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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迪莉娅一直醒着躺到早晨,她重温着收养夏洛蒂的孩子的那可怕的一天的每个细节。那时候,她简直还是个孤零零的孩子,她没有人去请教,没有人支持她的决定,也没有人劝她怎样付诸实行。从那时候起,二十年来积累的经验应当养成了她应急的本领,应当教会了她如何规劝别人而不是寻求别人的指点。然而,这么多年的经验像铁链一样把她束缚在自己生活的小天地里,‮立独‬蛮干使她感到比她当初冒险行动的时候更加危险,更不可思议,现在似乎有更加多的人需要“考虑”(“考虑”是罗尔斯顿家的口头禅):她的子女,子女的子女,跟他们通婚的那些家庭。哈尔西家会怎么说呢?罗尔斯顿家会怎么说呢?那么她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罗尔斯顿呢?

 几个钟头以后,她坐在兰斯盖尔老医生的书房里,眼睛盯着他那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士麦那①地毯。兰斯盖尔医生停止行医已经有好些年了;他充其量只是去看几个老病人,会诊一下“疑难”病症。然而,他在自己原先的王国里仍保留着一种权力:是一种世俗的教皇,或者是医学界的长老,他曾经治愈过许多病人体上的疾病,现在这些病人又回来向他求精神上的良药。人们一致认为,兰斯盖尔医生的判断是万无一失的;然而,暗中吸引他们上门请教他的原因却是:在这个把图腾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社区里,他是以无所畏惧而闻名的。

 ①土耳其地名,现名伊兹密尔。

 现在,迪莉娅坐着注视着他满头银丝的魁伟身躯在房间里笨重地移动,两旁是一排排牛犊皮封面的医学书籍,还有感恩戴德的病人们送的“垂死的斗士与年轻的奥古斯都”之类的雕像。她已经感到,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又信心十足了。

 “你看,我当初收养蒂娜时,也许考虑不周——”

 医生在写字台后站住了,拳头在桌面上亲切地砸了一下。“谢天谢地,你考虑不周!没有你,本城有的是考虑周全的人,迪莉娅-洛弗尔。”

 她连忙抬头望了一眼。“你怎么管我叫迪莉娅-洛弗尔呢?”

 “呃,因为今天我倒疑心你就是迪莉娅-洛弗尔嘛。”他回答得很妙;一听到这句话,她若有所思地放声笑了。

 “也许,假如我从前不是——我是说,假如我一直是个谨小慎微的罗尔斯顿,到头来反而对蒂娜更有好处。”

 兰斯盖尔医生患痛风病的臃肿的‮子身‬栽进写字台后面的安乐椅里,通过具有嘲弄色彩的眼镜对她粲然一笑。“我讨厌那些到头来的好处:它们就像过了三天的冷羊一样滋补。”

 她沉思着。“当然,我认识到,如果我收蒂娜为养女——”

 “怎么?”

 “呃,人们会说…”她的喉头上涌起了一抹红晕,弥漫到面颊和额头上,又像火一样卷到分得十分得体的头发下面。

 他点了点头说:“是啊。”

 “要不——”红晕变深了——“她是吉姆的——”

 兰斯盖尔医生又点了点头。“人们这样想的可能更大;假如他们这样想,那有什么不好呢?我知道吉姆:你收留孩子的时候,他什么问题也没有问过你——可是,他知道她是谁的。”

 她抬起惊骇的眼睛。“他知道——?”

 “是的:他到我这里来过。而且——哎——为了孩子,我违犯了职业保密习惯。这样一来,蒂娜就有了一个家。你不会谴责我的,会吗?”

 “啊,兰斯盖尔医生——”她的眼睛里满是痛苦的泪水。“吉姆知道?可是他没有告诉我呀?”

 “是的。那些日子,人们之间并不是无话不谈的,是吗?可是他对你的做法钦佩万分。如果你认为——我想你是这样认为的——现在他住在一个更加达事理的世界里,为什么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为你要做的事更加佩服你呢?也许,医生用嘲弄的口吻推断道“人们在天堂认为:在人间,四十五岁时干一件大胆的事要比二十五岁时触目得多。”

 “今天早上我想的正是这件事,”她承认。

 “嗯,今天下午你要证明情况正好相反。”他看了看表,站了起来,把慈父般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人们要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要是小迪莉娅要给你找麻烦,就把她打发到我这里来。你儿子不会的,这你知道,约翰-朱尼厄斯也不会,编造那第三四代人想法的准是一个女人…”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向屋里望了望,迪莉娅就站起身来,她走到门口又停住了。

 “我想我也许得把夏洛蒂打发到你这里来。”

 “夏洛蒂?”

 “她会恨我要做的事的,你知道。”

 兰斯盖尔医生抬了抬他的银眉。“是的,可怜夏洛蒂吗?我想她会妒嫉的吧?第三四代的想法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有人总得付帐的。”

 “啊——只要蒂娜不付帐就好!”“呃——夏洛蒂总有一天会承认这一点的。所以你的方向是清楚了——

 他把她领出去,穿过餐厅,那里已经有几个穷人和一两个老病人在等候了。

 的确,迪莉娅在当天下午把夏洛蒂单独唤进自己的寝室以前,她的方向似乎够清楚了。蒂娜头疼,起不了。这些年头,‮姐小‬们遇到感情上的纠葛,都是这么做的,这就省得跟自己的长辈讲难言的苦衷。

 吃中午饭时,迪莉娅和夏洛蒂拉了几句家常;然而,迪莉娅仍然感到她堂妹的决定不可更改了。前一天晚上的事无疑加强了夏洛蒂的看法:做出这种决定的时机已经成了。

 洛弗尔‮姐小‬故意冷冷地把寝室门关上,向摆在窗户中间的擦光印花布躺椅走过去。

 “你要见我,迪莉娅?”

 “是的——啊,别坐在那里,”罗尔斯顿太太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

 夏洛蒂把眼睛一瞪:难道她不可能记得她曾经捂在这几个垫子上的痛苦的呜咽么?

 “别——?”

 “是的;离我近一些,有时候我想,我的耳朵有点聋。”迪莉妮紧张地解释说,把一把椅子推到自己的坐椅旁边。

 “啊。”夏洛蒂坐下了。“我倒没有觉察到。要是你的耳朵真有点聋,昨天夜里蒂娜后半夜什么时候从范德格雷夫家回来你就听不见,那倒省心。要是她认为吵醒了你的话——尽管她不知道体谅别人——她是决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没有吵醒我,”迪莉娅回答。她心里想到:“夏洛蒂横下心了,我说不动她了。”

 “我想蒂娜在舞会上玩了个痛快吧?”她继续说。

 “嗯,痛快倒是痛快,可是痛快得头疼起来了。那样闹哄哄的场面,她可受不了,我给你说过——”

 “是的,”罗尔斯顿太太嘴说。“我叫你来是想继续我们昨天晚上的谈话。”

 “继续昨天晚上的谈话?”红圈儿又在夏洛蒂枯槁的脸蛋上浮现出来。“那值得吗?我想,我该告诉你,我的决心已经下定了。我想你会承认:我知道怎么做对蒂娜最合适。”

 “当然知道。不过,难道你不允许我对你的决定发挥一点作用吗?”

 “一点作用?”

 迪莉娅‮子身‬向前一倾,把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堂妹叉着的手指上。“夏洛蒂,好多年前,就在这间房子里,你曾经求我帮助你来着——你相信我会帮忙,难道现在就不相信了?”

 夏洛蒂的嘴变僵了。“我相信现在该自己帮助自己了。”

 “难道要牺牲蒂娜的幸福吗?”

 “不;而是要避免她遭到更大的不幸。”

 “可是,夏洛蒂,我所要求的无非就是蒂娜的幸福。”

 “啊,我知道。你已经为我的孩子尽到责任了。”

 “不,还没有尽完。”迪莉娅站起来,庄重地立在堂妹面前。“现在我要尽完责任了。”仿佛她起了一个誓。

 夏洛蒂-洛弗尔抬起眼睛望着堂姐,那双被追索的眼睛里闪出恍然大悟的光辉。

 “如果你的意思是你要利用你对哈尔西家的影响,那我对你就感激不尽了;我将永远感激。但是我不想为我的孩子强行成婚。”

 迪莉娅因对方没有领悟而脸红了。她觉得她那重大的意图是刻在脸上的。“我要把蒂娜收为养女——让她姓我的姓。”她宣布说。

 夏洛蒂-洛弗尔冷眼盯着她。“收她为养女——收她为养女?”

 “亲爱的,你难道不明白这样做就大不一样了吗?有我母亲的一笔钱——洛弗尔家的钱;当然,数目不算大;可是,吉姆总想让这笔钱回到洛弗尔家。我的迪莉娅和她哥哥的生活都很优裕。把我的一点点小家私交给蒂娜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她干吗不该叫蒂娜-罗尔斯顿呢。”迪莉娅打住了。“我相信——我认为我知道吉姆也会赞成这种做法的。”

 “赞成?”

 “是的。你没有看到他让我收养孩子时,他一定预见到,而且接受了——任何样的后果?”

 夏洛蒂也站了起来。“谢谢你,迪莉娅。除了我们离开你,再没有什么后果;现在我们就离开你,我肯定,这正是吉姆举双手赞成的事。”

 罗尔斯顿太太往后退了一两步。夏洛蒂铁了心,把她的勇气吓瘫了,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

 “啊,那么,对你来说,牺牲蒂娜的幸福倒比牺牲你的自尊心容易了?”她嚷道。

 “我的自尊心?我没有权利拥有自尊心,除非因为我的孩子而感到一点自尊。这一点我永远不会牺牲的。”

 “没有人要你牺牲。你不讲理。你太狠心。我只不过要求帮助蒂娜,而你讲话的口气好像我在妨害你的权利。”

 “我的权利?”夏洛蒂苦笑一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什么是我的权利呢?我没有权利,不管在法律面前,还是在我的孩子的心里。”

 “你怎么能讲这样的话?你知道蒂娜多么爱你。”

 “是的;同情的爱——就像过去我爱我的老‮女处‬姑母一样。我有两个姑母——你记得吗?像衰竭的婴儿似的!我们孩子们经常受到告诫,不许说一句可能伤约西姑姑的心、或者伤诺妮姑姑的心的话:就跟我听到你那天晚上给蒂娜说的一模一样。”

 “哦——”迪莉娅喃喃地说。

 夏洛蒂-洛弗尔继续站在她面前,消瘦、僵硬、毫不留情。“不行,日子够长的了。我打算把什么都告诉她。再把她带走。”

 “把她的身世告诉她?”

 “我从来没有对这一点感到辱,”夏洛蒂气吁吁地说。

 “你要牺牲她?——为了想行使你的主权而牺牲她?”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各人使完了各人的解数。气得浑身发抖的迪莉娅看见她的对手慢慢地动摇了,往后退了退,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着,栽倒在长沙发上。夏洛蒂把脸捂在垫子里,双手死命地攥着垫子。那曾经把她摔倒在同样一些垫子上的同一种母情把她的‮子身‬弯得更低了,她更加费力地克制着自己,痛苦极了。迪莉娅似乎听见了那昔日的呼号:“可是我怎么能抛弃我的孩子呢?”她一时的气消了,把‮子身‬躬在这位母亲搐着的肩膀上。

 “夏蒂——这一回跟抛弃大不一样。难道我们不能一块儿把她疼下去吗?”

 夏洛蒂没有回答,她默默地躺了好久,一动也不能动,脸仍然捂着:她似乎害怕把这张脸转向俯伏在她身上的那张脸。然而,迪莉娅不久就感到那紧张的肌逐渐在松弛,看见堂妹的一条胳膊在微微移动,合拢过来。她把手伸下去,伸到那搜索着的手指上,手被抓住,贴到了夏洛蒂的嘴上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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