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菊心灰意冷地游逛在三叉河镇的大街小巷里。有很多三叉河的人都认识菊,知道菊是小金沟财主杨老弯的女儿。菊是再也不愿意走进那个家了。
她万没有料到表哥杨宗会那般绝情。杨宗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怀着的十几年的爱因此也
产了。她十几年夜思梦想的爱,得到的却是突如其来的一巴掌,还有杨宗的谩骂。菊就想,也许自己真的是一个
女人,一个
女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呢菊甚至想到了死。很多日子她游逛在三叉河的大街小巷里,都一直想着死的问题。一天夜里,她投宿在一家米店的门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周围满是米店泼出来的污水,她几乎就躺在污水中,有两只野狗蹲在她一旁,愣愣地看着她。菊醒来后,看见自己此番模样,突然大笑了一次。堂堂小金沟财主杨老弯的闺女竟落得如此模样。那一刻,她就不想死了。她想到了鲁大,鲁大是胡子,这她早就知道。可就在那夜一之间,鲁大听了她的身世后,并没有弄她,要是当时没有杨宗,她会爱上鲁大。就凭这一点,菊便认定,鲁大是个男人。她一想起鲁大,浑身上下便有一种悦愉感,那时她就下决心要嫁给鲁大,嫁给一个胡子,让杨宗看一看她嫁给了胡子,让杨老弯和杨礼也一同看一看,她真的就嫁给了胡子。
那一天,老包下山弄药,她一眼就认出了老包,她毅然地随着老包来到了老虎嘴。菊万没有料到的是,胡子鲁大也没有看上她,胡子都骂她是
货。她一个人下山的时候,心里千遍万遍地诅咒着胡子鲁大。远远地望见三叉河镇的时候,菊不再走了,她蹲在雪野上撒了一泡长
,后来她哭了,哭得痛快淋漓,昏天黑地。哭累了,哭够了,菊站起身,冲着茫茫夜
破口大骂:“
你妈杨宗,
你妈胡子鲁大,
你们男人的妈呀。”
菊那时就在心里说:“我是个
女人,就
给你们看看。”
菊那天晚上就敲开了街东头吴铁匠的家门。吴铁匠是个光
,菊一出现在三叉河的大街上,吴铁匠就开始注意菊了。每天晚上,吴铁匠差不多都在跟踪菊,有一次,趁菊睡在野地上,他抱住了菊,菊当时打了吴铁匠一个耳光,就像杨宗打她时一样响亮,菊还骂了吴铁匠,菊骂吴铁匠是
货。吴铁匠又是下跪又是磕头求她,她也没有同意。
当菊委身于吴铁匠那一刻,吴铁匠用那双打铁的大手把她剥光,伏在她的身上的时候,菊闭上了眼睛,菊在心里高声地叫骂着:“
你妈呀杨宗,
你妈鲁大,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吧,我让铁匠干了…”
转天早晨,吴铁匠从柜子里掏出两块银元放在菊的面前,吴铁匠说:“你先拿去花,啥时候花完了再来取。”吴铁匠说着就跪下了,吴铁匠
着眼泪说:“菊你就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当牛做马伺候你。”
菊看也没看吴铁匠递过来的银子,菊一直在心里说,我是下
货了,让铁匠干了。菊甚至没有听清吴铁匠在说什么,菊木着表情从吴铁匠的家里走出来。吴铁匠痛心地在她身后喊:“你啥时候还来呀。”
菊再次走在三叉河的大街小巷里,心里多了满腹的快意,她心里一遍遍重复着一句话:“我让吴铁匠干了,我是个
货了。”菊认为自己是
货之后,她什么也不怕了,她甚至敢当着众人
子撒
,别人脸红,她不红。她走过去,就听背后有人说:“杨老弯的闺女疯咧。”菊心里说:“我不是疯子,是
货了。”
日本人开始在三叉河镇强xx女人了,三叉河镇的女人没有人敢在大街上行走了,有的躲在家里仍不放心,年轻的姑娘,面皮还白
的妇少都用锅灰抹了脸,提心吊胆地在家里挨
月。惟有菊敢在大街上走。
那一
,菊看见了身后的两个日本兵,她一边走,一边听见俩日本兵在她身后叽里哇啦地说着什么。她头也没回,她此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害怕,
女人还怕啥呢?菊这样鼓励自己。
当两个日本兵把她拖到一条胡同里时,菊真的有些害怕。她可以找人睡觉,却无法忍受暴强。菊没有呼喊,她一边和两个日本兵厮打,一边咒骂,菊骂日本人是
货。日本人开始时还
斯文,看见菊在反抗在挣扎,便
鲁了起来,他们恨不能一下子就把菊的衣服
光。就在两个日本人把菊按在地上,即将得逞的那一瞬间,从墙后面跳出三个人。两个日本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两把刀扎在了身上。两个日本兵麻袋似的倒下了。
花斑狗照准一个躺倒的日本兵尸体踢了一脚说:“
你妈,还想干中国女人,把你xx巴割下来。”
鲁大和花斑狗利索地拾起了日本人丢下的
,这时才看见菊。菊也吃惊地看着鲁大。
鲁大瞪大眼睛说:“是你?”
菊系着衣服,站起来说:“你们救我干啥?”
老包说:“救了你,你都不说一声谢?”
“我没让你们救我,我愿意让日本人干。”菊白着脸说。
“啪!”鲁大伸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菊先是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她扯开嗓子骂:“
你妈鲁大,我让男人干了,咋样,关你啥事。我就让男人干,让所有的男人干。”
鲁大还想再给菊一个耳光,被花斑狗拦住了说:“算了大哥,咱们今天是来整
的,这个女人疯咧。”
鲁大指着菊的鼻子说:“你快滚家里待着去,不愿回家你就让中国人
死你,也别让日本人干一下。”
说完鲁大带着花斑狗和老包翻过墙头消失了。
菊看着鲁大他们消失在墙后,突然抱住头哭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扇自己的耳光。她没想到今天救她的会是鲁大。她要早知道是鲁大,她会让他看着自己让日本人干。鲁大又一次打了她,她和鲁大有啥关系,鲁大凭啥打她。她这么一想就不哭了。她还要活下去,
女人一样的活,让鲁大看看自己
到什么程度。
菊那一刻,想到了“一品红”
院。菊来到了“一品红”时,宋掌柜的瞪圆了眼睛,他一年四季到头,看到的都是男人来逛窑子,还从没见女人来逛窑子,宋掌柜的就睁大了一双眼睛。菊冲掌柜的说:“你看我干啥?”
宋掌柜的就说:“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菊说:“没错,我是来当窑姐的。”
宋掌柜有些喜出望外,忙问:“你要多少钱。”
菊说:“我不要钱,我要钱干啥?”
宋掌柜那一刻差点晕过去。
杨老弯得知菊进了窑子差点背过气去。他很快来到了“一品红”找到了宋掌柜。宋掌柜认识杨老弯。杨老弯就气急败坏地说:“姓宋的,你不是人,让我闺女进你这个门。”
宋掌柜一时哭笑不得。半晌,得知菊就是杨老弯闺女时说:“我哪知道她是你闺女,要是知道,我哪敢收。”
杨老弯见到菊时,菊正拥着被子坐在
上,她看见杨老弯理都没理,杨老弯就说:“你不认识你爹了。”
菊说:“你不是我爹,你是畜生。”
杨老弯就跪下了,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说:“菊呀,你这样干是为啥呀,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我千不对万不对,你也不能走这条道哇。”
菊不理他,顾自蒙着头睡下了。
杨老弯就过来要给菊穿衣服,菊突然扬手打了杨老弯一个耳光,一把掀开了被子,
出
身,杨老弯低下头说:“菊你这是干啥咧。”菊突然大笑。菊说:“你滚,你要不滚,我就从窗口跳下去。”“一品红”是楼房,菊就住在二层楼上。杨老弯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往楼下走,杨老弯一边打一边说:“我是老不要脸哪。”
宋掌柜的对菊说:“你走吧,我不敢要你。”
菊冷笑着说:“你敢让我走,我就一把火烧了‘一品红’”
宋掌柜就白了脸,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菊这样的女人。宋掌柜冲天长叹了一声。
那天早晨一起炕,杨老弯就看见儿子杨礼满院子爬着,拾了
屎往嘴里填。杨老弯的眼前就黑了,他差一点摔倒,手抓挠了几下,才抓住门框扶稳。杨老弯的老婆也看到了眼前这一幕,杨礼娘就喊:“儿呀,你这是干啥哟。”
杨礼一边嚼着
屎一边说:“我难受哩,我不想活咧。”
杨礼娘就冲杨老弯喊:“快救救孩子吧,天呀,我也不活了。”
“他爬就爬去,他吃屎就吃去。”杨老弯说完一
股坐在门槛上。
几个日本兵打开马圈的护栏,牵着几匹马走出来。日本兵自从住进了杨老弯家,日本人便拥有了杨老弯的马。日本人要马有很多用场,拉粮驮炮弹。
杨礼曾几次要死要活地溜进马圈想牵了马去卖,都被日本哨兵踢出来,杨礼就喊:“没王法了,那是我爹的马呀,你们就给我一匹吧”日本兵把他踢出来,便不再理他了,任凭他耍猴似的闹。
杨礼看见日本兵理直气壮地牵着自己家的马从马圈里走出来,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不再嚼
屎了,而是很快地爬过去,抱住了一个牵马日本兵的腿大,杨礼鼻涕眼泪地说:“给我留一匹吧,求求你了大爷,给我留一匹吧,我要死了。”
日本兵嘴里咕噜了句什么,日本兵还很好玩地笑了笑,甚至还伸出了一只手,摸了摸杨礼的头。杨礼没有料到,日本兵在这时会踢他,日本兵抬起了穿着皮靴的脚,一脚就踢在了杨礼的下巴上。杨礼号叫一声,像青蛙似的翻了个子身,躺在地上。杨礼嚼
屎的嘴里
出了鲜血。
几个牵马的日本兵,看到杨礼这番模样,也一起笑了起来,然后牵着马扬长而去。
杨礼躺在地上号叫一会儿,便不叫了,他伸手摸了摸嘴,便从地上爬起来喊:“爹呀,妈呀,儿的牙没了,儿不活了,儿的牙没了。”
杨礼娘颠着一双小脚跑过来,抱住了杨礼昏天黑地哭起来。
杨老弯心里什么地方“咯噔”的响了一声。他想自己一定要找点事干,他一定要找点事干。他看见了院子里堆放着的那些盆盆罐罐,桌椅板凳,他看着它们,这都是他的家产,这是他来到小金沟后苦心经营起来的家产。他抱起了一个腌咸蛋用的罐子,又摔在地上,罐子碎了,腌着的咸蛋也碎了,清清黄黄
了一地,他又
起凳子砸桌子…他的家产在他手下破碎,杨老弯觉得此时很痛快。他甚至觉得今生今世从没这么痛快过。他突然又看见了那把锈迹斑驳的刀,那是一把杀猪刀,以前过年时,杨老弯总是自己杀猪,那时他总是把刀磨得锋快,一刀下去,猪就嚎叫一声,温热的血也随之
了下来。后来他的家业一点点地发展起来,杀猪的活自然有伙计来干,这把杀猪刀他也就随手扔了,没想到却让日本人给翻找出来,把它和家具扔在了一起。杨老弯此时惊奇地把杀猪刀又攥在了手中,仿佛他要找要砸的就是这把杀猪刀。他提着杀猪刀走回屋里,拼命地在磨刀石上磨着,锈水像血一样地从磨刀石上
下来,他看见了那血一样的水似乎又体会到了刀
进猪脖子里涌出来的那种温热。他劲使地磨着刀,磨刀石上后来就看不见了那红色的锈水,刀锋开始闪亮,最后杨老弯竟从那刀影上看到了自己,他仍疯了似的磨着。
杨礼娘拍拍打打地慰抚着要死不活的杨礼,她终于对杨老弯磨刀的举动忍无可忍了。她说:“你磨那玩意儿干啥?”
“我要杀猪。”杨老弯一边磨一边说。
“你杀屎吧,猪都让日本人杀完了,你杀屎吧。”杨礼娘就又哭了。
“那就杀屎。”杨老弯说完,拿起刀试了一下刀锋。
“爹,你杀我吧,我没牙了,我不活了。”杨礼把嘴里
出的血抹在脸上。
“那就杀你。”杨老弯果然站了起来,拿着刀冲杨礼走过来。
杨礼还从没见过爹是这样一副表情,爹原来也有这样一副凶气。他杀猪似的号叫一声,一头扎在娘的怀里,号叫着:“妈呀,爹要杀我了,你救我吧。”
杨礼娘一手挡开杨老弯,瞪着眼睛喝道:“你要干啥?”
“我要杀了这个败家子。”杨老弯咬着牙说。
杨礼娘拍手打掌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也算个爷们儿,日本人败了咱这个家,你连个
都不敢放,对老婆孩子耍啥疯呀,呜呜呜…我不活了,要杀你就把我们娘儿两个都杀了吧。”
杨老弯狠命把刀
进炕沿上,炕沿儿是柳木做的,很硬,刀
进去,发出很钝的声音。杨老弯一
股蹲在地上,就死盯着那把能照见人影的刀。
一天夜里,小金沟两个日本哨兵被杀。刀
进日本兵的喉咙里,杀猪似的被杀死了。日本人早晨发现这两个日本哨兵时,哨兵的尸首早就冻成
儿了。
日本哨兵被杀事件,惊动了北泽豪,北泽豪从大金沟赶来,臭骂了一会儿驻扎在小金沟的日本兵,后来又提醒他们,抗联游击队神出鬼没,不好对付,让所有的日本兵加强警惕,严防抗联偷袭。
北泽豪仍没忘记召集小金沟的女男老少讲一次话,潘翻译官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把北泽豪的话翻译给大家。北泽豪说:“大家都是良民,抗联
扰我们良民过平安日子,让女男老少的良民和日本人紧密合作,消灭抗联,一起过平安日子…”潘翻译官的南方普通话,小金沟人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声音听起来,像女人在唠家常,人们忽视了北泽豪讲话的内容,反而被潘翻译官的声音吸引了。
杨老弯弯着子身站在人群中,因为弯着
,他抬头望人就有些吃力,他也觉得潘翻译官的声音有些怪,他便像鹅似的,把脖子曲成个弯,吃力地看着潘翻译官。杨老弯的眼睛有些花,他一时看不清潘翻译官的实真面目,他一直以为,潘翻译官是个女人。
北泽豪的训斥和讲话,并没有阻止日本人被杀。一个日本兵半夜起来出门撒
,被杀死在门口,xx巴也被割下来
在嘴里。日本士兵仰躺在自己的
结成的冰上,叼着自己那玩意儿。
日本人真的有些害怕了,夜半日本兵的巡逻队,穿着皮靴“咔嚓,咔嚓”地走过,走过去一列,又来了一拨。有的日本人,半夜撒
不再敢单独出门,而是一起吆喝着,集体出来撒
。他们把一股又一股的臊气排
在小金沟的空气中。小金沟的夜晚,一时间
啼狗吠,小金沟屯里的人们,一到夜晚,大门紧闭,早早地吹了灯躺在炕上,提心吊胆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杨老弯一到夜晚,他也就早早地歇了。杨礼要死要活的哭闹声搅得他心烦。他就冲杨礼喊:“你快死了吧,早早托生,你这是活受罪哩。”
杨礼就说:“爹,你杀了我吧,我难受咧。”
杨礼娘就哭道:“你们爷俩都消停会儿吧,睡着了不就跟死了一样?”
果然,一家人就都睡着了。
住在杨老弯家的日本兵,发现马圈里的马被偷是早晨才发现的。拴在马槽上的马缰绳,齐斩斩地被刀割断了,他们竟没听见马被赶走的声音。几个负责看护马匹的日本兵,僵死地立在那里,他们知道,抗联今天能偷马,明天说不定就会来偷他们的命。
杨老弯看见了空
的马圈,他抱住马槽就哭开了“我的马呀,马呀。”这是他苦心经营十几年才得到的马,他要用它们犁地,驮粮食,马比他的命还重要。杨老弯看着自家空
的马圈,他没理由不哭。
一辆卡车驶到半仙药铺前停下了。
白半仙自从日本人封了他的药铺,他便躺在屋里架了药锅天天熬药,没有人知道他熬的是什么药,他的面前摆着许多药,没有人见过那是一种什么药,有的似牛粪干瘪地蜷在那里,有的又像
扁的虫子,还有的如千年树皮…他不时地,这撮药里抓几块那个药堆里又抓几块…最后,他把这些药又一起扔到药锅里,药锅里散发着一种说臭不臭说甜不甜说苦不苦很怪的气味,药气散在他的脸上,他就蹲坐在药气中,入神入定,有时好半晌他也不动,白半仙不再给人看病,更不给人抓药了。有时,求药的人在门外敲疼手掌,喊破了嗓子,他装着没听见,就那么入神入定地坐着。
斜眼少佐和潘翻译官来到半仙药铺时,半仙仍在熬药,两人走到他面前时,他连眼皮也没动一动,仍那么入神入定地看着药锅里翻滚的药。
斜眼少佐叽里哇啦地就说,说一气儿看一眼潘翻译官,潘翻译官就用南方普通话翻译:“太君知道你是神医,前来请你到太君兵营,为太君效劳…太君还说,太君不会亏待你,只要你能为太君完成任务。太君什么都答应…”
潘翻译官说完,白半仙眼睛终于动了动。他抬眼看了看眼前站着的两个人,但只一眼,白半仙又如以前那个坐姿,那个神态了。
斜眼少佐又叽里哇啦了几句,这次潘翻译官没有及时地翻译,而是耐心地蹲身下,看着白半仙的脸,半晌他才说;“你不去,太君要杀了你。”
半仙这次认真地看了一眼潘翻译官,嘴里轻轻说一声:“人活着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活着。”
潘翻译官听了半仙的话,脸白了一些。
斜眼少佐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又咕噜几声什么。潘翻译官又说:“你不去,太君不仅杀你,还要烧了这个药铺。”
“噗”的一声,半仙一口气吹熄了熬药的火,药在锅里“咕嘟”几声,终于熄了。半仙把药汤盛在一个空碗里,端起碗一口气把药喝光,摔了碗。半仙这才站起身,小心地把大小门都落了锁,这才随斜眼少佐和潘翻译官往出走。斜眼少佐显得很奋兴,用手拍了拍半仙的肩,竖起大拇指说:“你的大大的良民,很好。”
半仙坐上了卡车,卡车一阵风似的向大金沟驶去。
大金沟的后山上,搭了一溜绿色的军用帐篷,帐篷周围,有士兵站岗,这就是日本兵营的医院。
几
前,云南前线指挥部来电,
军在中缅前线,遭到了中军国队的袭击,几百人得了狂犬病。他们用常见的办法治疗不见效,速让后方医院研究这种病例,以尽快治愈前方得了狂犬病的将士,并用专机,把得到的狂犬菌苗运送到了哈尔滨。这批狂犬菌苗很快又运送到了大金沟。
白半仙来到
军兵营医院的时候,他看见了躺在帐篷里的中国人,他们一律被捆绑了手脚,又一律
着肩头,白半仙进去的时候,正有医生拿着针往
着的肩头上注
。那些被捆绑着的中国人,脸上
出惊骇之
。他们是认得半仙的,他们一见到半仙就一齐喊:“半仙救救我们吧,我们没病,我们不扎针。我们要回家。”
针扎在他们的身上,片刻过后,这些人面孔皆呈赤红,最后连眼珠也红了。
斜眼少佐一挥手,就过来几个日本兵,先把这些人的手松开了。猛然间,不知是谁先哭叫一声,接着就一起哭叫起来,他们用手抓挠自己的
膛,棉衣被抓破了,
膛被抓破了,抓破的
膛前,
出的不是血,而是又臭又腥的黄水,过后,他们个个喉头哽咽,喊不成声。
后来,他们又被松开了捆绑着的双脚,站立不起来,腿双无力地在地上蹬踏着,只一会儿工夫,腿双就肿
得似要爆裂…十几个人滚爬在地上,相互啃咬着,喉咙里发出唔唔噜噜的响声。他们也像狗一样,厮咬住对方不放,直到把那块
咬下来,黄水拌着血水
下来,顿时臭气满天。
潘翻译官跑出帐篷,蹲在雪地上干呕着,他脸色煞白,浑身不停地
抖。斜眼少佐用手捂着鼻子,指着地下这些人冲半仙道:“你的治。”
半仙一直不动声
地看着这些人,他似乎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要对他们这样。直到这些人病情发作,他们一个个痛不
生的样子,半仙的胡子眉毛便一起开始抖动。
那十几个厮咬在一起的中国人,终于没了力气,或躲或卧地伏在那里,焦急地望着他,他们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却用手指着自己,半仙明白,他们在求他,让他救救他们。
卡车很快把半仙又送回到药铺。半仙关上门开始熬药,这次他的药熬得很急,有几次往药锅里对水都洒了出来。最后他把熬好的药递给一直等在一旁的斜眼少佐。斜眼少佐笑了笑,便坐上卡车走了。
斜眼少佐把药让士兵们给这些中国人喂了下去,他一直站在一旁看。这些人先是停止了挣扎痉挛,似乎睡着了,先是脚上的肿消失了,后来全身的肿也随之消失了。他们几乎一起睁开了眼睛,趔趄着爬起来,走到门口站在雪地上
了一泡又长又臭的
。他们似乎明白,这是半仙救了他们。他们几乎同时冲着白半仙药铺的方向跪下去,嘴里喊着:“半仙大恩人哪。”
斜眼少佐满意地点点头,他要去向北泽豪报告已经取得的胜利。
北泽豪又命人向云南前线发电:病已攻克,药马上运到。
斜眼少佐再一次光临半仙药铺时,怀里抱着一堆银子。他很重地把银子放在半仙面前,半仙连看也没看那一眼银子。仍在专心致志地熬着自己的药。
斜眼少佐就叽里哇啦地说。潘翻译官也说:“太君很高兴,太君让你多想一些治狂犬病的药,太君自己要用。”
半仙抬起头这次很认真地看了一眼斜眼少佐,说:“中国人不
你们日本人。”说完又狠狠地看了一眼潘翻译官。潘翻译官被半仙的眼神瞅得一哆嗦,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眼神。他明白那眼神的含意,没有翻译半仙这句话,呆立在那里。
斜眼少佐问:“这老头说什么?”
潘翻译官说:“说药一会儿就熬。”然后转过头冲半仙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我是中国人,你还是熬药吧,要不日本人会杀了你,还要烧了你的药铺。”
半仙在斜眼少佐的监督下,一直熬了一宿,把熬好的药倒在一个木筒里,又封了口。斜眼少佐这才离开半仙药铺。
斜眼少佐前脚刚走,半仙就把那包银子从药铺里扔出来。斜眼少佐没想到,半仙会不要他的银子。他冲身旁的潘翻译官说:“你们中国人真不好琢磨。”
潘翻译官没有说话,他忘不了半仙看他时的目光。
天已经亮了,老虎嘴的山
里仍黑着。鲁大、花斑狗和老包仍躺在炕上。鲁大打开手电,花斑狗和老包伸出手在光柱里做出各种形状,光影投在石壁上,很可笑。三个人就很开心。这时一个小胡子走进来说:“包二哥,你丈人来找你。”
老包就冲小胡子说:“你放
,一会儿我穿上衣服扇你。”
“真的。”小胡子说。
老包很快地往身上套棉袄棉
。老包哈气连天地随小胡子来到
外,果然看见了自己的丈人。丈人袖着手,缩着脖,丈人一年四季总是烂眼边,此时的丈人也不例外,他红眼巴叽地瞅着老包,老包看见丈人就说:“你来干啥?”
丈人“扑通”一声就给老包跪下了,烂眼边里滚出浑浊的泪来。丈人一边哭一边说:“报仇哇,你女人让日本人给糟践死咧。”
老包就白了眼,瞅着眼前的丈人半晌才说:“让日本人糟践了?”
“是咧,糟践完还不算,肠子都让日本狼狗吃咧。”丈人抱住头,一副痛不
生的样子。
“你闺女不是我女人。”老包这么说完,转身气哼哼地往
里走。
丈人在
口喊:“一
夫
百
恩哪,姓包的你咋就没个良心呀…我苦命的闺女呀,你就这么白白地死了,你命苦哇…”丈人在
外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诉着。
老包背着手在屋里转圈儿,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鲁大就说:“你咋了?”老包不说话。
花斑狗听出了一些眉目说:“老包你老婆是不是让日本人给
了?”
老包咆哮道:“我没老婆,
就
,咋了?”
老包结婚不久就失去了老婆。老包家住在南山,娶的是地主王家的丫环。老婆十三岁便去王家做了丫环。老包那时就一个人,住在一间四面透风的草房里,屋里一铺炕,一口锅,便再也见不到其他什么东西了。
老婆娶来后,屋里又填了一张进食的嘴,老包就觉得这日子很沉重。结婚没几
,他竟奇怪地发现老婆的肚子大了。老包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让老婆怀上孩子的经验,可他仍觉出了事情的蹊跷。那天晚上,他响亮地扇了老婆两记耳光,老婆便哭唧唧地招了。
老婆到王家做丫环的第二年,便让老地主按在柴火垛上有了那事,十七岁那一年就有了孩子。老地主不想丢人现眼,便和老包的丈人摊牌了,老包的丈人情急之中就把女儿嫁给了穷得丁当的光
汉老包。
老包听完老婆的哭诉之后,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他一脚踢在老婆的肚子上,老婆手捂着肚子在地上滚了几滚便滚到门外。老包随手关上了他那扇能钻进狗来的门。老婆哭求着老包,老包坚定如铁就是不开门,他在大声地咒骂:“破货,子婊,你滚,滚得远远的…”
老婆就这样哭哭啼啼地跑回到了家中。烂眼边丈人也来求他,他也同样扇了丈人两个耳光,老包就说:“你不拿我当人咧。”
没多久,老婆就小产了。老包晚上躺在草屋里越想越不是个味。想了半晌,归
结底是地主耍了他,是他先
了自己的老婆。那是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摸进地主王家,杀了那老东西,又一把火把王家烧着了。那时,他就跑出了南屯。
老包很烦躁地在石
里走。鲁大和花斑狗就四只眼睛一起盯着他。丈人的哭诉声远去了。
老包说:“她嫁我一天也是我老婆哩。”
鲁大说:“这事你说咋整?”
老包就疯狗似的在石
里转,突然红着眼睛说:“我也要干日本女人,把她的肠子掏出来也喂狗。”
“好,老包你有种。”花斑狗跳着脚说。
鲁大想了想说:“日本人整咱们,咱们也整日本人。”
暮色时分,一行人离开老虎嘴向三叉河镇摸去。他们早就知道,三叉河镇上住着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是日本人的官太太。他们在街上曾看过这些官太太穿着和服走来走去的身影,他们觉得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好看。
他们摸进三叉河兵营一个院子里时,花斑狗很顺利地杀死了日本人的哨兵。接着他们很快又摸到了一个传出鼾声的窗下。一个日本男人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鼾。他们很耐心地听了一会儿接着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呓语声。老包小声地冲鲁大说:“就是她了。”
鲁大点点头。
老包一回身就踹开了门,鲁大的手电也亮了,照见了炕上的晃动着的两个日本人。女人尖叫一声。花斑狗端着
冲两个人说:“别动,动就打死你们。”
日本人听不懂他的警告,赤身
体的男人还是把手伸到枕下去摸
。花斑狗一步冲过去,
口对准那日本人的前
就搂了火,
声很闷,像放了个
,男人就倒在了血泊中。
日本女人委婉地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伸展开明晃晃的四肢,样子似乎要飞起来。
鲁大说:“愣着干啥,还不快整。”
老包就扑上去,厮咬着女人。女人哀叫着,似杀
。忙活了一阵,老包回过头悲哀地说:“大哥,我咋就不行哩。”
花斑狗在一旁也说:“我也不行,浑身直哆嗦。”
鲁大就说:“那就不整咧,掏她的肠子,喂狗。”
老包就从身上往出掏刀子,一边掏一边说:“
你妈,日本人,便宜你了。”
女人一声惨叫后,便不动了,老包的一双血手颤抖着。
这时,躲在外面的小胡子惊呼一声:“日本人。”
声便响了起来。
三个人一起冲出去。边打边撤,快离开三叉河镇时,老包突然趴下了。
花斑狗就喊:“你咋了?”
老包就说:“
他妈,日本人把我打上了。”
后面的
声仍在响着,日本人的叫声,狗的叫声响成了一片。
鲁大一弯
背起老包就跑。
天亮的时候,他们回到了老虎嘴。他浑身
满了血,血冻在衣服上,像一件铠甲。老包的脸青灰着,他的嘴
在动。老包说:“日本人把…我…打上了…日本女人…没整上…
他妈…”
老包话没说完就不动了。老包的体身像他身上的血衣一样一点点地硬了起来。
花斑狗扑过去,抱住老包就喊:“二哥,你睁眼咧,日本女人咱还没整咧,下次一定整上。”
围在周围的小胡子们也都一起哭开了。
鲁大没有哭,他在石
里走了两趟,突然一拳打在自己的头上,他喊了一声:“
你妈,日本人。”
“
你妈,日本人。”花斑狗也疯了似的骂。
声音在山
里回
了许久。
那天晚上,郑清明在抗联营地的窝棚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红狐的叫声,红狐的叫声仍那么凄惨,可他听起来却是那么亲切。他醒来的时候,仍觉得自己是住在大金沟后山上的木格楞里,躲在他身边的不是柳金娜而是灵枝。他有几分惊喜地推醒身边的柳金娜说:“听,红狐又叫了。”
“啥红狐?”柳金娜迷糊着眼睛问。
郑清明这才清醒过来,身边躺着的不是灵枝而是柳金娜,灵枝已经死了。郑清明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他坐在草铺上,看着窝棚里漏进几许外面清明的月光,他想念着和红狐周旋的日子。他的生活改变了,红狐也随之消失了,仿佛红狐早就盼望着他这一天,一直看着他家破人亡,然后满意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似乎看见红狐躲在遥远的什么地方,正狰狞地冲他笑着,那是一种复仇的笑,他打死了红狐的儿女,红狐也让他失去了父亲和灵枝。
他又看了眼身边的柳金娜,柳金娜依偎着他香甜地睡着。当初他并不想接受柳金娜,可他听完了柳金娜的身世后,便有些同情她,同情这个异国女人。他万没有料到柳金娜会义无反顾地随着他在山上东躲西藏。
有几次他对柳金娜说:“你走吧,跟着我不会有啥好日子。”
柳金娜瞅着她,蓝眼睛里便蕴满了泪水。半晌柳金娜摇头摇说:“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我哪儿也不去。”
郑清明就呆望着柳金娜,仿佛他又看见了活着的灵枝,灵枝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郑清明在心里感叹一声:“女人哪。”
抗联支队没有行动的晚上,整个营地都很安静:卜成浩和朱政委两人研究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其他的人便都回到各自窝棚里,早早地歇下了,他们知道怎样保存体力,留待下一次更艰苦的战斗。
郑清明和柳金娜也躺下了,柳金娜偎在郑清明的耳边小声说:“我想给你生个孩子。”这句话让郑清明很感动,但他很快又清醒地意识到了眼前的处境。眼下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怎么能有孩子呢父亲死时,那时他就想让灵枝怀上孩子,最好是男孩,只有男人才能扛
进山,和那只红狐世世代代地斗争下去。他希望自己的后代,一个接一个地从灵枝的肚子里生出来,继承他的事业,子子孙孙地战胜红狐。可灵枝却死了,灵枝死了,仍怀着他的孩子,他相信那是个男孩。可这这一切都是红狐造成的。此时,战胜红狐的信念,不仅没有在他心中弱下去,反而更强烈了。以前战胜红狐只是一种生活中的
望,现在已是带着仇恨了。
一切的变故都源于日本人。鲁大烧了他的房子,把他赶到山里,他却不恨鲁大。要是没有日本人,他可以有一间房子,重新过他以前充满
惑的狩猎生活。日本人来了,打破了他的梦想,连同他繁衍后代的热情。他
里夜里都没有忘记红狐。
此时,他又想到了谢聋子,柳金娜是他的女人,他不想也一道连累了谢聋子。那天,他对柳金娜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柳金娜就说:“他是个好人。”郑清明相信谢聋子是个好人。
那次,柳金娜和郑清明一起劝谢聋子下山,谢聋子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谢聋子说。
柳金娜就叹口气,伸手去摩抚谢聋子的头,谢聋子在柳金娜的慰抚下,怕冷似的抖着子身。
“你们打日本,我就打日本,你们打猎,我就打猎。”谢聋子说。
郑清明也叹了口气,他比画着告诉谢聋子,山上苦,让他下山。
谢聋子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我没有家。”
郑清明和柳金娜呆呆地对望一眼。
谢聋子又说:“我死也不走,要死就死在一块。”
郑清明听了谢聋子的话有些感动,当初鲁大偷袭他,要是没有谢聋子,他不会那么顺利地
身,谢聋子是冒死救他们的。
郑清明把他扶起来,谢聋子看不再让他走了,孩子似的笑了。
杨雨田在日本女人身上彻底绝望了。
杨雨田万没有料到,在柳金娜身上没有得到的,他在日本女人身上同样没有得到。那一刻,他不仅是悲哀,而是对自己绝望了。他望着眼前年轻的日本女人,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他
息着,就那么眼睁睁地望着眼前柔顺的女人,女人不冷不热地望着他,似乎在对他说:“你这个中国人,老了,不行了,就要死了。”杨雨田突然哀号一声,扑向这个年轻的日本女人,他用手拼命地在女人身上撕扯着,女人在他怀里挣扎着,哀叫着,他感受到了那份挣扎和哀叫,这一切更刺
了他的撕扯,他气
吁吁,大汗淋漓,嘴里凶狠地一遍遍说:“
你,
你,
死你。”
他终于累了,疲了,他蹲在一旁
着,汗水
到他的眼里,淹着眼球辣辣的。日本女人早就滚到了墙角,抱紧子身恐惧地望着他。杨雨田蹲在那儿,耷拉着自己的身下,他用手摸捏着,就像在摸着自己的生命,他似乎能摸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他突然抬起手刮自己的耳光。躲在墙角的女人,瑟缩着子身,恐惧地望着他,杨雨田跪在炕上,弓着自己瘦弱的子身,虾一样伏在炕上,一遍遍地问着自己:“我要死了吗,我真的就要死了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笼罩了他。最后,他也像日本女人一样,抱紧了自己的子身,怕冷似的呆坐在那里。从那一刻起,死亡的恐惧一直笼罩着他。
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开始拒绝北泽豪送来的日本女人。他几乎连门也不出了,整
里坐在屋里呆想。他看见了天棚角上的一片蜘蛛网,蜘蛛为了躲避冬天的寒冷,不知躲到墙
什么地方,只剩下了那片网,网上此时落满了灰尘,在空气中颤动着,他竟觉得自己就是个蜘蛛,周围都是网了。他早就把杨家的大小事情一应交给了管家杨么公。
杨么公那天找到了他。
杨么公说:“东家,日本人又管咱要粮咧。”
杨雨田眼皮也不抬一下说:“要就给嘛。”
“是给陈的还是新的”
“陈的新的你看着给就是。”
管家杨么公有些吃惊,东家以前从来不这样,东家以前总是把一粒米、一文钱视为生命,今天这是咋了?杨么公就又说:“不和日本人讨价还价了?”
“你就讨嘛。”
杨么公看了东家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看见东家眼睛后面躲着一大片
云样的东西,杨么公的心里打了个冷战。
杨么公要走的时候,杨雨田又叫住了他。
“么公,你找半仙给我弄点药吧。”杨雨田说。
“东家,你哪儿不舒服?”
“我哪儿都不舒服,我要死了。”
“…”杨么公又看见了东家眼里那片
云样的东西,他这才意识到,那是死亡的气息。
杨雨田不再出门了。他把杨么公弄回来的药大包小包地摆在炕上,他一服服地熬下去,一服服地喝下去,最后连药渣子也嚼巴嚼巴咽下去了。吃完药,他就躺在炕上看那片蜘蛛网,一看就是半天。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他睁着眼睛就睡着了。
秀是一天中午回到杨家大院的。秀是骑着马回来的,秀回来的时候,还跟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也骑着马。
秀对杨家人介绍说:“这个人是柳先生的弟弟。”
秀见到杨雨田的时候,杨雨田好半天才认出秀。杨雨田认出秀之后,眼泪就
了下来。杨雨田说:“你还知道回来呀。”
秀说:“爹,这么多年都怪我不好,没来看你。”
杨雨田说:“爹要死了,你再不回来就看不到爹了。”
秀说:“你这不好好的嘛,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看你。”
杨雨田瞅着蜘蛛网说:“看不看都一样,爹反正要死了。”
杨雨田这么一说,秀的眼圈就红了。
杨雨田又说:“你哥咋不回来?”
秀说:“他去了关内。”
“我知道他去了关内,你哥没良心,说走就走了,一走就这么远。”杨雨田把目光盯在秀的脸上。
秀看见了大包小包摆在炕上的药说:“你没病,吃药干啥?”
“爹有病,爹要死了。”
秀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杨雨田,她发现几年没见到爹了,爹像换了一个人。
秀问:“这儿有个潘翻译官吧?”
杨雨田不耐烦地说:“你问么公去,我不管日本人这些事。”
管家杨么公把潘翻译官请来的时候,潘翻译官认真地打量了几眼秀,秀觉得潘翻译官这人有些可笑,穿着很像个孕妇。柳先生弟弟上前搭话说:“我是柳芸的弟弟。”
潘翻译官就“噢”了一声,很认真地看了眼柳先生的弟弟。
潘翻译官就说:“我和柳芸是同学。”
柳先生弟弟就说:“我哥给你捎来封信。”说完便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潘翻译官,潘翻译官接了信,便走了。
秀在家住了几
,便要走了。潘翻译官找到柳先生弟弟说:“请把这封信带给柳芸,就说我很想念他。”柳芸的弟弟便把信接了,小心地揣在怀里,拱了拱手说:“我哥也很想念你。”
潘翻译官挥挥手说:“你告诉你哥,有机会我会去看他。”
秀和柳芸的弟弟就走了。
杨雨田没有出门来送秀,秀走的时候,杨雨田正躲在屋里费劲地嚼中药渣子。药渣子枝枝杈杈地通过喉咙进到胃里,杨雨田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来的滋味。他望着落满尘埃的蜘蛛网,听到外面秀远去的马蹄声,他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他自言自语地说:“都走吧,都走了,我就要死了。”
杨雨田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
里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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