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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救命
 第二天,娟子的尸体被发现漂浮在洗马河上。尸体打捞上来之后,临时放在一张塑料布上。围观的人密密麻麻的,把现场围了个水不通,都好奇地探头探脑地巴望着,活像一只只看到食物的乌。林香茗带着专案组的朋友们赶来,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娟子的‮腹小‬上,一块块刀口像咧开的嘴,由于整夜在河里浸泡,血污浅了不少,但是因为内脏被剐出体外,还是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忍残‬气氛。她的神情中有一些平静,仿佛死亡是一种解,但眉宇间凝着一股即便是‮夜一‬河水也无法冲淡的痛苦和哀伤。看到娟子的尸体,郭小芬把头扭到了一旁。林香茗、刘思缈和马笑中一时都有些发呆。呼延云最后走上来,只看了一眼,就慢慢地瘫坐在了娟子的身边。“报告,我们在死者的手里发现了一块手帕,她攥得很紧,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取出。”一位最先到达现场的刑警向林香茗报告“上面依稀有一个名字,似乎是什么…呼延云。”众人吃了一惊。林香茗弯下,轻声问坐在地上的呼延云:“那块手帕,是你给娟子的吗?”呼延云没有说话,神情麻木得像枯死的树。“林队,本市姓呼延的人并不多,我们可以利用局内资料库搜寻这名嫌疑人的具体‮份身‬…”那刑警的话还没说完,林香茗猛地直起身来怒气冲冲地说:“不用!”大家都吓了一跳,香茗的儒雅在市局是有了名的,现在他突然大动肝火,显然是因为事涉呼延之故。刘思缈很冷静:“香茗,我先去娟子住的地方看看,现在最重要的是寻找犯罪的第一现场。”“找到现场又有什么用,连傻子都知道是徐诚那王八蛋让人干的!”马笑中咬牙切齿地说。刘思缈还是独自走了。

 林香茗看到几个刑警拿着裹尸袋来了,慢慢蹲下,搂住呼延云的肩膀:“呼延…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悲痛了,咱们还是想办法找到证据,把凶手抓捕归案更重要。”呼延云还是没有动弹,厚嘴呆滞地张开着。香茗长叹一声,站起身,和郭小芬、马笑中一起往人群外面走,没走出三步,一声哀号,把他们三个惊得目瞪口呆。是呼延云!他突然仰头冲天,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嗷嗷的,像月光下一只受伤的狼,眼泪如同洪水一样顺着瘦削的面颊淌。他一面哭一面‮摩抚‬着娟子的手,一寸一寸地‮摩抚‬,仿佛父亲在‮摩抚‬早夭的孩子。他的‮体身‬不住地颤抖,到最后几近痉挛。郭小芬听着听着,不寒而栗,她从来没有见到一个男人如此毫不掩饰地痛哭,这哭泣太疯狂,太绝望,更像是一种‮杀自‬,一种由于无法解的痛苦而亲手制造的撕心裂肺——不死不休!郭小芬上前抱住呼延云,也忍不住下泪来,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身‬僵硬而冰凉,一直在微微地抖动着。到最后,呼延云的眼泪都哭干了,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呜声,更像是濒死者的息。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窃窃的笑声。“笑你妈了个×!”马笑中瞪圆了眼睛,怒骂一声!人群像被冰雹砸了的乌,齐刷刷地把头缩了一缩,再也不敢吭声了。“你…倒是来劝劝他啊!”郭小芬哽咽着对旁边木立着的林香茗说“不能再让他这么哭下去了。”香茗上前,双手在呼延云腋下轻轻一抬,将他扶了起来,然后几乎是把他拖上了车。郭小芬和马笑中也待上车,香茗却将他俩拦住了:“你们俩坐别的车回去吧,我要和呼延好好地谈一谈…”车子向西开去。车里,两个人都沉默着。开着车的林香茗目视前方。呼延云一双红肿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车窗外面:越往西去,人影越稀疏,在城东连绵不断的摩天大厦,换成了树荫掩映下的红砖碧瓦。沿街北望,满眼苍翠。呼延云突然用食指的指尖连续叩击了几下车窗,林香茗“嚓”地将车停下。

 两个人下了车,眼前横着一座丘陵,上面既密布着苍郁的松柏,也覆盖着青翠的小草,绿得有些斑驳。抬眼望去,山顶还卧有一栋庙宇模样的青灰色仿古建筑。香茗一时想不出来这是什么所在,问:“这是哪里啊?”“冥山骨灰堂。”呼延云低低地回答了一句。他为什么要来这里?香茗吃了一惊。但看呼延云的神色,知道问也无用,索不发一言地跟着他拾级而上。也许是左右的松柏绿得太凝重的缘故,香茗的心随着脚步,每上一阶,就更沉下去一点。到了山顶,骨灰堂就在眼前了,沐浴在阳光中的这所建筑显得很安详,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森、可怖。但香茗的视线还是躲避着它。呼延云却直视着骨灰堂,很久很久,才喃喃了一句:“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你说什么?”香茗没听清楚。呼延云说:“大学一毕业你就出国留学,回来后咱俩见面时间不多,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咱们高中的同班同学,已经死掉不少了…”突然,平地刮起了一阵狂风,扯过头顶的一片云,将太阳遮住,眼前的万物顿时都如抹了铅灰一般,变得极其晦暗。林香茗不打了个寒战:“你…没开玩笑吧?”呼延云摇了‮头摇‬:“岂止高中同学,我的小学、初中和大学的同学,这几年之间,也是死讯频传。”他把手向骨灰堂一指:“他们中,不少人就安息在这里。”“他们…是怎么死的?”林香茗的职业本能使他口而出:“难道都是被谋杀了?”呼延云说:“他们,有做生意被亲戚欺骗而破产‮杀自‬的;有在机关里工作,因为正直而被排挤后跳楼的;有因为工作压力过大而吃了安眠药的;还有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四处碰壁投湖自溺——说他们是被谋杀,大概也不算什么错…”停了一停,呼延云接着说:“他们去世前,大多都和我联系过,每次,我都觉得我能拯救他们,因为我是个推理者啊。于是我告诉他们凶手是谁,准备怎样残害他们的生命,提醒他们小心,我没有一次说错过。但我还是拯救不了他们,拯救不了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救不了他们,就像救不了娟子一样…”

 说到这里,呼延云的眼睛又润了。香茗不愿他总是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拉着他绕到骨灰堂的西墙,两个朋友倚着山墙往下望去,如伞的树冠、低矮的灌木、绵的枝蔓,相攀爬、绵延,铺展成一片参差而茂密的绿色,一阵风拂过,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苦苦的香气。“我当时出国,又何尝不是为了逃避…”香茗说“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莱特小镇’勘察陈丹被囚的现场,我忽然想起了‘温斯洛克’,‘温斯洛克’是‮夜午‬凶铃系列小说中,位于‮国美‬新墨西哥州罗斯阿拉莫斯郊外的一个久已荒废和被人遗忘的小镇。出国前,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和你,还有其他一些不想苟活的人,都已经被时代放逐了,就放逐到‘温斯洛克’这么个地方,在小说里,‘温斯洛克’埋藏着人类永生不死的谜底,我们也以为自己藏着这么个谜底,能拯救别人,拯救世界,其实都是一些自我幻觉,结果只能是荒废和被人遗忘…”“自我幻觉?”刹那间,呼延云眼中出一团火“那么…他们呢?!”“谁?”林香茗惊讶地问。“他们——那些被谋杀的人们!”呼延云悲愤地说“这些年无数的人说我有精神病,说我所见的死亡都不过是幻觉,但我知道我没有精神病,即便是我喝醉的时候也比绝大多数人都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此刻长眠于这座骨灰堂里的人们,他们的死不是幻觉!绝对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死亡更诚实的事情!而凶手却逍遥法外,横行无忌,策划着更加可怕的下一次谋杀——甚至是‮杀屠‬!”“可是,你自己也承认,你拯救不了任何一个!”香茗说“即便是我这个当‮察警‬的,在眼下正在发生的这起系列谋杀案面前,不是也束手无策吗?”呼延云神情颓然起来:“你说得对,我拯救不了任何一个,只能在逢年过节,连他们的家人都把他们遗忘了时候,独自来到这里,看看他们,和他们说说话…”香茗看着呼延云满眼的绝望,沉痛地说:“呼延,我回国后,一直想好好跟你聊一聊。你遭遇的欺骗和伤害,我非常非常理解和同情,我和你一样,也有感情上的洁癖,黑暗中,就剩这么一缕皎洁的月光,还被践踏…但是我不希望你就此沉沦,变成一个对世界充满仇恨的怪物,成天想着报复那些伤害过你的人,用别人的鲜血弥合自己的伤口,最后你会发现,那注定是对自己的反噬,把自己的心、血、都一寸寸撕裂、咬碎,那太痛苦,太痛苦!豁达一些吧,我的朋友…毕竟,活下来的人,还是比死去的多。”

 “一些人像活着一样死去,另一些人像死去一样活着…”呼延云慢慢地说“体的死和精神的死,都是灵魂出窍,没有本质的区别…无论怎样,我拯救不了任何人,既然大家都宁愿浑浑噩噩,甘于被杀戮和屠宰,不在乎真理和真相,那么,我就带着我的推理一起,永远地被遗弃、遗忘在那个叫‘温斯洛克’的地方吧…”喃喃中,他挪着沉重的步履,一路蹒跚着,兀自下山而去。林香茗看着他的背影,回头望望骨灰堂,心下不一片凄凉。香茗回到警局,郭小芬和马笑中已经回来了,到娟子的住所一带勘察的刘思缈也回来了,向他报告:“我们已经确认,娟子被害的第一现场位于她住的那条胡同的胡同口。在附近我们发现了她的手提包。里面的钱包、‮行银‬卡都在,还有几封她的妹妹写给她的信。在她被害不远的路灯下面,发现一支口红状的小型多功能催泪瓦斯电击器,和娟子一起住的‮姐小‬们确认是娟子的东西,这种小型多功能催泪瓦斯电击器,当‮姐小‬的几乎人手一支,用来自卫。也就是说,娟子被害前并不是没有警惕,但凶手袭击得太突然了…”“当‮姐小‬的几乎人手一支…”郭小芬低着头,将刘思缈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刘思缈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比较幸运的一件事情是,住在胡同里的‮姐小‬们,平时刷牙漱口,都把水吐在门口,所以胡同口附近渐渐形成了一个小泥塘,凶手曾经踩进其中,所以在现场留下了清晰的足迹。我将其与通汇河北岸的芬妮分尸案现场提取的足迹仔细比对过了,鞋印的长度、宽度高度一致,最重要的是步幅特征和步态特征完全一致!这说明,杀害芬妮和娟子的是同一个人!”“1号凶嫌。”林香茗说。“对。”刘思缈说“我依然认为是贾魁,他很有可能也是徐诚豢养的一个屠夫!”“他妈的贾魁!”马笑中忍不住骂了一句“老子早晚要剥了他的皮!”郭小芬轻轻地摇了‮头摇‬。她正要说话,电话响了,香茗接起,是局长秘书周瑾晨打来的:“林队,局长叫你来一下。”

 进了许局长的办公室,高秘书正好趾高气扬地往外走,和香茗打了个照面,冷笑了一声出了去。香茗见许瑞龙的神色很难看,便问:“局长,出了什么事情了?”许瑞龙看了看他:“昨天,你带人搜了徐诚的家,还让刘思缈把天堂夜总会给抄了?”香茗把事情的前后经过细细地讲了一遍。“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你怎么也没有和我打个招呼?”许瑞龙气愤地说“徐诚是何等‮份身‬,天堂夜总会是多少权贵‮乐娱‬的场所,这两个超级马蜂窝是你一个小小的警官随便捅的吗?!”“没有和上级领导请示,就擅自行动,完全是我的错误。”香茗把“请局长处分!”刹那间,许瑞龙明白了,香茗之所以在行动前没有向他申报,完全是为了在万一出问题时,不牵累到他。许瑞龙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林…上面下了命令,撤销你专案组组长的职位,另派同志接任,你把相关的资料整理一下,准备交接工作。”林香茗睁圆了眼睛:“为什么?!”“这是命令。”许瑞龙说。“局长,不是我贪恋专案组组长的职位,现在距离案件的侦破只有一步之遥了,临时换将许多工作很可能都要重新来过,这等于给了罪犯一个充分的息时间。他会继续杀人,甚至在实施犯罪的过程中‘锻炼’得越来越成和狡猾,我们抓捕他将会越来越困难!”林香茗激动地说“局长,再给我三天的时间!只要三天,我就一定能把罪犯捉拿归案!”许瑞龙无奈地摇了‮头摇‬。“两天行不行?”香茗的口吻几近哀求“两天!”许瑞龙叹了口气:“一天都不行,明天一早,上面派下来的人,就将接任你的职位…香茗,对不起。”局长这样讲话,显然是上面给了极大的压力,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了。于是香茗立正敬礼,离开了局长办公室。回到行为科学小组办公室,林香茗刚刚把许局长的指示传达完,马笑中就嚷了起来:“这他妈的不是拆台么!”

 郭小芬也生气地说:“我马上把你被撤职的内情写成稿子,发表在报纸上,看上面那些人吃不吃得消!”“不行!”林香茗一挥手:“一旦让凶嫌看到我被撤职的消息,该更加肆无忌惮地杀人了!”郭小芬咬咬嘴言又止。整整一个下午,林香茗一直在默默地收拾案件的资料,准备明天移交给接任的人。他的眉心始终纠结成一个“川”字,一刻也没有松散的迹象。刘思缈知道他心中忧愤极了,却又不好劝说什么。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手中的工作,望着窗外渐渐黯淡下去的街景出神。这么停停做做,直到晚上八点,才把那些卷宗、照片、尸检报告、‮频视‬资料等等,都归整到位,肚子未免咕噜咕噜起来。于是香茗带着朋友们来到市局对面的肯德基,掏钱请大家吃晚饭,闲聊了几句和工作无关的事情。马笑中笨笨地开了句玩笑——“这该不是咱们的散伙饭吧”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不知不觉已经九点半了,大家出了肯德基。望着白里宛若饼铛一般受到烈烧烤的大街,此刻在路灯的照耀下,依旧升腾着灰黄的氤氲,香茗的心中油然浮起一股百无聊赖的消散感。他对朋友们说:“事已至此,大家各回各的岗位吧。小郭你回报社后,代我向李总说声对不起,我承诺他的独家报道,恐怕不能兑现了。”郭小芬还没来得及说话,马笑中愤怒地一跺脚:“也好,散伙就散伙,我自己去抓那个该死的贾魁!”“唉,恐怕凶手的刀下又要多添几条冤魂了。”刘思缈叹息道。“是啊,今天是7月9,高考结束了,不少高中毕业生都会放松一下…”林香茗忧虑地说“2号凶嫌上一次作案是在7月6夜,按照他每两三天就要出来杀人的行动规律,也许此刻他就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窥寻着新的猎物呢。”郭小芬惊讶地看着林香茗,忽然笑了。“怎么了?”林香茗觉得她笑的很奇怪。“高考明明在6月9号就结束了嘛,我在好奇你为什么足足说晚了一个月。”郭小芬笑道“后来我才想起:咱们都是在2003年前参加高考的,那时的高考时间还是7月的7、8、9三天,从2003年开始为了避开酷暑,教育部已经把高考时间改成6月的7、8、9这三天啦…”

 郭小芬的话戛然而止。据她后来回忆,当时她看到林香茗的表情——“像被雷击了一样”!香茗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一瞬间化为了石像。郭小芬有些害怕了:“你…你没事吧?”突然,香茗像缰的烈马一般,向市局冲去,大家都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跑。但是香茗跑得太快了,把所有人都远远地甩在后面。等大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行为科学小组办公室的门口时,发现他就坐在地板上,用了一下午才归整好的那些案件资料,此刻又被他铺散了一地。他正在一张张地翻看在犯罪现场对第一发现人、目击者以及疑似嫌疑人的问讯笔录。“不是这个!”他烦躁地将一本笔录“啪”地摔在地上。“香茗,你要找什么?”思缈上前问。香茗像没有听见一样,头也不抬,手像洗麻将牌似的在满地资料上翻弄着,终于拾起一本,打开看了很久很久,神情专注犹如沙里淘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静悄悄的。大约三分钟过去,香茗抬起头来。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从地上站起,打开抽屉,掏出手里一别,往门外走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命令道:“思缈,你马上给杜处长打电话,让他和林科长到华文大学附近与我汇合。”“你…你要去干吗?”刘思缈困惑地问。“抓捕凶手!”香茗清晰而果断地说。风驰电掣。林香茗的“巡洋舰”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来到了华文大学附近一个小区的门口。下了车电话联系杜建平和林凤冲,他们很快就赶来会合,却都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香茗一言不发,带着众人上到一栋板楼的三层,哐哐哐地敲一家房门。门开了。出一张脂粉涂得太厚,活像敷了一层面膜的脸。是白天羽。“你…你们要干什么?”白天羽惊慌失措地说。香茗把手一挥,‮察警‬们迅速冲进屋里,除了一个年纪在四十出头、满脸横的女人,没有别人。

 香茗厉声问白天羽:“你怎么在这里?这儿不是你表弟的家吗?他到哪里去了?!”白天羽吓得浑身直哆嗦:“我…我是来我姨家吃晚饭的,我表弟出门的时候,没有说具体去哪里。”“你们找我儿子干吗?”四十出头的女人凶恶地说“那个窝囊废又在外面做什么下三滥的事情啦?”香茗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让刘思缈带着几个‮察警‬仔细搜索这间屋子,并在楼道里安排了蹲守的人员,然后和其余人坐上“巡洋舰”杜建平忍不住问:“香茗,怎么回事?”“他在哪里?”香茗一面开车,一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那个恶究竟在哪里?”“香茗!”杜建平看他精神失常的样子,不大喊了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林香茗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深呼吸了几口气,说:“林科长,你还记得2号凶嫌做的第一起案件吗?在故都遗址公园,受害人叫柳杉。”林凤冲点了点头。“我查了卷宗,当时是你做的现场问询笔录,我还听了同期录音,其中你问到白天羽,他这么晚了到故都遗址公园做什么,他的回答你还记得吗?”林凤冲想了半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记不是很好。”林香茗说:“白天羽的回答是:‘我表弟是高三学生,我给他买了本英语高考用的书,今晚约好了在这里给他。’而且他手中确实拿着一本英语高考用书,对不对?”林凤冲说:“没错,他说他表弟临时遇到了点急事,没有过来,我打电话核实了,他表弟家里自来水管突然爆裂,找工人抢修,所以过不来。”“这是谎言!”林香茗说“那些工人是他表弟临时找来做不在场证明的!”“你怎么知道?”林凤冲问。“答案就在你的现场问询笔录中!”林香茗说。林凤冲琢磨了半天,还是摇‮头摇‬:“我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啊?”林香茗把车往路边一停,慢慢地说:“白天羽的表弟是高三学生,命案发生时间是6月21,高考结束已经12天了,白天羽为什么要给他买一本英语高考用书?!”

 满车的人都呆住了!“也许…也许是他没有考好,准备复读,明年再考。”林凤冲说。“这不大可能。”林香茗说“高考属于重压力,一旦压力消失,由于心理学上的反弹效应,任何人都会有一段较长时间的松弛期,表现为远离压力源,不会去主动接近它。”郭小芬说:“那么,他的表弟会不会是高二毕业,要上高三了,白天羽口误说成是高三学生?”“6月21,市里所有高中的期末‮试考‬都还没开始呢。试想假如你是个高二的学生,在期末‮试考‬结束前,亲友们在外人面前也许会介绍你‘快上高三啦’,但是会用肯定的口吻说你‘是高三学生’吗?”香茗说。“但是…但是白天羽手中,确实拿着一本英语高考用书啊,那本书还蛮新的呢。”林凤冲皱起眉头。“白天羽一个大三学生,不需要这本高考用书;他表弟高考已经结束了,也不需要这本书。但是偏偏白天羽大晚上的手里就拿着一本——这本书是谁的?”林香茗自问自答“当然就是那个被害的高中二年级学生柳杉的——只有她才需要这本书,买了预习,为明年的高考做准备。我推断,凶手杀害柳杉之后,把这本书带走,跟割下Rx房带走一样,是想当成犯罪的纪念物。路上碰到白天羽,又觉得书没有什么用,就给了他。而白天羽感到莫名其妙,竟没有把书扔掉。”郭小芬点点头:“可是你为什么认为凶手是白天羽的表弟,而不是他本人。”“很简单,因为白天羽在现场的围观者之中。”“很多凶手在杀人后,也会回到现场,混在围观的人群中啊。”郭小芬说。林香茗说:“柳杉死亡的原因是腹腔大动脉出血过多,尸体上有格斗创,这样的情状下,凶手作案后一定是非常狼狈的,衣服上有血,身上甚至有柳杉反抗时留下的伤痕,他怎么敢回到现场?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思缈告诉过我,当时白天羽的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胭脂,假如他是凶手,如此烈的搏斗、行为,一定闹得满脸大汗,他脸上的胭脂怎么会不‘落’?”

 马笑中笑了:“他杀了人之后,找个地方补妆。”“没可能的,补妆需要镜子和照明。”林香茗说“故都遗址公园附近,没有镜子,而且除了人群聚集的小广场,其他地方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马笑中却还要抬杠:“也不是没可能啊,他可以找个密林深处,一手拿着化妆镜,一手拿着电筒照着自己…”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哦,也不行——他没有第三只手用来上妆了。”“白天羽在犯罪现场的表现,比如见到柳杉的尸体差点吓昏,证明他并没有参与犯罪,顶多是个包庇犯。”林香茗愤愤地一拍方向盘“我真笨!我做的个性剖绘都怀疑到了凶手是个高中生,却还是没能早点锁定这个恶。问询白天羽的笔录有如此明显的矛盾,我因为习惯思维,觉得高考是7月的7、8、9三天,竟没有及时发现这个重要的线索!”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绝对不能让这个家伙再犯下命案了!可是…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呢?”这时他的‮机手‬响了,是刘思缈打过来的:“凶手就是他!我们在他的房间一个上锁的柜子里,找到了几只已经腐烂的Rx房!”“还有什么其他的发现吗?”“他的房间非常凌乱和肮脏,抽屉里净是情小说和杂志,底下还有一个…一个男用的充气玩偶,‮躏蹂‬得不成样子了。”“有没有关于他犯罪行动的线索?”香茗焦急地说“比如,他在月历上,把作案的那些日子特地勾勒出来:6月21,6月23,6月25…”“有!凡是他作案的日子,他都用红笔打了一个对勾——今天他也打上对勾了!”香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面,写了一些什么话吗?”“没有。”思缈说。“你再仔细地看!”香茗的声音发颤“思缈,那个家伙今晚肯定还要杀人,我们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必须找到线索,只有你现在才能找到线索!”话筒里沉默良久,传出思缈低沉的声音:“香茗,对不起…”

 香茗觉得整个‮体身‬沉入了冰河一般,刹那间,冻僵了。“我还是拯救不了他们,拯救不了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救不了他们…”他的耳畔如此清晰地回响起了呼延云那绝望的声音。车窗外面,夜,沉沉如死。不!呼延,我们不能放弃,我们总得救一个——哪怕只救一个!他咬紧牙,猛地直了。“哗啦啦”!他知道自己出现了幻听,哪里来的冰山破裂声?他把电话再次举到耳边:“思缈,不要灰心丧气。你仔细观察那些被打了对勾的期,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一丝一毫也不要放过。”他的声音是那样地温柔和沉着,话筒那边的刘思缈感到一股强大的勇气和力量,注入了她的心中:“要说奇怪的地方,只有一点:今天的期后面,画了一个冒号,外加两竖,后面的一竖一点。”一个冒号,外加两竖,后面的一竖一点——这是什么意思?林香茗掏出笔在本子上划了出来,似曾相识,又一片混沌。想来想去想不出,车里安静得能听见手表秒针的“嚓嚓嚓”跳动声,他的额头上沁出汗来,再次拿起‮机手‬:“思缈,我觉得这个符号非常眼,就是想不出它的名字和意义…但它一定和凶手熟悉的事物有联系。你把他的房间里,一眼就能看到的东西告诉我,越多越好。”“好吧。”思缈说“靠窗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台灯、电脑、光碟,散落的药片;有一张边有把断了弦的吉它;有一个书柜,书柜里除了书和杂志,还有变形金刚、怪兽玩具,一把口琴、一个相框——顺便提一句:这个家里的所有照片只看到他和他妈妈的,没有看到他的父亲…”“等一等。”林香茗突然叫停。吉它、口琴,在这个家伙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居然有两样乐器。那个符号是…“谢谢思缈!”林香茗对着‮机手‬喊道,然后一踩油门,车像猎豹一样扑向了前方!

 “那个符号是什么意思?”郭小芬问。“五线谱中的反复记号!”香茗激动地说“那家伙是个音乐爱好者,用音乐符号来标记他的行为。反复记号的意思是从头开始重复演奏一遍。他把今天的作案地点,选择在他的第一个犯罪现场——故都遗址公园!”杜建平问:“公园那么大,我们到哪里去找他?”郭小芬说:“除了小广场,故都遗址公园到处都林深叶茂的,他就是想躲在哪个地方守株待兔,也忍受不了蚊虫的叮咬。我记得柳杉案件发生后,给疑似嫌疑人做笔录时,白天羽说他喜欢到小广场,看聚集在那里的女孩子们的新服饰,我要是凶手,就躲在广场的某个角落找合适的猎物,然后跟踪上去,伺机下手。”“好!”林香茗赞赏地看了郭小芬一眼。巡洋舰在小广场外面停下。林香茗等人冲了进去。时间已经接近十点半了,人群早就散去,只星星点点散落着几个摇着大蒲扇的老太太。郭小芬逐个地问:“您有没有见到一个背着包或者提着包的男青年?”“你干吗说他带着包?”马笑中好奇地问。郭小芬白了他一眼:“你猪脑子啊!香茗刚才不是说了,凶手作案后,身上肯定有血,他就穿着血衣,在警方严密布控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回家去?一定是事先把干净的外衣装在包里,作案后换上,再把血衣装进包带走啊。”果然。一个老太太,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北去的一条小路:“是有那么个人,刚才往那条路上去了。”小路像死去的蚯蚓,伏在莽莽的灌木林间,一直通向坟包似的丘陵。“上!”香茗一声令下,所有的警员都掏出手,跟着他沿着小路向丘陵攀登。夜,浓得犹如墨染,根本分辨不出前方的景象,只见到无数血管状的东西面扑来,直到手背和脸上‮辣火‬辣的疼痛,才知道是冲得太猛了,偏离了小路,被树枝划伤。翻过好几个丘陵,再往前就是公路了。林香茗停下脚步:“不对,冲过头了。”

 “啊?”杜建平急了。林香茗说:“女孩子如果走这里,很可能是想抄近路回家,但现在我们既没有发现凶手,也没有发现受害者…等一等,什么声音?”只有公路上奔驰着的汽车发出的隆隆声。该死的汽车噪音!把其他的声音都掩盖住了,我什么都听不清楚。香茗努力去听,耳鼓隐隐作痛。安静,我需要安静…极其短暂,大概只有1/10秒,他捕捉到了!那声痛苦的呻,被茂密如蛛网一般的层层枝叶筛过,细若游丝——但他还是捕捉到了!林香茗向侧后方的密林狂奔过去,矫健的身影犹如闪电,劈开了铁一样的黑暗。快!要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就在那里,丘陵的下面!松林间的一片开阔地上,动着白花花的体。香茗疯了一样往下冲。一柄雪亮的尖刀,突然由下冲上,向他凶猛地刺来,躲避已经来不及了!香茗腾空跃起,双膝狠狠撞向凶手的口,这是泰拳中最为凶猛的“冲膝撞”凶手的骨发出“喀嚓”的断裂声,仰面飞出几米远,撞到一棵树上,绝望地哀嚎着,从嘴角往外出一股股的血沫!刀从香茗的侧刺过,仅仅划破了他的带。香茗下警服,裹住那白花花的体。一双痛苦而美丽的眼睛,凝视着他:“救命…”“姑娘,坚持住,坚持住!”他用手在她温暖而柔软的‮体身‬上轻轻地寻找伤口,就像在‮摩抚‬一匹缎子。“啊,这里…疼。”刀口很小,很浅,也不是要害。“姑娘,没事的,救护车马上就到!”杜建平等人已经赶到,把凶手铐起,拎一只瘟似的带走。香茗紧紧抱住这个姑娘,像在冰雪中拥抱快要冻僵的爱人,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除严寒。泪水,从他的眼角无声地淌下来。呼延,你看,我们不是还能拯救吗——哪怕只救一个人,只救一个…

 7月10早晨,香茗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发出淡淡香味的警服。“你醒啦?”随着话音,刘思缈走到他身边,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真难得,她的声音中竟少了一丝冰冷,多了一丝温暖。香茗从沙发上坐起,把盖在身上的警服还给思缈,接过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啜着。苦涩的香甜,味道真好:“你们忙了‮夜一‬吧?辛苦啦。”“倒也没费什么力气,那个家伙在先前几起案件的犯罪现场留下了大量指纹,所以认罪非常痛快。”思缈说。“白天羽是怎么代的?”“白天羽说,6月21晚上他确实约了表弟,但等了很久才来,他表弟身上有血,神情恍惚,自称是遇到抢劫的了,但不想报警,怕找麻烦。因此当‮察警‬问询时,他才按照和表弟事先说好的,对‮察警‬撒了谎。对于表弟杀人,他表示毫不知情。那本英语高考用书是表弟给他的,他感到莫名其妙,所以事后就扔掉了。”香茗点点头:“凶手为什么要杀人?”思缈摇‮头摇‬:“凶手对涉及作案动机的问题一律不回答,他才18岁,身上却有一股惊人的狠劲…”香茗站了起来:“我去和他谈谈。”拘室里,凶手靠墙坐着。灯光打在他瘦削的脸上,像切了一刀似的半明半暗。香茗发现,他和自己做的个性剖绘惊人一致:个头瘦小,脸上长满了粉刺。手铐和脚镣戴在他身上,显得有点大题小做。因为无论是谁,也断断想不到制造出举世震惊的系列割命案的凶嫌,竟然是这么个羸弱的小孩子。只在香茗进门的一瞬间,他的眼中出一道尖刀般锐利的光芒,才暴出他的凶残和狠毒。香茗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他,目光沉静。两道目光对视着。终于,凶狠的一道,渐渐输给了沉静的一道。凶徒低下头去,神情颓唐,犹如褪了。“妈妈总是打你,对么?”香茗突然问。

 凶手猛地抬起头,像平白无故地被人了一耳光,满面的惊恐。香茗慢慢地说:“爸爸很早就离开了你们,妈妈把气撒在你的身上,你长大了,但她还是打你,你不敢反抗,你愤怒极了。你长得不好看,家境不好,学习也一直不好,所以虽然你有音乐天赋,但是同学们都看不起你、嘲笑你——尤其是女同学。”香茗的口吻是那样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然而凶手的双手却不停地摩挲起来,弄得手铐当啷作响。他像是一只久在地下的鼹鼠,居住的突然被掘开,于是拼命遮挡、躲藏着头顶那一缕光芒。香茗接着说:“你恨他们,尤其恨女人。高考一结束,你就明白,你是考不上大学的,你绝望极了,就像边那把废弃了的、断了弦的吉它…”凶手的嘴角搐着,终于呜呜地哭出声来:“我的吉它坏了,我没有钱修,我绝望极了,我恨她们…”香茗盯着他问:“所以你就杀人?”“我,我…”凶手泣得不上气来“她们看不起我,她们欺负我…”“谁教给你,杀了她们之后,再割去她们的Rx房的?”香茗问。“报纸上说,有个叫陈丹的女大学生,被人把Rx房割掉了。我就想,太好了,让那些‮子婊‬当不成女人了,活受罪。”香茗悲愤地看着对面的凶手,他满脸的粉刺让人恶心:“你知道不知道,刀子刺进她们的‮体身‬,她们会疼,很疼很疼——她们是人!”“她们不是人…”凶手哭得更加伤心了“她们倒在地上了,全身都是血,打滚,叫唤,这些‮狗母‬还是不停地咒骂我,她们还是不停地咒骂我。我就用刀戳她们,拿滋她们,朝她们身上xx,渐渐地,她们就不动了,不动了…”“哗啦!”林香茗猛地站了起来,撞倒了椅子,两只拳头死死地抵在桌面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脸色铁青。凶手害怕了,把‮体身‬畏缩成小小的一团。“香茗!”思缈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香茗转身,走出了审讯室。楼道里,所有的警员都向他敬礼,可是他像没有看到一样,匆匆走过,并不还礼,这在人们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思缈匆匆追上去,回到行为科学小组办公室,她看见,他坐在窗前,面容苍白。“他不把她们当人。”香茗喃喃地说“呼延说得对,死的人越来越多了…”思缈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这时,杜建平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组长,最新消息,‮安公‬部要给咱们专案组记集体一等功,明天晚上局里开庆功会!”这一声“组长”叫得格外真诚,全无从前的揶揄之意。刘思缈刹那间明白了:昨天晚上,香茗特地让自己电话联系杜建平和林凤冲,让他们赶到华文大学附近会合,原来用意就在于让他们一同参加抓捕行动,这样在记功时才不至于分出三六九等。想想杜建平一直和香茗过不去,而香茗在关键时刻却顾及他的利益,不惜把功劳分给他,思缈非常感动。“庆功会?”香茗摇‮头摇‬“不开也罢。”“为什么?”杜建平惊讶地说“这可是许局长特意为你安排的啊。”“因为,杀死芬妮、娟子并残害陈丹的那个凶手,还没有抓到。”林香茗冷冷地说“他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别忘了,他留给我们的火柴盒里,五火柴中,还剩三没有燃烧…”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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