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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彭晓
 马民做了一个梦。马民午睡是从不做梦的。他平常午睡的时间总是四十分钟的样子,

 有时一个小时,有时只是坐在车上打一个盹就可以了。马民睡午觉的习惯是他那个以酒

 为友并喜欢发号施令的父亲从小培养的。他的父亲喜欢睡午觉,当然就希望儿子也躺下

 来睡午觉,于是就养成了每天中午都要睡一下,下午才不会脑壳疼的习惯。马民在这个

 午睡里梦见了自己小时候因‮试考‬只打了七十几分,被父亲勒令跪在门坎上的事情。他父

 亲是个怀才不遇的男人,年轻时候是梦想当诗人的。他母亲就是倾慕丈夫的才能,把自

 己的美貌和青春交给了他。那时候他还不喝酒,还没被打成“右派”他们结婚一年后,

 因嘴巴爱说话,而且说话的口气总是把矛头直指他的那个唯我独尊的领导,于是这个自

 以为满腹才干的年轻人,自然就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从此就着一张疙疙瘩瘩的马

 脸,一蹶不振了。

 当马民长到能记事时,他的父亲呈现在他眼里的形象就是酒鬼加法西斯主义者了,

 动不动就是拳头打下来,落在他身上还真有点份量。小时候马民最害怕的就是父亲,这

 个在世人眼里东倒西歪的男人,在马民眼里却是一尊神。他的一双鼓鼓的乌眼睛不但

 让马民害怕,还让马民的母亲也害怕。在父亲的嘴里,母亲的名字是“刘扫帚”所谓

 “扫帚”当然是倒霉的意思,父亲认为自从和这个女人结婚后,命运之神就没对他笑

 过。他戴上“右派”的帽子不就是他结婚一年后的事吗?马民读初中后,父亲嘴里还在

 念叨这事,认为他命运不济是子命里的“扫气”(晦气的意思)带来的。马民梦见自

 己跪在门坎上,低着头,父亲却坐在房里喝酒,苦皱着脸。他跪了很久,直到父亲把酒

 喝完,才叫他起身吃饭,而这个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父亲睁着两只猩红的眼睛瞪

 着他,厉声说:“以后认真读书不,你说?”马民说:“我认真读书。”父亲指着他的

 鼻尖说:“我只警告你,你期末‮试考‬没有九十分,看我不打断你的脚。滚开去!”马民

 就走开了,马民的膝盖已经跪肿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母亲含着泪看着他吃饭,马民眼

 睛里也含着泪,母亲对他说:“快点吃,吃了好睡觉,明天还要上课。”马民吃完冰冷

 的饭——马民的母亲本想跟他热饭,父亲严厉地阻止了,打水洗脚,子挽到膝盖上时,

 好几处地方都红红肿肿的,手触上去就觉得钻心地疼。母亲见他含着泪不说话,就对他

 说:“好好读书,不然你爸爸打断你的脚的。你只晓得打篮球,你爸爸说打篮球没用。

 你爸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呢,不是打篮球就是看小说,把数学成

 绩都拉下来了,”马民嘴动了动,他想小声说:“我长大了要报仇。”但是他没有说

 出口,他知道这样说,又会招一场打或者罚跪。他那天晚上梦见一条蟒蛇着他,而蟒

 蛇忽然又变成了他父亲,父亲睁着两只眼睛瞪着他,‮体身‬却成了只会爬不能走的蛇身。

 这是梦里面做的梦,这个梦是‮实真‬的少年时代的生活的写照。马民小时候经常挨打,他

 的父亲发起火来,整个房子里就只有父亲的吼声,他的母亲只有缩在一角静待事情结束

 的份儿,任威严无比的丈夫干着他想干的事情。马民懂事后,可以同暴怒的父亲抗衡的

 时候,曾对天发誓,结婚后绝不对子和儿女这样。

 马民醒来的时候,子坐在边,看着他,说:“你醒了?”马民觉得她是说废话,

 他不是已经睁着两只眼睛了吗?马民在梦里面看见的母亲那双忧怨的上眼睑皮很厚的眼

 睛,此刻在子脸上复活了。马民的母亲在四年前去世了,生前没享一天福。马民非常

 爱她那个善良的母亲,她的母亲从来不对他指三道四,一切都表现出了菩萨心。现在,

 他觉得子这双眼睛有点像他记忆中母亲那双眼睛,甚至眼形都与他母亲的眼形挂相,

 都是双眼皮,并且都是一种形状。马民想起母亲说:“我其实最爱的就是我母亲。她是

 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我们小时候,爸爸打我们,我母亲每次都是眼睛含着泪。你的眼

 睛有点像我母亲的眼睛。”

 “是吗?”子笑了下,笑得脸上出现了一个大括号,勉勉强强地往两边扯开去。

 马民心里一阵厌恶,觉得自己的爱心无处表达。子仍然坐在他一旁,好橡守护神

 坐在他一旁一样。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挨了父亲的打,母亲就坐在一旁守候着他的情景。

 他心里就一阵难受。

 “你去看看书,”马民望着子“没有事就看看书,你现在正好提高提高自己的

 修养。我劝你看看书,不要一天到晚不搞一点学习。

 看什么书都可以。”

 “我是在看书,”子说,又是那样地一笑,笑得脸上的往两边横扯,接着又恢

 复成了扁扁的甲虫形状的脸“我没事是在家里看书,不过我看久了就感到脑壳好疲劳

 的。”

 “当然,每个人看书看久了都有疲劳感。这没什么。”马民坐了起来,他不想再呆

 在家里与自己无法面对的女人说话。“我到公司里去一下。今天会计会来。”

 天马装饰公司在劳动路,在一幢大厦里租了两间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旁挂着天马装

 饰公司的招牌,招牌是周小峰设计的,很漂亮。办公室里搁着四张写字桌,上面都积了

 一层灰,显然是几天都没有人进来。马民以前聘了一个姑娘专门守在公司里,后来那个

 姑娘嫌工资低,就让她另谋高就去了,马民来公司是等女会计,女会计已经说下午来公

 司里做帐。马民扯过挂在门背后的一块抹布,将平时自己坐的办公桌上的灰抹掉,又把

 椅子上的灰抹了抹,心想还是应该请一个姑娘坐在公司里,叫她每天打扫卫生也是好的。

 他坐到椅子上,把脚架到桌子角上,点上支烟着。小廖走了进来,手上拎着头盔,脸

 上淌着汗。“马老板,”小廖叫了声,望着他笑笑。

 马民吐口烟,瞥着这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的女朋友马民看见过好几次,长相并不

 是很漂亮,但很感,身材很好,也很会打扮自己。马民还觉得小廖的女友有些劲,

 说话的表情和在男人面前有意无意地扭几下股的动作,都体现出了这是个天

 女人。马民心里想,小廖又怎么能守得住这样的女人呢,这样的女人给他戴了绿帽子,

 他还乐滋滋的可能不知道呢。想到这里,马民说:“会计还没有来,也没打我的‮机手‬,

 不晓得她搞些什么,又约了我的。”

 小廖说:“那她可能等下就会来罢,她约的你,又不是你约的她。”

 马民想起小廖的女朋友,一笑“坐一下,你那位做公关‮姐小‬的女朋友售楼的情况

 怎么样了?”马民说“她应该很能干罢?”

 “我不晓得她的事,”小廖说,脸上表现出年轻人那种无所谓的神气“我从不问

 她的事,她的事我不管,我的事她不管。我们各赚各的钱。”

 “那你们都很现代嘛。”

 小廖显示出他是个大丈夫的神气说:“我们是你不干涉我,我不干涉你。合不来就

 分手,合得来就结婚。女人有的是,到处都是,她不在乎我,我不在乎她。”

 马民觉得他说得很对,何必那么你在乎我我在乎你呢。马民将烟蒂按灭,望一眼窗

 外,窗外不远处立着一幢白色的大厦,马民望了几眼那幢大厦,想起彭晓,想起小廖的

 女友,她们都是头脑健全的女人,而子却是个精神病人,他回过头来说:“我想离

 婚。”

 小廖是个机灵的家伙,一双眼睛总是含着一种自以为聪明的光泽。脸黑黑的,嘴巴

 较大,喜欢时不时一笑。马民别的都喜欢他,就只不喜欢他笑,因为他小小年纪,笑时

 却带着一种嘲讽且还有一点狡猾的意味。“马老板想离婚?”小廖笑着瞅他。

 马民瞥他一眼,对他的笑容很讨厌。“你可以不笑不?”马民对他说。

 小廖又笑了笑“马老板哪里不愉快罗?”

 “你莫问不愉快,”马民说,一种无名火升到了头顶“你一问,我没有脾气都变

 得脾气好大的了。我想离婚,可是我那个老婆…想起就烦躁,脑壳疼。”

 “嫂子蛮好的,”小廖换了个姿势站着说,脸上当然没笑了。他看出了马民一脸的

 烦恼。“我觉得你子是个好人,对你百依百顺。”

 马民本想说“她是个神经”但话到嘴边他又改了口“你不晓得罗。”马民冷冷

 一笑“反正我越来越不喜欢她了,烦躁。你去‮行银‬打个转身,”马民吩咐他“看装

 修的钱付到帐上没有。再不付我就要打电话骂人了。刘厂长说第二天就付,到现在还没

 看见钱来。”

 小廖拿起桌上的红头盔,转身走了出去。谁站在我面前我都烦躁,马民心里说,我

 只想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他当然就想起了彭晓。我已经有五天没同她联系了,我无时

 无刻不想她。我已经彻底掉进爱的泥坑里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这几天他拚命控

 制着自己不与她联系,现在他觉得他应该跟她联系了。他拿起了‮机手‬,三下两下地按了

 她的传呼机号码,当然没忘记加“96”的代号。其实他知道不加代号她也知道是他打的

 传呼,她已经记住了他的‮机手‬号码。上次他在王经理家打“三打哈”时,她就打了他的

 ‮机手‬。彭晓的记很好,不会忘记他的‮机手‬号码。他加代号,是要提醒她,他们的关系

 是那种纯度很高的96标号汽油,这种汽油当然是好汽油,是长沙市,甚至是湖南省地区

 内任何一个加油站都没有的。这个代号这样解释当然就很美好。马民想。

 搁在桌上的‮机手‬响了,马民拿起‮机手‬,是王经理的声音“搞点活动不罗?”

 马民一听就清楚对方是指玩“三打哈”马民那一瞬间想当国家干部就是他妈的好

 过。“我要有事,”马民回答说。

 “什么事?”王经理说“我们这里三缺一。刘局长也在这里,刘局长要你来,业

 务的事…你清楚不?”王经理在那边威胁他说。

 马民想起这些个国家干部真他妈什么事都可以搁在玩的一旁,这个国家又怎么能搞

 上去?他真想一口拒绝王经理的邀请,但一想这一拒绝就可能把那一笔几百万的装修业

 务一起拒绝了。王经理曾明确地告诉他,他有几个搞装修的朋友,马民只是其中一个,

 而这个业务——头枕北脚踢南的刘局长是非常相信他的,私下已经对他说了,回扣的钱

 王经理代他拿,他就不面。因为他怕留下把柄影响他的仕途,他预感他是要当市长或

 者什么厅长的,曙光在等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呢。王经理已经私下向马民透了底,吊着

 马民的胃口,让马民总能看到一点希望。“好罗,”马民说,想起彭晓“那我可能打

 不了好久,我确实有事。但是我还是来陪你王经理和刘局长玩几把,嘿嘿嘿。”他心里

 想他妈的,这些当干部的已经烂到骨头里去了,摆着自己单位上的事情不管,却躲起来

 赌博。‮机手‬又响了,马民以为是彭晓打来的,结果是周小峰。

 “你这杂有什么鬼事?”马民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很快活地骂道。

 “你才是个正宗的杂。”

 “你有什么事就快点说!”马民又兴高采烈地骂道“有就放。”

 两人斗了一气杂嘴,马民问周小峰有事没有。

 周小峰回答说:“硬要有事?没事打个电话玩玩,关心你就不可以?”

 “谢谢你,嘿嘿嘿,你的关心越少越好。我受不了你这一套。

 好罗,再见,我还有事。”马民合上‮机手‬,正想走,‮机手‬又响了。

 马民想这可能是彭晓打来的了。“哪位?”

 “我还没说再见,你怎么就关‮机手‬?”周小峰指责他“你读了大学,对待朋友怎

 么这样不礼貌?雷锋是怎么做的晓得不?”

 马民懒得同他对开玩笑了“我还要有事,我让你说再见罗。”

 “我现在还不想说再见,嘿嘿,你急着想摆你的冤家对头是罢?”周小峰在‮机手‬

 那头快活地说“你有什么事,告诉我看?我最会替人排忧解难了。”

 “我打了彭晓的传呼机,”马民说“你挂电话吧。”

 “你就是这样重轻友?对待朋友这样不耐烦?朋友找你谈心,想把点烦恼传染到

 你身上,让你分享一点,你就急着要朋友挂电话…”“你到底要说什么?我挂电话了

 埃”“我还没说再见,你就想挂电话?我晓得你现在是非常想听晓晓的声音,她的声音

 很甜吧?她说话同唱歌一样好听吧?你这重轻友的杂!”

 “别人要我急着去打‘三打哈’,”马民恨不得骂他一句“你这‮子婊‬养的”话到

 嘴边开口道:“好罗,别人在家里等着我,再见,明天见。”

 女会计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式样很好看的花裙子,一张尖脸黑黑的,

 背着一只绿色的小皮包。“才来罗?”马民瞥着这位多处兼职的女会计。

 “我到处都是事情呢,”女会计说“街上又堵车,你怕我们出门像你们当老板的,

 自己一台车开来开去,威武得很。街上好热。”

 马民笑笑,把一大堆‮票发‬什么的都扔给女会计,随便向女会计代了几句,就匆匆

 向门外走去。他迈出大厦,拿出车钥匙打开车门刚刚坐进去,‮机手‬又响了,他想这应该

 是彭晓打来的了。

 “哪位?”他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得几分温柔地问了声。

 “我还没说再见,你又关‮机手‬了。”周小峰说“你这重轻友的杂。”

 “周小峰你今天没吃错药吧?”马民建议他说“要不要我送你到神经病医院去检

 查,涂家村精神病院最近没什么生意,你想去照顾一下他们的生意不?”

 “是的,我正好脑壳疼,想去看看玻你来接我我崽不去。”周小峰说。

 “我真的怕了你,你说再见罗。”

 “我现在还不想再见。嘿嘿。”

 马民真的有点恼他了“你这个杂,再见。”马民合上‮机手‬,发动了汽车,将汽

 车驶上马路,朝王经理家飙去。‮机手‬在他身边又响了起来。马民心里想周小峰你这个杂

 ,你真的是吃了撑的。马民一只手把握着方向盘,一只手又拿起了‮机手‬,真的来了

 脾气地大叫一声:“你这杂发神经罢!”

 “马民你怎么回事?”彭晓的声音。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马民慌忙解释道“我以为是周小峰那个玩把戏的,他

 着我不放。我关了‮机手‬,他又打进来,我关了‮机手‬他又打,你看烦躁不?”

 “难怪我打不进来。”

 “所以我刚才以为又是他打进来吵我的,结果是你。”

 “难怪你一开口就骂杂。”

 “我跟周小峰是二十年的朋友,是骂不散的冤家朋友,经常相互骂。”

 “那很有味啊,格格。”她笑了两声。

 “嗯罗,有时候骂人是很愉快的。”马民笑笑说,心里很高兴她回了话。“他是我

 最好的朋友,见面不骂反而没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怪。说不清的。”

 “好朋友,骂儿句才不会见怪。”

 “是的,反而增进了友谊。只有玩得好才会寻着吵。”马民也嘿嘿一笑“我有时

 候想想我和他的一些事情,自己都觉得很有意思,很有味。”

 彭晓格格格笑了笑。

 “我打你的传呼机,想约你出来吃晚饭。”马民说“有时间吗?”

 “在哪里?”

 马民想了想“六点钟在超达餐馆可以不?”马民说“那里的菜味道不错。”

 “六点钟在超达餐馆?”

 “是的。你一定要来,还不准迟到,我会提前十分钟到,等你。”

 “那我提前十五分钟到。”她在那边笑着说“我怎么能让老板等我呢。”

 “我现在在马路上开着车,不好多说话。”马民说。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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