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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望”向她时,秀眉微垂成“八”字,眉心舒朗无痕,雪颊和角也没躲过甜汤飞溅,几小坨熬得软烂的紫米附着在脸肤上,当他墨睫眨了眨,边询问她时,无辜可欺的模样实在揪人心魂,惹得人内心狂烧。

 至少,陆世平被狠狠烧了一通。

 那冲天炮是点火时没摆好才会如此。

 炮火直直往厅里飞时,外边玩得正乐的孩子们也吓傻了,拿着燃香负责点火的孩童还吓到哭了。

 但陆世平觉得最该哭的人,该是她吧?

 她懊悔地拿额头敲木桌。

 寻常时候,午后的灶房院子甚是宁谧,尤其大伙儿刚用过饭、喝了茶。几位领头的厨子、厨娘回自个儿屋里小歇,但炉火未灭,灶房里仍得遣人轮守着,以免主子临时要吃点什么,还得花工夫起火。

 原本也没她什么事了,只因心里懊恼,才会趴在桌上直敲额头。

 灶房院子内的大伙儿听闻她昨晚在前厅的“壮举”好些个笑到人仰马翻,卢婆子和大厨连师傅尽管安慰了她几句,但两人嘴角根本是憋不住地直

 卢婆子说了,这事算她运气,一是她“救驾有功”二是她的“救驾”方式虽说弄得三爷一身狼狈,却未弄伤他。该是如此,主子大爷才轻易地放她一马,虽无赏,亦无罚。

 “你绊了一跤是吗?…

 轻柔的男嗓吹进耳里如沐春风…

 神情无辜得可爱啊,好可爱好可爱,跟师弟的憨直模样简直是同一套路,只差在师弟生得浓眉大目,而他白浄斯文,瞧起来多了点楚楚可怜味儿。

 昨儿个才过完元宵,天气仍寒,窗子仅开了道儿透气。

 天光缕缕穿透窗纸,光中有细微浮尘,她瞅着那点点飘浮,未察觉自个儿嘴角翘起蒙胧弯弧。

 继续“面窗思过”动也不动,她听到两、三名小杂役进出灶房的声响,也听到他们几声笑谈,似乎想趁午后歇息时段,在院子的天井起小火堆,一来能烤火、烤栗子、烤剩余的年糕,二来也能把大厨师傅吩咐的那批紫菜烤干些再晾,方便干货储藏。陆世平还是没动,眸子掀了掀,有些困意爬上了。

 她想,就合睫睡会儿,等会儿卢婆子或其它人进来,便会喊醒她的。

 哔剥、哔哔剥--

 她闭起双眸,不知自己有无睡去,只晓得神识从一团慵懒混沌中猛地被拉扯出来,脊背发凉,头皮发麻!

 她起脚就跑,凳子都翻倒了,她半边脸还险些撞上门板。

 灶房外的天井,三名小杂役搬来小凳围着火堆,边烤火、烤食,边做事。

 “姊儿?”

 “怎么了?哪儿不对劲儿…”

 “哇啊啊--

 小杂役们同时大叫,就见陆世平像个疯姑娘似的,朝火堆直直扑过去!

 ***

 “如此说来,修好太老太爷的宝贝七巧盒之人,原来是这位姊儿姑娘。”

 出『凤宝庄』北院后门,冬日湖色抹上薄薄一层寒雾,左侧沿湖边行去,那里栽植一大片的白梅,若选择走右侧的幽然小径,径途迂回曲折在一坡细细绿竹林当中,然后便来到绿意围含的『九宵环佩阁』。

 此时际,『九宵环佩阁』的主人苗三爷正抚过琴,案上的金炉仍檀香。

 他听完两竹僮小夏和佟子所说的,在琴曲最后一音弹落后,修长十指轻按琴面,语调问得徐慢。

 “太老太爷常往她那儿跑吗?”

 两竹僮皆十岁左右,主子问话不敢不答,却是你看看我、我瞧着你,磨蹭好半响,小夏才勉强挤出声音--

 “有时去灶房院子,几次总能遇到一、两回,灶房的人大都见怪不怪了,太老太爷会窝在那儿姊儿…姊儿都能哄好他老人家…”

 “太老太爷昨晚饭没吃完,又去了灶房找她了,是吗?”边问,他边起身,两名竹僮已伶俐动作,一个上前扶持引路,但被苗沃萌轻轻挥开。

 在这琴阁中,东西摆设从未改变,他虽盲,亦能行动自若。

 另一名竹僮则冲了茶,端来香茗,摆在紫檀木小几上。

 “怎不答话?”他舒适地坐进圈椅里,一手精确地摸到那只盖杯,再出声时,一祥徐慢轻缓,然不知因何,真有教人心脏颤的能耐。

 这会儿换佟子硬着头皮答道:“就…太老太爷去、去蹭吃…好像是那祥。”手肘被小夏轻撞一下,他连忙说明。“听说,太老太爷常去蹭吃,但、但厨房院子的人都晓得太老太爷得忌口,所以没敢给他多吃的,姊儿很知分寸的。”

 苗沃萌之所以对这位“姊儿”的事上了心,并非因为昨夜在席上被她泼淋一身甜汤。

 而是事后,他返回自个儿的『凤鸣北院』清理时,太老太爷乐呵呵地闯进,看着满身狼狈的他抚掌直笑,耀武扬威得很。

 “咱就说,姊儿好祥儿的!原来我错怪她了,她跟我才是一国、是一伙的!她不给咱甜汤喝,怎么求都不给,原来是准备端出去泼人!现下全明白,咱明白她用心良苦啊!三萌啊--你小子这模样…噗噗…噗哇哈哈哈--你曾爷爷我是痛快了!你乖,真乖,咱不跟你置气了!所以…紫米银耳莲子汤好喝吗?噗哇哈哈哈--”

 姊儿,姓平名,进『凤宝庄』已一年有余,她打的并非卖身契约,而是二年一契,一直在灶房院子当使丫头。

 然,说她是“丫头”似乎不妥,据闻芳龄颇大,都二十多岁却未婚配。

 这般讨好太老太爷,让老人家如此喜爱,她可有什么打算?

 还有,曾祖母留下的七巧宝盒,那朱木盒子他把玩过,七个屉子关关相扣,却也道道相隔,倘有错置,要修缮完好绝非易事,非有妙到巅毫的细致手工不可,而她却是个中能手吗?

 既有如此手艺,倒进了灶房院子当使丫头,当真是她所要?

 “瞧来,你们俩跟姊儿也相嘛。”他淡道,啜了口茶。

 两只小的又互看,眉来眼去的,摸不清主子意思。

 最后还是胆子较肥的小夏支支吾吾接话。“…姊儿人很好的,见刭咱们俩帮爷备茶、备食、送洗衣物,她都会抢着做。还有爷治头疼和眼病、每隔三就得喝一帖的药,都是姊儿顾着炉火慢慢煎熬出来的。再有,常是卢婆婆替爷备好甜汤或点心,姊儿就守着,守到咱们去取为止,那东西都还温温热热的,刚好端回来让爷品尝…”

 佟子在一旁点头如捣蒜,边“嗯、嗯、嗯--”地附和。

 “既是你俩该做的活儿都给旁人做了,我要你们还有何用?”

 主子的语气依旧温温淡淡,和气得很,但小夏的胖颊倏地发白,佟子的嘟嘟厚张得圆圆,黑白分明的眼睛亦瞠得圆滚滚。

 两只小的说不出话,又开始你看我、我瞪你地无声“交谈”

 然后,教人摸不着头绪的苗三爷突然长身立起。

 裹在夹狭锦袖中的玉手微掠,不消多说,两个小竹僮已咚咚咚地跑起来,一个赶紧取来盲杖递进爷等待的掌心中,另一个已自觉地赶去将『九宵环佩阁』的门大大敞开,供爷跨出。

 苗沃萌走出琴阁,靠着手中盲杖徐缓前行,两个娃儿就跟在他身后两步之距。

 他暗忖,两竹僮毕竟年岁太小,还得教训一番,要是以往的贴身小厮景顺没被他送去大哥的生意场上打磨,肯定能在这位“姊儿”身上瞧出点端倪。

 不过…如此也好。

 对这位大龄丫鬟当真好奇了,是该会会。

 ***

 回大宅,凭着记忆沿路走近灶房院子,尚未踏进那扇连结的月门时,苗沃萌脚步一顿,握盲杖的五指缓缓收紧,灵敏的耳力一颤。

 哔剥、哔哔剥--

 什么声音…

 哔剥、哔哔剥--

 这声音?

 他脸色一白,忽地加大步伐疾走,几是奔跑了,袖摆与袍服唰唰作响,两竹僮被闹得只晓得起脚猛追,全然不知何故。

 苗沃萌一步入灶房院子的天井,还没出声,便听到好几声惊呼--

 “姊儿?”

 “怎么了?哪儿不对劲儿…”

 “哇啊啊--”

 “姊儿,那火烧得猛,你扑去干啥呀?”

 “哇啊!啥玩意儿?一块破木头?”

 “姊儿,手都烫红了呀!快放手、快放手,别抱着啊!这么急匆匆又拚命的,就是从火堆里揪出一块乌漆抹黑的木头引,你发烧啊?哪筋不对了?”

 “呜…人家的烤年糕全掉进火堆里了啦!”

 女子嗓音急起,出乎意料的沙哑,如风一波波株过草海的音质--

 “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啊!吓着你们了,是我错,只是这块木头不一般,烧了可惜啊!它、它…”

 “姊儿,你手被火烫伤了吗?”

 不该出现的轻柔男嗓幽幽开,三个小杂役和陆世平闻声同时回首,见到踏进灶房院子的三爷,一时间全怔住了。

 陆世平尤其傻眼,昨儿个才在他身上出糗,千思万想也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

 然后,他、他…他竟也唤她“姊儿”?

 他跟她半点也不相才是啊!

 她下意识朝跟在他身后的竹僮们瞥去,两个小家伙占着主子目力尽失的便宜,挤眉弄眼对她提示再警告,可惜她着实慧不足,有看没有懂。

 她怔怔地看他点着盲杖步近,那张玉雪面容罩着忧心。

 “到底是什么木头这般希罕,竟让姊儿拚着双手灼烧也得抢救?”

 水润长目依旧无着点,偏就有扣人心弦的本事。

 陆世平被他得有些昏茫,张了张,没能挤出声音。

 至于三个小杂役更是一个挨着一个并肩站立,突见主子来到他们这整天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院子,一下子还真难适应。

 这一方,苗三爷没等到他要的回应,墨睫微掩,笼雾般的目瞳奇异地敛了敛。

 “去把姊儿手里的破木头拿开,瞧瞧她手伤得如何?”

 他一吩咐,两名竹僮只得乖乖衔命而来,走到委坐在地上的陆世平面前。

 小夏先动手扯她怀里熏得焦黑的长形木块,她揺揺头,眼底闪着连自个儿也不知的乞求光芒,两臂收缩,本能想护得更紧一些。

 佟子指指自家主子,一脸纠结,表示他们俩也是听话办事。

 “禀报三爷,没、没…不是什么稀罕木头,只是…只是这块东西颇实在,拿来当柴烧着实可惜了,能制成小凳子或…或砧板之类啊,物尽其用,这才好不是吗?”陆世平硬着头皮急语。

 “是吗?那我还真想摸摸,究竟有多实在?”犹然是大地逢般的徐笑。

 没辙了。

 陆世平细细息只得松了两手。

 当竹僮们取走木头,那被火熏焦糙表面刮过她掌心时,她才意识到掌心灼热的疼痛。

 轻捧伤手,她眼巴巴地看着竹僮将木头举到苗沃萌面前。

 “爷,在这儿。”小夏扶上他的手。

 苗沃萌长指若抚琴一般拂过,指腹尚感觉得到火舌余温。

 他笑语:“呵,我手感钝,真摸不出有多实在。这种东西遍地都是,当柴烧正好--”

 话音未尽,他忽地从竹僮手中走木头,状若随意地一抛。

 但他“随意”这么一丢,恰恰又把木头丢进火堆里了!

 “爷!”竹僮们双双讶呼,都不知主子是无意,抑或“听声辨位”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随便一掷都能命中!

 “怎么了?”他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

 他的竹僮没即刻答话,而是又发出更响亮的惊呼,还有小杂役们的气声和叫声。他们又叫又骂--

 “姊儿快放手!袖子都着火了!”

 “你哪筋没接上?啊!你魔障了吗?疯什么魔?疯什么魔嘛!”

 “快!先用地上的残雪冰镇着!二柱,快去提水来!”

 院子里一团混乱,几个刚小歇过的厨子、厨娘和杂役们全探身出来,再下去,定要惊动整座灶房院子。

 “姊儿手又灼伤了?”苗沃萌点着盲杖走近,语气满是关怀。“这…这怎么回事?”

 小杂役们见苗三爷和和气气的,不显主子架势,心于是稳了些,忙将前一刻发生的事诚实以报,说木头如何从三爷手中飞、如何“恰到好处”地掉到火堆里、火舌又如何卷食木头,然后木头又如何被姊儿拚命抢回来…

 “三爷,姊儿的手得请大夫瞧瞧,这祥不成的,红得厉害啊!”小杂役拿开临时用来冰镇的雪,见了那伤,直皱眉。“咦?姊儿瞪我做什么?我有说错吗?这伤,你自个儿看看,有得你疼了!”

 陆世平心口怦怦跳,每一下都在臆间冲撞。

 她这是干什么?

 此时自问,满满苦笑。

 就为了一块木头,她从睡梦中惊醒,踉跄冲出,又不管不顾扒挖火堆…就为一块木头啊,就是无法忍受如此的美材被恶待…只是现下在苗三爷面前,她又该怎么解释她近似疯魔的行径?

 “到我的『凤鸣北院』吧。我那儿有对付火伤的上好药膏,你先敷着,能收奇效的。等方总管请来大夫,再帮你诊治开药,两不耽误,可好?”

 她抢了木头后坐在地上,听到苗三爷关切的话语,鹅蛋脸傻傻抬起。

 他居高临下,背着冬,面庞轮廓镶着薄扁,五官反倒瞧不真切,唯有那双美的眼,潋滥着某种她描绘不出的幽光,很温柔的摸样。

 她叹了气,在心里长长、长长地一叹,觉得像陷进泥淖里,却不想逃出。

 真糟糕…太糟糕…

 ***

 其实该跟他坦白的。

 坦白后,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问,问他苗三爷寻她所为何事?

 只是许多事在下定决心前,还得再把底气养足些,然后事情会一拖再拖,拖久了,便也更难坦然以对。

 好像她若对他说出一切,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没了遮掩,届时连她内心某些不清不楚、混纯不明的东西也一并要被挖出般。他会看透她,如看透她的『洑洄』与『玉石』那样,看透她。

 苗沃萌将她从灶房院子领回『凤鸣北院』敷药一事,许多人皆瞧见了,如此一来,他苗三爷的仁名和好脾自然又在宅内传开来。

 他的北院曲径通幽,过最后一个月门时,底下并非常见的石铺地面,却是开了一座小池,池中植荷,此时虽余枯茎萎叶,然薄薄细雪栖落其上,池上浮着的细碎冰屑淡映天光,粼粼霜水托残荷,也是一种风华。

 池上有廊桥,景到此豁然开朗,一下廊桥便是北院屋房,正厅、内寝、书轩、耳房等等,格局简练琉朗。

 从曲径通幽,到豁然开朗,她忽而想起他指下琴音,仿佛亦如此,扬先抑,先藏,也许,他的真情更是这般。

 众人知三爷贪静,北院这儿除了每清晨会有负责洒扫的仆婢进出,其余时候若非爷召唤,或真有急事禀,家仆婢子们不敢擅自踏进的。

 陆世平此时怔怔地坐在正厅里。

 厅中两边墙皆作了整排长窗,窗纸雪白,尽管未开窗,充足天光仍盈满厅中。

 两名稚气未的小竹僮听主子之令,一个从耳房备来温水,一个从柜上取出一精致木箱。

 “替姊儿小心清洗伤处,拭干水气后再上药。”苗沃萌开了木箱暗扣,玉指在箱中摸索,拿出一个长扁紫匣放在桌上。

 “是。三爷。”竹僮们很快地应声。

 小夏走近,佟子也走近,包夹她左右两侧。

 她手里犹抱着那块木头,茫茫然的心绪还没个着落,怕极那块历经“九死一生”的美材又要受‮磨折‬,因此两竹僮只得鼓着腮、拚命用眼神示意她放下木头,她也鼓起腮了,头揺得跟博鼓有得比。

 算准苗三爷瞧不见,尽情“比划”亦无妨,岂知他跟个明眼人似的,闲坐在竹节纹的黄梨木圈椅上,长指轻挲盲杖,竟慢悠悠道--

 “姊儿还是放下怀里那玩意儿,先照料灼伤要紧。”略顿,他低咳两声,再言语时,语气喜怒莫辨。“即便是块破木头,也是『凤宝庄』苗家的破木头,它是有主的,你再不放下,那便是强占了。”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陆世平哪敢再造次?

 手一松,木头即被小夏抱走。

 三爷的竹僮不是当假的,尽管与她私下有些情,听爷这么说话了,那块“破木头”自然一抱抱回苗沃萌那边的茶几上,恭敬搁好。

 陆世平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是两眼又巴巴望着,直到小夏和佟子开始清理她的手伤,她不住痛哼,随即又死命忍住:心神全拿来对付钻心刺骨般的灼痛,忍得她满额、满背的汗

 然后当竹僮为她抹上紫匣内的淡青色药膏,仅薄薄一层,沁凉立即钻进灼肤底下,瞬间缓和那热烫的疼痛…

 她没想哭的,但眼泪真没忍住,大痛的时候没,哪知待得剧痛一缓,两颗泪珠子竟顺颊滑下。

 佟子递了块巾子给她,她接过来,用嘴形无声地道谢,鼻子腼觍笑,泪珠滚落更多。

 “爷,姊儿的伤已敷好药了。”小夏禀告。

 整个清洗、敷药过程始终‮坐静‬不语的苗沃萌,此时淡淡颔首,吩咐着。“你们退下,我与姊儿聊几句。”

 闻言,陆世平泪都不及擦,鹅蛋脸一阵红、一阵白,两片张了合、合了张,怔怔的说不出话。

 她甚至无用地用眼神求救,但小夏和佟子相当默契十足地向左右两侧撇开圆脸儿,不去跟她小眼对大眼。

 不一会儿工夫,两竹僮收拾好药匣和木箱,端走水盆,离开时还不忘替主子拉上两扇雕花门扉。

 她搁在黄梨木嵌石桌面上的两手甫动,衣袖挲出轻音,便听苗三爷道--

 “刚上过药,还不安分吗?”

 她气息一凛,忽地僵住,只余眼神飘啊飘,最终仍往他那儿悄悄挪去。

 离她约有七步之距的他,那张玉面有着寻常未曾展的专注,一贯的温和悠然被某种幽黯泽染过,让他清俊眉目显得遥远,仿佛他内在藏着另一个他,那另一个他就蝥伏于暗处,细细端详她。

 跟着,他长身立起,阔袖拂过袍衣,他摘下盲杖,轻易便走近她。

 隔着那张朴拙又不失雅气的圆桌,他在她对面重新落坐,淡然问:“很疼是吗?”

 “还、还好…”“你不都哭了?”

 “没哭。”她见他嘴角了然般一勾,只得红着脸补充道:“现下没哭了…多谢三爷赐药。”

 他微微笑。“人常是这祥的,试过一次,尝到苦头吃过亏,若要他立即再试一次,十之八九要踌躇犹豫,姊儿却反常理而为,往火堆里掏东西,一次、两次的,无半点迟疑。”

 肤凝若脂、面沉如水,他脸上的闲适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迫人的无形气势。“那块木头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你听音即辨其质,是制琴的美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下。”幽瞳“直视”她的脸。“你分明懂琴。你究竟是谁?”

 她瞬间屏息,房中如受困飞禽拍翅扑腾。

 他原来是在试她!

 那方险被拿来当废柴烧的美物,他听其声、触其质,业已心知肚明,却弃之加敝屣,再次投入火中,就赌她救不救。

 这认知如同一把小利斧,将浑沌劈破开来。

 眸光落回被星火灼出点点破的窄袖,以及仍隐隐刺痛的十指和掌心,眼底发酸,却模糊想笑…

 她早先满脑子还都是他昨晚的一脸无辜祥,勾出她满腔温情心里热,让她联想到心无城府的憨直师弟,结果,是她将他想得太浅。

 虽都较她年幼,师弟常以她和小师妹马首是瞻,而他苗三爷,寻常时候似一汪倒映山的镜湖,内在却十弯九拐,遇了疑事,美盲眼亦生寒。

 她还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再问,声若金石击地--

 “是『锦尘社』让你来的?”

 “什、什么…”

 “你当了他们的暗桩,入『凤宝庄』探何事?”

 “我不是--”陆世平猛地一个颤,双眸瞠得更圆。

 她是知道『锦尘社』的,以往曾听师叔公和师父提过,『锦尘社』分作“诗社”、“画社”、“祺社”自然也有“琴社”除每年一度的社聚,亦不定时兴办诗会、棋赛,颇受文人雅士们推崇。

 『锦尘社』幕后主持之人据闻是当朝的尚书大人。

 当官的想搞这些活儿,一是为利、二是为名,但自从苗家『凤宝庄』出了萌三爷这朵琴中奇葩,有皇家御赐『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声名后,苗家主爷年年将活招牌端上『试琴大会』上显摆,『锦尘琴社』的名气当然被着打。

 她是不清楚『锦尘社』是否对『凤宝庄』暗中使过绊子,但见他将她推敲到那上头,想来两家多少过手,才致使他有这般误解。

 苗沃萌质问的气势微缓,敛下长睫的模祥似思似懒,角忽而淡翘。

 “听说你跟咱们家太老太爷走得亲近,哄得老人家服服贴贴的,时不时就往你那儿跑,你我既独处一室,怎不拿那套高明手法在我身上试试?”

 他这话带嘲弄,听得陆世平实在难受。

 他视她为敌对的一方,亲近太老太爷自有目的,他心里肯定是瞧轻她的。

 她之所以在这儿,还不是为了…为了。

 不知为何,这让她突生一股倔强劲儿,脸蛋红、鼻息略浓,更不愿在此际对他坦白一切了。是不愿说,亦是说不出。

 “三爷的话,奴婢不明白。”费劲隐忍。

 他哼笑了声,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奋勇替我挡掉炮竹,却任甜汤浇淋我一身,这手法确实出其不意,颇教我心软又觉好笑。姊儿,我可是等着大开眼界,你莫说没招了。”

 不气不气,不跟年纪小的置气,但不气都…都难了!

 陆世平气到想攥紧手,十指陡握又痛得骤然放开,气到都忘记手伤。

 “三爷要想大开眼界,也得等目力恢复了,盲着能拿什么开眼界?”

 她被得有些口不择言。

 然而话一出,见他面色陡沉、薄绷抿,她一颗心似遭重掐!

 明明欺负人的是他,她竟心疼起他?

 活该她双手遭火灼、活该她受嘲弄、被欺负,她这子,怎就不知长进?

 两人之间如绷紧的弦,她深口气,闷闷又道:“奴婢说话不经大脑,让三爷不痛快了,奴婢认罚,全凭三爷处置。但奴婢进『凤宝庄』做事,签下三年契,确实是想有个小地方能暂且安身,靠双手干活填肚皮,或者也揽些小钱,便是…如此而已。跟什么『锦尘社』,什么『明桩』、『暗桩』的,半点扯不上千系,这一点还望三爷明察秋毫。至于爷的双眼,奴婢是真心期盼您能早一重见光明。”

 她说完微,喉咙不咽了咽。

 他脸色很快便平复,然眉宇间却覆上一抹深思。

 对于她所说的,他不予置评,却问:“为何至今还未婚配?”

 突如其来一问,问得陆世平表情发怔,眨眨眸,双腮刷红。

 苗沃萌又道:“姑娘家二十有五,不思嫁人却入府为奴为婢,这祥的人所为何事?所贪何物?姊儿不觉古怪?”

 他既知她的年纪,该也探听了她的长相,一时间,她心跳飞疾,弄不明白他究竟觉察了多少?

 “回三爷,奴婢不觉古怪。”避重就轻,答得理直气壮。

 “哼!”“三爷…”

 “出去。”淡淡一声,隐隐威严。

 看来是暂且放过她了。陆世平没再留连,立即起身。

 即便他双目不能视物,她仍恭恭敬敬地福了身,做足奴婢该有的礼数,这才退到门边,用单边的巧肩顶开门扉,跨出。

 上了廊桥,池中冬投洒,水光潋滥,她忽而微陷恍惚。

 入府为奴为婢,所为何事?所贪何物?

 今走至此,她竟生惘,觉得是自己将事弄拧了。若他仍旧疑她、防她,最终将她扫地出门,她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明明没有依恋,这本非她安身立命之地,但一想到或者要被驱逐,心真的作痛起来。而对于苗三爷,她也绝对无依且无恋,只是牵挂他那一年在师父手中落下的伤,然面对他的恶意试探、浅笑嘲弄、凝玉般的俊庞和生寒的幽瞳,她竟觉委屈、难受,觉得喉儿堵堵的,眼里酸酸的。

 笨蛋…

 瞧她把自个儿推到什么境地去?

 说是无依无恋,自三年前湖上听『洑洄』、与他见过,何吋不是将他琢磨于脑中、藏在心里?

 被谁欺负了,也不会气到哭,偏就是他下的手,把她心里那个玉般温润的俊影毁得真彻底,才知一直抱着那样的梦,想亲近,再去亲近,只是近君情怯,始终只敢隔着距离想望…

 笨蛋,笨蛋…

 手上敷着药,只好耸高肩、歪着脸,将偷哭的眼泪挲落在领子和肩头上。

 她却不知,正厅里的男子一直在听她的脚步声。

 她突然立在廊桥上不动,站了好半响,他眉心生峦,凝神也听了好半响。

 直到她再次拾步而去,再也捕捉不到声响,他才起身走向圈椅边的茶几。

 长指抚过几上那方焦木,回想她今之种种。

 看不见她的模样,然她的嗓音甚是特别,不若姑娘家轻细,却是低幽沙哑。

 不难听。

 只是当她努力说出一长串话,且越说越急时,声音仿佛刮疼喉咙,能感觉出她每个字尽是卖力吐出。

 她那喉嗓是天生如此?抑或受了伤?

 “爷…”

 门边有了动静,是他的两个小竹僮,该是见人离去了,想他事已谈完,便连忙过来伺候。

 “去煮壶茶过来。”他淡声道。

 “是。”佟子应声,迈开壮壮短腿跑掉。

 小夏静静跨进门内,等着主子吩咐其它。

 苗三爷此时却问:“她适才站住不动,干什么了?”

 小夏机伶地转转眼珠子,一下子已明白爷口中问的是谁,老实便答:“爷,姊儿八成手疼得难受,站在廊桥上掉眼泪…咱们是怕她不好意思,也就没过去安慰人。她偷偷哭,哭完就走了,没干什么啊!”玉面微沉,眉峰又纠。

 苗三爷抚着焦木的手缓缓收紧,瞧不出是怒、是厌、是憎、是烦。

 哭什么哭?

 谁让她不老实?

 他就仗着主子身分欺负她,如何?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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