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狼耳、狼牙、狼老师
一场冷冷的秋雨,突然就结束了内蒙古高原短暂的夏季,也冻伤了草原上的狼
蚊群。陈阵出神地望着静静的额仑草原,他懂得了蚊群和狼群之所以如此猖狂的原因——草原的夏季短,而秋季更短,一过了秋季,就是长达半年多的冬季。这是草原上那些不会冬眠的动物的死季,就连钻入獭
的蚊子都得冻死大半。草原狼没有一身油膘和厚
根本过不了冬,草原的严冬,将消灭大部分瘦狼、老狼、病狼和伤狼。所以蚊群必须抓紧这个生长的短季,拼命
血,竭力为抢救自己的生命而疯狂攻击;而狼群,更得以命拼食,为自己越冬以及度过来年
荒而血战。
前些日子,分给陈阵包的一匹死马驹,还剩下已经发臭的两条前腿和内脏。小狼又
地享受了一段丰衣足食的好时光,而且剩下的
还够它吃几天。小狼的鼻子告诉它自己:家里还有存粮。所以,这些日子它一直很快乐。小狼喜欢鲜血鲜
,但也爱吃腐
,甚至把腐
上的
蛆,也津津有味地
到肚子里去。连高建中都说:小狼快成咱们包的垃圾箱了,咱们包大部分的垃圾,都能倒进小狼的肚子里。
最使陈阵惊奇的是,无论多臭多烂多脏的食物垃圾,吃进小狼的肚子,小狼也不得病。陈阵和杨克对小狼耐寒暑、耐渴饥、耐脏臭和耐病菌的能力佩服之极。经过千万年残酷环境
选下来的物种,真是令人感动,可惜达尔文从没来过内蒙古额仑草原,否则,蒙古草原狼会把他彻底
倒。
小狼越长越大,越长越威风漂亮,已经长成了一条像模像样的草原狼了。陈阵已经给它换了一
更长的铁链。陈阵还想给它更换名字,应该改叫它“大狼”了。可是小狼只接受“小狼”的名号,一听陈阵叫它小狼,它会高高兴兴跑到跟前,跟他亲热,
他的手,蹭他的膝盖,扑他的肚子,还躺在地上,张开腿,亮出自己的肚皮,让陈阵给它挠
。可是叫它“大狼”它理也不理,还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以为是在叫“别人”陈阵笑道:你真是条傻狼,将来等你老了,难道我还叫你小狼啊?小狼半吐着舌头,呵呵傻乐。
陈阵对小狼体身的每一部分都很欣赏,最近一段时间,他尤其喜欢玩小狼的耳朵。这对直直竖立的狼耳,
拔、坚韧、干净、完整和灵敏,是小狼体身各个部位中,最早长成大狼的标准部件,已经完完全全像大狼的耳朵了。小狼也因此越来越具有草原狼本能的自我感觉。
陈阵盘腿坐到狼圈里,跟小狼玩的时候,总是去摸它的耳朵。但小狼好像有一个从狼界那儿带来的条件,必须得先给它挠耳朵
,挠脖子,直到挠得它全身
哆嗦得够了,才肯让陈阵玩耳朵。陈阵喜欢把小狼的耳朵往后折叠,然后一松手,那只狼耳就会噗地弹直,恢复原样。如果把两只耳朵都后折,再同时松手,但两耳绝不会同时弹直,而总是一前一后,发出噗噗两声,有时能把小狼吓得一愣,好像听到了什么敌情。
这对威风凛凛的狼耳,除了二郎以外,令家中所有的狗十分羡慕、嫉妒甚至敌视。陈阵不知狗耳和狼耳的软骨中,是否也有“骨气”的成分?狗祖先的耳朵也像狼耳一样
拔,可能后来狗被人类驯服以后,它的耳朵便耷拉下来,半个耳朵遮住了耳窝,听力就不如狼灵敏了。
远古的人类可能不喜欢狗的野
,于是经常去拧它的耳朵,并且耳提面命。久而久之,狗的耳朵就被人拧软了,耳骨一软,狗的“骨气”也就走
,狗最终变成了人类俯首帖耳的奴仆。蒙古马倌驯生马,首先就得拧住马耳,按低了马头,才能备上马鞍骑上马;中国地主婆也喜欢拧小丫环的耳朵。一旦被人拧了耳朵,奴隶或奴仆的份身就被确认下来。
小狼的耳朵,使陈阵发现耳朵与份身地位关系密切。
比如,强悍民族总喜欢去拧非强悍民族的耳朵,而不太强悍的民族,又会去拧弱小民族的耳朵。游牧民族以“执牛耳”的方式,拧软了野牛、野马、野羊和野狗的耳朵,把它们变成了奴隶和奴仆。后来,强悍的游牧民族,又把此成功经验用于其他部族和民族,去拧被征服地的民族的耳朵;占据统治地位的集团,去拧被统治民族的耳朵。于是人类世界就出现了“牧羊者”和“羊群”的关系。刘备是“徐州牧”而百姓则是“徐州羊”世界上最早被统治集团拧软耳朵的人群,就是农耕民族。
直到如今“执牛耳”仍然是许多人和集团孜孜以求的目标。“执牛耳”还保存在汉族的字典里,这是汉族的游牧祖先传留给子孙的遗产。然而,北宋以后的汉族,却不断被人家执了“牛耳”如今“执牛耳”的文字还在,其精神却已走
。现代民族不应该去征服和
迫其他民族,但是,没有“执牛耳”的强悍征服精神,就不能捍卫自己的“耳朵”
这些日子,陈阵常常望着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兵团军吉普扬起的沙尘,黯然神伤。他是第一批也许是最后一批,实地生活和考察蒙古边境游牧草原的汉人。他不是浮光掠影的记者和采风者,他有一个最值得骄傲的份身——草原原始游牧的羊倌。他也有一个最值得庆幸的考察地点——一个隐藏在草原深处,存留着大量狼群的额仑牧场。他还养了一条亲手从狼
里掏出来的小狼。他会把自己的观察和思考,深深地记在心底,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他都不会忘记。
将来,他会一遍一遍地讲给朋友和家人听,一直坚持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可惜,炎黄子孙离开草原祖地的时间太久,草原原始古老的游牧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中国人今后再也不能回到原貌祖地,来拜见他们的太祖母了…
陈阵久久地摸抚着狼耳。他喜欢这对狼耳,因为小狼的耳朵,是他这几年来所见过的惟一保存完整的狼耳。两年多来,他所近距离见过的活狼、死狼、剥成狼皮或狼皮筒上的狼耳朵,无一例外都是残缺不全的。有的像带齿孔的邮票,有的没有耳尖,有的被撕成一条一条,有的裂成两瓣或三瓣,有的两耳一长一短,有的干脆被齐
斩断…越老越凶猛的狼耳就越“难看”在陈阵的记忆里,实在找不到一对完整
拔毫
未损的标准狼耳。陈阵忽然意识到,在残酷的草原上,残缺之耳才可能是“标准狼耳”
那么,小狼这对完整无缺的狼耳,就不是标准狼耳了?陈阵心里生出一丝悲哀。他也突然意识到,小狼耳朵的“完整无缺”恰恰是小狼最大的缺陷。狼是草原斗士,它的自由顽强的生命,是靠与凶狠的儿马子、凶猛的草原猎狗、凶残的外来狼群和凶悍的草原猎人生死搏斗,而存活下来的。未能身经百战、招摇着两只光洁完美的耳朵而活在世上的狼,还算是狼吗?陈阵感到了自己的忍残,是他剥夺了小狼草原勇士般的生命,使它变成徒有狼耳而无狼命,生不如狗的囚徒。
那么,是否把小狼悄悄放生?陈阵一次次问自己。把小狼放回残酷而自由的草原,还它以狼命?可陈阵不敢。自从他用老虎钳,夹断了小狼的四
狼牙的牙尖后,小狼便失去了在草原自由生存的武器。小狼原来的四
锥子般锋利的狼牙,如今已经磨成四颗短
的圆头钝牙,像四颗竖立的云豆,连狗牙都不如。更让陈阵痛心的是,当时手术时尽管倍加小心,在夹牙尖时并没有直接伤到牙髓管,但是,陈阵手中的老虎钳,还是轻微地夹裂了一颗牙齿,一条细细的裂
伸进了牙髓管。
过了不久以后,陈阵发现,小狼的这颗牙齿整个被感染,牙齿颜色发乌,像老狼的病牙。后来陈阵每次看见这颗黑牙,心里就一阵阵地绞痛,也许到不了一年,这颗病牙就会
落。狼牙是草原狼的命
,小狼若是只剩下三颗钝牙,连撕食都困难,更不要说是去猎杀动物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阵已绝望地看清了自己当初那个轻率决定的严重后果——他将来不可能再把小狼放归草原,他也不可能到草原深处去探望“小狼”朋友了。陈阵那个浪漫的幻想,已被他自己那一次忍残的小手术彻底断送。同时也断送了这么优秀可爱的一条小狼的自由。
更何况,长期被拴养的小狼,一点儿草原实战经验也没有,额仑草原的狼群会把它当成“外来户”毫不留情地咬死。一个多月前,陈阵在母狼呼唤小狼的那天夜里,没有下决心把小狼放生,他为此深深自责和内疚。
陈阵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合格和理性的科研人员,幻想和情感常常使他痛恨“科研”小狼不是供医用解剖的小白鼠,而是他的一个朋友和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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