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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辣鱼汤
 郑愿醒来时,红石榴已不在房中。

 郑愿摇了摇发木的脑袋,觉得浑身疼痛,嗓子干得厉害。

 他站起身,踉踉跄跄跑到楼下厨房里,舀了一大瓢冷水,当头浇下,凉冷的水刺着他的头皮,使他很快就清醒了。

 厨师老杨笑嘻嘻地道:“刚有人送了两条黄河金鲤来,说是给你做鲜鱼汤醒酒的;真巧,汤刚做好,公子你就醒了。”

 郑愿一怔,道:“谁送来的?”

 老杨一面盛汤,一面唠叨着:“要说这黄河金鲤可是真难得一见,公子你可是真有口福。就连当今太守做寿时,也没福气吃上呢!…那个人吗?…个子高,文文静静的,秀气得像个大姑娘…,··就是昨天来的你的那个朋友…,,

 是马神龙!

 郑愿心里热乎乎的。鲜鱼汤还没进口,他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如果有人在你处于困境时仍然关怀着你,向你伸出温暖的手,这个人就是你真正的朋友。

 郑愿现在就处在困境之中,处在情丝环绕的困境之中,所以他才会喝醉。而马神龙居然会想到送金鲤为他醒酒!

 老杨汤还没盛完,马神龙的笑声已在门口响了起来:

 “好香的辣鱼场!我发现你这个杠头的福气越来越大了。”

 鱼汤的确很辣很热很鲜很香,两大碗鱼汤下去,郑愿出了一身大汗,每个孔都透着爽快。

 马神龙微微笑着,咂嘴道:“哎,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空长了这副斯文模样,你喝起汤来,声音实在太难听。”

 郑愿瞪眼道:“喝汤本来就不是件很斯文的事情。再说喝汤跟长相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

 马神龙‮头摇‬叹道;“你若要想抬杠,可别找我。我的嘴笨得很。”

 郑愿却偏偏想抬杠,而且就想跟他抬杠:“嘴不是人,怎会有笨不笨之分?”

 马神龙双手捂着耳朵,苦着脸道:“我认输,我承认我说错了,行不行?”

 郑愿哈哈大笑起来,于是马神龙也笑,许多不痛快的事情就在他们朗的笑声中烟消云散。

 马神龙好容易止住笑,道:“宋捉鬼的事,你究竟准备怎么办?”

 郑愿叹了口气,哺哺道:“我上辈子一定欠了老宋什么,他总让我心。”

 马神龙冷笑道:“我上辈子一定也欠了你一点什么。”

 郑愿瞪眼道:“这是你自找麻烦。我并没有叫你来帮忙。”

 马神龙也瞪眼,但瞪了没一会儿就眨眨眼睛笑了,柔声道:“你好像也不是宋捉鬼请来帮他忙的,你也是自己找麻烦。”

 为了友情而自找麻烦,这样的人看起来总有点傻,但喜欢这么干的人,却绝对不认为自己是狗拿耗子。

 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必须有友情,但友情不是等来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果你内心里从未珍视过友情,不肯为友情牺牲,你就不会拥有真正的友情。

 郑愿凝视着马神龙,缓缓道:“谢谢你的解药。”

 马神龙微微一笑,柔声道:“不客气。”

 郑愿道:“不管怎么说,你救了我一次。如果不是你恰巧在这里,我只怕…只怕…”

 马神龙道:“只怕什么?只怕再也不会娶花深深了?”

 郑愿苦笑道:“我不知道,但我想我这辈子就休想再有一刻安心了。”

 马神龙轻轻一叹,黯然值:“说实话,那个扮成石榴红的女孩子的确是少见的烈女子,我甚至有点开始佩服她了。”

 郑愿心里一动,一个主意已经形成。

 他叹着气,哺哺道:“她姓石,就叫石榴,我叫她红石榴,她的确很有个性,而且也很美丽…”

 马神龙盯着他,冷冷道:“我越听越觉得你话里有话,而且要怀疑你是在拉皮条了。”

 郑愿被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干咳了两声,转开了话题:

 “你住在孟尝公子家里?”

 马神龙道:“不错。”

 郑愿陪笑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孟尝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神龙淡淡地道:“你何不去拜访他?”

 郑愿苦笑道:“算我刚才说错了话,行不行?你不要这个样子对我好不好?我就算有什么错,你可以指出来,我以后一定改。”

 马神龙嫣然一笑,那模样又娇又媚,郑愿不由想起了红石榴昨晚的话—一难道这个马神龙真的是个女孩子?

 郑愿刚认识马神龙的时候,也很有点怀疑,但知道他就是“至尊大响马”后,这点怀疑就被抛到爪洼国去了。

 自古从没有女人去当响马,更不可能会有一个女人能成为响马之王。郑愿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只是觉得马神龙有点娘娘腔,仅此而已,而天下娘娘腔的男人虽然不多,也不算少。

 但郑愿现在已动了疑念,他决定以后要警觉一点,千万莫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马神龙微笑道:“你的那个红石榴居然会怀疑我是女人。真是有意思。”

 郑愿干笑道:“别说她怀疑,谁都怀疑,我若不知道你是响马之王,如果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只怕我也会学秦中来。”

 马神龙一怔,旋即大笑起来:“幸好我不是,如果我真是女人的话,我会一刀砍了跟了我大半天的狼的两条腿。”

 一提起“狼”郑愿就想起了昨天黄昏在大明湖畔碰到的那几个女孩子,想起了宋捉鬼。

 宋捉鬼现在怎么样了?

 宋捉鬼现在在哪里?

 宋捉鬼仍然在干他的老本行——捉鬼。

 浑身是“鬼”的仍然是李婷婷。这是她施展媚术的所必不可少的功课。宋捉鬼内功深不可测。她必须每天施展一次媚术,才能保证宋捉鬼不会有清醒的可能。而且她也并不讨厌宋捉鬼。这个村夫模样的人虽然长相丑陋,但绝对是个铁打的汉子,每次都让她得到最最彻底的享受。

 一举两得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知道墙壁上有一方水晶制成的小窗口,知道会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死死盯着她和宋捉鬼,但她不在乎被人看。

 甚至每当她知道有人在‮窥偷‬时,就会玩得更疯狂更离谱。被别人‮窥偷‬总让她感到无比地冲动。

 那块水晶后面,的确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里的冷光,会让人想起冬夜里饿狼的幽绿的眼睛。

 这是一个全身都在黑布里的人,除了他的那双狼眼。

 甚至连他的双手上,都戴着黑色的皮手套。

 他就像是一幽灵。

 一个习惯于黑暗和黑暗中的一切的幽灵。

 这样的幽灵不愿被光明环绕,但会从黑暗中‮窥偷‬着阳光里的一切。

 ‮窥偷‬如果不是因为无心,就绝对是为了毁灭。

 只可惜宋捉鬼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而李婷婷——一个如此负有才名的女才子,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但幽灵知道。

 安排人们归宿的,总是幽灵。

 马神龙凝视着郑愿,用近乎叹息的声音悄悄道:“你在想什么?”

 郑愿“啊”了一声,看了看他,缓缓道:“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那顶神秘的轿子的事。”

 马神龙道:“对。”

 郑愿苦笑道:“那好,现在我告诉你。…你当然知道高断山?”

 马神龙微微一晒:“泰山派的高手,打过交道。”

 郑愿点点头,又问道:“你也听说过刘昭其人?”

 马想了想,道;“龙门好手?”

 郑愿道:“是。如果有人请高断山和刘昭同时护送一顶轿子,你会怎么想?”

 马神龙一怔:“怎么会呢?这不可能。”

 郑愿叹道:“我也认为不可能。如果护轿的人中,还有一个名扬四海的吕倾城,是不是更不可思议?”

 马神龙惊地跳了起来:“吕倾城?给人护轿?”

 郑愿沉声道:“一点不错。”

 马神龙呆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莫非你砸了那顶轿子?”

 郑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这没什么可笑的。那顶轿子另外有五个年轻的黑衣武士护送。他们的身手都是一的,训练有素,更令我吃惊的是,轿子里没有人,我却听到了轿中有人说话。”

 马神龙眨上半眼睛,问道:“是白天还是晚上?”

 郑愿道:“正午。”

 马神龙冷笑道:“大白天见鬼。我看你该找个大夫看看病了。”

 他虽在冷笑,但面上的神情却告诉郑愿,他已相信了郑愿的话。

 郑愿沉声道:“但轿中却有一座观音像。和真人差不多高,那是极品的昆山玉雕成的。可说是无价之宝。”

 马神龙道:“既然是无价之宝,护送的人自然也要够分量,有吕倾城他们护送,自然是万无一失,你怀疑什么呢?”

 郑愿怔了怔,叹道:“我怀疑什么?问得好!…你听没听说过绝毒一品?”

 马神龙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郑愿道:“我想看着轿中有什么人,结果那些黑衣武士用毒箭我,箭上的毒就是绝毒一品。”

 马神龙咬着嘴,翻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郑愿缓缓道:“而且,第二天夜里,我在路上又遇到了一次伏击,一次组织密的伏击、”

 马神龙勉强笑道:“或许是因为你看见了那尊玉观音,他们才要杀人。古人云,财不白,既然他们那么小心地护送玉观音,自然是不希望被人看见。”

 郑愿道:“你若以为是我自找麻烦,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那晚和高二公子接头的,也是年轻的黑衣武士,他们是同一组织的。”

 马神龙打了个寒噤,颤声道:“你是说,宋捉鬼的性命,现在掌握在那些人手里?”

 郑愿点了点头,不出声了。

 马神龙脸色苍白,不出声了。

 马神龙脸色苍白,牙齿也咬紧了,他好像在苦苦思索着什么,眉头皱得紧紧的。

 半晌,他才低声道:“你认为玉观音和那批人现在还在济南?”

 郑愿点头道:“否则我不会还呆在这里。”

 马神龙道;“但你坐在这里,又怎么能救出宋捉鬼?

 我们总该先找一找,看看玉观音在哪里,找一找吕倾城。

 高断山他们,对不对?”

 郑愿看看他,微微一笑,道:“你有办法?”

 马神龙道:“我没有办法,但有一个人一定有办法。”

 郑愿道:“是谁?”

 马神龙道:“孟尝公子。”

 济南城里最有势力的人是谁?

 不是太守老爷,也不是李济南,是孟尝公子。

 这个孟尝公子不是古时候的那个孟尝君,但情却相仿佛。

 孟尝公子广天下豪杰,仗义疏财,声名极佳,虽然孟尝公子本人的武功平平,但他那份豪气,却使横绝一时的江湖大豪们也不得不拜服。

 孟尝公子既然好客,而且又财大气,自然门下会自动聚集一些清客帮闲捧场。这些清客来自三教九各个阶层,也确有不少属鸣狗盗之徒。

 至于济南城内的青皮光地头蛇们,没有一个敢不听孟尝公子的吩咐,如果孟尝公子下令要在济南城内找一丢掉的针,也绝对能找到。

 郑愿瞪着马神龙,冷冷道:“但我现在不准备去找他。”

 马神龙一怔:“为什么?”

 郑愿缓缓道:“我怀疑他和这件事也有牵连。”

 马神龙大怒,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扭头就走:

 “我讨厌你说这种话!”

 郑愿道:“就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马神龙在门外站住,回头答道:“一点不错,而且,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天下最光明磊落的人,从不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说完就蹬蹬蹬下楼去了。

 郑愿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愿他是。”

 他站起身时,才觉得有点头晕,心跳也有点怪异。

 他的目光落在汤上,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黄河金鲤!

 辣鱼汤!

 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

 一个英俊而且傲慢的年轻人。

 郑愿发花的眼睛,声音已哑得伯人:“吕倾城?”

 来人正是吕倾城,金蝶的丈夫吕倾城。

 吕倾城缓缓踱入,很开心似地微笑道:“不错,正是吕某,怎么,不?”

 郑愿扼着喉咙,嘶声道:“你来杀我?”

 吕倾城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真的不想亲手杀你。毕竟我们都喜欢同一个女人。如果江湖上知道了杀你的人是我,只怕我会变成一个令人不齿的男人。”

 郑愿双手扶着桌子,道:“杀我的不是你,你不过是一件工具而已,所以你不必内疚,也没必要让别人知道。”

 吕倾城叹道:“你能这么想,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其实你已用不着我来动手,你中的毒已经开始发作,过不了片刻就会没命了。”

 郑愿的双手已开始痉孪,面色也已变得铁青,他大口地息着,喉中发生低沉嘶哑的怪声。

 吕倾城笔直地站在郑愿面前,面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他的眸子里出了恶毒狰狞的目光。

 他缓道:“只可惜有人想马上见到你的人头,所以我不得不杀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吕倾城在方天画戟上的功夫可算得上是天下一绝,但他使剑的功夫也同样高妙。

 吕倾城右手在间轻轻一拍,一道电光闪起。

 一柄软软颤颤的三尺龙泉转眼间已抖得笔直,连剑尖都不再有丝毫颤动。

 吕倾城冷冷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我这柄剑名为绕指,你死在这种名剑之下,也不算枉活一世。”

 郑愿似乎想扑过去先发制人,但刚一迈步,‮子身‬已僵硬地向前栽倒,上身俯在桌面上,他的后颈暴在吕倾城的剑尖之下。

 吕倾城的剑尖一颤,已急速削下。

 郑愿原本伏在桌上的‮子身‬在刹那间消失。

 吕倾城心中一惊,待后退,却只觉‮腿双‬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

 吕倾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又脆又响。然后他就觉得自己一下飘了起来,浮在空中,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支撑他。

 郑愿从桌下钻了出来,冷笑道:“金蝶怎么会选中了你,真是瞎了眼!”

 吕倾城摔倒在地板上,已经昏死过去。

 郑愿的脸色已恢复了正常,竟像根本没中毒似的,只可惜吕倾城已无法睁开眼睛看他,否则一定会吃惊得目瞪口呆。

 辣鱼汤里明明已下了毒,而郑愿也明明喝了两大碗,怎么会一点事也没有呢?

 郑愿突然扬声道:“门外的朋友,请进来!”

 话音刚落,四个年轻黑衣武士已鱼贯而入,一字排。

 开,木然而立。他们的手,都握在刀柄上。他们的目光,既冷漠又无畏,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面对死亡。

 郑愿扫了他们一眼,微笑着作了一个揖:“四位仁兄,真是巧得很,咱们又见面了。真是山不转水转,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四个黑衣武士,居然就是那剩下的四名护轿人。

 他们看着郑愿,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他们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话。

 郑愿叹道:“各位,请将吕公子抬出去,每次一看见他,我心里就不好受。”

 四名黑衣武士刹那间散开,刀光黑影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

 没有吼声,没有惨叫,只有鸣鸣的金刃破空声,慑人心魄。

 地板,墙壁,家具,全都被刀气割裂了,刀光中不时有血光闪现,不时有衣片飞起。

 大师傅老杨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把钢刀,但却根本无法冲进去。

 凛冽的刀气鼓动着他油腻的衣裳,猎猎有声。

 老杨居然会武功,而且会持刀站在这里,这岂非不可思议?

 那么,老杨将帮谁?

 马神龙并没有走远,他就木然坐在楼下一张桌前,眼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异的神色。

 郑愿没有中毒,而毒就是他下的。

 他是该感到震怒呢?还是该感到高兴?

 没有人知道。

 马神龙自己也不知道。

 房中躺到了六个人,四个尸体是黑衣武士们的,一个晕死过去的是吕倾城,另一个当然就是郑愿。然而郑愿并没有死。他只是躺在那里,躺在血泊中,张开嘴,吃力地微笑着,看着扑进来的老杨。

 老杨拎着刀,冲到他身边,跪下扶起他,颤声道:

 “你…你…怎么样”’

 郑愿哑声笑道:“没…,··没有伤着…要害,只是,··,··好累,…好…累。”

 老杨呜咽:“走,赶紧离开这里!”

 郑愿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口,却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马神龙看见了老杨,老杨也看见了马神龙,但他们都装作没看见对方。马神龙苍白着脸,低下头去喝一杯酒,他的嘴和手一直在微微颤动。

 老杨背着一个很大的皮口袋,咳嗽着走向后门。

 他走得很慢,好像真的已经很老很不中用了。

 老杨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泊着血的脚印。

 马神龙盯着这串血迹斑斑的脚印,一时似已痴了。

 他的嘴角,渐渐浮起了一丝极淡的微笑。

 凄苦、悲凉、无奈的微笑。

 他的眼中,也渐渐浮起一层极薄的泪光。

 他为谁流泪。

 为郑愿?

 为死去的黑衣武士?

 为老杨?

 还是为自己?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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