动,也许只由于一些在别人眼中认为是…

 很微不足道,很愚蠢的理由!

 终于洗罢最后一匹马了。

 断吁了一口气,不过浑身已给洗马的污水弄得臭不堪,夜风又开始张狂起来,不停往他身上吹拂,那种又臭又又冷的滋味真不好受!

 只是断也熬惯了!他还有三十多双满是狗粪的靴子要擦呢!这种生涯,唉。…

 他真的需要受如此的苦吗?即使跑往外面的世界,当一个最平凡的店小二,待遇也不会如此待遇吧?

 但待遇,有时候是难如此斤斤计较的!

 在天下,他的待遇,是聂风!

 一切都是为了聂风!

 也庆幸可以为了聂风!因为如果连一个自己可为他干任何事的朋友也没有,断才是真正的命苦。

 天地良心,他为聂风所干的一切,只是出于一颗单纯为友之心!

 断身上的布衣裳已经透,那是他唯一的一袭衣裳,若不及时清洗弄干,明天也许便没有衣服穿了。

 他于是下外衣,放到一个盛着清水的盆里洗了数遍,然后又把外衣挂在马槽外待其风干,可是洗掉外衣之后,呼呼北风吹在他赤的上身之上,更令他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纵是一个熬惯苦头的人,但天威难敌,断只好紧咬牙忍受严寒,本来他还有一件聂风送给他的棉被,惟如今他身躯如此脏臭,在未洗妥那三十多双臭靴子前,他还不能沐浴,既然未能沐浴,也就不能披上聂风送给他的棉被。

 只因为那是迄今年内在他短而卑微的半生里,最珍之得之之物!绝不能弄污!

 既然不想弄污好兄弟给自己的棉袄,便得付出熬冷的代价!断唯有赤着上身,在马槽外的小井飞快打的两桶水,正快快洗妥那数十双臭靴之际,谁知就在这个他孤单无援,独力与寒冷及臭靴战斗的时候…

 忽地,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晚风拂起衣袂的声音!

 断的斗志纵然已消磨殆尽,但当年随父所习的武功也是不弱,多年来他虽忘了要揭开那卷断家蚀剑法之谜,惟武功并未退步,更因他经常干重工夫,内力也增进不少,断还是相当醒觉,他听见了!

 他随即回首,一望,便看见正有一条人影,站在他的身后!

 断的双目迅即泛起一丝喜悦之,因为寒夜如冰似雪,天寒地冻,那条人影本不应冒风前来的,所以断不单喜悦,还相当感激。

 “孔慈?”在如此孤单的夜里,竟然有人不惜拿着一个裹着饭菜的包袱前来相伴,断一时之间真不知该如何说话,孔慈如此荏弱,她其实是不该来的。

 只因为她不忍心。

 只因为她——有心。

 只是,断虽然无限感激孔慈,惟在他的目光之中,可有一丝遗憾?

 一丝仍未能等到那个人前来相叙的遗憾?

 “断,我…其实早已…上…睡了,但…因翻来滚去…也未能成眠,所以…我想,或许…你也未睡着,于是想找你聊聊罢了…”

 是吗?这真是孔慈的理由?孔慈为了不想令断感到她在同情他,胡乱编了一个理由,但这理由实在太差劲了!最愚蠢的人也可听出她在说慌!不过看见孔慈给冷风吹得在颤抖的芳躯,断又怎忍心倔强地拒绝这姗姗弱女雪中送炭之温情?

 然而,正当他替孔慈拿过她手中的小包袱时,正当他谢谢她的一番心意之时,断遽然发觉,孔慈竟一动不动!

 她赫然呆住了!

 她似乎看见了一些她无法置信会在此时出现的东西,而她看见的东西…

 正就在断身后!

 “孔慈,你…怎样了?怎么整个人呆呆的?”断刚想拍拍孔慈的脸,谁知与此同时,他猝地又听见自己身后传来“霍”的一声!接着…

 一袭华贵的外衣已披到他赤的身上!

 那袭外衣,他相当熟悉!外衣原本的主人是…

 断陡地心中一动,他凄惶回首一望…

 他也像孔慈一样,无法相信!

 谁料到,在这个断已放弃了希望“他”会出现的时候,在这个断已百遍千遍安慰自己“他”只是因一时心而忘了今天是何日子的时候“他”却奇迹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聂风,他不知于何时,已又异常内咎的站在目定口呆的断与孔慈眼前!

 他终于也来了!

 只是这次他的内咎,却是因为对不起断而内咎。

 聂风何以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也许真的要谢谢步惊云。

 缘于当聂风紧随步惊云,以为天下会发生了什么大事之时,方才发觉,天下如一条沉睡的东方巨龙,并未有事发生,而步惊云在掠至这带之后,遽然已于无边寂寞的万簌中消失,归向他黑暗的归宿之中。

 是步惊云故意引聂风来此?

 他真的这样无聊?抑是因为,他并不认为这样做很无聊?

 聂风不知道,他只知道,当步惊云引他掠至断马槽附近的时候,他终于猛地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断与孔慈目定口呆的看着聂风,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聂风首先说话:

 “,对…不起,我,竟然为了私事已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乍闻聂风说话,断方才如梦初醒似的,他不想聂风难堪,连忙搔了搔自己的脑袋,强颜笑道:

 “哈哈,我们是…好兄弟,风你怎么要说起…道歉话来了?其实你也没有忘了呀!

 看,你如今不是也来了吗?迟来总较没来好呀!”

 他总是如此,总是忙不迭为聂风打圆场!

 惟是,实情却是,若聂风并未为步惊云所引,也许,他真的忘记这一年一次的叙旧之情了!真相不是不悲哀的!若断知道的话…

 不单断忙着为聂风打圆场,就连孔慈也忙着打圆场,她赶紧一笑,道:

 “是呀!只要人来了…就好了!风少爷,我…已为你们准备了饭菜,不若先吃点东西,才把茶叙旧吧!”

 断也道:

 “不错!风,这里风寒冷,容易着凉,你…又将你的外衣给我披上,只得‮衣内‬,不若先到我的小庐里歇一会吧!”

 断说这话时,不由自主的以手轻搭聂风的肩,这原是好兄弟的自然表现,然而就在他的手将搭未搭之时,,却硬生生于半空中凝顿了!

 只因他忽然醒觉,自己这双手适才刚洗毕三十多匹骏马,这双手碰过马尾上的马粪,这双手,是一双又臭又污的——手!

 他蓦然发觉,原来…他与聂风之间的距离已愈来愈远!聂风是地位无比尊贵的天下会少爷,他却是比一般天下门众更不如的下小马夫!一堆神憎鬼厌的粪!他…那只又脏又臭的手,可会真的忍心搭在聂风的肩上,教最尊贵的绝世好玉蒙上马粪?

 他不配!他真的已不配把手搭在聂风肩上!仅是一个如此小的动作,仅在此将搭却不想搭救的一瞬间,断可怜的脸上已变换了四。五种颜色,他羞愧?更极度自惭形秽!

 时光仿佛就在这刹那间凝住,却就在断不知应否自渐形秽地手之时,一只坚定不移的手,蓦然已勇敢地将断的脏手,硬生生按在自己肩上!

 聂风…

 断无比讶异的看着聂风,看着他那张义无反顾的脸,万分疑惑,愣愣低唤一声:

 “风…”

 聂风却仍旧未有为自己的肩膊被断的脏手搭着,而半丝厌恶,相反犹语重深长的道:

 “别要自卑。”

 乍闻好友一名鼓励的话,断不期然鼻子一酸,很艰难才挤出一丝相当辛苦的笑容,讷讷的道:

 “但…,风,我的手…实在太脏…了,也…太不配,我…”

 “不!”聂风紧紧握着断已搭在他肩上的手,斩钉截铁道:

 “这是我聂风毕生最好的好兄弟的手!怎会不配?”

 他说着定定看着断,道:

 “!你是为我而留在天下受这些不必要的苦!若我还嫌弃你这好兄弟,我聂风还算什么东西?可惜这些年来,我一直为雄霸营营役役,无暇顾及你,也无法在雄霸的严令下接济你,一切一切,都是我不好!”一旁的孔慈骤听二人所言,早已泪盈于睫,断不想情况过于难堪,连忙又强颜笑道:

 “风…,你何须…如此深怪自己?这一切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从不后悔当初自己所下的决定!试想想,若当初我真的随独孤一方回去无双城,恐怕…今已在无双城陷时死掉了,哈!大难不死,也许总有后福…”

 断说时,又用余下的一只搔了搔自己的脑袋!当他在自我安慰的时候,他总是如此,但这个自我安慰的动作掩不了他所曾经历的百种折辱辛酸。

 聂风看着他那张可怜兮兮的脏脸,却还在强装倔强,心中着实不忍,他道:

 “不!,你已不能再如此下去了!你一定要把握机会翻身!”

 断一怔,呆呆问:

 “什么…机会?”

 聂风道:

 “难道你还不知道,雄霸要选第四天王的事?这就是机会!”

 断骤闻“天王”二字,一张脸更是无限自卑“天王”与“马夫”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他的头垂得很低很低,讷讷的道:

 “天…王?我…行吗?”他真的很自卑。

 “你是南麟剑首之子,也是我爹聂人王一生最敬重的对手之子!你一定行!”聂风要强硬给他信心。

 “但…”断眼角斜斜一瞄那给丢在暗角,满是狗粪,仍“狞笑”着等候他清理的臭靴子,自卑之心更重,他的头愈垂愈低,答:

 “但…我的手曾洗过…无数狗粪马粪,这样…下的…手,真的…会成为…天王的手?天王,对我来…说,好像已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说真的,他自己也无法相信!

 聂风顺着断的目光,看着那堆满是狗粪的臭靴子,心中不怨恨难当!就是这些狗粪马粪,多年来一直将他的好兄弟断斗志消磨,就是这些生涯,将怀着大志的热血男儿羞辱得面目无光,一生一世也抬不起头来!

 不!他一定是这个一直默默守在他身畔的好兄弟断,再次抬起头来做人!

 做——

 天王!

 不由分说,聂风在一气之下,矍地一把抢前,俯身一执,他赫然…

 他赫然就这样蹲在地上,以水替断清洗那些满是狗粪的臭靴子!

 天!断与孔慈简直看得瞠目结舌!孔慈当场高呼∶“风…少爷…你…你…”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向来朝思夜想的风少爷,竟会主动…

 断虽看得瞠目结舌,但他并没惊呼,而且不知为何双目更不期然泛起一片泪光,他看着聂风不惜纡尊降贵,学他那样蹲在地上洗靴子,不恻然道:

 “风…你,这样做…又…何苦?你…没必要为我…这样做。”

 聂风却一面努力的洗,一面义无反顾的答:

 “不!是有必要的!因为我要你明白一件事!”

 “这个世上,没有人生而会成天王!在你眼中,我虽已是神风堂主,更是天下第三天王!但,天王也可以和你一样洗这些臭靴子,天王也和你一样!而你,也是和天王一样!”

 “只要你肯发奋,你亦一样可以成为天王,绝不是梦!”

 对于聂风这样义无反顾的鼓励,断真的无语可说,他登时狠狠咬了咬牙,振作地答:

 “很好!”“风,我就听你的话!”

 “立志成为天王!”

 甫闻断终于立志,聂风不期然感到安慰,可是一直洗着靴子的手犹是未有半分稍停,他虽然未有回首看断,但已点头称许的道:

 “能立志,这就好了。”

 “,一会我给你一些银两,明天,你到山下买件象样点的衣裳。”

 断一楞,问:

 “风…,我们不是说过,我们之间的友情,绝不牵涉钱银。利益的冲突的?而且,你为何要我买象样的衣裳?”

 聂风‮头摇‬叹息:

 “,别再逞强了!兄弟之间,真的不能涉及金钱吗?”

 “我给你的钱,只是暂时权宜之计!别忘记,你要立志成为天王,也需别人瞧得起你!

 你以为数天后雄霸检阅少年徒众时,他会因为你那件又臭又脏的衣裳而对你另眼相看吗?只怕他早已掩着鼻子走了!”

 是了!无论在何处何方,人在江湖,便不免先靠衣妆,这是不争事实。

 聂风又语重深长的续说下去:

 “,别要再拘限自己!别要再介意别人怎样看你用我给你的钱!你要拿出勇气来抬起头站在检阅大会之上,堂堂正正以实力告诉所有曾轻视你的人,你是南麟剑帅了不起的儿子!”

 “你千万不能令我和孔慈爱,甚至你仍生死未卜的爹失望!”

 “你爹断叔若在这里,他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如此卑躬屈膝苟存下去!”

 聂风说到这里,本一直在洗着靴子的他终于回过头来,满有信心的凝视断,他看来对断极具信心!

 “风…”断本仍想详尽说些什么,可是一时语起来,竟答案不出半句话。

 对于聂风为他洗这些中人呕的臭靴子,以及为他所安排的一切,他还是不知该如何感激,还是像五年前那个寒夜一样,他纵有千言万语,却又——

 说已忘言。

 但知已之心之情,已经深深暖烘了他的心。

 就在距马槽远处的一个小山岗上,正有一颗不知是冷抑热的心,在远眺马槽内三颗热烘烘的心。

 步惊云!

 原来,他仍在附近!他只是在引聂风的途中,于适当的时候消失。

 但见此际的步惊云,冷冷的嘴角竟崭一丝罕见笑,沉声自语:

 “对了,

 断——

 南麟剑首之子。”

 “你,也别要令我…

 失望。”

 的沉呤声中,步惊心身上的斗蓬猛地又传出“伏”的一声,一扬,他的人,又如一只黑色的蝙蝠般,划过寂寞夜空而去。

 什么,就连步惊云亦不令其失望?

 是否,纵然步惊云平素看来无视断,总与他擦身而过,但在死神的心中,也暗地为雄霸等人对断的‮磨折‬感到不平?抑或。

 死神也认为当年他在凌云窟所见的南麟剑首断帅,他的儿子断也应是足可分水断之材,绝不该在马槽内埋没一生?

 只是,无论步惊云所持的是何种理由,今夜他所干的这件在许多人眼中皆认为无聊的事,断终其一生,也可能不会知道。

 只有一个聂风,才知道步惊云所干的无聊事。

 才隐隐猜知他的云师兄,难为知已难为敌的一颗神秘莫测的心。

 不过,聂风与步惊云却全都忽略了,今夜,原来还有两个也在窥视的人。

 正当步惊云挟着漫天寂寞而去的时候,在马槽彼方的另一个山头,正有两条人影步出树丛,这两条人影赫然正是——

 总爱找断麻烦的秦宁父子!

 秦宁凝重的道:

 “想不到,连聂风也想断成为第四天王,佼儿,看来,你若要成为天王,又多了一个对手了。”

 秦佼不屑的道:

 “爹,你无须如此凝重!断那狗杂种岂是我的对手?更何况帮主向来对他视若无睹,根本不足为患!”

 秦宁担忧的道:

 “不!佼儿,你错了!爹身为总教,当年断甫入天下,我一眼已瞧出他的资质!他的资质绝不比聂风逊,只是他一直未遇上适合的机会罢了!而且至目前为止,他武功的底子也不弱,若在检阅大会中被帮主选中战风云霜三人,相信他未必不能接他们五招以上…”

 “他,甚至比你更好!”“他对我们的‮磨折‬诸般容让,只是因为不想触怒我们犯下会规,他只是为聂风而留在天下,消磨了斗志。”

 骤闻自己的爹也在赞许断,一直不把断放在眼内的秦佼不免着急起来,问:

 “那…爹,我们该怎样办?”

 秦宁狡狯一笑,有成竹的答案:

 “毋庸心。”

 “虽然帮主在检阅大会时未必会挑拣断作为五个候选天王之一,但,为防万一,爹已想出了一个…

 彻底解决断的方法!”

 哈哈哈…”秦宁说至这里不仰天狞笑,那种笑声,仿佛已在宣判,断在其眼中已是一个废人。

 夜叉池仍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热血者的心…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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