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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少年行
 “守正,你还是去买泻药吧…”

 虽然用强硬手段留下了顾八尺,但说到正事,顾八尺依旧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这是学校,不是军营,招一百个赤佬容易,招一个读书人难,读书人是什么?”

 顾八尺很快进入到夫子模式,心气也骤然升腾了。

 “能识文断字就是读书人?那隔壁几家食铺的小二哥也能叫读书人了,他们起码能认能写好几百字!读书人,意思就是读书为业之人!”

 “不仅要通经文,善书法,谙礼仪,识声韵,还得知古晓今,心怀天下,这才是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才算入了进学之门。便是县学,招的也是此辈读书人,可不是随便读几本书认些字就能进学的!”

 顾八尺杆越说越硬,看王冲的眼神也渐渐变作俯视。

 “就像华县学这样?”

 王冲一句话又让顾八尺佝偻下来,老头嗯咳道:“华是倚廓县,县情不同嘛…”

 接着他又念叨道:“两个月,两个月就要将县学生员扩到一百,还都是正经的读书人,这是…这是痴人说梦!”

 越说越义愤填膺:“华县学境况虽是不堪,总还能为一些考不进府学的落魄学子遮风挡雨,如今可好!嗨!”

 顾八尺顿足不已,也不知是在气赵梓、许光凝,或者卢彦达。若是老头知道罪魁祸首正是王冲,还不知会不会扑上来掐王冲的喉咙。

 王冲安慰道:“不尽人事又怎知行不行呢?何况百人这数目,也只是个大概,若是相差不多,也未尝没有代。”

 就像是上一世他最熟悉的销售业务一样,每年公司都把目标订得老高,一看就知道不可能完成。但一年拼下来,只要不是差得太多,公司也不会太过为难。

 顾八尺楞了片刻,缓缓点头,确实,只冲着有代这一点去做,倒也不是毫无生机。

 “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抓人,先得抓一批靠谱的生员打底,老儿我不得不把这张老脸卖出去了…”

 顾八尺端正了思想,也有了盘算,准备亲自出马。

 “教授放心去办,家门口定有好汉蹲着!”

 再度离开,王冲在背后送了这么一句,气得老儿花白胡子甩。

 出了县学大门,顾八尺眯眼看天,一股已沉到心底多年,早已被他忘却的心气骤然涌上膛,让他心神清朗,只觉干劲满怀。再想到这股心气的来由,橘皮老脸又拧成一团,恨恨从嘴里挤出一句话:“那个斯文小败类!”

 顾八尺有了打算,王冲却还心里没底。

 赵梓接待王冲虽热情,可显然没把希望寄托在王冲身上,正准备张贴告示,大招学生。如果不是王彦中卖力推销,赵梓怕还没勇气让王冲这么个少年代理学官。对王冲的代也是作好学生的表率,把他当鲶鱼使。

 可县学现在实际已经垮了台子,王冲觉得,光靠赵梓按部就班的官样文章,基本没指望,而顾教授那边,也不能期待太多,自己必须再作些什么。

 从哪去找素质合格的学生呢…

 王冲正思忖着,王世义提醒道:“二郎,今天不是还要去买驴子吗?过了晌午,好货都要被挑光了。”

 驴子…

 王冲猛然一个灵,嘿!怎么忘了他们!

 “走,先回海棠渡!”

 王冲计上心来,如果这条路走得通,任务就算解决大半了。

 王世义不解:“去海棠渡作甚?那里没有卖牲口的啊?”

 王冲笑道:“怎么没有,那里的牲口价廉物美!”

 两人雇了车直奔海棠渡,很可惜,在海棠楼里没见着王冲所指的牲口。

 “他们都去合江园了,今天是他们锦秀社的聚会…”

 林大郎代了“牲口”的行踪,王冲颠得发痛的股,心说咱也拼了。

 “对了,县学少个库子,你愿不愿来临时帮帮手?跟你爹商量下。”

 驴子没有,顺手拖条羊,王冲跟林大郎代了一句。

 “我?管县学的产业?这这,当然…”

 林大郎没机会表态,王冲已经走了。王冲也不需要他表态,这么好玩的事,同是少年的林大郎肯定愿意,问题只在林掌柜同不同意。

 再度颠回城里,进到合江园,花圃倚着竹松片片舒展,城市的喧嚣顿时被林木隔开。

 合江园是座官园,不像其他私园要收门票【1】。王冲进了这园子,顿觉有一股时空混淆的恍惚感,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在公园里信步游览,差别只是自己和他人作了宋人打扮。

 远远能看到三层高的合江亭,紧靠着合江亭的码头虽也人攘攘,却像是画上的远景,无碍这片净地的雅静。

 踩着石砖小道,转了好几处藏在林木深处的亭阁,终于在一处靠近江边的亭阁发现了目标,还有赖小黑脸鲜于萌的大嗓门指引。

 “这就是铺地锦!”

 亭阁里有十来个少年,年纪从十二三岁到十四五岁不等,个个都作大人打扮,而黑脸鲜于萌和白衣宇文柏正被他人如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

 鲜于萌一手提笔,一手按住石桌上一张已画满格子,填满数字的纸,严肃地扫视众人,如道破一桩绝大机密般地吐出这个名字。周围的少年们瞪大了眼睛,张嘴发出喔啊的赞叹。

 “铺地锦还只是巧算,算学之要,更重算法,稍后再与你们谈天元术…”

 宇文柏轻摇折扇,风轻云淡地道,众少年的目光刷地又全转了过来。

 鲜于萌深沉地‮头摇‬叹道:“循序渐进,勿要贪、贪…”

 最后一字始终挤不出口,就见他望住亭外,两眼发直。

 “十六郎,萌哥儿,可让我好找啊!”呼喝声传来,宇文柏的折扇猛然僵住,再到那人身影清晰,宇文柏和鲜于萌两人几乎同时将手按向间的荷包。

 “王二郎!”

 “不像是傻子…”

 “跑咱们锦秀社来作甚?”

 “好胆!累得咱们进不了府学,今次正好算个明白!”

 王冲几步进了亭阁,微笑着接下这帮少年的惊讶、不屑和愤慨。

 这些少年也都是广义上的神童,州县学法虽规定十五岁以上才能入学,但具体情况是由各地自行掌握。像他们这种聪慧英才,十三四岁也能入学,但就因为王冲被文翁祠的匾额砸成了傻子,不仅没了优待,年纪门槛还被拉高了一岁。

 王冲一眼就看到了石桌上的铺地锦,没理会神童们的呱噪,悠悠道:“哟…这是…”

 “闭嘴!王二郎本就是受害者,我等淳淳君子,就该抱以仁心,感同身受才对,怎能归罪于他呢!?”

 鲜于萌大义凛然地身而出,打断神童的鼓噪,同时也打断了王冲。

 宇文柏目光闪烁不定,见王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抱着胳膊,笑地看着他和鲜于萌,暗一咬牙,凑到王冲身前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三人出了亭阁,转到一株百年老槐下,宇文柏俊脸浮起淡淡红晕,嚅嚅道:“我们只是…”

 王冲摆手道:“不必说了,反正我也是从古书上看的,你们示于他人,就跟我示于你们一样,何须顾忌。”

 宇文柏和鲜于萌都暗自松了口气,这才问起王冲的来意。

 “我是来找你们再赌一场的…”

 听到这话,宇文鲜于两人脸色一变。

 鲜于萌‮头摇‬不迭:“不赌了,没钱了…”

 宇文柏苦笑道:“守正若是缺钱,我可央家中奉上礼金,当作你传授算学的酬金,这赌…守正就饶过我们吧。”

 王冲道:“早说了,不是我自创,就不能收钱。不过,我最近又记起了一本完整的古书,上面全是算学要,大异今理,受益颇多啊,正想着怎么传给你们呢。”

 “什么书!?”

 “什么内容!?”

 宇文柏和鲜于萌精神大振,一人扯王冲一只袖子,急促地追问。

 “是谈胡数…不,该说是景数,天元术用了景数,就更简洁当了。”

 王冲用脚尖随意在地上划了起来,看着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和运算符号,宇文柏和鲜于萌两眼亮如星辰。

 “就这么传给你们,我就成了你们的老师,这可不好,你们又不愿赌…”

 王冲拿着翘,宇文柏和鲜于萌脸色挣扎不定。他们当然不愿拜同龄的王冲为师傅,但要说赌…其实就是送钱,先后送了王冲二三十贯,他们这种仕宦子弟又非纨绔,也确实没钱了。

 “要不这样,我在县学里正有些小麻烦,你们若是帮我,我就教你们。”

 王冲终于道出了真正目的,而听到县学,宇文鲜于脸上都下意识地升起不屑,接着不屑又转为释然。县学那破地方还能有什么难题,什么事不都是小事一桩?

 “我希望你们入华县学,不止是当学生,还要作学官。”

 宇文柏和鲜于萌正拍着脯,王冲这话又让他们僵住了。

 隐去了此事之上的官场斗争,王冲将县学的情况作了大致代。宇文柏和鲜于萌出自官宦之门,可以直接入学,因此入县学入府学都无所谓。

 好一阵后,两人才清醒过来,鲜于萌呵呵笑道:“好啊好啊,当官呢!”

 宇文柏却暗捣了鲜于萌一胳膊肘,谨慎地道:“此事还得看家中之意,我们自己作不了主…”

 “是吗?那真可惜了。”

 王冲用脚抹去地上的数字符号,明白宇文柏有顾忌。至于说什么家中之意,他俩的父亲都任官在外,他们又都是早慧神童,这种事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

 瞅着两人眼中浓浓的不舍,王冲道:“这番功业,看来得落到范小石那些人身上了。”

 “功业”一词让两人眼睛再度一亮,而“范小石”一名,又让那亮星转为火星。

 王冲再叹道:“华神童治县学,足以名留青史啊…”话音刚落,鲜于萌就扯住了王冲的衣袖:“我干!起码得是学录!”

 宇文柏没拉住鲜于萌,听鲜于这般坚决,也无奈地道:“就当是耍子吧…”

 他再指住地上已被擦去的痕迹:“这个…景数,一定得教我们。”

 王冲朝亭阁里那十来个少年努努嘴:“那得捎上他们。”

 鲜于萌严肃地道:“不能传扬是你教了我们算学。”

 王冲伸手:“成!”

 宇文柏的手也伸了过来,三只手叠在一处,用宇文鲜于后的话说,那一瞬间,他们感应到了什么东西嘎吱嘎吱转动起来。

 “要说动他们入县学,可不是容易的事。”

 “是啊,他们不是官宦子弟,就是才学出众,入府学绝无问题。”

 接着宇文柏和鲜于萌就进入了角色,王冲自信地一笑:“这个简单,就是少不了你们呼应。”

 回到亭阁,王冲面对这些少年,伸展双臂,用满含情的语调朗声道:“诸位…你们可知,为什么你们被拒于府学之外吗?你们敢于面对真相吗!?”

 亭阁远处,王世义隐约听到“老朽嫉才”、“少年当自强”的话语,低声嘀咕道:“二郎又开始哄人了。”

 “我们可以证明,年少非轻狂!我们可以证明,学而知,然后行,少年亦可作到!我们要老朽惊掉大牙!要嫉才者无言以对!要天下人记起,圣贤曾言,有志不在年高!”

 王冲以大气势结束了他的短短讲演,少年们听得两眼放光。

 但还是有人置疑他“哪位圣贤说过…有志不在年高?”

 咦?不是圣贤说的,此时也没这话?

 王冲面不改地道:“古书上看来的,具体哪本,我忘了。”

 鲜于萌昂首地咏道:“好鞍好马乞与人,十千五千旋沽酒。赤心用尽为知己,黄金不惜栽桃李…”

 宇文柏也跟着咏道:“桃李栽来几度,一回花落一回新。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人…”

 少年们齐声和道:“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

 一首李白的《少年行》咏罢,少年们鼓噪起来。

 “还不够,若是招来范小石,那些贫寒子弟家的少年俊才,也会跟着来的。”

 热烈的气氛中,脸颊已染上一层红晕的宇文柏再出了个好主意。

 鲜于萌很是‮奋兴‬:“没错,到时咱们华四神童聚首,那声势才不同一般!”

 “范小石啊…他叫…”

 王冲在脑子里‮劲使‬翻着,讶异地发现,除了范九这个常名和范小石这个诨名外,他竟不知道范小石的本名。

 【1:宋代城市园林很多,分官有和私有。官有园林一般不收钱,私园都有门票。例如北宋六贼之一的朱勔,其苏州虎丘园林就是对外开放的,门票二十文,妇女儿童免费。】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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