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周末俱乐部上的情况就是这些。”她说。
“没什么了不起。”他说。
“你今天没见着顾恒?”她问。
“没有,他不在家。”他答。
“见到顾小莉没有?”她问。
“小莉?”他略笑了笑“很有趣地接触了一番。”
“你的想法有什么发展吗?”她眼里漾出微笑。
“有。我决心在北京确定我的抉择,简单明了地解决生活问题。”
“你昨天晚上不是还说,你现在连政治危机都应付不过来,没法顾生活问题吗?”她揶揄着他。
“你昨天晚上不是告诉我:我的生活问题现在同时也是我的政治问题吗?”他风趣地答道。
他和她——李向南和黄平平——都笑了。
李向南感到和黄平平在一起时最坦然、最舒服。黄平平的性格像和暖的黄
,有着一种能溶化你的温柔随和。小莉则像一朵跳跃的红色火焰,和她在一起始终会受到新鲜的刺
,你不能不被吸引,不能不血
发热;但同时,你又常常会有许多恼火、惕怵,得不到稳定感。和林虹在一起,则会有许多难以言尽的深切相知,有许多回忆,有许多一针见血的智慧,有历经人生坎坷的成
,有双方都不甘示弱的性格冲突,同时还常常有许多令人痛苦的
感。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联想?怎么会把黄平平也列入了与林虹、小莉的比较中?女人都供你选择?不像话。男人的天
。
黄平平没想到李向南会来,但他来了,她也
高兴。这说明自己喜欢他。她见过的才干卓越的年轻人太多了,但像李向南这样突出的不多,特别是他政治才干中蕴涵的性格魅力,更使她感兴趣。她喜欢他既成
又有点
线条的个性:“走吧,我领你去看一个人,我正想打电话找你呢。”
“看谁?”
“靳一峰,你知道吧?”
“你和他
?”李向南有些惊讶。
靳一峰是位高级领导人,对当前的新经济工作有着很大的发言权。
“他是我父亲延安时期的战友。他家离我家很近,骑车几分钟就到。”
“现在就去?”李向南看了下手表,十一点多了,他有些犹豫“不正赶上吃午饭?”
“就是要到他那儿去吃午饭。”黄平平笑着说,话中
出一丝能随便踏入靳一峰家庭的优越感。她把家中的午饭安排了一下,
代给夏平,就同李向南一道出去了。“你和他好好谈,争取赢得他的赏识。这对你化解‘内参’危机会有好处。老头通天,说话管用。”黄平平与李向南并肩骑着自行车一路说道。
“我该和他谈些什么?”李向南迅速盘算着这突然而来的谒见。
“能和我谈的,都能和他谈。要真格的,越深刻越好,不用来官场那套假正经。老头思想解放,喜欢年轻人,一点不迂。不过,这老头有两个嗜好,你要讲点策略,奉承他一下。”
“什么嗜好?”李向南问。
“一个,他特别爱炫耀他的记忆力,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要尽量让他有表现的机会;再一个,他还特别爱炫耀他的烹调技艺。”
“烹调技艺?”李向南惊异了。
“是。他每个星期天中午都要亲自下厨,要不我为什么一定要领你去赶这顿午饭?”黄平平得意地笑了。
“啊,我们的新闻发布官来了。”一见黄平平,靳一峰眼里就
出欢喜。
他是个身材短小、瘦削
干的老头。
板很直,戴着副金丝眼镜,面目清癯,像个教授,可他和你握手时,却热情有力——那手像体力劳动者一样结实——表明他并不老,表明他生气
。他喜欢和年轻人这样握手,在这种握手中,他既感到年轻人的活力,也表达着自己的活力,他身心快乐。
“你就是李向南?”听完黄平平的介绍,他风趣地转向李向南“久仰大名,一个新闻人物。来来来,你们各就各位,坐下。”他指点着,让黄平平和李向南坐下。
客厅宽敞明亮,落地大窗,几盆万年青、仙人掌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他一直想能看看您,和您谈谈,今天我把他给您领来了。”黄平平说着,自己打开糖盒挑拣着“上次来还有酒心巧克力呢,这次怎么没了?”
靳一峰笑了:“你又没告诉我,让伯伯给你留着。”
“要靠你自觉想到,要不,还需要什么知己知彼、富有预见啊。”
靳一峰快乐地仰头哈哈笑了。
看着黄平平说话时娇嗔的神态,看着她一边吃糖一边极轻地哼着歌曲,脚在下面小孩一样踏摆着,李向南心中止不住笑了。黄平平很善于和人交往,她在这儿自自然然就扮演了一个让老头喜欢的小姑娘的角色。他想到她在路上告诫他的“策略”了。这位老练的领导干部靳一峰,绝不会想到他喜欢的小姑娘会有如此心计吧?
“李向南,你刚从古陵回来?”靳一峰在写字台旁的转椅上坐下,问道。
“是。”李向南连忙答道。靳一峰居然知道他在古陵县,这让他有那么点受宠若惊。
“那座古木塔现在怎么样,保护得好吗?”
“您去过古陵县?”李向南稍稍夸大了一些自己的惊喜。
“老区嘛,1942年春天我路过一次,1958年我又去过一次。”
“靳伯伯1958年在全国农村跑了一大圈,写过一份调查报告,反对浮夸风和大冒进,第二年就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黄平平在一旁介绍道。
“实际是反
反社会主义分子,不提这了,老提这段历史,以为光荣,就太可悲了。”靳一峰摆了下手,打断黄平平的话,还是含笑看着李向南“你清楚这座塔的历史吗?”
“它…是北宋时期建的。”李向南只能这样简单回答。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不曾更详细地了解古陵木塔的情况,看来,这位首长考察一个基层干部有着独特的角度,他可能喜欢那些有多方面兴趣、修养的年轻人。要说自己的知识是比较广泛的,但去古陵的这段时间,他完全忙于政治斗争、经济改革,恰恰没有来得及更多地了解历史和风俗。
“具体是哪一年啊?”靳一峰继续问道。
“不清楚。”
“你是古陵县的父母官,对这可应该清楚啊,这是你们县的骄傲嘛。”靳一峰说。
“靳伯伯,您还记得是哪年吗?”黄平平显得很有兴趣地问道。只有她才清楚这位靳伯伯的兴致在哪儿。
“这座塔是辽清宁八年,也就是公元1062年建的,在中国现存的木佛塔中,除了山西应县木塔就是它最古了。应县木塔是辽清宁二年建的,它比应县木塔晚建六年。”
“靳伯伯,您这记
真是绝了。”黄平平惊叹道。
李向南这才醒悟过来,明白靳一峰那
的兴致是怎么回事。自己真是笨蛋。“靳伯伯,隔这么多年,您还记得这么清楚啊。”他也为时不晚地表示由衷的惊叹了。
靳一峰笑了,坐着转椅来回转了转,又问:“你知道古陵木佛塔的高度吗?”
“不知道。”李向南摇了头摇,显得极感兴趣地看着靳一峰“您是不是还记得?”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古陵木塔的高度应该是六十二米七十。”
“靳伯伯,您记
这么好?”李向南的惊叹既有策略的夸张,也有实真的成分。
“感兴趣、注意,就能记住呀。”靳一峰的兴致更高了,他点着烟,往椅子上靠了靠“你们知道塔是从哪儿来的吗?不知道?塔来源于印度。印度最初建塔是为了埋葬佛舍利的。什么叫佛舍利,平平不知道?…向南说的对,佛舍利就是释迦牟尼死后尸体火化,结成的各种珠子。这也是一种传说了。你们看《封神榜》、《西游记》,里面不是常出现舍利吗?一种宝物。最初的塔就是为埋葬舍利的。后来,逐步就发展为佛教纪念
的建筑了,随着佛教一起传入中国。你们对中国的塔注意考察过吗?”
“没有。”
“塔是各式各样的,有各种分类。就好像人一样,你可以按肤
分,有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也可以按地理分,有亚洲人,欧洲人,美洲人,还可以按民族分,哪种分法都有意义。塔也一样,按建筑材料分,有木塔,石塔,砖塔,铁塔,铜塔,还有金的,银的,玉的,对不对?按外形分,有方的,六角的,八角的,十二角的,古陵木塔就是八角的。分类方法很多。不过,比较科学的划分——嗯,这种说法本身就不科学——应该说是比较最有意义的划分,是按结构形式来划分。可以分这样几大类,第一类,就是楼阁式塔。像应县木塔,还有杭州六和塔,河北定县料敌塔,都是属于这一类。这都是中国风格的塔。尼泊尔、印度的佛教传入中国后,就中国化了,和儒教等融到一起了,他们的塔传入中国也中国化了。这种楼阁式塔,就是印度塔和中国高层楼阁的建筑形式杂
结合起来了,杂
优势嘛。”
靳一峰仰身笑着,谈兴愈高。
“第二类,可以说是密檐塔,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西安的小雁塔就是这种。平平没注意小雁塔和大雁塔有什么区别?太不一样了。还有河南登封的嵩岳寺塔,东北辽
白塔,对了,北京天宁寺塔就属于这一类。这下你们明白了吧?这种塔第一层特别高,第二层往上,各层间距很短,檐挨檐,很密,所以叫密檐塔。
“第三类,俗称喇嘛塔,一说你们就都知道了:北京白塔寺的白塔,北海的白塔,山西五台的白塔,就是这一类。这不是中国化的,进口原装的(幽默地笑了)。
“往下,还有一类,金刚宝座塔,一个宝座上五座塔。像北京真觉寺,碧云寺,还有西黄寺,都有这种塔。再有一类,叫亭阁式塔。这又是中国化的了,是印度塔和中国亭阁建筑杂
结合的产物。再还有,就是花塔,过街塔等等类了…”
“靳伯伯,您的记忆力可真好,比我们年轻人还强得多。”李向南笑道。
“这一点我还敢跟你们年轻人比一比。”靳一峰说道“向南,你们古陵的县志你看过吗?”
“看过。”
“你还能记住《古陵县志·序》的第一句话吗?”
李向南犹豫了一下。他知道那第一句话,因为给他印象很深,但,是说知道呢,还是说不知道?说不知道,可以再一次给靳一峰炫耀记忆力的机会,然而自己就会显得太
疏了。这会不会给靳一峰留下不好的印象呢?
“知道…”他回答得并不坚决。
“那你说说看。”靳一峰试考似地看着他。
“县积而郡,郡积而天下。郡县治,天下无不治。”李向南说。
“嗯…”靳一峰表示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对。”同时,他炫耀记忆力的热情也便开始下降“这句话,我看了一遍,二十多年没忘记。”
靳一峰的
子舒凝进来了,一个慈祥的银发老人。她冲黄平平和李向南亲切地点点头,便转向丈夫“今天你还表演烹调技术吗?”
“当然表演。”靳一峰站起来“平平,你们不要走,就在我这儿吃午饭,我去厨房给你们做两个菜。”
黄平平到楼上的房间里去了,客厅里只剩下李向南一个人。他坐了一会儿,认为不必这样拘谨,就站起来,踱到客厅门口,然后跨出门坎。靳一峰家是一幢二层小楼,独门独院。院里土地
干净。有一座玻璃暖房,种满了五颜六
的花,在正午的太阳下,枝叶翠绿晶亮。
头顶上二层楼窗户里传出说笑声,是黄平平和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个女子的声音很亮,格格笑个不停。大概是个胖乎乎的女
,简直能“看见”她那笑得直不起
的样子。她是谁?
让黄平平领着来,有好处:一开始就与靳一峰进入一种亲热随便的家庭气氛中,黄平平有着随时使气氛融洽的能力;但同时也有不好处——这是他现在感到的:自己只能扮演一个奉承赔笑的晚辈角色,很难展
自己的思想与才干。他希望的是靳一峰在政治上赏识信赖自己,那样才有实质意义。自己要逐步掌握谈话的方向。
他相信自己进行各种“谈判”的能力。
客厅旁边的一个门帘掀开了,出来一个小模小样的秀气姑娘,她穿着蓝色的学生裙,大约二十一二岁。看到李向南,眼里顿时显出亲热。“平平领你来找我爸爸的吧,你是不是社科院农业问题小组的?”她很大方地问道。
“不,我不在北京工作。”李向南回答。这无疑是靳一峰的女儿了。
“那你在哪儿工作?”
“在一个县里,说了你也不一定知道。”李向南答话中含着一种对自己份身很自信地卖关子。他希望能引得姑娘追问下去。
果然。
“你说说看。”
“我在古陵县。”他不大有把握地等着姑娘的反应。既然靳一峰知道自己,他女儿可能也听说过自己吧?
“你是不是叫李…李——向南?”
李向南笑着点点头,感到
足,而且有了信心。既是姑娘知道自己,那么他就相信自己的名字还是会有些感召力的。
“听说你在县里改革搞得不错。”
“众说不一吧。”
“我就对你有看法——我看过对你的报道。”
“是吗?”李向南有些意外,等着姑娘往下说。
“到我房间来吧,我叫靳舒丽,在民人大学上学,念经济系。”
单人
,写字台,书架,落地台灯,轻便自行车上搭着游泳衣,到处是凌乱堆积的书籍纸张,一个无拘无束的姑娘的房间。两个人坐下了。
“我觉着,中国的大权都要落到你们这号人手里,就完了。”靳舒丽坦率地说。
“为什么?”李向南有些震惊。
“你们这些老三届政治意识太重,爱搞权术,缺乏主民思想,我就不喜欢这种人。”
李向南受到了刺
。他微微皱了皱眉,感到一种要论证自己的冲动。他不能让更年轻的一代对自己这代人有这种看法,他更不能让眼前的这位姑娘“不喜欢”自己。“老实说,”他沉稳地笑了笑“我经历过最不主民的政治生活,可以说是专制的历史阶段,最知道主民的宝贵。可现在,你要建设一个主民繁荣的社会,就必须革除那些封建专制的、愚昧的、官僚特权的败腐。要革除它们,除了拿出强有力的铁腕,没有别的办法。你没到过下面,很难想象那些愚昧保守的东西有多顽固…”
“我能想象到。”靳舒丽毫不为李向南的话所动“少数人的铁腕并不能决定历史的进程,重要的是经济领域内千百万人对旧关系的批判。”
“当然。你要在经济领域批判旧关系,就首先在政治系统、权力系统中引起冲突。你不采取铁腕,不解除守旧力量的武装,就根本无法推行新政策——连提出都不可能,你怎么开展经济领域内对旧关系的批判?”
“我知道。你们的铁腕是历史情势迫使的,现在历史除旧布新可能也需要这样。可一旦你们真上台了,大概也是一批
专制的人。”
李向南含着善意的讽刺笑了,他幽默地诘问:“你不喜欢他们,可这个除旧布新的历史阶段却需要他们,又不能跨过他们,那可怎么办?”
“等他们完成了历史使命,就让他们退下去。”
“那谁上啊?”李向南问道。
“我们哪。”
“那我心甘情愿退下来。”李向南很有魅力地微笑了。
靳舒丽也笑了:“你们大多数人到时候是不会心甘情愿退下来的。”
“那怎么办?”
“用斗争‘请——’你们下来。”
“那你们用不用铁腕哪?不是那么好‘请’的。”
“该用就用点。”
“那你们不是也和我们一样用铁腕了?”
“反正比你们主民。”
李向南若有所思地颔颔首:“是。因为那时经济基础与现在不一样了,政治上进一步主民应该是必然的。”他看着靳舒丽非常郑重又带有玩笑地说道:“那我的毕生将不是为我们掌权而奋斗,而是为使你们尽早登上历史舞台而奋斗。”
靳舒丽快活地笑了:“那我就喜欢你了。”
李向南知道,他并不是在理论上,而是在性格魅力上征服了这位女孩子。
黄平平已
起竹门帘出现在门口:“舒丽,你喜欢谁啊?”
“我说他呢。”靳舒丽指着李向南笑道。
黄平平目光中含着一丝异样扫视了他们一下,莞尔一笑:“我宣布:开饭了。”
一桌菜,琳琅满目,从家庭烹调的角度看,
形味香,皆属不凡。
四个小盘,四个大盘,一
的白瓷青花,素洁清亮。
四个小盘是凉菜:一盘切得非常考究的牛
,一盘猪肝,一盘雪肠,一盘白糖西红柿,切、放也皆考究。四个大盘是热菜。一盘海米芹菜,海米像食指般大小,金黄,芹菜整齐寸长,脆
绿。盘子四边,对称地点缀着四朵虾片炸成的“花儿”一个大盘里大概是豆腐,一
的寸半长七分宽的薄块,油炸成金黄
,整整齐齐码放着,
香扑鼻,最上面放着用几片青椒围着个小红辣椒装饰成的一朵鲜花。一个盘里是荷包里脊。一个个荷包里脊金黄
香,盘子中心放着一朵白色的煮得开花的银耳。盘子转圈陪衬着开水焯过的芹菜叶,翡翠般
绿。一个椭圆形大盘里是炖全鱼。
“靳伯伯,您这手艺可真不错呀。”李向南站在桌边由衷地赞叹了。
靳一峰从厨房里端着最后一个盘子进到餐厅来,笑着张罗道:“来来来,你们都坐下。先趁热尝尝我做的拔丝,你们猜猜看,这是拔丝什么?来,快。这可不能凉了吃。”大家热热闹闹一起上手伸筷,你夹一块,我夹一块,拉着糖丝,蘸着凉水,送到嘴里。糖稀一蘸凉水冰糖般脆硬,一咬开,里面鲜
多汁,异常可口。“是不是苹果?”“是不是香蕉?”满桌人都纷纷猜测着。
“不对。”靳一峰得意地笑眯了眼“今天看看你们的想像力。”
“反正不是土豆,土豆是面的,是不是桃子?”李向南问道。
靳一峰摇头摇,更开怀地笑了:“你们都猜错了。你们都往一个方向想,就没有往最普通的菜蔬这儿想?告诉你们吧,这是我的发明:拔丝茄子。想不到吧?”
人们都笑了。舒凝温和地看着得意的丈夫,也笑了。
“用最普通的东西做出最新鲜美味的菜来,这种发明创造才最有价值。你们再看,这叫什么鱼?”靳一峰又问道。
“还不就是个清炖黄鱼?”舒丽说着伸过筷子。
“那你就是外行了。”靳一峰用筷子指点着“这是按菜谱做的,叫醋椒鱼,是用桂鱼做的,这道菜的特点是鱼
汤鲜,还带点酸辣。向南,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真鲜。”
靳一峰又指着豆腐问道:“这个叫什么豆腐,你们知道吗?”
“知道。你做过,锅塌豆腐。”靳舒丽抢白似地说道。
“你们知道怎么做吗?”
“不知道。”李向南摇了头摇。
“先要把豆腐切成一寸半长,七分半宽,一分半厚,摆好在盘中,撒上姜末,葱末,味
,各是二分左右,盐一分,再淋上点黄酒,然后,把鸡蛋磕在碗里…”
“行了,爸爸,你又津津乐道烹调术了,让我们自己用嘴实践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笑着打断靳一峰的是他的大女儿靳舒华。她正是李向南刚才听到的在楼上格格笑个不停的女子,三十八九岁的样子,确是胖乎乎的,脸和脖颈都像被油浸润过的发着光亮,不耐烦听别人说话,自己却极爱说话。李向南心中笑了:两个女儿在爱说话这一点上,完全像她们的父亲。遗传是伟大的。
“好好好,我不讲了,大家用嘴检验吧。”靳一峰笑着收住自己的谈兴,同时才略有些遗憾地发现:黄平平没有挨着自己坐,中间隔着个李向南。“平平,我们的小灵通,有什么新闻给我们讲讲啊?”靳一峰一边吃着饭一边问。他此时言谈和蔼温厚,是个慈祥的长者。
黄平平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各种见闻:房山县一个窗纱厂每天把六十吨含酸污水排入河道;清河某农村大队为了以治理排水渠为由
使周围几个机关筹款五十万,竟截堵污水沟,结果下雨淹了一所小学;一家糕点厂用换包装的方法变相大幅度涨价…
“这都是你这个大记者前往调查干预的事情吧?”听着黄平平的讲述,靳一峰偶尔还提两个细节
问题,污水里含废酸浓度有多大?窗纱厂是不是用硫酸对盘条(即钢筋——他特意用了一个建材术语)做除锈处理?表明他对这些动态的关心,有深刻的眼光。其实,他对这些事情的关心是一般的。
“靳伯伯,您知道臧文书吗?”黄平平问。
“知道。他怎么了?”这个臧文书是家杂志的副总编。
“他老婆正到处告他呢。”
“因为什么?”这下不仅年轻人感兴趣,靳一峰也停住了筷子。
“他和一个女作者——叫肖玲,写过几篇小说——发生了不正当关系。”
“肖玲多大年纪?”靳一峰问。
李向南发现,这也正是他此刻感兴趣又不便于问的问题。
“才三十来岁,比他小二十多岁。”
“长得很漂亮吗?”靳一峰又问。
李向南心中不
觉得太有意思了:这又是他此刻想知道的问题。这位近七十岁的老首长与自己这样一个年轻男
感兴趣的角度和进程竟完全一样。
“一般,
秀气的。”
“他们俩的关系是什么
质?”靳一峰又问。
“靳伯伯,您问的是什么意思?”黄平平不解地问。
“就是…”靳一峰斟酌着用语。
“就是他们俩是纯属感情原因呢,还是因为臧文书有权有地位,对吧,爸爸?”靳舒丽抢过话来说道。
“啊…是。”
这恰恰又是李向南想提而不能提的问题。而靳舒丽对父亲思路的了解,又说明这个姑娘的关心角度也是相同的。有趣。
“两种情况都有吧。臧文书要是没地位,肖玲会崇拜他、看上他吗?”黄平平答道。
靳一峰点点头。
“臧文书是不是准备和他老婆离婚啊?”靳舒华也关切地问。对这种事人人有兴趣。
“不知道。”黄平平摇头摇。
“我看臧文书不会想和老婆离婚。”靳一峰慢慢摇了头摇。
“爸,你怎么知道?”靳舒丽
过话来。
“那成什么影响啊?”
“离婚,和肖玲结婚,坦坦然然有什么不好?比现在这种伪君子形象好多了。”
“臧文书老婆怎么知道的?”靳一峰又问。
“肖玲自己写小说披
出来的。”黄平平答道。
“小说登哪儿了?”
“靳伯伯,您想看吗?这期刊物早
销了,黑市二十块钱一本。您要看,我可以给您找一本。”
“不一定看了,没时间…不过,你找一本来也行…这个臧文书太荒唐了。”
饭后,在客厅里闲聊,五个人:靳一峰,靳家姐妹俩,黄平平,李向南。
李向南决定突破闲散气氛,简洁地进入主题:“靳伯伯,我很想和您谈谈,有很多事情想请教您。”
“好哇。”靳一峰仍然坐在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和蔼地说。他对李向南的话似乎不感兴趣,垂眼看着茶杯,一心一意吹着水上漂浮的茶叶“具体想谈什么?”
李向南停顿了一两秒钟,强化着自己的决心:“一个,我想谈谈县里情况,一个,我想谈谈政策问题。”应该先从古陵县谈起,在北京的首长们最感兴趣的是下面那些生动具体的情况。
“一般的情况不用谈,我都知道。情况,我要听特殊的;政策意见,我要听具体的。”靳一峰眼睛不看李向南,态度愈加冷淡。
“李向南,你再约个时间来和靳伯伯好好谈吧,中午靳伯伯要休息。”黄平平连忙乖觉地打断李向南,融洽着气氛。
“那倒不要紧。”靳一峰随便地摆了下手。
李向南隐隐感到了靳一峰内在的政治家气质,他笑着说道:“靳伯伯,我找您,当然不是谈一般
东西,确实是想谈重要的事情。”
靳一峰点着烟,摇熄了火柴:“你能不能先用一句话概括一下你要谈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李向南开始感到了这位首长的真正分量。这绝不是夸夸其谈、随便发挥些政策思想就能蒙哄住的老头,要尽快拿出真格的东西来。“我觉得我们现在制定改革政策,还缺乏综合的、总体的研究。”他抓住自己思想中最具体、最尖锐的一个观点,打了出来。
“什么叫总体研究啊?”靳一峰对李向南的观点并不惊异,甚至有些毫不在意。他在桌上随便翻寻着东西。
“就是要从经济、政治、思想、组织、动态、社会、心理的总体上进行战略研究,每项政策的实施都要从经济、政治、思想、心理等诸个方面考虑条件和展开部署。”
“太抽象。怎么就做到总体研究了?我不想听泛泛之谈。”靳一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他不多注意与李向南的谈话了,径自拿起枝
笔,在一张纸上随便记起什么来。
李向南感到了黄平平担心的目光,也注意到了靳舒丽觉得很有趣地凝视着他的目光,但他并不沮丧,因为他开始真正表现自己了:“第一点,要注意力量对比分析。任何一项政策的实施都将遇到阻力,也有依靠力。而没有足够的依靠力,一切政策都不过是一纸空文。比如贯彻《森林法》,有些山口张贴着它,但装满
砍滥伐木材的大卡车就从《森林法》下面公然驶过——古陵就是这样。所以,政策不是一厢情愿制定了就行的,要考虑配备力量来保证它的实施。”
“要具体,并不是要啰嗦,话要简单。”靳一峰仍然在桌上记着自己的东西,头也不抬地打断道。
李向南绷了绷嘴
:“第二点,要充分预计一项政策弊的方面,并预先制定相应的制约措施。政策有其利,也必有其弊,或九利一弊,或八利二弊,七利三弊,百利而无一弊的政策从来没有过。问题是我们往往看到政策利的方面,也就是必要
的方面,而对其实施过程中将产生的弊病估计不足。结果,当它们接二连三出现时,缺乏思想准备。对弊的方面没有充分预计,并没有制定相应的制约措施,这样的政策不是完整的政策。”
“我不是讲了,具体并不等于啰嗦,要相信别人的理解力。”靳一峰似乎有些不快。
“第三点,对政策将牵动的全部制约因素进行充分估计。”李向南简单说道,戛然而止。
“完了?”
“完了。”
“再往下说几点。”
李向南想了想:“第四,对政策势必带来的某个方向上的冲击要进行充分估计并制定对策。”
“太抽象,解释一下。”靳一峰眼皮也不抬,似乎仍然在考虑他的事。
“政策都不是完全封闭型的,它总要在某个方向上有所限制,在某个方向上有所开放。而在开放的方向上总要受到冲击。比如对外开放,就要受到西方经济、文化的冲击,这既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一面;允许城镇集体、个体经营,全民所有制就要受到竞争的冲击;如此等等。如果我们对政策开放方向上将受到的冲击缺乏思想准备和策略准备,必将反应迟缓,付出代价。”
“行了,往下。”
李向南又绷了绷嘴
。黄平平、靳舒丽、靳舒华都在注视着这场奇异的谈话。“第五,对即将实施的新政策与已有政策体系的关系进行估计。发生某种程度的矛盾、不和谐是必然的,问题是经过怎样的调整走向新的全面协调。”
“嗯,行了。”
“第六,对新政策与现有理论体系的全部关系进行估计。”
“六点了,还有吗?”
“第七,预计一项政策提出后将遇到的反对意见都有哪些。”
“嗯。”“第八,对政策实施中将出现的几种可能进行估计。”
“嗯。”“第九,要有最坏的准备:失败了怎么办?”
“好。还有吗?”
“第十,应付各种可能的政策储备要预先建立。”
“完了?”
“完了。”
“为什么一定要凑成十点,这里有没有形式主义?”
“它就是十点。”
靳一峰放下笔,
在纸上,端起茶杯慢慢喝茶,眼睛依然不看李向南:“你研究过历史吗?”
“研究过一点。”
“联系现在有什么观点?”
李向南略想了想:“从几千年的历史中看现在社会中的传统惰
,从一百多年近代史中看现在社会的演变趋势。”
“对中国今后趋势有估计吗?”
“不具体,大致的。”
“对。想具体的估计是不可能的;没大致的估计则是不应该的。”靳一峰站起来,微微伸了一下懒
,说道:“好,今天就谈到这儿。”
“咱们该走了。”黄平平站起来对李向南说“靳伯伯该休息了。”
“不,”靳一峰摆了下手“今天中午一点半钟,有个加拿大《环球邮报》的记者要来找我。鲁贝尔,听说过吧?他的志向是当世界上最权威的中国问题专家。他要了解最深刻、最实质
的东西。我已经和他谈过一次了。等会儿,李向南,你参加一块儿谈。”
“我?”李向南十分惊讶。
“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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