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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七
 铁仙满头心思。这一点从他的头发上你可以看得出来。从小六吆那里回来之后,他的发端生了许多叉,像秋天里的蛐蛐草。自从再一次见到汤狗,他的头脑就再理不出半点头绪。他弄不懂汤狗到底是从哪个角落里回到扬子岛的,他虽然脑子里少几道弯弯,不过从汤狗的口风里多少晓得一点,汤狗披了件佛衣,绝对不是到岛上做佛事来的,十有八九,他的回来与重振雷家祖坟鼻息相关。

 早在文老爷来到这个岛上前,铁仙在扬子岛上一路风光。他的岸上水下的十八般武艺,除了雷公嘴,铁仙坐稳了"二爷"的椅。在鲥鳞会,他不及汤狗的精明,地位自不及他,但论起与雷老爷的情义,却是别人一万个不及。雷公嘴红极一时的当儿,有谁敢在雷公嘴雷老爷的面前多眨一回眼睛!可铁仙可以在酒桌上用摁住老爷的头,灌下他三七二十一盅。雷公嘴长不了铁仙一个辈分,铁仙对老爷却是尽儿孙般的忠孝。谁能想到,这个岛上飞来一路真龙天子…文老爷砍断雷老爷目光的第二天,铁仙带领庞大头、红鲤他们几个,在雷老爷的门外跪了整整‮夜一‬,磕了‮夜一‬的响头。第二天打着赤膊投奔了文老爷。这不是铁仙为人不厚有是娘,奈何得文老爷是天子?一辈子能当上天子的一条狗,也是上辈的造化。情义不可负,但苍天更不可负。铁仙对不住雷公嘴,遭万人唾骂,可铁仙负了文老爷,对不住天地鬼神,五雷轰顶,来世当王八。文老爷就是要我铁仙搬下雷公嘴的脑袋,我铁仙也得去搬,宁可搬下雷大哥的脑瓜儿我自己在雷家祖坟上抹了脖子。你有什么办法?你想做文家的狗就做不得雷家的人。你不做雷家的人想做文家的狗还不一定做得上。这全是命中注定——命中你是,不可天上飞;命中你是鸠,不可水里游。

 万一汤狗要对文老爷行起不善,那可如何是好!更要命的是,汤狗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是黄鳝还是水蛇,是鲜虾还是水婆?铁仙的眼里,文老爷是下凡天星,这一点是他当牛做马的全部意义。而今,果真如汤狗所言,再不能为真正的真龙天子尽犬马之劳,就是富有万斗万古垂青,还能有什么趣儿,这几十年还不是给狗活去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雪上加霜的事发生在铁仙见到小六吆之后。

 文老爷想娶小河豚。

 娶了就是,天底下哪一个女子,能挨上文老爷的一个耳光也是一种福分,更不用说娶过来当老婆。"呸!这小母猪夜叉赤鬼王水婆子虎头鲨背上长疔脚底淌脓的!"小六吆虽则骂得动听,有腔有韵,到底按不住对小河豚仇恨的刻毒——她要破了小河豚的相,削了她的耳朵扒了她的眼珠!而这件事偏偏找到了铁仙的头上。依了小六吆,就欺了文老爷;可忠于文老爷,又逃不了小六吆。铁仙感到自己成了竹笼子里的鳝鱼,往哪头都是刺。

 长这么大铁仙第一次感到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念旧,当初那会儿,活得多么痛快,多么威风,哪用分这么大的神,费这么多心事,风是风火是火的。那会儿。…可眼下如何是好!

 他突然想起熊大哥,这时候去找熊大哥,或许有用?虽然他知道,熊大哥和自己一向有些积怨,但一想到自己对文老爷的一心不二,铁仙壮起了胆子。

 彼此寒暄、坐定,铁仙一下没了主意,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应该从哪一句说起。

 铁仙的一切当然逃不过熊向魁的眼睛:"铁仙兄,有话尽管开口。"

 "熊大哥…"

 "?"

 "熊大哥…你见过文老爷的爹么?"

 熊向魁万万没料到铁仙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起来:文廷生派他来试我?他淡淡一笑:"铁仙兄,你是痛快人,有什么话就直说。"

 铁仙对门外张了几眼,把脖子伸过来。低的声音在嗓子深处咕噜了一阵:

 "文老爷到底…是不是真龙天子?"

 熊向魁的心紧紧一揪,他的心中涌上一股惊喜。岛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他绝对不敢相信扬子岛有人怀疑起这件事来。这是他多年来想做而一直无法下手的事情。熊向魁看得很准,要取代文廷生,蛮干永远是自投罗网,惟一可做的事,是破除岛人对他的迷信。文廷生是扬子岛的信仰,全岛的迷信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眼下,你就是杀了他,你也难以替代他的魂。要想取而代之,只能从姓文的起家的那几手坏起,那几招不灵了,姓文的不攻自破。可要不让人迷信,几乎和喝干江水一样难。也许今天这是个好兆头,——任何神物,只要有人对他表示怀疑,他离黑道就不再遥远。"铁仙兄弟,"熊向魁向铁仙走了过来,"世上万般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真真假假其实总有个究竟。"他弯下来,"可你要弄清楚时,却是万万不可认真,否则——"他从背后出一只手,竖起一个指头,在脖子上板着脸来回了几下。

 铁仙的脖子本能地缩了缩。

 "铁仙兄弟,好端端的,如何问出这样的话来?"

 "是…"铁仙眨巴了一下眼睛,觉得对熊大哥还是信赖为好,"汤狗…汤狗回到岛上来了。"

 "哦。"熊向魁轻轻一笑,心里头咬了咬牙齿:到底是他!

 "熊大哥,兄弟我碰上难事,请大哥救我一救。"

 "为了你铁仙兄弟,就是叫我生河豚,兄弟也在所不辞!"

 ",正是小河豚哩。"

 这一觉旺猫儿睡得安安稳稳,但起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舌头不翼而飞。旺猫儿实在想不出自己的舌头会逃到何方角落,但他对眼下的这一结果颇为满意,他再也伸不出他的舌苔并且空空

 旺猫儿的舌头不翼而飞和熊向魁一大早来到鲟甲会没有半点联系。我重复一遍,许多东西发生在一起并不意味着什么内在关联。时间是一样永恒的顺序,而任何一样事情总必须包含在时间里头,所以任何事总必须表现出同样永恒的顺序。你必须承认这一点,不论你多么不喜欢时间你都得承认。

 熊向魁见到旺猫儿时旺猫儿给熊大哥行过大礼,随即向熊大哥张大嘴巴演示了嘴巴里边发生的悲剧。熊大哥拍了拍老弟的肩膀,对旺猫儿的不幸表示了莫大同情,但对这个结果,与旺猫儿显示出了同等的满意——这个舌头飞走得很是时候。

 文老爷端坐在木榻上。熊向魁走进时文老爷在远处纹丝不动。按照那位刚到岛上来的和尚教授的功法,文廷生正在练不死功。

 面目不清的和尚来到岛上,使文廷生对自己真龙天子的身世坚定不移——"吉人自有天相",和尚在细细端详了文廷生的面相之后,认出了文廷生是当年文殊菩萨在六尘凡世的化身。和尚向文老爷昭示,文老爷的的确确是白龙家族的四太子。和尚告知文廷生:六尘中,万物不能加害于他,但有一样恶物文老爷防不胜防,文老爷满心狐疑,仔细地问了个究竟。

 "鳄鱼,"和尚代表着先知的菩萨向文廷生宣布了这一克物,"是鳄鱼。"

 文廷生心中一沉,他本能地记起了鳄鱼向他着眼泪的那个可怕的下午。

 "不必惊慌,老爷。"和尚一如潭水,心平气和,"我传你几句佛语,定能够逢凶化吉,鳄鱼再凶,端不敢随意动弹文殊菩萨。"

 "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敢是戏弄老爷?"

 "可去江边一试。"

 中午的阳光正对头顶,汤狗用了一件橘红色外罩给文老爷披上,携手来到江边。护卫队紧随其后,不明白一个蓬头垢面的和尚要在老爷面前施出何种法术。

 直到头西斜,他们才在江边的水杨树下远远地望见几条鳄鱼。文廷生一看见那东西,就仿佛清晰地看见鳄鱼癞葡萄一样的蟹壳青糙皮,就记起了一阵一阵浓烈的死鱼的腥臭。他的心中一阵警惕,回过头来,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和尚:

 "大胆和尚,想你是害我?"

 "老爷,贫僧命,可也是一命。老爷要是信贫僧不过,我在前,老爷在后。老爷,贫僧托老爷大福了。老爷切记法语,再凶的鳄鱼也得让你三分。"

 神奇的事往往说来就来,来得你想接受神奇事情的思想准备都没有。你要亲眼看见你一准以为你的两只眼合起伙来一起骗你。和尚颠在前头,文老爷橘红色的外罩在傍晚里头一片佛光,许多晚风争先恐后在橘红色的外罩旁边扯拉而过,文廷生的身躯在鳄鱼的眼睛里头‮大巨‬无比,鳄鱼们惊恐万分按下头去躲向江水的深处。这一点都不骗你,这些事发生时文老爷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真的有这么大的法力!就像文廷生至今也弄不清楚那八大缸鲫鱼在水边对他久久不肯离去一样。但事实之所以是事实,就因为你不论信不信它都依旧存在。

 文廷生对远路而来的和尚从此言听计从。这位和尚使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的真命天相。文廷生自己也没有料到当初自己假借白龙三太子的旧事而今歪打正着。文廷生从此信了自己原是一佛,便时常在佛祖面前面壁坐禅。

 熊向魁悄悄站在文廷生的身后。等他睁开眼来,熊向魁行过大礼叫了声:"老爷。"

 文廷生依旧入定榻上。近来他感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许多奇妙变化。他时常感到自己的脑袋飞离自己的脖子在九千里上空呼啸而行。他俯视着扬子岛有如儿时在瓜沟在大叶杨树底下端详蚂蚁巢。他越来越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只要自己吹一口气就得像深秋里的黄叶抖动着‮子身‬悠悠下坠,尔后被自己的小便冲得瑟瑟发抖。时间和空间分别在他的两个瞳孔里得到永恒。世界、茫茫浩宇、盘古开天辟地到而今混沌天地,都在自己身上的某一处开始,尔后又在自己身上的某一处结束。无所谓白龙家族真龙天子,无所谓披上鲟甲云游四方,扬子岛在自己的脚下九九大礼…四方八极碧落黄泉、新月异斗转星移、天地并存万物萌生、落叶空山何处寻迹、空山无人水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物我生死利害贫富、穷达寿夭‮渴饥‬寒暑、光递嬗江河倒、宫商角徵五音七籁、赤橙黄绿沌然杂、天地齐行参商参差…所有的一切,在文廷生眼里,全部万物同源九九归一,一统于自己的灵

 熊向魁看着自己的老爷。文廷生的额上沁出了微微汗星,使他的额上保持着一抹圣光。这种圣光还是他儿时在家乡的庙里见过的。十八罗汉的头上就发出这种永恒的光芒。很小时候,他随父亲进香,一走进大雄宝殿,闻到那种使整个生命都窒息的香烟,他的心头就害怕,他就时刻保持着高度的紧张。最初,他惧怕的是四大金刚十八罗汉,但后来,长大一些后,他明白了真正可怕的东西不属于那些没有生命的黄泥疙瘩,而是那些死了一般端坐着做佛事的和尚。他们木桩一样放在拜垫上,当你以为这个东西没有生命时,你走近过去猛见他睁开眼来,对你阴冷冷地一瞥,这一瞥让你三个夜里睡不安稳。

 熊向魁从小就很清楚,一样东西不论发出怎样的圣光,只要没有了生命,就不再有震慑心灵的力量。

 真正可怕的东西是活着的生命。

 熊向魁在文廷生的背后慢慢松了口气。

 熊向魁的心中同样有一种东西在升腾。他预知自己的生命离辉煌的顶点不再遥远。这个顶点,是权力,是统治别人、驾驭别人灵魂与体的统治力。人活着除了能支配别人外还有什么趣儿!至于光倒转,历史回,人头落地,那又有什么相干?只要你有了权,你就可以宣布"历史在前进"。谁敢说真话你就可以让他闭嘴,永远地闭上!在扬子岛,什么是历史?历史就是统治!历史必须成为我的影子,跟在我股后头转悠,它往哪儿发展,这都无所谓。否则,我宁可把它踩在脚底下,踩得它两头冒屎。

 文廷生悠悠转过身来,瞄了两眼熊向魁:"说吧。"

 "小河豚遵照老爷的意旨安顿好了,什么时候过门,只等老爷发话。"

 "等玄妙师傅选个吉。"

 熊向魁愣了片刻,随即明白,"玄妙师傅",就是那个当了和尚的汤狗无疑。

 "——小河豚要是断了一,我断了你的脖子。"

 "玄妙师傅!"

 熊向魁在江边的悬崖下面,找一块石头坐下,高处的古松斜生出来,千丝万缕的藤丝从古松上蜿蜒而下,对崖下的峡谷探头探脑而又犹豫不决。熊向魁找到汤狗,叫了声:"玄妙师傅。"

 "…"玄妙师傅依旧半闭双目。

 "师傅心不澄,目不洁,整天装佛弄神的,不累得慌?"熊向魁摆开了攻击的架势。

 "阿弥陀佛…"

 "我的…汤狗兄!"熊向魁突然叫出了汤狗的名字。

 汤狗倏地睁开眼来,一只手部。

 "别急,狗子兄,——你我劫数已过,你辛辛苦苦回到岛子上来,定不是为了了结我这桩冤事。"

 "这头驴!"汤狗咬牙点着头。

 熊向魁知道,他是在骂铁仙。

 "狗子兄见了世面,也知这世上有驴。"

 "蠢驴!"汤狗低声自语。

 "狗子兄好大胆子,就不怕我在老爷面前把你了?"

 汤狗瞥了熊向魁一眼。

 "在外面的世上,我听过一个故事:瓜田里捉贼。姓熊的,你就不担心铁仙再把你了?"

 果然是汤狗,熊向魁暗里承认,对手确不是雷公嘴铁仙之辈。

 "狗子兄,文老爷可是文老爷。你长了几个脑袋?"

 "出家人没脑袋。"

 "天上有没有菩萨,不在于庙里的泥巴巴,而在于庙外的香客。心中有佛便有了佛,心中无佛便没了佛。狗子兄,你明白不过。扬子岛这座庙门外,有多少香客…"熊向魁的嘴角扯过一丝冷笑,"狗子兄,蛮来可不成。"

 汤狗心里有底,他姓熊的肚子里打的什么谱,汤狗一清二楚。

 "汤狗,留点神,当心我的冷箭。"熊向魁意味深长地一笑。

 "熊大哥可不是大头鱼,了螳螂,逃了甲牛甲牛:知了的俗称…"汤狗笑道。他心里骂道,的姓熊的,借我的刀来杀人,xx巴长到股沟里去了!也罢,先借了你的刀来圆了我的梦,再和你说话。

 "熊大哥,可知道鳄鱼的厉害?"汤狗诡谲地笑了笑,突然岔开了话题。

 "兄弟知道一些。"凭感觉,熊向魁知道这口水里不是黄鳝便是蛇。有货。

 "在外多年,不曾在寺庙里学得些佛法,却在化缘时知道鳄鱼的习。这恶煞,最喜爱‮腥血‬。腥味一起,鳄鱼几里路以外也能闻见。不过,"汤狗故意走上前去,"它最是惧怕橘红,一见橘红,便魂飞魄散。可是,一见到白色,它就如同猫见到老鼠那般,猛地扑上前去。"汤狗嘿嘿一笑,"橘红,白色,记住了,熊大哥?"

 熊向魁半张了嘴巴,心底长长地"哦"了一声。

 "谢师傅。"

 "阿弥——"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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