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咒俑
【一】
之下,数名男子挥锹挖掘地面。
在徐文强的广大棉田央中。
正在挖掘之人,是徐文强的佃户跟大猴。
总计动用五名人力。
开挖至今,已耗费近半天的时间。
此刻,所挖掘的地
深度已比人深。身材魁伟的大猴立在
下,伸手已够不到
缘。
由上往下直挖,随着地
愈挖愈深,清除积土,便愈花费时间。
看到这一情景的空海指示道:“不要直直往下挖,挖成斜面,像坡道那样——”地
的大小及前进的角度,全由空海决定。他还把作业分为挖土和运土,两者轮番上阵。
经过空海指示,作业速度倍增。
橘逸势见状说道:“空海,你真是能干。”因为空海指示正确,从旁看得出来,
越挖越深,效率卓著。
两年后,空海返
,也曾着手各种土木工程。
在他的故乡赞岐,棘手得让专家宣布放弃的“满浓池”湖堤工程,空海也能竟其功。
原有水湖周围约四里,面积八十一町步(译注:一町步约合一公顷)。湖面横跨七笛村、神野村、吉野村等三个村庄,数百聚落的灌溉用水全都仰仗这座水湖。
每年大雨溃堤,水淹房舍、田地,牛、马或人惨遭溺毙。不但农作物收成无望,还会造成疫病流行。
官吏、专家整治经年的工程,最后半途而废,转向空海求援。
空海只耗费月余时间,便将工程顺利完成。
土木工程,是一种讲究理路的作业。
有效运用人力和马力,在合理的顺序和方法之中,营造合理的结构。思考这种事理,似乎很适合空海的头脑。
此处顺带一提,空海也擅长用人,如何鼓舞人心,让人一鼓作气,他颇
于此道。
“空海先生,最近怎么老叫我挖地
啊?”大猴一边挖掘,一边从
底朝空海喊道。
在空海的注视下干活,他似乎很快乐。大猴上半身
的肌
沾满泥土,泥土和着汗水
淌而下。
外搁着装满凉水的陶瓮,随时可用勺子饮用。
不仅空海与逸势,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徐文强也丢下安放在对面柳树
下的椅子,都站到地
旁边探看着。
他们似乎都想亲眼目睹,何时会挖到底,又会挖出什么东西来。
最深之处已逾九尺。
“还要继续挖吗?空海先生——”大猴问。
“还早还早,还没挖出东西呢。”即使空海没有吩咐,大猴双手仍挥个不停。
强烈的泥土清香,自
底向上飘升。
“哪,空海,这儿到底埋藏什么东西?”逸势问。
“不知道。”空海往下探看地
答道。
就在此时——金属与某种硬坚物体碰撞的声音响起。
“好像有什么东西。”大猴在
底说。
他所挥动的铁锹前端,在地里触碰到某种硬坚的物体。
柳宗元先探出子身,
旁的一伙人跟进,全伸头往
探看。
底正在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停下动作。
“会是什么呢?”大猴说。
在硬坚物体四周,用铁锹轻敲了数回,大猴将锹搁下,双膝着地,徒手翻拨泥土。
“哇呀——”大猴惊叫。
“空海先生,那东西是颗人头!”大猴除掉附在“那东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让在
口上探看的众人,也能看得见“那东西”
的确是颗人头。
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人造的人头。
“我看不清楚。”话说完,空海就径自滑下
底。
空海之后,柳宗元、白乐天、橘逸势也鱼贯滑了下来。挖掘的佃户都上去了,只有大猴留在原地。
五人团团围住“那东西”原本还算宽敞的
底,一下子挤满了人。
“那东西”是颗实物大小的人头。从
底出土的只有头部。
空海斜看着“那东西”并以手触摸。
很硬坚。
却不是石头那样的硬坚。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说道。
“那东西”蓄髭胡、结头髻。脸、眼、鼻、口、耳——做工
真,让人看不出是人工制成的。
“这手艺,看得出是何时的样式吗?”空海自顾自地随口发问。
“看不出来。”柳宗元像是代替众人发声似地,边回答边头摇。
最后一个下到
底的张彦高,凑在逸势身后窥看那颗人头,忽然惊叫起来:“这、这个,就是那天晚上,从这儿出土,随后就消失无踪的人。我确定就是这副模样。”因为奋兴与莫名的不安,张彦高的声音颤抖不已。
【二】直至向晚时分,两尊陶俑才从地
底下完全挖出。
此刻,两尊陶俑正伫立在地
上的土堆旁。
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
比真人大了许多。
与大猴不相上下。
挖出第一尊时,大猴发现还有一尊。
“哇呀,还有一尊,一模一样的。”为了要挖出那两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
时,又发现另外四尊。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于是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
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胄。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一部分。脚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
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
一人右手持剑。
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它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则持带长矛。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对象,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白乐天咬闭嘴
,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呐,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表示——”话说到这边,逸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硬又
回嘴里了。
所谓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属于墓
陪葬的葬具之一。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烧制的则称为陶俑。
最早的时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后来,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
孔子便曾如此说过。
“从地点来看,这应该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空海说完,转过身向后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耸立于对面,高约八十公尺,东西南北各宽三说起来,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大巨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于始皇陵墓东侧——约一点八公里处。
“大概是吧。”柳宗元说。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强大。不过,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强大的咒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空海喟然长叹之后,环视了广袤的棉花田。
棉树
出的新绿,任风吹拂摇摆。
夕阳余晖之下,几朵白云浮现在苍茫天际。
无以形容…朗朗晴天之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多无以形容的戾气呢?对于一无所感的人,空海无法说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氛。
可是,众人的眼里,却似乎都可以见到层层叠叠横卧在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无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辽阔的时空。
“辽阔得无以形容——”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拥有与天同等的广度。
耳边传来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空海循声望去,白乐天站在不远处。
他的子身正微微颤动着。
视线既非看着天也非看着地,白乐天想咬住嘴
。
然而,强烈的颤抖令他无法咬住嘴
,也因此才发出牙齿打颤声。
白乐天的视线,与其说抛向远处的虚空——倒不如说是凝视着自己内心深处。
某种强烈的情绪与感动,似乎正紧紧攫住这个男人。
“司马迁《史记》中,曾描述始皇帝陵墓:‘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这些陶俑,应该是守护地下宫殿的士兵吧。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正是传说中始皇帝地下宫殿的一部龙椁神堂三月火。
可怜宝玉归人间。
暂借泉中买身祸。
奢者狼藉俭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
凭君回首向南望,汉文葬在霸陵原。
然而,写作此诗的白乐天,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些兵俑的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势三人,均读过《史记》。
白乐天说的话,他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学养之一。
然而,目睹内在澎湃难抑的这位诗人,因为体内沸腾的东西而颤声抖语的模样,他们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见之物的意义,那意义渗透进到了他们的肺腑之中。
“就是这个…”张彦高低声嗫嚅。
“就是这个!”声音高亢了起来。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
“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不知道。”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我会在啦。”大猴开口说话。
“我也留下来吧。”柳宗元点头说道。
“我也…”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喔,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
,一边
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
宴——”空海
朗地说道。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空海看着逸势。
“嗯,喔,”逸势低声嗫嚅。
“我也——留下来…”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三】众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
边。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倭国的空海。
橘逸势。
旷世诗人白乐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趁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
诵。
逸势
毕。
“那,下一个我来——”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当场
诵。
而后面向白乐天。
“接下来该你了。”沉默的白乐天从柳宗元手上接过笔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气写了下来。写毕,白乐天自顾自地
唱起来:骊山边地下宫殿,
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
饮无管弦,风索索月满玉杯。
诗文颇长,白乐天不苟言笑,仰天独白似地沉
着。
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优美的诗作,的确与这个男人很相配。
接下来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
陶醉月,这是承接白乐天诗中的“月满玉杯”而作。
此处的“太真”正是杨贵妃。
承接白乐天诗句而成的这首空海诗作,不但玩
文字,又似自我沉醉于诗句本身般扩展、
泻后,突然一转,变成说理:一念眠中千万梦,乍娱乍苦不能筹。
人间地狱与天阁,一哭一歌几许愁。
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万千,发出了既非喟叹也非呻
的声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惊。您刚刚所念的是什么呢?此作已超越诗理,却还像诗般摄入心魂啊。”柳宗元毫不隐瞒他对空海的惊叹。
其赞赏方式,也非常率直。
“乐天,您觉得如何?”柳宗元问白乐天。
“嗯,了不起——”白乐天简短答道。
他的体身之中似乎正翻腾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单膝,左手环抱膝盖,右手托持酒杯,凝望着月光下濡
般闪闪发光的棉田,接着,双眼又巡绕于地
深处。
环抱单膝的姿态,看来犹如任
别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
边缘。
这名彪形大汉滴酒不沾,环抱胳膊,俯视
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强,及其友人金吾卫官吏张彦高。
虽然备有席子,他们却未入座。徐文强与张彦高两人,担心之余,毫无举杯的兴致。
此外,还有五名手持兵器的卫士。
底部,有几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颗颗俑头。
这些久违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时,心事如涌的白乐天望着
深处。
“真是世事难料啊…”他喃喃自语说道。
“正因世事难料,才是人间世啊。”柳完元回话。
“空海先生…”白乐天突然嗫嚅道。
“是。”“您这一生所为何来?”“你问的可是个难题啊。”“说的也是——”家子女,也是朝廷命宫;是诗人,也是某人的友人…”“——”“入就生存在这无数立场相互
迭的人间之中。如果能从中只挑选一种生存方式,那将是无比快乐的啊…”“诚然如此。”“不过,空海先生,看来,至少我还是想维持着诗人份身的。”白乐天手持斟满葡萄酒的玉杯,一饮而尽。
“空海先生,您真是才华洋溢。可是——”白乐天
言又止。
“请说下去。”“不,我无法说得恰到好处。找不到适当语句——”“——”“这么说吧。你和我截然不同。就诗而言——”“就诗而言?”“换句话说,我的才气是为诗而生的。藉由诗,才能发挥出我的才气…”“——"“可是,你的话——”“如何呢?”“诗似乎是为了你的才气而存在的。对你而言,不论诗的内容或形式,仿佛都是为展现你的才气,而存在这个世间——”白乐天一时沉默了下来。
“那也算是一种幸福吧。”随后喃喃自语道。
“幸福?”柳宗元说。
“我是说贵妃…”换言之,月亮在其轨道上一步步向上爬升。
大地的相貌,已经逐渐改变成另种模样了。
但也只有空海一入感觉得出这件事。
月光同时
入地
,在兵俑的脸孔、躯体,映照出浓浓的阴影。
“动、动了…”惊怯的声音,从徐文强嘴中发出。
他满脸恐惧地俯视
底。
双眼圆瞪的脸孔,在地
周围的红色篝火中摇晃着。
“怎么了?”“那、那陶俑…”空海站起身来。
“喂、喂——”逸势站了起来,柳宗元、白居易也起身了。
空海急忙奔向地
旁边。
“大猴,怎么了?”空海问一直站在
旁的大猴。
“刚刚有些失神,没看清楚——”“的确动了。你看,
出上半身的那个陶俑——”空海直盯着那陶俑看。
不过,看不出有任何动静。
只有月光,将那陶俑的影子,深深映照在
底泥土之上。
“头、头动了。我看见陶俑这样动了一下,然后,眼珠子跟真的一样,转向我这边看。”“冷静点。并没动。”空海说完,用手拍了拍徐文强肩头。
“你还是不要看的好。先到那边休息一下吧。”接着朝逸势使了个眼色。
“逸势,劳驾你把徐先生带到席子那边坐一坐吧。”“好。”逸势脸上一阵青白,几无血
。
他拉着徐文强的手,问道:“空海,这跟洛
的植瓜术一样吗?”“大概吧。”植瓜术——空海与逸势入唐后,抵达长安前,曾暂时停留于洛
。
两人在洛
,观赏了不少街头卖艺的表演,所谓的植瓜术,正是其中之一。
将瓜籽撒在土里,在众人面前让它立刻生长、结果,最后卖出瓜果。
施术之人先强烈暗示围观热闹的群众,再让他们看到非现实的幻觉。
丹翁老人,就曾在洛
耍弄这套把戏。
仅仅不过两天前的夜里,丹翁才又跟他们在杨贵妃坟墓之前重逢。
“何时会动?它何时会动?”徐文强凝视陶俑,内心不停这样想着时,自己便已在暗示自己了。
正巧此时——“应该快了,”空海又喊出了这么一声。
正是这句话,让徐文强产生了幻觉。
必须严加戒备。
敌方大概已经知道空海、柳宗元等人,前往徐文强棉田一事。
就算空海及柳宗元等人,如何不为人知地离开长安城,只要找人监视徐文强家,终究也一定会知道此事。
逸势回到地
边时“唔…”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的呢喃声音。
“唔…”还有其他声音回应着。
“我听到了。空海——”逸势说。
“嗯。”“这不是幻觉吧?”“应该是真的声音。”空海答道。
“那、那、那些陶俑,我感觉到开口说话了。”张彦高说。
“不。”空海斩钉截铁地头摇。
“至少,我好像听到了——”“那不一样。听好,你得意志坚定些。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空海话还没说完,咯。
咯。
呵。
呵。
低沉的暗笑声传了出来。
“地面好吵啊。”“地面是很吵。”前面声音说毕,另一个声音马上附和。
“虽然有点快,我们今晚就出去吧。”“虽然有点快,我们今晚就出去!”“好。”“好!”传来如此的对话声。
“真的声音?”逸势问。
“真的声音!”空海答。
此时,
底部靠近边缘的泥土,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爬出来,泥土表面
而动。
“啊…”白乐天低呼,声音哽在喉头。
他低头俯视的
底土中,真的有东西出现了。
白乐天吓得往旁边跳开。
巨的手指,正要破土而出。
“空海,这个是?”逸势问。
“是真的——”空海答。
【五】右手破土而出,钩状弯曲的手指,在月光下
动。
手指似乎在搜寻可以抓握的东西,好作为爬起的支点。
接着是左手。
跟右手一样,指尖先出来,接着手、手腕、手臂一一向上伸出。
然后,头部——“逸势,全都要出来了。”空海厉声说道。
话还没说完,别处又冒出新的手指。
手指在
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逸势高声说,出手抓住空海左袖。
“沉住气。”空海一边探看
一边说。
这时候,兵俑头颅已从泥土里推挤了出来。
“天啊,那东西——”大猴奋兴地大呼小叫。
张彦高、柳宗元、白乐天站在地
边上,满眼惊惧地朝下探看。
行动较缓的另一尊兵俑,也开始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空海先生,要用石头往下砸吗?”大猴问道。
“不,就这样静观其变。”众目睽睽之下,月光之中,两尊巨虫般的兵俑,破土而出。
“终于出来了。”“终于出来了。”两尊陶俑在
底对谈着。
陶俑头部几乎已触及
缘。往
口再跨一步,仿佛就可踩到俑头了。
“空、空海——”逸势像是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唤了空海一声。
“唔。”“唔。”两尊陶俑开始转动上半身。
动作看来不太顺畅。也许,人偶凭借自我意志行动时,动作就是这样的。
“好吵啊!”“好吵啊!”头部转向,两尊陶俑同时抬头望向出声的逸势。
“哇!”逸势大叫一声,子身直往后退。
陶俑慢慢地跨开脚步。
朝着坡道走去,打算上到地面。
众人震惊得直往后退,空海却站在原地不动。
“喂、喂,空海,危险呐。”逸势从后方叫唤他。
然而,空海却
立原地,似乎打算
接这两尊兵俑。
大猴丢下手中的酒杯,随手拿起搁在一旁的铁锹,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将手中酒杯小心收入怀中后说道:“大猴,我没开口允许,千万别动手——”“我知道。不过,要是苗头不对,我可得先斩后奏。”两尊兵俑各佩
剑。俑体虽系陶烧而成,佩剑却像真物。
此前俑像出土时,数名卫士曾因之丧命。
“空海先生,请退下。”张彦高手握利剑,与五名卫士挡在空海面前。
“别担心。真要发生什么事,大猴应该可以对付。”“可是,空海先生,您这样很危险。”“不,我有话要对他们说。”“有话要说?”“没错。您先别管这个,请替我留意周围动静吧。”“四周还会有什么吗?”“我也不确定,总之,拜托你了。”张彦高正感到纳闷之时,两尊兵俑已从
底爬出。
“快去——”空海催促张彦高之后,走近兵俑。
身旁的大猴也同步向前。
两尊兵俑视线转向空海。
空海拿捏适当距离后,停下脚步。
双手紧握锹柄的大猴,较空海更踏前半步才停住。
“你看!”“你看!”两尊兵俑发出声音。
“提早一天弄醒我们。”“破坏了我们的好梦。”兵俑面无表情,无法眨闭的双眼看着空海。
若是仔细地看,会发现眼球涂白,仅在央中画上瞳孔。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眼眸。
“不,这样反而省去很多气力。”空海答道。
“省去?”“气力?”“没错。”“省去什么?”“什么气力?”“省去挖出你们的气力。还有,也省去挖出你们再搬运出地
的气力。”“什么?!”“什么?!”“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有何目的?”空海继续问道。
“呵呵。”“哈哈。”“你在背后
弄这两尊兵俑,为的是什么?”空海说出“你”这个字眼。
也点破了“
弄这两尊兵俑”
他似乎是透过兵俑,在质问着兵俑以外的东西。
“呀,为的是什么?”“嗯,为的是什么?”原来是大猴双手握锹,由上往下一口气砍断的。
砍断俑臂的铁锹,深深
进土中。
一时之间,竟无法拔出。
手臂断落的兵俑,毫无痛苦模样,独臂直朝大猴攻击过来。
大猴放开铁锹,转身面向兵俑。
说时迟那时快,兵俑全身撞向大猴。
岩石与岩石猛烈撞击般的巨响,响彻四周。
二者
膛与
膛紧贴,纹丝不动。
身材高大的大猴,与俑像高度不相上下。
兵俑左手掐住大猴咽喉。
大猴左手反扣俑像咽喉。
右手则紧抓掐住自己咽喉的俑像左腕。
看得出来大猴正使尽全身气力在右手上,右手因之
烈颤抖着。
另一尊兵俑袖手旁观,并未加入这场战斗。
“空海——”逸势放声大叫。
意思是,真就这样置大猴于不顾吗?“要我帮忙吗?大猴——”空海问。
“没问题。这点小事,我应付得了。不过,这家伙倒是
有力气的…”大猴还能出声,显示俑手并未完全紧勒大猴咽喉。
“因为地点,加上月圆的缘故吧。”空海话刚说完——大猴右手硬生生扯下咽喉上的兵俑左手。
“去吧!”掐住对方咽喉的大猴左手,刹那之间,仿佛穿透兵俑头部而出。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由于大猴用力过猛,掐断了俑像头部。
大猴呼出一口大气,正要擦拭额头时——已断头的兵俑,竟然伸出左手,向前扭抓大猴。
“总持”一般认为具有神秘的力量,使持诵者获得功德和对佛法不忘的作用。
)其意为:“咒
。施害莫作。具德使免。离障害故。诸忿怒尊。摧破非法。使得断灭,亦得断灭尽,祈念归赦。”就在兵俑动作变缓之时,大猴抬起右脚,拔出深陷泥土的铁锹——“喀!”锹刃从俑头扫下,削落大半俑面跟
膛。
但即使如此,兵俑仍然奋力挣扎。空海再度诵念陀罗尼。兵俑朝前踏进一、二步后,终于不支前倾,无法动弹了。
【六】突然一阵静默——围观众人随即发出赞叹声:“太厉害了!空海、大猴——”逸势第一个奔到两人面前。
接着,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一拥而上,然后是在远处观看的徐文强——五名卫士,遵照空海咐吩,四处走动巡视,留意各种动静。
众人聚集一处时,空海开口说道:“喂,大猴,可否请你从地
底下搬出一尊兵俑?”“这个简单——”大猴下到
底,将白天已挖出的兵俑之一搬了上来。
逸势满脸好奇地问空海。
“这个虽然制造得跟人惟妙惟肖,却只是普通的陶俑。”空海先弯
从自己刚刚弄坏的俑像上,拾起碎片递给众人传看。
“这个可不一样了。”空海再拾起大猴先前击倒的兵俑碎片,递给柳宗元。
“原来如此,果然不一样。”柳宗元点头说道。
众人随即围聚到他身旁,仔细观看柳宗元手中的碎片。
“原来如此。”“果然不一样!”柳宗元手上所拿的俑像碎片内侧——粘沾着一团黑
的东西。
“大概就是这个吧。”柳宗元说。
“没错,您察觉到了。”“这到底是什么呢?”柳宗元指着那团黑
的东两问。
“是头发。”“头发?”“没错。大概是女人的头发。头发密密麻麻地粘贴在两尊兵俑躯体内面。”“这么做,为的是什么?”“为了让它动。”“让它动?”“没错,让兵俑能动。刚刚不就在动吗?”空海再次弯
,捡起被击倒兵俑的胳臂。
“请看这个兵俑,肘关节处可以活动。”空海握住陶俑胳臂,转动肘关节给大家看。确实,以肘关节支点,手臂的确可以转动。
“再看这儿。”空海指着仰卧在地、断头且刚刚还在动的兵俑
膛处。
上面依稀描画着某种图形。
“那是?”白乐天问道。
“是异国咒文。大概是胡国文字吧。”空海看了大猴一眼。
“上面意思是:祈愿盈满,灵宿其上。”大猴接话解释道。
“大猴,劳驾你再把俑像翻过来——”大猴按照空海吩咐,将仰卧的断头兵俑倒翻过来。
“请看这儿。”空海手指俑像背部。
“喔!”不仅柳宗元,逸势、白乐天均惊呼出声。
因为众人一看之下,马上能读出字来。
空海手指之处,标记着汉字。
正确无误地刻有三个字。
“灵”“宿”“动”“这是?”柳宗元问。
“咒文。”“咒文?!”“对。好让兵俑留住灵力而能活动起来。”“这样就可以让它动吗?”“一般仅能驱动一张纸,不过,规模如此庞大的话——”“规模?”“是利用始皇帝陵墓那大巨的咒力,所凝聚出来的规模。”“喔?!”“此一大地之下,埋藏成千上万的兵俑。若在兵俑群之间,埋下外型相同的东西,那东西就可接收此地的咒念,并内化成大巨咒力了。”“此话怎讲?”“这两尊兵俑,制作时间还很新。”“为什么非得加埋这东西,并驱动它呢?”“关于这点,我也不明白。不过,倒有个方法可以知道。”“有方法知道?”“没错。”“怎么做?”“问问看。”“要问谁?”“在那里的人。”空海说完,随即回过头,朝后方问道:“如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空海回望的,是一大片棉田,四周杳无人影。惟有棉叶在月下随风摇曳。
“哪里?空海,谁在哪里?”逸势凑近空海问道。
“那里!”空海望向对面约莫七公尺远的暗处。
“是猫…”逸势说毕“啊”一声又把话给
了下去。
因为那只猫突然伸直后肢,像人一样地站起来了。
“喂,空海,你也来到这样的地方——”雪白而尖锐的利牙历历可见。
妖猫用那对金绿色瞳孔,
视着空海与身旁的逸势。
“空、空海,这是不久前,我们在刘云樵家里碰见的妖物——”逸势畏怯地说道。
“俺说过了。多管闲事,要遭受报应。”妖猫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冒出一缕蓝色火焰。
“什么报应?”“死!”“听起来很可怕。”“趁你睡觉时,把溶化的铅灌进你耳朵好不好…”空海身旁的逸势,喉头发出哽住的声音。他似乎想
咽口水,却没成功。
“或者,拿针扎你眼睛?还是要送到锅里煮?要不,放火烧死——”妖猫以绿光炯炯的眼睛,瞪视逸势。
“瞧,火已烧到脚边——”“哇!”逸势惊叫,慌忙跳开。
“逸势,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背你喜欢的李白翁诗句。”空海低声对逸势说道。
那是幻觉之火。
“可、可是——”明知是幻觉,逸势却也无法闭上眼睛就了事。闭上眼睛,远比大猴再度拿起铁锹,仿佛黑猫就在那里似的,朝另一个方向奔杀过去。
这次,比前回更早劈出铁锹。
“又逃了!”大猴懊悔地叫唤。
“危险!快趴下!大猴——”空海说话的同时,大猴似也已察觉某种危险,急忙
低子身,举锹挡护自己。
“嘟!”锹柄发出声响,上面
着金属利刃。尖锐的利刃穿透锹柄,刀锋几乎顶贴着大猴的额头。
“别白费力气了——”妖猫开口说道。
“大猴,回来!”空海说。
“这家伙真难搞。”大猴退回来后,如此说道。
此时,配剑早已出鞘的卫士们,听从柳宗元命令,奔至空海面前护卫。
“请收剑退下。不然,恐会自相残杀。”空海说。
卫士面面相觑,期待指示一般,视线望向柳宗元。
“不对。那不是柳先生!”空海边说边结起手印“崦。尾娑普罗捺。落乞叉。嗨
罗。半惹罗。哞。发吒…”开始念诵起“金刚网”真言。
那是让诸魔无法接近、在虚空张网的真言。
卫士们面
惊
,却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样。
反而是空海大步向前念诵真言,好保护卫士的全安。
“你别戏弄他们了。”空海向妖猫说道。
哈哈哈——妖猫再次大笑。
“空海,你想和俺较量咒法吗?”蓝色火焰不断从妖猫口中
出。
咻——咻——蓝焰一如鬼火,飘浮在妖猫四周。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在下有事想请教阁下。”“喔,说来听听。”“阁下与杨贵妃殿下有何因缘呢?”空海如此问完后,妖猫顿时沉默不语。
不过,它的躯体却似乎逐渐变大,整整爆
了一倍。
“你又在卖弄小聪明,空海…...”妖猫躯体继续在变大,身旁也吹起阵阵强风。
骤风吹得棉叶沙沙作响,卷起一阵风。
旋风之中,无数鬼火闪现舞动。
仿佛有一股隐形的强大力量,不断发出响声,正要显现。
逸势近乎悲鸣地哀叫出声时——“喂!”空海一旁——左边黑暗深处,传来低沉嗓音。
是男人——且是老人的声音。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转头望向传出声音处。
吓!一声狂吼。金绿色瞳孔凝视的方向,出现一个黑影。
体型纤细——人影慢条斯理地走近了来。
“你是丹——”妖猫说道。
诚如妖猫所言。靠向前来的,正是空海也见过的丹翁。
来到长安之前,空海与逸势曾在洛
见过丹翁。不久前,又在马嵬驿的杨贵妃墓前相遇。
丹翁在妖猫跟前止步。
“久违了!”丹翁颇有感慨地说。
“喔,是你呀。喔…”妖猫发出喜悦叫声。
“你果然还活着——”“俺可没那么容易死啊。”丹翁慢慢且带着哀伤似地摇了头摇。
“大家都死了…”“哎,俺还活着。你也是。青龙寺也…”“那都是往事了。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要在京城引起这般的
动…”“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不明白吗…”以后肢站立的妖猫,突然缩小子身,恢复四脚落地的站姿。
妖猫四周燃烧着的鬼火,颜色也渐次变淡,慢慢消逝了。
“什么事?”“先前你们所挖出会动的兵俑。”“怎么了——”“相同的兵俑,大约还有十尊埋在这儿。”“你是说同样的吗?被人施咒,可以活动的陶俑吗?”“没错。如果挖出来并且破坏掉,那些兵俑就不会爬出来作怪了。”“除了去年八月自己破土而出的那两尊,是吧?”“嗯。”“可是,丹翁先生,为什么您知道此事?”丹翁
言又止,接着说“那是因为,将这些兵俑埋在这儿的,就是我啊…”“什么?丹翁先生,您跟那妖猫有何因缘呢?”“因缘吗——我早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空海,这是我的私事。
如果这是我必须善后的事,那你也有你该做的事…”“我该做的事?”“你不是为了盗取密教,才来到长安的吗?”“是。”“如果你要介入这件事,或许会赔上一条命。今晚此处要是只有你~人或我一人,也许就要被那家伙夺走性命——”丹翁说到这儿,柳宗元从旁唤了一声。
“您是丹翁先生吗?”柳宗元深深一鞠躬,说道:“在下柳宗元。”“我听过您的大名。”“幸会!幸会!”柳宗元颔首致意道:“最近这件事,只怕是攸关天下的大事。
在下敬谨请教。丹翁大人,您若了解这事,可否惠予赐告?”“不,这本来就是私事。私事的话,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丹翁大人…”丹翁充耳不闻地一步、两步往后倒退,然后望向空海。
“空海啊,今晚就到此为止。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来
再把酒言
吧。”不待空海回应,丹翁转身走向对面的那片暗黑之中。
空海也缓移脚步,回过神来一看,丹翁背影早已远扬,完全消融在黑夜之中了。
此时,只剩下棉叶随风摇曳。
紧张气氛顿时解除开来,逸势也松了一大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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