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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生产(二)
 “我…我…”容榕赶紧擦一把脸,“我给吓着了…”

 太史阑拍拍她的肩,容榕赶紧扶住她向下走,她先自己下去,踏踏地面稳妥了,才伸手来接她。

 太史阑凝视着她,道:“容榕,底下黑,不用这样,先小心你自己。”

 容榕抬头,遇上她的眼光,心中一震。

 太史阑的目光是了然的,却了然得平静,平静中隐含悲悯,悲悯中满是理解,理解中携着安慰…如此复杂的目光。

 容榕心砰砰跳起来,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其实太史阑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依旧一言不发,用沉默和体贴包容了一切。

 容榕手指微微颤了颤。世人说太史阑冷酷决断,狠辣强势,对待恶意从不容情,这是世人对她的评价,也是国公府对她的看法,然而今她忽然觉得,这位名动天下的铁血总督,她的强大嫂嫂,其实一直背负着世人的误解,在这个看似冷酷、连自己都不顾惜的女人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有一块最柔软最温情的所在,包容了这人间一切寒冷和风霜。

 哥哥有幸,发现了这处所在,因此拥有了她,而自己,是因为哥哥,而有幸领略这一处的宽广。

 太史阑,才是真正懂爱的那个人。

 她垂下脸,搀着太史阑的手,将她引入地道之下,她的背对着地道,如果这时有人出手,她首当其冲。

 里面静悄悄的,不像有人来过,太史阑转头看见邰世涛也跟了下来,无奈地一笑,心知此时便是赶他也没用,便吩咐他将灯点上。邰世涛不放心,将房间全部都查看了一遍,没有找到人,便站在两个房间的中间处守卫。嬷嬷和稳婆跟上来,一阵风地将太史阑送进产房。

 经验丰富的王婆子查看了一下,笑道:“怕还有阵子。大人还是先吃些东西积攒点力气,趁痛得还不密集,在地上多走动走动。”

 容榕立即道:“我来我来,我最近在苍阑营,和姐姐们学会了做很多东西,我会红烧鱼,三丝豆腐,酥油…”话到一半忽觉不妥,也不知道嫂嫂现在还肯不肯吃她做的东西,慢慢垂下了头。

 “姑娘有心了。”王婆子笑道,“只是此时也用不着吃这些。方才老婆子瞧了,这里备的就是鸡蛋红糖的等物,这便很好,补品此时也是用不着的。请嬷嬷给做些荷包蛋来吧。”

 “让容榕去做吧。”太史阑笑道,“我想尝尝你的手艺。”

 容榕霍然抬头,眼睛发亮声音发颤,“好。”

 她去了隔间,在柜子里找到红糖鸡蛋,两个嬷嬷要来帮忙,把锅子随意用水冲了冲,又把水倒进一边备好的盆里。容榕瞧着,一把接过锅盆,道:“嬷嬷们还是去伺候嫂嫂,这里我来!”

 嬷嬷们有些为难,因为史姑娘吩咐过,任何事必须几人结伴来做,不允许单独行事。

 太史阑在那边隔窗看见,道:“你们过来,不要打扰容‮姐小‬。”

 嬷嬷们退出去。容榕坐下来,看了看那锅,觉得好像有点脏,拿过锅找了个刷子就开始擦洗,她擦洗得极其用力,似乎想将锅下一层铁屑来。擦着擦着,她垂下的长发间,一滴滴水珠落了下来。

 水珠越来越密集,噼里啪啦滴落在锅子里,她也不擦,就那么一边哭一边拼命刷洗,一边拼命刷洗一边哭。

 刷洗的不止是那些锅盆,还有这一生初次,无法遏制,如白染皂的恶念。

 哭的不仅是委屈,还有更多的自我唾弃和惭愧悲伤。

 她无法想象自己在一刻之前,居然会冒出那样的念头,如鬼神驱使,事后回想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如果那一下真的推了下去,她有什么脸活在人世间?便是现在,她也觉得再也无脸见人。

 世涛是对的,她这样自私、卑劣、无、恶毒的女孩子,确实远远比不上嫂嫂,确实没有资格去爱他。

 噼里啪啦的泪水不再落,因为早已在脸上汇成河。

 她把锅子刷得雪亮,连自己手都红了。

 那些用水洗一遍难以清除的虫卵,在她这样无意识地拼命洗之下,尸骨无存。

 世间善恶,自有定数。

 隔壁稳婆靠着窗口张望了一下,愕然道:“那位姑娘在做什么呀…这锅子何必擦这么干净…这这这,这等了半天还没吃上。”

 “不要催她。不急。”太史阑躺在上,在看容楚亲自给她写的《生育指南》,嗯,此时要保持平静情绪,放松‮体身‬,保持体力,尽量进食易消化食物,不要叫。

 都是废话,以上。

 她瞟一眼容榕,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表情。压抑的情绪,总要给她有个发的地方,这荷包蛋嘛…希望她哭完了还记得做。

 好在容榕过了一会真端了碗糖水鸡蛋来,并且轻声道:“我用银针试过了,没有毒。”

 太史阑接过碗,其实她并不打算吃任何东西,毕竟这密室已经给人来过,之后什么事都应该更加小心,而且刚刚也才吃过饭。让容榕去做荷包蛋,不过是给她一个发和独处的机会而已。

 她嗅了嗅,道:“不错,很香。”埋头吃东西,却从碗的边沿上,给容榕打了个眼色。

 容榕一怔,不过当她接过碗之后,她就明白太史阑的意思了。碗里的食物只动了一点。

 因为先接收过太史阑的那个眼色,所以她也没多心,知道太史阑依旧不放心那可能潜在的刺客。顺手接过碗,笑道:“嫂嫂怎么只吃了一半?”

 “刚吃过,实在吃不下。”太史阑摸着肚子。

 “也是。”容榕接过碗,顺手倒进了旁边的杂物桶内。

 太史阑心中暗赞她机灵。

 阵痛已经越来越紧,稳婆检查了之后却说:“还得有阵子,大人千万节省体力。”

 太史阑有点疲倦,闭上眼睛,趁着一阵阵痛过去时想睡会儿。容榕将稳婆拉到室外,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瞧着嬷嬷你神色不对…我嫂嫂她这胎…可好?”

 稳婆犹豫了一下,道:“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胎位不正,等会老婆子试着再,看能否复位。大人的盆骨也窄了些…好在大人‮体身‬底子好,如果能早点生下来,孩子活着的机会会大些。”

 容榕瞪大眼睛,心砰砰跳起来,虽然稳婆说得含糊,但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史阑有可能难产!

 邰世涛过来,隐约听见了这句话,抬腿就要向里冲,被容榕一把拉住,“你进去算怎么回事?现在还没什么事,别惊扰了嫂嫂!”

 她之前看见邰世涛就有些不自在,还从未用这种自如的语气责怪他,邰世涛愣了一愣,回头看见她坦又焦灼的眼神,心中隐约觉得容榕似乎有什么变化,但此时也没心情去细想,颓然在一边坐下不语。

 太史阑迷糊糊又痛醒了,她睡得不安稳,阵痛始终紧着她,梦中似乎也总看见一双眼睛,恶毒且森冷地注视着她,她睁开眼睛,看看头的西洋钟,才睡了不过一刻钟。

 刚才吃过鸡蛋的碗还放在桌上,灯光下细瓷光泽幽幽。

 她有点奇怪,那暗中的人,怎么那么沉得住气?

 这密室里有人,她知道。甚至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要么在房间背后的那三条暗道其中之一里,要么在隔壁那间放杂物的房间里。

 她敢继续在这里生产,是因为这间产房照样处处机关,有人真敢闯进来,必定也叫他有去无回。

 宗政惠那样的错误,她不会犯。

 奇怪的是,她在等,对方似乎也在等。等什么?等她折腾过漫长的生产期,在最疲力尽的那一刻出手?

 她心中忽然一阵烦躁,正好此时史小翠下了密道,过来向她禀报那轿子回后院的情况。

 “我们抬着轿子一路过去,有刺客试图接近,但是并没有全力出手。”她低低道。

 太史阑疲惫地皱起眉——怎么和她想得不一样?难道错疑了人?

 此时也只好搁下这事,她对史小翠使了个眼色,史小翠神情一凛,随即恢复正常。走了一圈道:“大人,这隔墙的窗怕是影响光线,关上吧。”说着砰一声关上了那可疑查看隔壁的窗。

 关上窗之后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史阑,做了个手势问“现在带人动手?”

 太史阑生产是秘密,府中知道的人不多,现在又怀疑有内,史小翠能动用的人手更有限,想着此刻密室内竟然可能还藏有刺客,而太史阑身边只有她一人,重大的压力,令史小翠掌心里满是汗水。

 太史阑摇‮头摇‬,她的阵痛又开始了,稳婆急急地将史小翠请出去,但依旧表示要再等,座钟嗒嗒地走着,入夜了。

 隔壁的屋子很安静,盛放被褥杂物的柜子顶天立地。

 那层层叠叠的被褥背后,有人紧紧地闭着眼睛,僵直如僵尸般站着。

 海鲨。

 他和乔雨润没有离开密道,一人选了一个地方躲藏,他选择了这顶天立地贴墙打制的柜子,把那些被褥向前推,自己钻进去,从外面看,被褥没有任何变化。

 被褥后头是一层素白的隔墙布,他就在布后,就算被褥被人出一,也不能发现他,谁也不会闲到没事干,把所有被褥都出来,再把帘子掀开。

 果然确实没人发现,邰世涛搜索时在被褥前走过三次,还出一被子瞧了瞧,也没发现任何端倪。

 海鲨很满意。只是心中隐约还有点不安,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但又想不明白这不对劲是什么。

 除了不安的感觉外,他还有种很奇怪的感受,好像这室内有一种极其哀伤的气氛,缓缓地,从他身后,将他包围。

 他心底凉凉的,忍不住在这片温暖的黑暗里,回忆往事。想起先头子难产,留下一个女儿撒手人寰,之后他娶妾无数,再也没能有一子半女。到最后他也认了命,想着也许是自己杀人太多,遭了天谴,命中无子。也就一心一意抚养女儿长大,因为他干的都是刀头舐血的活儿,不放心把女儿留在身边,早早将她送到海中小岛,后来又为了帮会利益,把她嫁了一个老头子,因此,早些年的父女关系一直淡漠,他心知对不起她,所以向来什么都足她,知道她在黄湾群岛有些事不如意,就带人离开静海远赴黄湾给她撑,在黄湾那一个多月,父女关系终于得到了修复,谁知道就在父女感情好容易恢复的时候,太史阑来了,趁空就捣了他的老窝。女儿听说后要为他报仇,却也被太史阑杀了…

 海鲨眼底,两粒浑浊的老泪,缓缓下来。

 他不动,任那眼泪被布匹慢慢收,心中有些微微诧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此刻想起这事。多少年血海浮沉,他已心硬如铁,越大的伤痛,越不会轻易沉溺,令自己颓丧疼痛。活着,永远比什么都重要。

 虽然这么想,心上依旧似有细线拉过,缓慢而不断地割裂,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女儿的死亡,外头也有传言说女儿其实没死,只是被太史阑关起来好挟持他。

 如果女儿真的没死,出现在他眼前…

 黑暗里,海鲨的‮子身‬颤了颤。

 …

 下半夜的时候,随着稳婆一声喊“差不多了!”太史阑终于正式进入了临产的过程,除了史小翠,稳婆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邰世涛和容榕坐立不安等在门外。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这密室虽然在地下,但是容楚为了太史阑赏心悦目,有良好的心情待产,特意把密室布置设计得十分讲究,但很明显这份苦心白费,要生产的那个急急进了产房看也没看一眼,坐在外面等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烦躁,用脚尖将那些花花草草踢得一团糟。

 两人都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不出意料,毫无太史阑的大叫呻,只有产婆不间断地“用力,用力!”听起来空空旷旷,让人心底没有着落。

 七八个时辰没有休息,容榕眼睛底下泛出黑眼圈,勉强支撑着靠在椅背上。邰世涛瞧着,心中也有些不忍,低声道:“你睡一会吧,没事的。”

 容榕摇‮头摇‬,强打精神道:“嫂嫂还在熬着呢,咱们说说话吧…你是来赴宴的,现在人失踪了,你的士兵怎么办?回营之后怎么代?”

 “管他呢。”邰世涛烦躁地道,“就当我失踪了好了,出去后再想法子周全,现在我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

 容榕点点头,轻声道:“放心吧,嫂嫂一定会没事的,她一向‮体身‬底子好,哥哥请了专门的药膳师给她调理‮体身‬,很快我们就可以看见小家伙了。”

 邰世涛听她语气温柔平静,烦躁的心绪稍稍‮定安‬了些,觉得此刻的容榕和以往不同,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正看见她小小的脸,在珠光的柔辉中发光,神态安详。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亲切,她不再羞涩拘束,他也平静了很多,点头道“是的。姐姐从来就没有遇上能真正难倒她的事,此刻自然也没有。”说着频频对里头张望。

 容榕抿着,半天前她还会为这样的举动言语伤心,此刻却也觉得心头平静。只是太史阑没有声音,反而更加让人心头空落落的,忍不住便要找些话来说,“你和嫂嫂不是亲姐弟…我可以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邰世涛目光立即柔和了,角绽开一丝微笑,“那年春天…”

 他慢慢地,娓娓地叙说,绷紧的‮子身‬渐渐放松,容榕静静地听着,无意识地越靠他越近,邰世涛也没在意,他沉浸在过往的思绪里,觉得相逢是件美好的事。

 “…虽然我一直在为她做内应,说起来是我牺牲,其实还是她一直在照顾我…”邰世涛收了尾,角挂一抹模糊的微笑,一转头,却看见容榕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垂头,看见那小姑娘玉一般的脸,长长的睫如一只安静的蝴蝶,静静垂着蝶翼,角也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邰世涛肩膀颤了颤,想挪开,最终却没有挪,拿过椅背上一件披风,轻轻盖住了她。

 …

 太史阑此刻正在渐渐昏眩的意识里浮沉。

 生产的疼痛,其实并不足以让她崩溃,她受过太多**的伤痛,此刻尚觉得可以忍受,但体力却在迅速失,稳婆一直在让她用力,她用力了,却依旧没有等到瓜蒂落的感觉,偶尔睁开眼,看见稳婆额头的汗珠了满脸,甚至噼里啪啦落在她肚皮上,她心里也隐约知道,自己似乎是难产了。

 好运气终有到尽头的时候,人生里真正最艰难的一关到了。

 她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怀孕前期三个月她一路赶路颠簸,四个多月落海斗鲨,海上漂泊,劳心劳力,回来后出现胎像不稳,以她那惊人体质,良好调养,还出现这种情况,很明显是折腾过度了。

 现在孩子是男是女,是大是小,她都已经统统不在意,只望这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只望他能健康长大,甚至聪明与否都不要紧,但决不可…决不可未见亲人,就被剥夺生命。

 隐约听见稳婆的声音,“怕是不大好…早先胎位是正的,后来慢慢地有点不对…现在只能看运气了…幸亏大人体质好,换成别人早…”

 她闭了闭眼。

 不行,必须要生出来,否则容楚该有多伤心?否则她要怎么原谅自己?

 又是一阵徒劳的用力,她在剧痛之中挣扎,努力地向下使着力气,孩子既然不大,怎么会出不来?她不信!

 时辰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觉得稳婆的声音似远似近,像被水搅来搅去听不清楚,“…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个!我得去问问!”隐约还有史小翠的哭泣,似乎有人在擂门,随即又停息。

 她霍然睁开眼,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声厉喝,“站住!”

 稳婆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惊得站住脚,骇然回望,便见她面色煞白,满脸是汗,双手紧紧抓住两边的扶栏,指尖已经嵌入扶栏的软木之中。

 “你去问谁?”她声音冷厉,“此刻我的事情,谁能做决定?”

 稳婆傻住,抖手颤

 “我自己才能决定!”她道,“大人小孩…我都要!”

 “大人!”稳婆的眼泪哗一下落下来,“但有一分希望,老婆子怎肯这样!实在是…实在是…”

 “没有实在!”她咬牙,“给我剖了!拿出来!”

 稳婆和嬷嬷惊得浑身剧烈颤了一下,僵住不动。

 “实话告诉我…”太史阑息几声,艰难地道,“还有可能…‮子母‬平安么…”

 她一阵阵昏眩,全身软得似要飘起来,意识拼命拉着她向某个黑飘去,她靠着全部的强大意志,才能勉强维持此刻清醒。

 不能睡…不能睡…此刻睡了…必然会有失去…

 稳婆手指在发抖,一声不吭,太史阑短促地笑了一声。

 所有人愕然看着她,不明白她此刻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没有选择…那就听我的选择…”她道,“剖了…拿出来…大家都有救了…”

 史小翠眼珠子慢慢放大,似乎完全不能反应,好一阵子才疯狂地叫起来,“不!不!不能!”她推开嬷嬷要向外冲,“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太史阑闭闭眼睛,心沉了下去——她敢,她们也不敢。这种事情没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动手,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都无。

 “砰”一声,门被撞开,太史阑险些惊叫——门口有机关!

 好在史小翠正向外冲,她及时单手扣住了门边的机关总枢纽,才免了邰世涛死于机关爆发。

 “你干什么!”她尖叫,“出去!出去!”

 “让我看看姐姐,让我看看姐姐…”邰世涛双手扣着门边不肯走,泪满面,‮腿双‬已经屈了下去,要给她下跪,“我…我看看她…”

 “出去…出去…”史小翠向外推他,眼泪无声无息落在他脸上,“你们一个个都疯了,都疯了…她竟然要剖腹取子…我的天哪…”

 邰世涛‮子身‬一软,真的跪下去了,他手按着地面,满头汗珠滚滚而下,史小翠低头看着他,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不赞同和绝望。

 史小翠靠着门框哭泣,没力气将他扶起,邰世涛也不知道起来,失神地喃喃道:“不,不,保大人,国公在这里,也一定会要求保大人!容榕!”他转头,低喊,“保大人,对不对?”

 容榕站在他身后,脸色也惨白如纸,邰世涛跪在她前面,她也不知道去扶他,眼神定定的。

 随即她推开邰世涛,挤过史小翠,走了进去。

 上太史阑依旧坚持着不肯晕去,眼底的光芒却渐渐散了,看她进来,太史阑振作了一下精神,“融融…”

 容榕立在那里,看见太史阑的眼光,这名震天下从不屈膝的铁血女元帅,此刻眼底的光芒竟然是祈求的。

 祈求有人能帮她,祈求有人陪她一起,和老天斗一斗。

 “融融…”太史阑满头大汗,眼底是无尽的黑,“我不要二选其一…无论失去我还是孩子,你哥哥都会伤心…我要为他保全…我也不能对不起这孩子…你劝劝她们…勇敢点…”

 容榕忽然跪了下来。

 太史阑住口,眼底浮现失望。

 是了…她真的是急了…怎么会寻上容榕…这些老练的稳婆都不敢,她一个小姑娘如何敢…

 “嫂嫂。”容榕跪在地上,仰望着她,一字字道,“容榕请缨,为嫂嫂剖腹取子!求你,信我!”

 太史阑眼睛一亮。

 “我关在家里十五年,读过很多书,因为自己‮体身‬不好,医术一道我也很有兴趣。前不久还看到从大燕传来的一个传奇本子,写大燕医坛双璧的故事,他们曾给病人开腹而令其不死!那本子写得很细致,我看了好几遍,我记得该怎么做!嫂嫂!我…我…”

 “很好!”太史阑立即道,“你来!不必管成败如何!我谢你!”

 “不能!”史小翠惊呼,“传奇本子?传奇本子上的东西如何能信…这是草菅人命!”

 “小翠!”太史阑道,“给,给容榕打下手!”

 她浑身如被水泡过,漉漉浸满一,眼神却是静的。剖腹产,在现代再简单不过的手段,在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古代,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死路一条。

 但她不信这个,她不信她撕裂老天来这一遭,一路血火地走过来,最后倒在这里。

 怀胎十月,她不能放弃这个孩子,她是太史阑,她敢和老天做赌!

 容榕说有人剖腹存活,她心中燃起希望,她直觉这故事是真的,别人能活,她自然也能活。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样东西,顿时眼睛一亮。

 李扶舟送的那箱子!当时没有在意放在一边,此时想着,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正可以现在用!

 “隔壁…隔壁柜子里有个箱子,小翠我上次让你秘密封存的东西,李扶舟送的…拿来…”她艰难地指挥。

 史小翠咬牙半晌,终究一跺脚出门去,容榕跟着,史小翠把箱子找出来,打,里面一套薄薄的刀,柳叶般细,灯光下雪亮闪光。旁边还有蚕丝特制的薄手套,筋线,药瓶,各种。

 两人对望一眼,庆幸之余,心中忽然都升起寒意,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嬷嬷,快来烧水,把屋子和一切用具重新擦洗!”容榕极速地吩咐。

 …

 海鲨在柜子里已经等了很久。

 他和乔雨润各自寻找躲藏的地方,也说好,暂时不要出手,等太史阑生下孩子最虚弱的那一瞬暴起,杀了她再杀了她孩子。那时候在室内的人一心要保卫她和她的孩子,也最投鼠忌器。

 这一等便是许久,他一开始急躁,渐渐便开始欢喜,生了这么久还没生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太史阑难产了。

 这可真是天公作美!

 屋子外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他急忙屏住呼吸,看见两个少女面色苍白地冲进来,拖出了一只箱子,箱子里全是刀。

 海鲨浑身戒备,以为对方发现了他,然而那两个少女又飞快地带着箱子进去,随即有婆子满面仓皇地进来,开始烧水。

 海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隐约从所有人焦灼恐惧的神情上看出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了!

 他不知道这一变化代表了什么,忍不住在黑暗里皱紧了眉头。

 出手?还是不出手?

 …

 在另一处黑暗里,乔雨润也在皱着眉头,她猜不出对方要做什么。不过她隐约听见使用锅盆的声响,心中不住的欢喜。

 此刻,出手,还是不出手?

 …

 人影穿梭,快速来去,太史阑被暂时挪了开去。婆子抱来干净的白布,上用具全部换掉,锅炉里热水不停地滚,嬷嬷端着热水,一遍遍地烫着那些刀具手套,每个人一遍遍地洗手,容榕不停地道:“热水!所有的用具都要反复地烫!不要再接触任何东西!”

 太史阑又被放到了上,她的头软软地靠着容榕臂弯,像快要折断了一般毫无力气,颈上的汗瞬间就了容榕的衣服。

 容榕从未见过太史阑这样的虚弱和无所依靠,心头一酸,抱了抱她的头,转身又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拿用药水煮过的白布蒙了口鼻。太史阑在她身后喃喃道:“…那箱子里有个小瓶…沸麻丹…用水化开…”

 容榕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心中一喜,道:“连这个都有,嫂嫂可以少受些罪了。”说完要喂她吃。

 太史阑却让开了。

 “不要…我要保持清醒…”

 她必须保持清醒,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容榕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场合大男人都受不住,何况她?所以她自己必须清醒着,支撑这个孩子的胆量。

 容榕明白她的意思,眼底瞬间就有了泪。

 她只得将那古代麻药,在太史阑肚子上厚厚敷了一层,等了一会,用刀尖浅浅地划了划,问太史阑,“嫂嫂,怎样?”

 太史阑已经感觉到微痛,甚至感觉到刀尖的冰冷,她心中轰然一声——雪上加霜,她竟然是个抗麻体质!

 老天这次,真的不帮她。

 然而她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仿佛毫无所觉地看着容榕,“怎么?”

 容榕放了心,小脸严肃下来,示意其余人出去,身边只留了史小翠和一个稳婆。

 满室珠光都聚拢在一起,照耀着那生命诞生之地,此时太史阑亦感谢容楚,是他不惜耗费巨资,用明珠照明,否则寻常灯火的烟火气,都可能造成感染。

 刀光一闪,隐约干脆利落,“哧”地一声。

 噗一声轻响,一蓬血打在容榕脸上,她颤了颤。史小翠摇摇坠后退一步,稳婆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太史阑只觉得浑身都似在瞬间炸开,所有紧张绷紧的肌肤、血脉、骨骼…一寸寸撕裂、一寸寸碾,一寸寸弄,一寸寸化为齑粉…痛…无法言喻的痛,撕心裂肺的痛,从意识深处海啸般冲出,带着一片深浓的黑暗和冰冷,将她灭顶…她想被卷去,被掩埋,被打碎,消失在这尘世间不见,胜于经历这地狱酷刑般的痛苦…然而隐约里,她似看见那孩子…被鲜血和胞衣紧紧包裹着的小小的孩子…她忽然神智又清醒了些…嘴里有咸腥的味道,那是咬破舌尖满嘴的血,却连什么时候咬破的都不知道…又一波剧痛袭来,拉扯分裂,她想起十八层地域的拉锯之刑,想来就是这样的,将人架在大锯子上,慢慢拉死…慢慢拉死…

 她浑身的肌肤都在微微颤栗,那是人体对剧痛的自然反应,这时候人会启动自我保护自然晕去,可她又不能晕,孩子已经出头来,容榕却似被人体内脏的可怕给惊住,手僵在那里。

 太可怕了…完全想象不到的可怕,那一刀下落的勇气此刻消耗得干净,容榕手脚发软,完全没有力气和勇气把孩子拽出来。

 她求助地看史小翠,史小翠倚在墙上,看那样子手指都抬不起。

 忽然容榕听见细细的声音,“拿…拿出来…”

 她一惊,抬头正对上太史阑的眼眸,眼前的脸已经面无人漉漉的头发遮了半张脸,人好像瞬间就瘦了一半,干枯得令人心惊,但眼眸居然还是亮的,甚至是温暖的,眼神里…满满的信任和鼓励。

 看她看过来,太史阑甚至慢慢扯出一个微笑,“做得…很好…继续。”

 容榕闭了闭眼睛,她觉得震撼,无法想象这一刻居然有人还能笑出来。

 她想,这一生,这一个凄惨狼狈却铁般的笑意,她永不能忘记。

 容榕的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清亮,只盯着眼前,那是哥哥的骨血,是容家期盼的‮生新‬儿,是嫂嫂拼了性命要保护的生命,是她的,救赎。

 她要保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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