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了凡并没有从大门进去,绕到屋侧,又有一个小门,她轻轻地敲了两下,低声说道:“师父!已经请到了。”
只听得里面有人说话:“请进来吧!”
了凡这才推开小门,进得门来,里面是一间空徒四壁的房间,墙壁正中,挂了一幅直轴,上面写着“
月并辉”四个大字,落款是“浮云”字是狂草,却又透着几分秀气。
另一旁摆了两张木椅,当中一张茶几。
右边的木椅上坐着一位比丘尼。
看年纪至多不出三十岁,一领灰衣,白袜云鞋,神情严正,容貌端庄。
了凡走过去行礼,口称:“恩师!他就是龙步云,就是拦住追赶我的人。”
龙步云一听,着实地大吃一惊。
原来了凡的师父是这样年轻,而且从这乍见面的印象,实在看不出是一位身有武功的高人。
龙步云连忙抱拳,口称:“龙步云在此拜见师太!只是来得十分鲁莽,请师太恕罪!”
那师太双手合十,说道:“龙施主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因为那师太坐在那里没有动,龙步云心里有些不悦,心想:“一个出家人,竟然如此高傲。”
因此,他的心里也就减低了几分尊敬。
他叉手说道:“龙步云是个俗人,实在不敢亵渎清净佛地,只是说几句话就走,不敢在此地久留。”
那师太这才抬起眼睛,看了龙步云一眼,仅此一眼,让龙步云心惊,那两道眼光,锐利如剑,令人不敢正视。
一般练武的人,如果练到高深的功力,那眼神自然
光
人,功力愈高,眼神愈凌厉。当然,如果功力练到了超凡人圣,三花盖顶,五罴朝元的地步,
光内敛,又另当别论。
当龙步云一接触到那师太的眼光,心里为之一震,他想不到这样一位年轻纤瘦的出家人,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内修功力。
那师太说道:“残号浮云,取浮云难掩
月之意。龙施主此来,绝不是几句话可以了结,所以请坐下来说话。至于我方才没有站起来为礼,那是因为我腿双不便,居家日常,我多半是坐着的。”
龙步云闻言大惭,自己的心思还没有表
,就被别人看得透彻。
他赶紧抱拳躬身说道:“师太言重,龙步云敬谨聆听。”
浮云师太命了凡将木椅搬到另一边对面,龙步云这才告罪坐下。
浮云师太说道:“龙施主!我先要向你说明白,虎头堡的‘刀绒’等三种罕见的宝物,确实是我命了凡盗来此地。虎头堡筏帮常持峰没有一点错,缺理的是我。”
浮云师太如此直率地坦承“盗取”则是让龙步云大感意外。
而且浮云师太在说话时,神情十分严肃,没有一点说笑的意味,更是使龙步云不知如何开口。
浮云师太当即命了凡进去,到里间拿出一个布包,她说道:“这包裹里包的是‘刀绒’、‘鳝宝’、‘艾绒’,我只是用了一点‘刀绒’,现在算是完璧归赵,至于虎头堡常持峰前,尚请龙施主多美言一二。”
了凡将包裹递给龙步云。
龙步云接到手,真的是大惑不解,他迟疑地刚叫一声:“师太!”
浮云师太说道:“你一定感到很奇怪是不是?像我们这样出家人,为什么还犯一个‘盗’字?…”
龙步云立即说道:“对!像师太这样与世无争的人,怎么会犯了一个‘盗’字,这是既不合情又不合理,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除非是有一个非常不得已的原因。”
浮云师太望着他说道:“要知道原因好向常持峰
代吗?”
龙步云断然地说道:“不!我用不着对常持峰
代什么。我把这个包裹交给常持峰,告诉他东西已经找回来就可以了。不过…”
他顿住不说。
浮云师太说道:“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龙步云说道:“如果师太能告诉我原因,我便会让自己对人生更能充满信心。这个世界上,有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也有真正值得尊敬的事。”
他在说话的时候,浮云师太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盯着龙步云。
等他说完以后,浮云师太才缓缓地说道:“请随我进来。”
浮云师太从容地套上摆在椅子前面的木靴,套着白袜云鞋,跟真的没有两样,所以她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一些也看不出来。
套妥了木靴以后,浮云师太步履从容,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一双假腿。
龙步云当时不
为之骇然。
这么年轻,又是个出家人,怎么会…?真叫人难以想像。
可是一双齐膝以下断掉的木腿,走起来竟又是如此自然,更是令人难以想像。
穿过当中佛堂时,香烟袅绕。
供桌上并没有神龛,也没有神像,只是当中悬挂着一幅绣图,是金黄
丝线绣成的“
月”两个大字。
浮云师太率领着了凡,恭恭敬敬地礼拜完毕,再向右边走去。
龙步云忿然说道:“师太!这神桌上…”
浮云师太突然十分严肃地地说道:“
月光华,永远照着我们,给我们以光明,难道不应该礼拜吗?”
龙步云说道:“我是说,我是不是也可以拈香礼拜!”
浮云师太稍稍一怔,立即转嗔为喜,说道:“
月本来最是无私,普照天下众生,当然可以。”
龙步云从供桌上拈香,深深礼拜,极为虔诚。
浮云师太站在一旁,突然若有感慨地说道:“龙施主!慈航庵你是第一个剃发的人走进这座庵堂。”
龙步云一愕,他根本会意不过来:“慈航庵为什么不让剃发的人进来?”
浮云师太又走向右边。右边又是一座佛堂,当中供的是一幅观音大士鱼篮绣像。
浮云师太和了凡照样礼拜,龙步云自然也是拈香膜拜。
这才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没有窗子,里面光线很暗。
龙步云定睛看去,里面有一张
,
上躺着一个女人,看不清楚脸庞,长发散在枕头之上。
浮云师太默默地在
前站了一会,又默默地走回到原来的地方。
龙步云也是默默地随着,但是他的心里却忍不住在想:“这样引我来看一个女病人,为什么呢?这就是她要盗取刀绒的理由吗?”
大家坐定之后,浮云师太缓缓说道:“龙施主!方才你看到的病人,她是我俗家的妹妹。”
龙步云说道:“生重病?”
浮云师太说道:“不是病,是受了伤,是刀伤!”
龙步云“啊”了一声,几乎要起来。
在他的思想里,无法想像,像浮云师太这样方外之人,居然有一位受了刀伤的妹妹!这才叫做从何说起。
还有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为了俗家妹妹受刀伤,便命人去虎头堡盗“刀绒”这件事除了不合情理之外,简直叫人想不通。
刀伤,自有金创药,那个习武的人没有伤药?用得着去盗取吗?浮云师太只是很平静地继续说道:“而且刀伤中毒。”
龙步云点点头。
浮云师太没有任何表情,缓缓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刀伤药,更没有解毒的药…”
龙步云不
口说道:“应该及时就医,只要不是特殊的毒伤,市面上一般医生是可以开方治病的。”
浮云师太说道:“不能!我们不能送医,也不能请大夫到慈航来为伤者治病。”
龙步云不解问道:“那是为什么?”
浮云师太顿了一下,望着龙步云,过了半晌,这才缓缓而又平静地说道:“因为受伤的人是钦犯!”
龙步云一时还没有会过意来,他还不明白什么是“钦犯”
浮云师太又说道:“钦犯就是皇上要捉拿的犯人。”
龙步云长长地“啊”一声,不觉喃喃地说道:“那是为什么?”
浮云师太突然眼
棱光,一股难以抑止的豪气,也提高了声调:“因为她只身潜入皇宫内苑,要行刺皇上,行刺不成,被大内高手所伤,中了毒刀。如今毒发,伤口溃烂,生命垂危。”
浮云师太望着龙步云,沉重地说道:“我们不能出外就医,不能请医来治疾疗伤,听说虎头堡有‘刀绒’,可以解伤祛毒,以下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龙步云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们不能就医,怪不得神桌上供的是“
月”二字,原来她们是前明的后裔,隐身在空门。
浮云师太眼神一直不曾离开龙步云。
半晌才又缓缓说道:“我们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保守秘密,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大概是因为你的仗义行为,令人感动。…”
龙步云站起来说道:“师太!我明白,凡是听了别人秘密的人,为了让对方放心,只有两条路,一是以死明志,无论是被杀,或者是杀自,那是万无一失的方式。另外就是让自己加入,成为秘密的其中之一。”
浮云师太没说话。
龙步云又说道:“因为我身负母仇未报,目前还不能死。为了证明不会辜负师太告诉我这么大的秘密,为了证明我也是
月光华的一分子…”
他顿了一下。抬头望着穿堂那边。“师太!令妹…我应该说是了凡的师叔,刀伤毒伤,显然刀绒效果不彰,否则,你不会立即将刀绒
还给我。”
浮云师太一直没有说话,那眼神也凌厉地等待,那意思是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龙步云说道:“我身上有家师给我的灵药,对于刀伤毒伤,灵验无比,我愿意为了凡的师叔疗伤,
后如有
,我照样也是凌迟死罪。因为我帮助过钦犯治毒!”
浮云师太神情为之一震,但是,显然她仍然能够掌握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龙施主果然侠义中人,浮云感激不尽。”
她立即又带领龙步云回到那间房里,令了凡掌上灯,照亮房里,龙步云这才看清楚躺在
上的人,脸色焦黄,神情委顿,双目紧闭,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余岁。
浮云师太说道:“敷了‘刀绒’以后,效果并没有预期的好,我才点了她的昏睡
,因为…”
这时候才看到浮云师太张口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龙步云小心地从身上取出药丸,便自问道:“伤在何处?”
这一问,浮云师太怔住了。
因为伤者创口正是
前,伤口溃烂,
甚一
,眼见就要致命。此所以浮云师太命了凡盗药的原因。
如今龙步云要施药,如何能揭开棉被
相见?龙步云一见浮云师太如此迟疑,立即想到一定是受伤的部位不方便。
他立即说道:“师太!请你命了凡取沸水,清洁伤口,然后,用口嚼烂药丸,敷在创口之上,一个对时以后,应该就有见效。”
他将药丸递给浮云师太。
但是,浮云师太迟疑了一会,断然说道:“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龙施主!我们不应该那样迂腐,请你以大夫之心,为舍妹治病,我只有感激。”
她立即命了凡取沸水、洁净的布。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向龙步云说道:“龙施主!请动手吧!现在你是大夫,舍妹是病人,一切世俗的想法,都可以抛弃。”
龙步云沉
了一下,断然说道:“不!龙步云根本不是大夫,了凡的师叔也不是我的病人,我只是将师门解毒灵药提供使用而已。”
那意思非常明白,女男授受不亲,龙步云不能让浮云师太的妹妹
裎上身和他面对。
浮云师太注视着他,缓缓地说道:“龙施主我很能明白你的心意,就一般来说,你是一位君子,严守着道德规范,但是,你有些迂腐。”
龙步云愕然问道:“是说我…?”
浮云正
说道:“儒家严守道德礼教,但是还有嫂溺援之以手的说法。至于佛家,禅宗六祖慧能的故事,大家都耳
能详的,他能继承五祖衣钵,凭他一首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凡事若能做到‘无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龙步云从来没听过禅宗的传说,但是,他对浮云师太所说的“无我”他还能明白含义。
沉
再三,终于慨然点头应允:“恭敬不如从命!”
浮云师太感到一阵欣慰,便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开始吧!”
龙步云讨来另一个木盆,仔细地净手漱口,这才命了凡掀开病人的被褥,顿时一股腐臭之气,薰人发昏。
刀伤正好是肩下几寸,刀口四周都已经发黑,如果再腐烂下去,直透心脏,神仙束手。
龙步云虽然自谦不是大夫,但是随师习艺,面壁深山,对于刀伤的处理,当然是学过的。他用净布沾着热水,轻轻地拭去伤口
出来的黑水,再一点一点擦去伤口四周的腐臭之物。如此一直擦拭,更换了五次洁布、五盆热水,龙步云忙的满头大汗,汗水滴落下来。
当龙步云手中的净布擦出鲜红的血水
出时,他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拿过两粒桂圆大小的药丸,在口中嚼烂后,用手捏成一块薄薄的饼状,敷在刀伤创口,再从了凡手里接过白布,按住伤口,包扎捆绑妥当。
当他伸直
,抬手拭去自己额上的汗珠,了凡已经将被褥盖好病人。浮云师太合掌当
,十分庄严地说道:“龙施主!大恩大德,不敢言谢,我和舍妹都会记在心里,此生难忘。”
龙步云赶忙说道:“师太言重了!师门灵药虽然可以祛毒疗伤,功效究竟如何,还不敢预料。还要等上一个时辰,就有初步分晓。”
浮云师太连忙说道:“龙施主令师灵药效药如何,实际上已经见效,敷上以后,药味芬芳,腐臭立除。再说,即使舍妹不能病起沉疴,那是命…”
她顿住了口,一个出家人将一切归之于“命”显然是一种悲调。
她没再说下去,回到原先的净室。
龙步云根本没有坐下,立即告辞。
“效药约在一个时辰以后,龙步云不敢久留,如果了凡的师叔清醒以后不再疼痛,三五
后,就可以痊愈。我为她祈祷!”
浮云师太留龙步云用斋饭。
龙步云拜谢,说道:“我是慈航第一个剃发的人闯入,恐怕也是第一个男人闯入。龙步云实在不能久留,告辞。”他抱拳一躬,转身就走。
走过木桥,穿过小溪,再走进松林,几经回转,麦红骡子已经在眼前。
龙步云停下脚步,望着了凡只说了一句:“谢谢你!了凡!后会有期。”
了凡忽然叫道:“龙…大哥!”
这一声“龙大哥”十分出乎龙步云的意外。当时他为之一楞。
了凡抬起头来说道:“别以为我不像出家人,我和师父剃发缁衣,只是为了掩住官府耳目,我们算不得真正出家人,所以我不喜欢称你为龙施主!”
龙步云很感动地说道:“了凡!刚才我跟你师父说过,为了一个意念,锲而不舍,要期望能有所成,就得有相当的牺牲。了凡!你知道吗?你们…我是说你师父和你,都很了不起!”
了凡黯然地说道:“就算是这样吧!那是因为我的父母…”
她摇头摇,没有再说下去。
她望着龙步云,很认真地说道:“如你所说的,但愿我们后会有期,再见时希望我不再是缁衣芒鞋的了凡。”
她的话没说完,就转身飞奔,顷刻消失在树林里。
龙步云的心里着实震撼了一下。
像了凡这样青春貌美的姑娘,正是不知忧愁的黄金年华,如今却是为了一宗自己所追求的意念,将自己锢
在近乎寂灭的环境里,真不知道她这样牺牲,又能有多少收获?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为了寻找杀母的仇人,茫茫人海,漫无目的的飘
,将来到底有没有结果?谁能料到?唉!这就是人生!对于一个追求自己所定的人生目标,那就无怨无悔,没有叹息的权利!龙步云回头再看一眼那雾气
蒙的树林,长长地吁了口气,跨上麦红骡子,踏上白马镇虎头堡的归途。
来时朝阳似锦,回时夕照余晖。
龙步云并没有催骑赶路,任凭麦红骡子还牵着一匹马,不疾不徐地走着。
快到虎头堡时,虎头堡的牌楼已经点亮了几盏风灯。
龙步云刚一走过护庄河的桥,虎头堡亮出两排火把,常持峰大踏步地
上来。
龙步云丢下缰绳,也
上去。
两人双手互握,常持峰说道:“龙兄!真是信人!”
龙步云说道:“对堡主一诺,岂敢有误?所幸不辱所命!”
他伸手就从身上取那个布包,立即被常持峰拦住,说道:“龙兄可还记得,我说过要让你认识一下筏帮的另一种生活。”
龙步云点点头,刚说了一句:“是啊!”常持峰大笑说道:“筏帮
鲁不文,实在说不上是什么特别生活,只是成年都在风中雨里、水里石上讨生活,自然养成一种
犷的言行,无非是大碗酒、大块
、狂歌当器罢了,怎么可以待贵客?今夜我另有安排。”
龙步云刚叫得一声:“堡主!…”
常持峰说道:“并不是在龙兄面前失信,其实也是筏帮的另一种风情!请!”
其他的人都退下去了,剩下五六位拿火把的人,相随在前后。
一路行来不远,已经是白马镇。大家并没有进镇,绕到镇外,下坡来到河边,码头边早有一张竹筏停靠在那里。
这张竹筏似乎和一般竹筏不同。
一般竹筏大约是九到十一
饭碗
细的竹子削皮以后用火烘烤编列成筏,这张竹筏至少用了十五
竹,而且特别
,编列起来比一般竹筏要宽上一半。后面还拖带了一张小筏。
竹筏上铺着木板,木板上再铺着竹席。
竹筏当中放置着一张矮脚四方桌子,两边各放置了一个织锦的坐垫。
后面拖带的小竹筏,架着锅灶,有人正在添火。
常持峰让龙步云上筏,坐在上首,自己则在下首作陪。
两人坐定之后,立即有两个人手持竹篙撑筏,沿着白马河岸,向上游慢慢前进。这两名持筏的,分明是虎头堡的高手,竹篙入水无声,也不溅起一点
花,竹筏在两人一边一篙撑动之下,缓缓而又平稳地向前滑动。
此刻,月已高挂在山之巅,清亮如水,微有凉风,坐在竹筏上缓缓移动,那情景是十分幽美的。
龙步云纵目四望,没想到白马河的水,竟是如此平静无波,明月照耀之下,愈发地动人,竹筏是逆
而上的,划起阵阵水纹,银波粼粼,又可画出另一种美景。此时,有人奉上茶来。小小的红泥茶壶、小小的红泥茶盅,倒出清香袭人的茶。
龙步云从来没有用这样小壶小杯喝茶,感到十分好奇。端起来喝一口,涩中带香,舌底生津。龙步云不是一个品茶的高手,此时也忍不住赞了一声:“真是好茶!”
常持峰微微笑道:“茶是雪雾冷泉旁摘下的雨前
尖,烹茶的水是山泉,煮茶的壶是真正宜兴紫泥壶,烧茶的柴是山上的冷杉,有如此的配合,才能获得龙兄一声好!”龙步云忍不住说道:“多承指教,到今天我才知道天地间皆是学问。”
常持峰说道:“龙兄千万不要认为我是在卖弄,这只是表示筏帮对龙兄你这位贵客一点感激之心。尽量把平时那份
鲁不文的草莽作风,收敛起来,纵有做作,也能邀得原谅。”
面对着这样一个黝黑的汉子,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常持峰能统领白马河上数百只筏和撑筏的筏户,是有他的道理的。
龙步云忽然想起,立即从身上取出布包,双手递给常持峰,说道:“不敢说是完璧归赵,总算是不辱所命!”
常持峰刚要说“谢谢”龙步云立即又说道:“对方确是迫不得已,她们再三要我向常堡主致歉!请堡主宽谅。”
常持峰说道:“任何人都有情不得已的时候,任何人都有需要别人谅解的时候,事情说开了,一切都不存在。”
龙步云说道:“常堡主快人快语,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大杯!”
常持峰大笑说道:“这盅茶既不能代酒,也不敢接受你龙兄这一敬。我们互饮了吧!”
喝下这盅茶,常持峰这才吩咐上菜备酒。
他很认真地说道:“龙兄今天一整天没有好好的饮食,此刻酽茶喝多了,茶也照样醉人,还是留待饭后吧!”
送上来的酒,虽然是自酿的村醪,却是十分醇厚。几盘烧腊卤味,虽然出自乡间口味,却是十分可口。
浅斟慢酌,彼此都是敞开心怀,无所不谈。原来常持峰也是官宦之后,因为避
世,自曾祖一代迁到白马镇至今。至于为什么身人筏帮、踏进江湖?那是因为从他父亲那一代,眼看地方盗贼蜂起,不得聊生,于是组合撑筏人家,习学武功,原是保乡护家,没想到变成一支帮派。
常持峰说道:“筏帮的人也有一套规矩,大体上说,还不敢为非作歹。但是,人多品杂,难保有不肖之徒。这也是我时刻挂心的事。”
龙步云连忙说道:“我辈做人,只要竭尽心力,也就俯仰无愧了。”
两人谈得非常投契,明月水光,凉风习习,而且四周寂静,这是龙步云近一段日子以来不曾享受的安静与平安。也就难免多喝了两杯。此刻他已经微有酒意。
龙步云按住酒杯,望着常持峰说道:“堡主!我很羡慕你!”
常持峰微微一怔,立即笑道:“羡慕我?龙兄!你不是在说笑吧!”
龙步云摇头摇说道:“虎头堡有你一亩三分地,有你的祖先庐墓,守着
儿,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过着像今夜这样幽雅有致的生活。不像我,萍踪无定,今天在你这里畅饮一顿,明
此时,又不知身在何处?”
常持峰连忙说道:“龙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龙步云说道:“你我如此投契,任何话,但讲何妨?”
常持峰说道:“白马镇虎头堡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倒是真的。龙兄!如果你能留下来,虎头堡就是你的家一样…”
龙步云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是个定不下来的人,出岫的浮云,那里能停得下来?固定的生活,是要有那种福气,我啊!没有那份福气!”
常持峰不知道龙步云的内情,但是,他明白一个常年漂泊的人,都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他不说,别人也不便问。
常持峰刚说道:“只要龙兄有朝一
能够…”
忽然有一阵箫声,悠悠而起。
月夜箫声,是动人心弦的。真所谓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在白马河的夜晚,从何而来如此动人的箫声?大家都愕然而为之沉默了。
忽然有人叫道:“在那边!”
所谓“那边”是白马河的上游那一段水最深的地方,被当时的人称之为“白马潭”
此刻,白马潭上有一张竹筏,筏上有人持篙而立,身材纤小,衣袂随风。再稍加注意,另外还有一个人是盘坐在筏上,吹箫的正是她。
龙步云是背对着白马潭,常持峰因是对面而坐,隔着竹筏前面翘起来的虎头,所以他们都看不清楚。
当龙步云站起来回身,凝神注视时,他立即大惊
口说道:“是了凡!”
常持峰此时也站起来,虽然他并不认识了凡,但是他知道这样一位小尼姑,顿时他也
口说道:“怎么会是她?难道…?”
龙步云听到这一声“难道”立即心情为之一紧。他想到的只有一件事:“灵药不灵,病人去世,了凡前来寻找他而找到了白马河上。”
他紧张地向常持峰叫道:“堡主!…”
常持峰立即拦住他的话头说道:“是要去看看她发生了什么事,是吗?”
龙步云连忙说道:“她们平
绝不轻易出门现身。今夜…”
常持峰说道:“而且是在这月夜中的白马河上,岂能无事,那是应该的,也许她需要帮助。”
他不等龙步云说话,立即吩咐筏上的人,将后面拖行的半张竹筏、筏上的锅灶食品,统统搬到前面来…
龙步云明白他在做什么,当时握住常持峰的手说道:“堡主!不必麻烦他们,我这里去去就来,再说我又不会撑筏,独自一人无法到得了那边。如果派人送时,恐怕违背了你的用意,也不是我心里所想要的。”
常持峰说道:“既然如此…”
龙步云说道:“好茶好酒,还有好月亮、好风景,更有好朋友,我不会轻易放过的。”
常持峰笑道:“龙兄!请你放心,常持峰别的不敢说,至少可以做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你去吧!我在此地相候,绝不上前相扰!”
他立即吩咐:“
篙!”
竹筏两边各有两个用篾片编织而成的圆箍,绑在筏边竹子上。
这一声“
篙”随即有四
竹篙又快又准,
进那四个篾做的圆箍,深深
在河底,竹筏就停在河上。
常持峰抱拳说道:“龙兄请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只要招呼一声,我当尽力。”
龙步云深深广躬,口称:“多谢!”
他便轻轻跃身上岸,沿着河岸,疾奔而上。因为相隔得并不太远,很快地龙步云来到了白马潭畔。
了凡那张竹筏,紧靠近岸来。
龙步云从常持峰筏上登岸是岸西。
整整靠岸相离,隔了一条河水宽。大约有五丈左右。
龙步云看到了凡也
住了篙子,因为河水深,偌长的竹篙几乎没顶。
了凡正蹲着子身对筏上坐的人说话。
筏上坐的人显然不是了凡的师父浮云师太,因为,身后披的是一头长发。
龙步云心里一动,不
思忖:“这会是谁?难道是…”
他心里一急,忍不住高声叫道:“了凡!我来了!”
只见他从河岸的石头上,仰首张臂,长
一口气,微蹲两腿,猛然弹起,直如一只大鸟,奋翅而起,凌空飞起好几丈高。
倏地又凌空一折,有如掠水的鸟儿,斜斜地飞掠过去。
在这一起一落之间,龙步云飞越了白马河,只见他空中缩腿张臂,一片落叶,飘然落在了凡那张小竹筏上。
人在情急之中,施展了生平所学而且是尽力而为。
龙步云刚一落定停身,便抱拳说道:“了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了凡没等他说完,便向他说道:“我师叔要当面谢你救命之恩,所以…我到了虎头堡,听说你在白马河,真有雅兴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筏…不说啦!”
她对坐着的人谦恭地说道:“师叔!我就在附近不远,要回去时,只要招呼一声即可!”
她站直了体身,对龙步云看了一眼,那一眼真是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分不清楚是…她微微一点足,飘身上岸,不知去向。
龙步云刚叫得一声:“了凡!”
已经不见了人影。他这才回身,果然,坐在竹筏上的正是了凡的师叔。是浮云师太的亲妹妹。
这张脸,龙步云是在疗伤时见过,只是当时心情紧张,根本没有仔细看,而且当时病容满面,双目紧闭,脸色焦黄,是个垂危的病人。可是如今面对的人,完全不同。
首先看到的是那一双眼睛,明亮如秋潭深水,黑白分明,极为特殊,是少见的美!一张素净的脸,在月光下更显得吹弹可破,两道细而长的眉,如今微蹙。
一身洁白的衣裳,
出洁白的脖项。
怀里抱着一支玉箫,正默默地望着龙步云,没有说话。
龙步云一时慌了手脚,忐忑不安地说道:“对不起!我只知道你是了凡的师叔…”
对方立即说道:“我叫冠珠,其实我跟了凡情同姊妹,师叔二字,是她从我姊姊关系上称呼的。”
“冠珠”!这名字很怪,但是,她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而且说话从容不迫,比龙步云那样吃吃不能成言,强得太多!龙步云踌躇地说道:“我姓龙…”
冠珠说道:“我知道,龙大哥!了凡已经告诉了我,她所知道的一切。”
龙步云连忙说道:“姑娘!”
他真不知道如何称呼,因为看冠珠的年龄大约在二十一二上下,称一声“姑娘”大致不差。不过,他这样一叫,冠珠立即说道:“龙大哥不必客气,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冠珠。按说呐,我应该先向你拜谢救命之恩,只是因为一时还没有复原…”
龙步云不
说道:“对啊!你身受重伤,不会复原得这么快,你应该在慈航多多休养,怎么可以冒着夜
,在这河上泛筏,你这是不珍惜自己…”
此话一出口,龙步云自己也怔住了。他是冠珠什么人?怎么可以如此用责备的口气跟她说话?他怔了一下。然后带着歉意,很认真地说道:“冠珠姑娘!真的对不起啊!我不应该这样对你说话。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呢?因为关心吗?一个陌生的男人对一个陌生的女人有什么可关心的?但是,龙步云如此情急说话,不是关心又是什么呢?龙步云如此吃吃不能说话成句的时候,冠珠倒是很平静地缓缓地说道:“谢谢!因为我知道龙大哥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我怎么会怪你?我不能这样不识好歹啊!”龙步云忍不住又说道:“可是冠珠姑娘你的伤…?”
冠珠点点头说道:“这是我所以要来这白马潭的主要原因。”
她望着龙步云,
出一丝恳切的微笑。“龙大哥!请坐下来说话好吗?”
龙步云只稍一迟疑,便席地坐下,他认真地说道:“冠珠姑娘!你是在重伤之后,元气大伤,应该多多休养。”
冠珠缓缓说道:“龙大哥!你的灵药,真的灵验无比,敷上之后,祛毒生肌,现在我除了创口尚未愈合以外,完全跟常人无二。”
龙步云连忙说道:“那也不能冒着
寒在这白马河潭上泛筏啊!我是说,还是以休养为重!”
冠珠忽然有些黯然地说道:“如果我今夜不来,也许终生遗憾!”
龙步云惊讶怔住了。
他不知道这一趟白马河上泛筏,会有如此的重要。
冠珠说道:“龙大哥救我于垂死边缘,而且是冒着诛连九族的危险,这份大恩大德,我应该当面叩谢,否则如何让我心安。”
龙步云不以为然说道:“如果仅是为了这件事,冠珠姑娘!你实在大可不必冒着河上凉风来寻找。”
冠珠很坚定地说道:“不!龙大哥!你这次仗义救我,不止是救了我个人的生命,而是救了一个民族的希望。”
龙步云瞠然说道:“我听不懂姑娘说的话。”
冠珠说道:“龙大哥在慈航已经大略知道我们是反清复明的人,其实你还不知道我们真正的身世。”
龙步云没有说话。
冠珠说道:“知道大明朝的故事吗?譬如说:清兵是如何人关的?大明朝是怎样灭亡的?以及大明朝真正灭亡是在什么时候?”
龙步云毅然说道:“真是抱歉!一则我是一个乡下人,龙家寨距离朝廷太远了。再则,十年深山面壁,久已不问世事。所以,冠珠姑娘你所问的,我没有办法回答。不过…”
他很真诚地继续说道:“在山中恩师曾经慨叹,吴三桂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引清兵人关,大好河山,沦为异族统治,是大汉民族、华夏子孙一个最可悲的事。”
冠珠姑娘点点头说道:“令师是位高人!不过,站在我的立场来说,除了民族情仇之外,还有家庭血泪!”
龙步云惊道:“姑娘你是…”
冠珠姑娘说道:“何秀夫背福王投海,大明血脉真正灭绝。不过,福王的两个幼女都大难不死,为不平的武林高人所救。”
龙步云微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冠珠继续说道:“二十年家仇国恨,让她们练就一身武功…”
龙步云此时大惊而起,说道:“原来是公主在此,草民不知,多有冒犯,尚请公主恕罪。”说着就拜下去。
冠珠立即伸手拦住说道:“亡国之女,还称什么公主!龙大哥若如此相称,那真是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龙步云仍然说道:“公主!这礼仪…”
冠珠正
说道:“龙大哥!大明公主早就应该以身殉国,那里能偷生苟活、腼颜人间?你是我救命恩人,但愿你能以朋友相待。”
龙步云仍然不安地说:“这样…”
冠珠忽然笑道:“龙大哥!我们不要在这称呼上浪费
舌了。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姊妹拜别授艺恩师离开师门以后的情形吗?”
龙步云说道:“谨闻!”
冠珠说道:“我们姊妹二人离开师门以后,便立下志愿:此生此世,要为湔雪国恨家仇而奋战,活要为这件事而活,死也要为这件事而死。”
龙步云点点头,她们这种心情,是能够让人理解。
冠珠说道:“我姊姊明珠,曾经两度人宫行刺,结果被大内高手所伤,失去腿双。一则为了掩人耳目,再则她一度确实丧志灰心,如此遁入空门。”
龙步云不
轻轻啊了一声,他想到浮云师太的那双假腿,心中忍不住一阵嗟叹。
冠珠说道:“我这次入宫是抱定必死的决心,要拚个同归于尽。没有料到大内更添了许多机关削器,不但不能得手,反而在
前中了一支毒箭,如果不是姊姊亲自随后支援,及时抢救,我恐怕出不了宫廷。”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人是逃出来了,毒伤几乎要了我的命。幸亏龙大哥…”
她说到这里,眼里闪着泪光,显得她的心情是忍不住那一分激动。
龙步云说道:“说实话,我恩师给我的救命灵药,也没有试过,我也没有把握,是姑娘的造化大。”
冠珠说道:“我在慈航养伤之际,躺在
上想了很多问题,主要的是想,像我们姊妹这样连番行刺的做法,究竟对不对?”
龙步云说道:“国恨家仇啊!”冠珠说道:“对!为了国恨家仇,我们自有挥剑饮血快意思仇冲动。但是,即使是我们行刺得手,杀死了清朝皇帝,虽然逞一时之快,但是对恢复大明,到底有多少帮助?满清继续有人出来做皇帝,华夏子孙一样受害迫。”
这一段话,让龙步云相当意外,也相当震惊,南明剩下的唯一的后裔,对反清复明有了新的诠释,是十分让人震憾的!冠珠继续说道:“于是我在想:我们要有更长远的计划,更宽广的
襟,来管这件事。”
龙步云不
口问道:“怎么说?”
冠珠说道:“反清的事要有‘成功不必在我’的远程认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只要成功地驱逐鞑虏,何必一定要急于在我手里完成!”
龙步云
口说道:“对啊!”冠珠说道:“反清不一定复明,只要恢复华夏子孙的尊严即可,为什么一定要恢复大明?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得之。大明之亡,难道没有过失吗?”
龙步云不
大赞说道:“姑娘!你能有这种见解与
襟,真正是了不起,令人好生敬佩!”
冠珠说道:“因此我想,要以余生奔走江湖,结合前朝遗老遗贤,将反清的思想,植基于市井之间,总有一天能发生作用。民犹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只要黎民百姓大家都以驱逐鞑虏为志,又何愁复国不成?”
这才是千秋万世的襟怀,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远见。一个人如果有远见,就不会计较眼前的一些小得失,人生就可以减少许多烦恼。
虽然龙步云从来没有接触过庙堂之事,更不能了解亡国灭族之恨,但是,在冠珠这一段话中,给他很多也是很大的启示,使他对眼前这位前明的公主有无比的敬佩之心。
冠珠稍顿之后,这才认真地说道:“如果我死于毒伤,个人生命是小,谁能够将这个构想向民间播种?所以…”
她缓缓地站起来,然后又缓缓地躬身下拜,口称:“这份大恩大德,可能影响到千秋后世,如何叫我不深深感激,而要当面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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