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春雷之宴
众女人都聚集在了酒井雅乐助府邸门前。田原的户田弹正左卫门康光之女真喜姬一行今
便要进入雅乐助府中。于大过门时,途中几次遇袭,而此次送亲的队伍却平安无事。队伍隐隐
出京都雅风。加上侍女的轿子,一共四乘,七名骑马武士护送。虽很难说得上气派,但贝桶、衣柜、橱子、担柜、长柜、屏风箱、碗橱等嫁妆,也都颇有大家风范。最让人大开眼界的,是轿夫个个都身着十德衣,
系白丝带。
“据说这是京都的风气。”
“田原城主肯定是跟骏府的大人学的。”
“新夫人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上房夫人国
天香,这位夫人不知怎样?”
“城主到现在还无法忘掉原来的夫人,真是让人担心啊。”
送亲队伍的首领乃真喜姬之兄宣光。这次仍然是酒井雅乐助的夫人负责
接新夫人。轿子被抬上门前的石板,酒井夫人打开轿门,众人眼前顿时一亮。一只白皙细
的手伸出来,酒井夫人扶住新娘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新夫人外面罩一件乡幸菱纹的白色短袖罩衫,罩衫下是一件加贺染,贴身衣服则印着练红梅纹。她一出轿,
拔的身姿让人眼前一亮。
“真漂亮!”不知是谁赞了一声。
“稍微有些瘦。”
“确实比于大夫人瘦。”
“真是很难比较,人各有所妤。”
真喜姬或许听到了这些话,她看了一眼众人。她眼神柔和,可见是
情温和之人,却似少了些才气。
和之前
娶于大时一样,雅乐助的
子拉着真喜姬的手,把她引进了屋。在府中稍事歇息,便徒步移到本城,在那里举行大礼。陪嫁的侍女也从轿中出来,进了雅乐助府里。牵马的人和收拾轿子的人在门口喧闹起来。雅乐助把真喜姬的兄长宣光带到了另一个房间,共商大礼余事。
“我们两家齐心协力,未来令人振奋啊。”
“是啊,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下人奉上了樱花茶,主客二人举杯同用。此时,一个小侍从膝行到雅乐助跟前,对他耳语一番。雅乐助不解地嘀咕了一句,朝宣光歉意一笑,走了出去。
“城主派你来…”雅乐助走进岩松八弥候着的房间,快步走到上座,便道“何事?”
八弥转动独眼,正襟危坐道:“城主吩咐,不能让送亲队伍进入本城。”
“哦?城主竟然说出这等话?”
“是。这是城主让小的带话。”
“糊涂!”雅乐助愤然道“这是冈崎的大事,全体上下都要道贺,不去本城,婚礼在哪里举行?”
“这…城主说,本城乃竹千代的地方,真喜姬姐小不能去那里。”
“混账话!”
“这并非在下的意思,只是城主的吩咐。”
雅乐助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广忠常说,这个城是他父亲的,是他儿子的,不是他自己的。而现在,他又说出这种话来。“但是现在送亲的队伍已经到了这里,城主是否说明把他们带到何处?”
“城主说,可把他们带到二道城。”
“二道城…八弥,你疯了?今
娶的可是城主夫人,若在二道城举行大礼,户田一族能答应吗?”
“在下再说,这一切并非在下之意。”
雅乐助咬住嘴
。哼!真是疯了!这些话若是让真喜姬的哥哥宣光听见,将会是何等的屈辱,他又会何等愤怒?
“好了!”雅乐助站起来“我亲自前去问城主。若要故意惹对方动怒,这门亲事还有何意义?还举行什么婚礼!”
“在下已传完话了。”
“我知道。等我走了你再回去。”说完,雅乐助便出了大门。
歇息了半个时辰,女人们已经开始为户田姐小更衣,准备前往本城。轿夫都在门外候着,甚至没来得及松一松鞋带。
雅乐助咬牙切齿,跑向本城。阳光明媚,二道城的路面还未清扫。他很快来到本城的大门。在老臣们的指示下,这里已经备好了烛台。雅乐助大声道:“城主,城主在哪里?”他跑进本城的前庭,闯进广忠房门口“雅乐助求见城主。”
房间里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广忠刚从浴房出来,坐下。他脸色红润,让一个小侍从为他梳头。雅乐助猛地坐到他跟前:“城主!”
广忠微闭双眼道:“雅乐助?”
雅乐助原本以为广忠又会大发雷霆,不料他说得甚是平静:“我让八弥转告你的话,明白了吗?”
“在下正是为此事前来。事到如今,怎能说变就变!”
“是我说晚了。但即便晚半个时辰也无妨。收拾一下二道城吧。”
“城主!”雅乐助单膝往前,进了一步“真喜姬姐小可不是侧室!况且,为何不能住本城?在下不能明白。”
广忠没有回答,依然微微闭着双眼。
雅乐助急道:“城主,您为什么不说话?时间不多了!”
“因此我才让你们赶快去收拾二道城。”
“为什么要去二道城…您是要为难我们吗?当时我们让竹千代公子住进二道城,实是一时疏忽,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松平氏,城主要是认为这是我雅乐助一人的意思,在下无话可说。但是,今
之事万万不可如此!”
“雅乐助,你是在命令我?你什么时候成了城主?”
雅乐助瞪大了眼睛。
“今
之事是我深思
虑之后才决定的,赶快把准备好的东西搬到二道城去。你要是不愿意去,我吩咐其他人。”
雅乐助紧紧盯住广忠,嘴开始扭曲。对于“你什么时候成了城主”这种话,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正在此时,石川安艺和本多平八听到八弥的传言,也到了本城。“城主,城主在吗?”他们大喊着,闯了进来。
广忠的眼睛灼灼放光。
“城主,听说大礼要在二道城举行,此事当真?”看到满脸怒容的雅乐助,石川安艺毫不留情地
问道。
“哼!”广忠额头青筋直
,过了片刻方才平静“雅乐助。”
“在。”
“你们不听?想要怎样?”
“这…可是…”
“这个决定,只有我自己明白。比如…”广忠闭上了眼睛“你们怎知道我是否喜欢真喜姬。若我们二人不和,真喜姬姐小心生怨恨,那么竹千代还能在这里待下去吗?你们如果非要将她送进本城不可,那就先把竹千代挪到二道城去。”
广忠的声音非常平静,三位老臣面面相觑。
“并非我为难你们。你们只要说一声,本城是竹千代的居处,怪就怪我没能及早说清楚。只要把准备好的东西搬到二道城即可。你们能明白吗?”
三人再次面面相觑。这些话虽然让人难以理解,却也合情合理。仔细想来,广忠的这番话,已表明他根本无法和真喜姬和睦相处,三人因广忠的问话而惊惶,竞没注意到这一点。
“你们还不明白吗?竹千代身边如果出现一个新的女人,你们难道会放心吗?”广忠这么一说,三人也只好点头,互相催促着起身离去。广忠才松了一口气。
城内开始喧哗。大队队伍已经进了城,却突然要改变举行大礼的地方,而且连夫人的住处也改换了,真让人措手不及。有人在清扫从酒谷到大门的道路,有人慌慌张张去本城搬东西,有人搬烛台,有人扛屏风…大家
作一团。
这座城的本城名为八幡苑,乃广忠之父所建,代替落入织田手中的安祥城,成为冈崎的治所。石墙高约二十七尺。从入口处的二阶门经酒谷到二道城外的冠木门,超过一町一百八十尺,因此从本城到二城的道路便成了一个斜坡,而且曲曲折折,要穿过好几道门。
在众人的一片忙碌之中,雅乐助回到了自己家中。原定未时四刻进入本城,现已过了未时。雅乐助最担心的,是真喜姬和她的兄长宣光原以为是去本城,若中途转向二道城,兄妹二人定会心生疑虑。本城墙高二十七尺,二道城只有十二尺,差别太明显,一眼便可明了。如果真喜姬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女子,问起为何不去本城,他该如何回答,才会让她明白呢?虽不知宣光是什么脾气,但若是他的父亲弹正左卫门,定会拂袖而去。
广忠的话更让雅乐助忧心忡忡。
世之中,人心难测。倘若真喜姬姐小和城主不睦,将一腔怒气转到竹千代身上,该如何是好?不仅是雅乐助,其他老臣也深感不安。
雅乐助回到房中,为自己倒了一碗药。他必须静下心来,仔细思量后,才可去见宣光。此时,夫人走了进来。
“姐小已经更衣完毕,宣光大人都等急了。”
“先别急。”雅乐助一脸苦相。
“唉,这些人,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但遇上这种事却手忙脚
…”雅乐助回到宣光处,说道“我生怕有闪失,才前去督看,唉,竟是不能按时举行大礼了。”他干巴巴地笑着,坐了下来。
宣光似乎毫无察觉,只道:“这些事往往容易出些差池。”他的
情似乎很温和,毫不介意。
“是啊。若是下雨,说不定大礼得晚上举行。”
“反正夜长着呢。”然后二人开始评论骏府人物,以待石川安艺的消息。到了申时以后,安艺才带来已经准备完毕的消息。
将近黄昏时,穿着十德衣的轿夫抬起轿子,送亲的队伍从雅乐助的府邸出发了。四周被晚霞染成了一片红色。路两旁依然站着松平武士的家眷。雅乐助与户田宣光并行。后面是在雅乐助夫人牵引下的真喜姬。左右各有三个侍女。傍晚十分宁静,没有风,只有樱花在夕阳中静静飘落。
“啊,真气派!”来到长九间四尺、宽两间半的多门前,宣光对雅乐助道。雅乐助吃了一惊,宣光的目光让人畏俱。
“那是八幡苑吗?”
“正是。”
“听说乃清康公将安祥城的治所移到此处而得名。”
“是。”
“当时清康公亲手栽了一棵松树…就是那一棵吗?”宣光用手中的白扇指着月见箭楼墙内的一棵松树,雅乐助急得揪心“正是。”
一行人进了多门。雅乐助默默地朝着与刚才那颗松树相反的方向走去。不出所料,宣光不解地停下了。雅乐助直冒冷汗。
“不是那边吗?”
“是这边。”
“那八幡苑…”
雅乐助急急向他施了一礼,道:“少主现住着八幡苑。”
“哦。”宣光屏住呼吸,回头看了一眼真喜姬。真喜姬似乎无心观看周围的风景。她的瓜子脸上
出将为人
的不安和忧愁。宣光再次看了一眼本城的松树,对雅乐助小声道:“您请带路吧。”
雅乐助这时已是大汗淋漓。
真喜姬告诉冈崎人自己十八岁,实际上她已十九岁了。女子十六七岁就应出嫁,为何她却偏偏拖到现在呢?因为她有心病。真喜姬不免对自己的晚婚感到悲哀。
广忠年后就已二十,还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是侧室阿久夫人所生,一个为前正室于大夫人所出。嫁到已有嫡子的家中,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有不轻的压力。
在田原城,她几乎没有听说过关于阿久夫人的事,却经常听人们提及于大夫人。嫁过来时,带来棉种分给百姓,用牛
做苏让城主高兴,为了少主竹千代的平安降生,去凤来寺祈愿…无不体现出于大的才干和眼光。而且,于大姐小的美貌更是远近闻名。
真喜姬听说这门婚事时,本意要拒绝,但父亲和哥哥却不允许。她从未想过要和于大一较高下,作为一个女人,她一开始便觉不如他人。冈崎城主风
倜傥,海道之内众人皆知,她
夜担忧自己能否得到夫君的宠爱。
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于大夫人的羡慕,而不是对阿久夫人的嫉妒,这种羡慕之情甚至让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带到了二道城。田原本是一个小城。与之相比,冈崎看似气派,内部却非常朴素。真喜姬并不在意,以为武士之家大都如此。怀着这种想法,她坐到了座位上。
双方互赠礼品,客套完毕,真喜姬心中一直充满期待:到底哪一位是城主?婚礼中,京风与乡下的习俗互相掺杂,让人眼花缭
,真喜姬不知道丈夫何时出现。
礼毕,雅乐助夫人再次拉住真喜姬的手,将她带到后室。室内除了一架气派的屏风,所有摆设都比不上田原。真喜姬已和兄长一行别过,身边只剩下雅乐助夫人和三个侍女。
“以后这里就是您的居处了。”
真喜姬听到这话,扫了一眼,并未感到有何不足之处。既然松平氏家风质朴,自己已嫁过来,自当入乡随俗。此时,一个侍女贴在真喜姬耳边道:“城主来了。”
“啊?把镜子拿过来。”真喜姬且喜且忧。她刚让人收好镜子,便有人过来禀告道:“城主到。”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微微地有些羞惭,有些躁动。她低着头,听着自己的心跳。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停步,身后跟着一个带刀的侍从。“我来了。”他来到真喜姬上首,坐下。真喜姬跪在地上
接。
“你就是户田姐小?”
“是。妾身真喜姬。”
“我是广忠。”他顿了顿,继续道“一路奔波,辛苦了。”
“以后请大人多多关照。”
“好,也请你多关照。”广忠说完,抬头看着真喜姬。他的神情已平静了。真喜姬抬起头,第一次看了看这个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男人。果然名不虚传。看见广忠清
的眉宇和红润的嘴
,她再次低下头。是幸福,或者说是一种感动,这一瞬间令她全身发抖:这个男子,从今
始,就是我的丈夫了?
这时,从北方下伊一带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哦,真是罕见的
雷。”雅乐助夫人道。真喜姬和侍女侧耳听着。广忠也不由得侧耳倾听:“是雷,真是少见…”
雷掠过大地,轰隆隆的声音响彻上空,周围骤然暗了下来。丙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端着茶点走了进来。侍女们接过茶点,放到广忠和真喜姬面前。
广忠一边听着外面的雷声,一边喝着茶。“开始下雨了。”
“是。下过雨之后,万物复苏。”
“真是可喜可贺。”雅乐助夫人道。
广忠回头看了眼雅乐助夫人,道:“我还以为是雷打后来人呢。”
听了这话,众侍女不由掩口笑了。所谓打后来人,是此时的一种陋习。在续弦过门时,前
便会纠集亲戚朋友,拿着木
和扫帚之类,来殴打“后来人”真喜姬听到广忠说自己是后来人,有些难过,但心情却放松下来,不
掩嘴笑了。大家说笑着,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当新郎和新娘要起身时,大雨倾盆。由于这一场雨,烂漫的樱花今晚也该落尽了吧。但谁也没有提起此事,而是说“大好
雨啊”“这正是吉兆啊”大家拣些吉利话说着,坐到酒席前。
广忠和真喜姬坐在一起,一派喜气。这里若非二道城,宣光定然更加高兴。但是,为何会将八幡苑交给少主呢?大概是因为冈崎人多,有别的考虑吧。宣光作了一番善意的猜想,等着酒宴结束。
雨越下越大。时而夹杂着闪电,比烛台的光还要明亮,映在隔扇上。在往新娘子的酒杯中斟酒的时候,突然在近处响起了一声雷。真喜姬颤抖了一下,喝下杯中的酒。
“雷声很近。”
“或许是上天想清理这块土地。”
“这是我们新的开始。”
“这样我们两家就能千秋万代。”
真喜姬喝完酒,进入宴席之前,再次换了衣服。席间,越发觉得雷声震耳
聋。丈夫广忠俊美的脸庞不时浮现在她眼前,令她全身燥热。“我会好好侍奉城主的…”她想。一想到夫
生活此后便要开始,她的脸颊和耳朵都不由得躁热起来。
“姐小。”帮她更衣的侍女小声道“听说这里是二道城。”
若在往常,这句话绝不会被疏忽,但真喜姬现在沉浸在喜悦当中,幻想着自己身为女人大礼之喜,根本无暇体会这话的意思。“城主住在哪里,哪里就是本城…是你听错了吧。”
“听说…本城有一位新立的侧室。”侍女转到她身后,为地系上丝带。
“我知道,休要瞎说。”真喜姬以为侍女是在说阿久夫人,责备了几句。侍女只好沉默。
将近亥时,雨终于停了。幸若舞和小曲,小鼓和笛声,充斥着整个二道城。寅时,宴席终于结束了。此夜,广忠最终没来心神不宁的真喜姬房中。真喜姬以为这是冈崎的风俗,只得压抑住心中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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