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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大结局
 乔雨润从议事厅中走出来,进了李秋容养病的屋子。爱睍莼璩

 将领们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颇有几分敬佩,觉得这位军师不仅足智多谋,而且心地厚道。那个李秋容,好几次濒临死亡,都被她千方百计挽留住了性命。

 真是难得。

 乔雨润进李秋容屋子前,看了远处宗政惠的院子一眼,门扉紧闭,没什么动静。

 她进门的时候,看见李扶舟正坐在李秋容侧,这几次李秋容将死,每次都是李扶舟救回来的,要保住老李性命,也是李扶舟的意思,乔雨润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照做了。

 不过她也发觉,李秋容生机已绝,李扶舟也不是要救他性命,不过让他苟延残罢了。

 她迈进门槛,李扶舟侧身收起金针,乔雨润忽然看见李秋容身边的袍子被李扶舟带起,出一张微皱的纸。

 她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在李扶舟发现那张纸前,一股坐了下去。随即笑道:“劳烦家主了。”

 “不必客气。”李扶舟一笑,“他左不过就这几了。”

 乔雨润看着他似乎温和,其实遥远的笑容,心中一酸。咬牙轻轻道:“不知你…”

 李扶舟已经站了起来,道:“好好照顾他。”头也不回出门去。

 乔雨润呆坐着,看他深红背影如霞光般冉冉照亮门扉,却再照不进任何多情的眼眸。

 良久,她将手慢慢伸出去,在李扶舟刚才坐过的地方,轻轻抚了抚。

 指尖冰凉,能抹平褥单的皱痕,却不能抹平心上的寂寥。

 她只是怔了一会儿。

 随即收回手,脸上恢复冷漠,她转身去翻李秋容的袍子,出一张纸来。

 看见纸上内容,她眼眸一缩,神情惊诧。

 呆了半晌后,她忽然慢慢出一丝笑来。

 …

 山坳里的枫林,因为隐秘,平常很少人去,如今被联军占据,更没有杂人。

 此时却有一条身影,慢慢地步入林中。

 从背影看这是女子,穿着普通布衣,还拿着个筐,看上去像是个捡柴的。

 不过这女子走路的步态,却有些奇异,慢而雍容。每一步都像在拿捏着,走在这满是杂草的小路上,也像走在玉阙金宫。

 光在林间穿梭,稀疏地打在她脸上。

 满脸颊,大眼樱。赫然是宗政惠。

 尊贵的皇太后,多年来第一次穿上仆妇的衣服,鬼鬼祟祟在枫林边探看。

 这边枫林稀疏,一览无余,埋伏什么是不可能的,宗政惠微微放了心,终于走进林中。

 她手中抓着一枚小小的玉夹剪。

 那个人从最初展示这信物开始,断断续续给她发了好几次联络信号,她一开始还不敢,渐渐便耐不住了。

 乔雨润越来越势大,对她越来越不尊敬,令她越来越有危机感。她想要摆傀儡的命运,需要有外力的帮助。

 或者,他就是一个契机。

 她在林中站定,轻轻发出一声口哨。

 身后哗啦一响,她大惊转身,转身时已经握住了袖子里的刀。

 一个人从一堆灌木丛中钻出来,抖抖身上的刺,轻轻道:“惠儿!”

 她颤一颤。

 林间光如金纱,一片朦胧里,立在那里的男子,似乎还是往昔的康王,高大,白皙,两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在枫林中风度翩翩地冲她笑。

 她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诗酒唱和的好年华,她和他在闲暇之余,扮成普通富家夫,车马出城,一路踏红,在人间最美的枫林中穿梭,在最温暖的温泉中含笑相对。

 她忍不住忘情地向前几步,随即站住。

 不,不是了。

 这里的枫林没有那般烂漫的美,这里的温泉硫磺味道很重,面前的男子看上去还是长身玉立,仔细看头发却已微白,面容已苍老,一身锦袍虽然还是很华贵,但却太新,像是刚换上,穿在他身上再无当年王族气度,倒显出几分憋屈和不自在来。

 而她自己,也不过一身布衣,手执箩筐,惊惶畏缩如农妇。

 她的心沉了下去,隐约觉得,希望将破灭。

 康王的神情倒是极为惊喜,张开双臂,道:“惠儿,我可算等到了你!”

 宗政惠心中一暖,这几年她过得憋屈,很久没有遇见这样的笑容,哪怕知道未必是真,也不住心动,正要上前,忽见刚才康王钻过的灌木丛又是一阵摇动,悉悉索索一阵响,又钻出一个女子来。

 她脸上变,开始后退。

 康王急忙解释,“惠儿,这是我的女护卫,跟我很多年了。我这些年先落西番,后落东堂,只有她一直跟着…”

 宗政惠心中不快,冷哼一声,瞟一眼那女子,那女子垂头站着,容貌姣好,尤其两条长腿修长笔直,看得出来是练家子。

 她的脸沉着,不肯走近,康王知道她的子,讪讪地着手解释,“…惠儿,此行秘密,我来得不易,怕你多心也不敢多带人,想来想去也只能带她一个,好歹你得让我有人保护不是?”

 他这说的倒是真话,这些年他落西番东堂,一开始西番拿他奇货可居,曾想过以他做人质来让南齐退兵,结果这招还没来得及使,西番将士就被太史阑绝然沉河。他一直身处看守之中,渐渐被人遗忘,想尽办法逃出,却又被东堂的人抓获,东堂也看守了他几年,没看出要拿他做什么用,后来东堂换了主子,在考虑和南齐议和,新任掌权者对他毫无兴趣模样,他才又有机会出来。身边这个女子,是在西番找到他的,一番苦苦陈请,西番允许她跟随他,却不允许她太过接近他,直到现在,他来见宗政惠,身边还有东堂的人监视,只是他再三说明宗政惠的多疑,东堂人才悄悄把他送到山坳,自己隐身一边,由这女子跟着他就近保护。

 康王不敢带太多人,却又不敢身边没有人,看来看去,只有这个在他失势后依旧不离不弃的女子,可以信任了。

 宗政惠也知道情势今非昔比,要康王这种惜命如金的人,肯只带一个女人来见她,已经很难得了。想必他冒险此来,也决不是为叙旧的。

 “和你这叛国贼子,有什么话好说?”她冷冷道。

 “惠儿,”康王叹气,“容楚太史阑的话,你也信?我当时是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和他们一条心,我到静海送死,在太史阑的地盘,什么还不是她说了算?她高兴起来说我杀了皇帝,你也信?”

 宗政惠脸色一变,嘴角搐一下,“别开玩笑!”

 “好,好,不说,不说。”康王好脾气地赔笑,“惠儿,你是知道内情的人,过去的话就不说了。如今你处境,我瞧着也不大好,所以我来帮你了。”

 “你帮我?”宗政惠眼光上上下下刷过去,语气刻薄,“就凭你这样儿?”

 康王还在笑着,如今他的脾气当真见好,脸色丝毫不变,“惠儿,我虽然不是王爷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私下里,还是有一批死忠的…”

 “你现在哪还来的死忠?你的人不都是被乔雨润接收了?”宗政惠忽然脸色一变,“你说的帮手不会是西番东堂吧?你果然叛国?”

 康王一顿,暗骂此刻这女子倒惊人敏锐,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你说的哪儿话?乔雨润凭什么接收我全部的人?我当了那么多年王爷,当真一点家底都没有?”

 宗政惠半信半疑地瞧着他。

 “我听说乔雨润现在和五越关系好,还是天节军的实际掌权者。”康王怜惜地瞧着宗政惠,“你日子想必不好过吧?”

 宗政惠不答,晦暗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康王盯着她的眼睛,“我们…去把她杀了好不好?”

 宗政惠沉默,随即道:“然后?”

 “你是太后,我是康王,我是除了皇帝之外的正统皇家血脉。你杀了乔雨润,天节自然要向你效忠,你从此掌握了天节军权,便可以把我引入天节军,然后我会另外助你,和五越联军谈判,许他们复国自治之权,和他们合作夺取南齐半壁江山。”康王声音低而惑,“凭什么让乔雨润一个出身平凡的残废窃据大权?你我才是这世上‮份身‬最高贵,最该获得权力的人啊。”

 宗政惠依旧沉默,康王说话含糊,但语气里的意思,隐然还是要借兵的,他的背后,很可能还是东堂或者西番。

 看他现在那潦倒模样,如果说背后没人操纵,她死都不信。

 她很需要权力,需要重新站立人上的感觉,需要将乔雨润那个越来越狂妄的人踩到脚下…

 康王微笑望着她,神情十拿九稳。他太了解这个女人对权力的**——瞧她此刻脸上心动的神情。

 然后他听见她清晰地道:“不。”

 康王惊得眼睛一睁,连那一直站在一边,垂头不语的女子,都愕然抬头。

 宗政惠脸上激动的红已经退了下去,眉宇微微苍白。

 “你敢不敢用你的子孙后代发誓,在此过程中,你绝不借用任何敌国的力量?”她讥嘲地盯着他,“如果你用了,如果你骗我,你生子世代为盗,生女世代为娼?”

 康王脸色大变,怒道:“你——”

 “你果然是个叛国贼。”宗政惠冷冷一笑,“抱歉,我不和叛国贼合作。”

 “你!”

 “我爱权,我爱虚荣,我爱这世上一切尊荣华贵的东西。你一点都没猜错。”宗政惠轻轻地道,“但是,这些东西,必须是我的,不是异国敌人施舍的。施舍来的荣耀,不是荣耀,更加屈辱。”

 “迂腐。”康王冷冷地道。

 “一个最高掌权者,必须先有国,再有自己。有国才有尊严,有国才有荣耀,有国,才有存在的意义。国都不爱,谈何拥有天下?国都卖了,何来权势地位?那是虚假的泡沫,看得见,触不着,啪一声破了还溅一身水,惹人厌弃。”她冷笑,“所以,儿皇帝,我不做。”

 “你…你想没想过…”康王不可思议地道,“你们看似现在节节胜利,其实危在旦夕。皇帝无论是军力还是将领,都远胜于你,太史阑和容楚联手,天下无人可挡。五越在太史阑面前,并无任何优势。而皇帝既然已经昭告天下废了你,对你也就再无顾忌,所谓孝道迫也难以阻止他的决心,你如果不和我合作,你的将来,只有一个字…死。”

 宗政惠“嗯”了一声,顿了顿,道:“但,这是我的骄傲。”

 这是我的骄傲。

 便用尽手段,做尽恶事,有些事,依旧是底线,是不会让步的原则。

 真正的骄傲。

 康王脸色慢慢发白,用仿佛不认识的眼光瞧了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那么,杀乔雨润,你乐意的吧?”

 “那当然。”宗政惠毫不思索地答,“如果你还能有本事杀了太史阑,我会更乐意相助。”

 “那是以后的事。”康王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乔雨润身上也是有宝甲鲛衣的,行刺不容易。不过你和她如今关系相互依附,她对你应该防范较小。我这里有一把特制的匕首,刀尖上有特殊‮物药‬,可以刺入任何的护体甲衣。你拿去用吧。”

 他招了招手,那女子过来,手中一个锦缎包裹,康王示意她拿过去。

 宗政惠心中冷笑——他还是不信她,当然,她也不信他。

 她握紧了袖子里的刀,盯着那女护卫,此刻枫林看花的心境全无,有的只是厌憎和警惕。

 那女子慢慢走过来,走到她面前,提前将手中锦缎一抖,刀了出来,刀尖是向着她自己的。

 宗政惠舒了一口气。

 那女子忽然将锦缎往地下一抛,一把抓住刀,反手向后狠狠一刺!

 “叮——嗤。”

 第一声是刀尖破了软甲的声音,第二声是刀尖入的声音。

 康王正转身向林外看,万万没想到这一刀竟然冲自己而来,此时‮子身‬刚刚半转,满脸惊骇。

 宗政惠也大惊,踉跄退后。

 那女子牙齿咬着黑发,眉宇满是绝然之,霍然拔刀。

 又是一声奇异的叮声,随即,刀出!

 雪亮化为深红,曳出红绸般的轨迹,唰一声洒遍枫叶,来年脉络如血。

 宗政惠脸上噗一声,扑上一溜血点,斑驳如一排血眼。

 她摸一把脸,满手的血,惊得腿一软跌倒在地。

 同时跌落的还有康王。

 他痉挛着,双手紧紧捂住胁下那个血,那一刀极深,隐约可见白骨内脏,可见下手之人的决心和恨。

 他的眼神已经散了,依旧满满不可置信,拼命仰头望着那女子,“你…你…怎么会…怎么会…”

 这些年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唯有这女子,他从未怀疑过她的忠心。若无那忠心,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在异国寻到他?怎么可能雪地里长跪求见他一面?怎么可能在西番奴的刁难下,做尽苦役,只为每远远看他一眼?

 “我跟在你身边六年,追到异国,长跪雪地,吃尽苦头,为的就是今!”女子举起血淋淋的刀,悲愤长笑,“你这贼,小心太过,从不让人单独近身。我如果不是做到这样,哪有今单独随你来的机会?哈哈哈哈哈哈!”

 “你…我…”剧痛淹没了神智,或者此刻的康王,也不知该说什么,该想什么,一生警惕,步步为营,他总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保护好自己,就算沦落到敌国,他也多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唯一一次信任和疏忽,就葬送了性命。

 不过是天意。

 “还记得当初被你灭门的形意门吗…”女子犹自大笑,“爹!娘!师兄!我报仇了!”笑声未绝,热泪滚滚而下。

 形意门…康王渐渐混沌的脑中,掠过模糊的字眼,却怎么也觉得陌生…或者那些年,他下令铲除的门派太多,很多门派,在他这里,只是属下汇报时的一个轻飘飘的字眼,掠过贵人的耳朵,换一句同样轻飘的“诛”再不留一丝痕迹。

 最后一眼,他吃力地看一眼落地的刀,恍惚觉得那刀,似乎并不是自己准备的那一把。

 自己的甲衣是有钩锁的,刀尖就算能破甲,也会被勾住,不能造成致命伤害,然而现在那刀,直接破了他的锁。

 “想知道这刀怎么来的么?”那女子踢了踢那刀,一脸畅快地道,“我真是佩服晋国公。这把刀,他五年前就给我了,今总算用上!”她望望极东方向,“当然,我能知道你在西番,也是他找到我告诉我的…听说他也来了?其实只要他在,你死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得快点下手,好亲手报仇!”

 她和容楚联络还是几年前的事,之后一直在国外,并不知道容楚已经升郡王了。

 康王只模模糊糊听见“晋国公”三个字,咽喉里发出似哭非哭的呜咽声响,他艰难地挪动头颅,似乎想要看看那个方向,看看那个草灰蛇线,伏延千里,真正将他致死的毕生大敌,然而他的脑袋只转了半圈,便不动了。

 他死了。

 最后一口呼吸拂在地面,凝出一片淡淡霜花,转瞬即逝。

 宗政惠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渐渐冰冷的康王。

 万万没想到,他来这么一遭,竟然是来赴他自己的死亡之约。

 眼前的人死状痉挛,‮体身‬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她怔怔地看着那具熟悉又陌生的‮体身‬,恍惚想起也曾和他共恩爱,也曾在景殿重重帷幕后微笑相对,在满眼枫红中携手寻最美的那一枝,也曾香衿滑暖,**慢渡,联琴共笔,…

 然后,忽然中止,化眼前冰冷血一泊。

 她忽惊觉此刻自己的处境——康王已死,杀手犹在,刀破金甲,人在危地。

 她惊恐地向后缩去,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是那女子对手,心中万分后悔怎么就糊涂了,竟然真的一个人前来赴约。

 那女子却没有动,站在康王尸首边,冷冷看着她。

 “看在你最后那番话份上,我不杀你。”她转身就走,“你好自为之。”

 宗政惠直到眼见她身影消失,才反应过来,那女子竟然放弃了杀她灭口。

 想着刚才她最后一句话,宗政惠心中五味杂陈,在地上愣了半晌,缓缓爬起,看见丢在血泊中的刀,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子竟然没把刀带走。

 或者她大仇得报,骤失所寄,心中空茫,也便忘记了身外物。

 宗政惠连滚带爬地过去,将刀揣在了怀里,心中这才定了下来,随即她起身,踏着一地枯脆的枫叶,蹒跚地向回走。

 林影深深,枫红如血,光渐渐敛去,在地面投下静默的光斑,那一具无人收拾的尸首,永恒沉寂。

 …

 景泰六年十一月初二,上城下。

 黑的大军铺天盖地而来,万马奔腾,踏动大地,震得整个上城都似在嗡嗡作响。

 南齐和五越联军的最大一次正式对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早在前几,各自为战的太史阑和容楚,各自横扫了上两翼的城池,将大部分失去的城重新夺回,今终于再次在上城下聚首。

 十五万折威由容楚指挥,十万天顺,五万苍阑由太史阑和邰世涛指挥。三十万大军提马过水,直城。

 折威黄,天顺蓝,苍阑黑金,三大军方阵整齐,正中黄罗伞盖飘扬,伞下是一身小小戎装,御驾亲征的皇帝。

 左侧珍珠白,战场上依旧锦绣风的,自然是爱漂亮大帅容楚。右侧黑金,中规中矩扎束利落的,是如今已经和容楚齐名也睡一个被窝的女帅太史阑。

 这一场战争,不是南齐动用兵力最多的战争,却是南齐至今级别最高的。皇帝首次亲征,名将齐出。

 南齐将士们志气很高昂,心情很‮奋兴‬,都觉得能参与这一场战事,此生不枉。

 城头上乔雨润季飞,以及五越联军的统帅们,脸色却不大好看。

 原本以为凭借五越的神异,在战争初期打南齐一个措手不及可以攻城掠地,站稳脚跟,占据一定地盘之后再来和南齐讨价还价,那时候就算太史阑来了,也不能全数夺回。

 谁知道南齐竟然皇帝亲征,士气大涨,容楚又似乎早有准备,折威和天顺竟然在前些日子就已经秘密调军,以最快的速度反攻了战场。

 自负的五越人不得不承认,他们对容楚的实力还是估计不足。

 不过五越和天节,这次也将全部军力在了上城,不想再后退。再退,他们就只能退往极东深处乾坤山了。

 黄罗伞盖下小皇帝令旗一指,几乎立刻,震耳聋的攻杀声便淹没了上城。

 所有的战争都一般残酷,不过是生死绝杀的周而复始,正如天上的换成月光一轮又一轮,照映千疮百孔摇摇坠的上城墙,和城前护城河里无数死去的联军士兵的尸首。

 战争最烈,眼看南齐士兵将要攻上城墙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

 鏖战未酣,城头上忽然鸣金收兵,南齐士兵刚愣在那里,就看见城头上飘出一张纸。

 随即这样的纸飘出很多张,有人抓下来一看,脸色就变了。

 这赫然是一份纳妾的婚书!

 纳妾的,是荣昌郡王容楚,这妾…

 竟然是卫国公,援海元帅,已经给郡王生了两个孩子的太史阑!

 一时间很多士兵都愣在城头,被忽然冒出来的五越士兵挑下城墙。

 太史阑和容楚也接到那样一张纸,两人脸色齐齐一变。

 太史阑身后花寻怒道:“什么鬼玩意!乔雨润疯了?连这种伎俩也玩?谁信?”

 她自从上次怠忽职守,致使晏玉瑞被杀,引发天节反叛,自知罪过深重,在皇宫前长跪不起,又跪到太史阑府前,自请卸职戴罪立功,太史阑原本不同意,觉得她这五越‮份身‬还是有隐患,景泰蓝却从小和她关系好,当即把她一捋到底,着她只在军中效力,从小兵做起。花寻也无怨言,当真以小兵‮份身‬随军,冲锋苦战。只是她宁可接受惩罚,也始终不肯说明那夜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这让太史阑很有些心结,近也没怎么理她。

 太史阑不说话,看了容楚一眼,容楚皱着眉头,眉心。

 这下麻烦了…

 这东西一直贴身放袖囊,什么时候掉落的?

 最近真的有些不对劲…

 “乔雨润!”太史阑的忠心诸将都在跳脚大骂,“你要脸不?这种东西也能搞出来,能争多久苟延残?”

 城头上一声长笑,正是乔雨润的声音。随即一张红纸缓缓落下。

 “这里是正本!有你们郡王和国公的亲笔签名!你们有谁识得他们的字迹?自己上来看!”

 苏亚拍马就上去了,尖一挑将那张红纸挑回,眼神犹自望着容楚,期盼他说,这不过是个骗局。

 容楚再次眉心,咳嗽一声。

 太史阑根本没有看那张纸,脸上慢慢地,没有了任何表情。

 似铁,生冷。

 她看过婚书,那简陋婚书的格式用纸,和现在城上飘下来这份,一模一样。

 那么简陋的东西,天下还真找不出第二份。

 景泰蓝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阑,慢慢也闭了嘴。

 不用问,看表情都知道,这事儿,怕还真是真的。

 这事儿…也太要命了。

 太史阑现在是什么人?是国公,是总督,是元帅,是即将总揽天下军权的女将,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重臣。

 如今在万军之前,以她为妾,这是对她的侮辱,也是对整个南齐军方的侮辱,更是对南齐的侮辱。

 这东西在这时候拿了出来,南齐军心大失不说,太史阑以后领兵驭将的威望威信,也会有一定的损害。

 虽说她手段强硬,迟早能扳回,但终究因此给了人背后取笑的把柄,还是在天下之前,这让她如何忍受?

 便如万人之前一个耳光,响亮。

 景泰蓝看着瞬间岿然成雕塑的太史阑,明白此刻她已经怒到极点。不心中哀呼:郡王!您英明一世,如何做得这般蠢事!

 郡王在苦笑,咳嗽。

 这只能说冥冥天意。他本意何尝如此?

 写那婚书妾书时,他还没爱上她,不过一时玩笑之心,想要将来博她一乐,杀杀她的威风,小小来一场逗趣而已。

 内心深处,也不无告诉她——此生容楚若娶你,也好,妾也好,都只能是你。

 但如今如何解释?大错已成。

 “陛下能以妾为帅,雨润却不屑和这等人对战,平白降低‮份身‬。”乔雨润永远不会放过时机火上浇油,“和妾相争,视为侮辱。请陛下换将再来!”

 城头上一阵狂放的大笑,夹杂着“妾,羞”之类的话语。

 苍阑军士兵们浑身发抖,眼神暴怒,纷纷提上马。

 太史阑竖起手掌,止住了他们的冲势。

 现在已经不是猛攻时机,无论是惶惑不安的南齐军队,还是愤怒冲脑的她的嫡系,此刻都不是最好状态。斗志已失,再战无益。

 不过退兵前,她还有话要讲,必须将气势军心给捞回来。

 “乔雨润,难为你假造妾书,仿制我夫妇签名,几可真。”她讥诮一笑,“不过,真本在此。”

 她伸手从怀中取出个大红封套,在掌心一晃,随即收起。

 “如何不敢拿来看?”乔雨润冷笑。

 “你配?”太史阑语气淡淡,“我是当朝国公,一品元帅。我子为世子,我女为郡主。我的婚书,用得着给你这半人半鬼,肢体不全,专门构陷他人、私谋夺的前西局首领看?”

 南齐士兵这才明白这女子的‮份身‬,眼神纷纷出鄙弃之,将手中捡到的弃书往地上一扔,呸声道:“低级伎俩!”

 乔雨润气得脸色发白,随即冷笑,“如此,祝国公和郡王百年好合,君妾同心,一生美满,永无龃龉!”

 太史阑理也不理,单手一挥,示意退兵。

 她驻马默默看大军后撤休整,容楚策马过来,她忽然扬鞭就走。

 苏亚在后头叫她,“大帅…”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史阑道,“我好久没有给我前头那位写信,如今我身在战场,它难免挂记,也该告诉它一声。”

 众人一傻,景泰蓝眼睛睁大。容楚伸手勒住马。

 面面相觑了半天,还是最有资格的皇帝,期期艾艾地问:“呃…什么是…前面那位?”

 “就是排在容楚前面那个,我之前最爱的那个。”太史阑轻描淡写地答,“严格意义来说,容楚如果能遇见它,该给它敬茶。”

 景泰蓝想摊上大事了!

 “呃…这位,叫什么名字?”小子认为太史阑不过是气话,这样问也算是个提醒。

 太史阑毫不犹豫,“幺。”策马从堵住她路的容楚身前过,“劳驾,让让。”

 容楚原本尚有笑意,此刻听见这名字,不一怔。

 姚基?

 这名字,还真的听她一本正经说起过…

 他了解她,此刻她神情一看便知,不是说谎。

 太史阑头也不回离去,只抛下一句话,“今晚我要好好写信,闲杂人等请勿来扰。”

 众人齐齐看向那个唯一的“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拳头凑至边,无奈地咳了咳…

 …

 当晚太史阑在自己帐中睡大觉。

 傍晚的时候有人来送饭,她听着那脚步声,对苏亚道:“你去门口接。别让人进来。”

 苏亚只得无奈地去门口接,把亲自送饭的某人劝了回去。

 吃完饭按例她要出去洗手,她今却道:“我怕动,苏亚你打点水给我。”

 过了一会她看看门口影子,忽然道:“不必送进来了,放在门口。”

 门边端水的影子顿了顿,良久,慢慢放下水盆,走了。

 晚上看军报的时候有人来送灯油,太史阑道:“不要,够了。”

 送灯油的人影子默默拖长在帐篷边缘,太史阑转过头。

 三更的时候,苏亚在帐外说送宵夜,太史阑看看影子,道:“不吃。”扑地吹熄了灯火。

 帐外传来一声长叹。

 太史阑拉毯子蒙住头,还是挡不住他的语声传来。

 “太史…”容楚的声音听来有些犹豫,“我有话和你说。”

 她不理。

 “不是解释那件事…”容楚轻轻咳嗽,“我终于基本确定了一件事,想想还是和你先说一声比较好,虽然未必发生,但…”

 她抓起油灯,呼地掷了出去,油灯撞在门帘上,闷闷的砰一声,将他的话声打断。

 这人诡计多端,诈狡猾,不听!不听不听!

 帐篷外终于安静下来,太史阑维持着半起身掷油灯的姿势,竖着耳朵听,没有听见什么离去的脚步声,但映在帐篷上的影子似乎已经淡去。

 容楚虽然待她向来体贴温柔,骨子里却也是骄傲的人,相识这么多年,她这般发作还是第一次,他应该也有所明白,暂且离开了。

 她坐着,眼神发直半晌,霍地躺下,将被子一扯,蒙头一盖。

 太史阑这‮夜一‬没睡好。

 迷糊糊总感觉到脚步声徘徊,听见他的呼吸,隐约似乎还夹杂着较重的咳嗽声,仔细去听却又没有。

 …

 大帅主帐一改往日夜深才熄灯的习惯,早早地熄了灯,众将领都心里有数怎么回事,人人蹑足行走,远远避开主帐。

 花寻巡夜回来,正看见容楚负手站在他自己的帐外,注视着对面的零星灯火。

 在战场上,太史阑和容楚是分开睡的,各自有自己的主帐。

 花寻正想打招呼,眼神忽然一凝,她看见容楚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令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容楚忽然回身,道:“花将军。”

 花寻只得将眼神从那东西上收回来,道:“郡王,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你有过错,但已经立了更大的功劳,此战结束之后,会根据你的情形,再重新议定你的处置情况。”容楚温和地看着花寻

 花寻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酸——在眼前这人睿智而彻的眼神之前,没有什么事会被埋没。

 她抵制了惑,狠心放弃了弟弟的治病希望,拒绝了二娘的蛊惑,成全了自己的气节和对太史阑的忠义。这样的事没法对人说,她也不打算对谁说。

 只是这样,她就只能是一个“身负嫌疑,有负主帅,临阵逃,引发大战”的战争罪人。

 她咬牙留在军营中,背负着众人的排斥怀疑的目光,做她的小兵。目的,也就是在无法解释的情形下,向所有人解释——我是忠诚的!我没有对不起谁!

 便纵最后马革裹尸,埋骨沙场,换一场清白人间。

 然而当有人真的知道,并且理解她,感谢她,她心中终得安慰。

 “郡王。”她终于诚恳地道,“放心,今天的事会过去的。我了解大帅,她越对你使子,越丢不下你。”

 容楚笑了笑,颔首,“我知道。”

 随即他道:“我刚刚接到军报。中越首领谋刺五越联军主帅李扶舟,被发现。刺客三人当场被杀,中越琳夫人仓皇逃奔,据说可能现在在上山南麓一带。”

 花寻眼睛一亮,容楚饶有深意地注视着她。

 花寻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郡王。我可不可以暂时告假,离开军营。”

 “可以。”容楚立即答,“不过,你会回来吗?”

 “会的。”她坚定地答。

 “去吧。”

 …

 天将亮的时候,花寻将一封信在太史阑帐篷下,背着一个小包袱,独自离开了大营。

 她的背影长长地拖在北地经霜的地面,步伐却短而快捷。

 …

 天快亮的时候,太史阑起身,发现脸上两个大黑眼圈。

 她匆匆洗漱,在帐篷底下看见那封信,匆匆打开。

 “大帅。我是花寻。我去解决我的事情了。做得好,应该也能帮到你。相信我,于定做错的事,我不会来第二次。”

 “又附:郡王的新佩,图案吉祥,随身佩戴极好。”

 太史阑目光在第二行上扫了扫,将信纸收起。

 鼓声又擂了起来,攻城战第二波。

 虽然第一轮南齐没有攻下上城墙,但悬殊的死亡数字,还是让联军统帅们的脸色变了。

 昨夜上行宫也灯火不熄,将领们议事到深夜,当他们走出行宫的时候,身影疲乏,眼神亦有淡淡不解。

 但不解归不解,该执行的,就一丝不苟地被执行。

 第二次天亮的时候,连宗政惠都赶上了城墙,注视着万军阵列的城下,她身后站着气吁吁的李秋容,李秋容今‮子身‬似乎好了些,执意要跟着保护她。

 城下景泰蓝一眼就看见了宗政惠,脸色立即变了。

 这个他喊了多少年母后的女人,几乎毁了他一生,而就在不久前,因那虚假的血缘联系,他还一次次放过了她。

 悔不当初。

 太史阑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淡淡道:“陛下,不必急在一时。”

 景泰蓝重重点头。

 容楚在景泰蓝另一侧,眼光不住飞过来,太史阑目不斜视,脸色如铁。

 她先前就注意到容楚佩上了上次她送他的古佩,只当没看见。

 城下士兵看见一个凤冠红袍的女子出现,隐约也猜到她‮份身‬,都渐渐安静下来,仰头看看城墙之上,再看看皇帝,心里也为八岁的皇帝感到难过。

 景泰蓝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在袖子下握紧了拳头。

 太史阑冷冷打量宗政惠,她曾以为她和宗政惠,总该有一场生死对决,或者发生在金殿之上,或者发生在城下,然而数年之后,她携兵而来,军临城下,那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却已经不配做她的敌人。

 自作孽,不可活。

 城头上,乔雨润俯视着城下,忽然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大步过来,出剑,架在了宗政惠的脖子上。

 士兵哗然,太史阑眼睛一眯。

 容楚却只盯着宗政惠背后,摇摇坠的李秋容,微微皱起眉头。

 景泰蓝愤怒地冷哼一声,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了。

 “陛下,”乔雨润柔声道,“您亲自来接您的母后了吗?您看,她好好的呢。”

 她指尖轻弹剑刃,铮然有声。城上城下,落针可闻。

 “太后已经废为庶人。”景泰蓝大声道,“她叛国叛朕,自废于皇室,已经不是太后。朕既为万方之主,怎可践踏法纪。一介庶民,身怀重罪,朕凭什么救她?”

 容楚将他的话远远传送开去,万军呼啸,声一**冲上城头,“受死!受死!受死!”

 “就算她是庶人,她依旧是您的母亲。”乔雨润笑容不改,“血脉牵系,生恩如海,‮子母‬亲情,刀剑难斩。陛下,您真的要在万军之前,致死您的母亲?从此后让南齐军民都知道,您是个绝情绝,连自己亲生母亲都不顾的独夫?”

 景泰蓝小脸煞白,浑身颤抖——他知道会是这样!他就知道会是这样!那人的事情,不能公布于天下,那么她就永远顶着他“母后”的名头,永远可以拿“孝道”来压制他!

 如何心甘?

 城下鸦雀无声,乔雨润笑得得意,头顶的旗帜扑扑响动,拂得她鬓角发,她单手挟持人,又断了一臂,无法自己拂开,忽然便想起那丽京城头,容楚给太史阑拂开脸上旗角。

 如果,扶舟也能为自己卷起脸上旗帜…

 心念一动,随即她眼角扫见一抹深红衣角,她心中一颤,半回头,就看见李扶舟如一抹红云,无声无息已经降临了城头,四面的五越联军将领,齐齐躬身。

 李扶舟很少亲自上战阵,然而他此刻站在那里,五越将士恭谨万分,连季飞等人都下意识让出一步。

 韦雅一身劲装,永远站在他身后三步的距离。

 乔雨润望向他的眼光,不自觉地便带了期盼,然而瞬间她的‮子身‬便一僵。

 李扶舟立在城头,眼神遥遥远远,穿过她,穿过宗政惠,落在城下的太史阑身上。

 此时太史阑亦抬头。

 四目相对。

 一瞬间郁郁青春踏波来,载歌载舞,都是好年华。

 好年华里春日暖新柳绿。

 好年华里绿柳荫下少年

 好年华里茵草山坡包子酒。

 好年华里并肩谈笑论前尘。

 好年华里携手逃奔过鹿鸣,含笑相逢二五营,好年华里一路相护,历练风波,山林御敌,酒楼狂奔。

 好年华里,是那小城屋脊上大而圆的月亮,是北严城下穿万军而来的身影,是青灰城墙上一朵花,堞垛后共食的一碗饭。

 好年华里,有颤颤巍巍的吻,犹犹豫豫的指尖,最后一见暗黑大殿里,深红如血礼服尽头,他淡淡长长的呼吸。

 一瞬间流年过,一霎那流年远。她人生里记载萌动和温情的第一次,心深处一角永不可替代的初初美好,今终于被那一抹红影,悄然覆盖。

 仿佛昨还在北严城头共御西番,如今却已一个城上,一个城下,我等你死,你不让我活。

 命运寒苦,从来如此。

 城下太史阑的眼神,从往昔迅速奔回,依旧冷峻坚执,如见陌生人。

 城上李扶舟的眼神,是浮光掠影,一霎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结束在空茫。

 乔雨润慢慢地扭过头,被那眼神烧得连血都冷了。

 容楚依旧看着太史阑,眼神若有所思。

 “陛下。”乔雨润声音更冷,剑锋往宗政惠脖子里又按了按,“您想好了吗?”

 景泰蓝抿紧,盯着她。

 “退兵。”乔雨润道。

 “陛下。”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在景泰蓝身边响起。如一块坚冰,将他的怒火灭,他想起之前太史阑和容楚的一些嘱咐。

 “来人。”他一口气,声音已经平静,“把东西拿过来。”

 有人送来一个杏黄,裹着锦缎的长形盒子。

 宗政惠‮子身‬蓦然一紧,下意识探头——她认得,这是她那个早产孩子的小棺材!

 当初她夜半产,之后被李秋容背着逃奔,当时没能顾上那可怜孩子的骨殖,事后她让李秋容安排人,将骨头拿了出来,装裹了,葬在永庆宫后的园子里。

 因为心中隐痛,她平从不往那里去,为了避免有人恶意损坏坟墓,她也没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种了一株花树。

 此刻看见这小盒子,她怒发如狂——天杀的无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

 “蓝君瑞!”她大叫,声音凄厉,“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亲弟弟啊!你杀了他还不够,你还要挖坟鞭尸吗!”

 女子声音尖利,几近破音,听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栗。

 “你胡说什么!”景泰蓝怒喝,“是你自己弃儿尸骨于荒野,任他零落为野兽所食,还是朕发现了及时收殓的。如今朕就是带弟弟过来,问问你这狠心母亲,为何要当众背叛大儿,又为何要狠心抛弃小儿!”

 宗政惠一呆,“什么?”

 她素来喜欢孩子,虽然对景泰蓝不怎么样,那是因为在她看来,景泰蓝是她孩子的拦路虎,于她自己怀胎十月的那个,她爱如珠玉,怀胎期间小心翼翼,每期待,失去他后痛不生,半年卧

 如今听见景泰蓝这句,她脑中便如被利剑劈下,浑浑噩噩了一秒,“什么…”

 景泰蓝忽然好像手一松,盒子落在马上,白绢上半幅焦骨十分清晰。但仔细看,并不像被野兽抓得七零八落的样子,因为焦骨心口一个大,脑门一个大,边缘整齐,断骨支出,倒像是这两块被特意取出用了。

 虽然隔着城上城下,但白绢焦骨,十分明显,城上诸将都看见了。

 乔雨润忽然短暂地“啊!”了一声。

 与此同时,宗政惠也“啊!”了一声。

 两人这一声出自同时。

 乔雨润立即撤剑后退!

 宗政惠忽然大力扭头,扭头那一霎她的脖子被剑锋割破,鲜血出,但同时寒光一闪,她手中忽然出现一把刀,一刀刺向乔雨润的

 “你拿我儿子的骨头练功!”她痛极高呼,“受死——”

 “太后!”李秋容大惊扑上。城头上人影连闪,待阻止,李扶舟负手不动,神情依旧淡淡。

 “滚开——”宗政惠一刀捅出,乔雨润一边避让一边冷笑——她穿着太后赐的鲛衣,滑溜无比,可避天下刀锋!

 “嗤。”刀刺入乔雨润的间,她一顿,脸上的冷笑忽然变成惊骇。

 “去死!”宗政惠大力拔刀,带出一抹血泉,了她一脸血迹狰狞,她停也不停,抬手又要再刺,乔雨润怒极,一掌狠狠拍在她肩头,将她打得向后翻去。

 宗政惠‮子身‬后仰,手中刀出,狠狠劈向乔雨润膛。

 乔雨润出掌之后立即后退,‮子身‬忽然一顿——裙角被绊住了!

 她惊极怒极,此时来不及回头看是谁踩住了她的裙子,下意识甩胳膊回,呼啦袖子空响,她才想起,她手臂已经断了。

 只这么一愣神,咔嚓一声,刀劈入她的骨!

 她涌出的掌力也将宗政惠再次后掀一把,落向城下!

 万军惊呼,景泰蓝瞪大眼睛。

 “太后!”身影一闪,是虚弱的李秋容,拼死冲上,趴在城边,拼命伸手一抓,竟然险险捞住了宗政惠的带,“你别…”

 “老狗!”宗政惠挂在城边,疯狂大喊,“是你把孩子骨头给她练功的!是你!除了你没人知道他在那里,是你给她的!你去死——”

 她在半空中挣扎,脚蹬在城墙上还想去踢李秋容。

 李秋容一呆,蓦然呛咳,一口血噗地出来,“不…”

 “去死!”宗政惠脚终于蹬到实地,一手扒住堞垛,反手扣住他手指,狠狠向外一拉,“下去!”

 呼地一声,最近已经瘦如灯草的李秋容,竟然被她一把拉下了城头,风筝般坠落!

 万军哗然。

 宗政惠却在李秋容‮子身‬越过自己头顶时,听见他最后一句凄呼。

 “惠儿…”

 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霍然回首,正看见四肢摊开坠落的李秋容,一双眼睛至死死死盯着她,眼神里并无仇恨,只有疼痛不舍悔恨无奈绝望…翻腾奔涌,电光石火。

 她忽然从头顶凉到了脚趾尖,忽然便想起了承御殿前那小和尚的那句话。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护佑忠诚;她予你一生低,予你临终陌路,至死相杀…”

 霹雳一闪,寒光彻体。

 她浑身颤抖起来,自己都不知道颤抖的来由。

 “砰。”李秋容‮体身‬重重落地。

 南齐军中,容楚‮子身‬忽然一晃。

 只是很轻微的一晃,随即他‮子身‬向前微微一倾,以肘靠在马头上,不动了。

 此时众人都紧张地注视城头上,无人在意此处异常,而太史阑,从昨天到今天,就没扫过他一眼。

 城头上宗政惠听见那一声“砰。”只觉得心也似被重锤锤过,喉间腥甜,似有血。

 她此时也顾不得去想什么,疯狂过后,求生是第一**,她努力地向上爬,手指被糙的城墙麻石咯得生痛,墙砖斑驳有血。

 忽然头顶上雪光一闪,随即当地一响,钢刀砍在手指上,五指剧痛。

 她尖叫一声,再也攀不住城墙,落下!

 最后一眼,看见乔雨润扑过来的狞笑的脸,她前的刀已经拔出,正血迹淋漓举在手中,口一个血汩汩赤红,将城头草染红。

 循环报应不

 这是她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

 “砰。”

 一霎前的声响再来,这回换她撞击大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一丈外是李秋容扭曲的尸体,至死,脸都向着她的方向。

 …

 乔雨润趴在城墙上,艰难地回首,想要找到那个关键时候踩了她裙子的人。

 她看见韦雅,面色平静地站在她身后。在她身边,是面色更为平静的李扶舟。

 那冰封般的平静,同时封住了她人生最后的光和热。

 …

 城上城下,寂静无声。

 人人浑身僵木,提刀拿,却不知接续动作。

 刹那惊变,翻生到死,不过转眼,城头内讧,首领死伤。

 连那名义上最尊贵的女人,都身死城下,坠落尘埃。

 人人忍不住在心底唏嘘,生出沧海桑田,生命无常的寂寥。

 景泰蓝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静默扭曲的躯体。这个女人折腾了帝国,折腾了皇室,折腾了幼小无辜的他,折腾了他的父皇母妃,到最后,她折腾死了自己。

 她一生追逐荣华尊贵,天下第一,到头来她只做了第一独夫,连唯一的忠诚者,都亲手杀却。

 一地尘土,半生终结。她追逐华衣美服,锦绣珠玉,然后在泥尘中,肮脏地死去。

 用力太过反自伤,世事莫不如此。

 景泰蓝缓缓闭上眼睛。

 父皇,母妃。

 大仇已报,终可瞑目。

 …

 在心中默默祷告了半晌,他吁出一口长气,快地睁开眼睛,道:“郡王,国公,我们可以攻击了…咦。”

 他怔怔地注视着靠着马头,微闭双目,脸色忽然白到透明的容楚。

 身边一阵风掠过,太史阑忽然抢了过来,她一眼看见容楚,脸色忽然也如雪。

 此时周围将官已经发觉不对,都将狐疑的目光投来。太史阑紧紧盯着容楚,并没有立即上前,先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苏亚立即下令亲信将士变动阵型,将这一处地域遮住。

 太史阑策马靠近容楚,慢慢伸出手去,景泰蓝紧张地盯着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忽然觉得窒息。

 太史阑的手一触及容楚的颈项,蓦然一僵。

 众人变

 容楚的‮子身‬一触及她的手,忽然一倾,倒向她怀中。太史阑眼神茫然,下意识扶住。

 随即她浑身也颤抖起来,她抖得如此剧烈,似要把自己抖下马去。

 她…她…刚才好像没有摸到脉动…

 再一看他脸色,眼眸紧闭,白到透明,她手指颤颤落在他上,随即骤然滑落…

 “麻麻…”景泰蓝惊吓之下,连称呼都忘记,“公…公公…公…”

 太史阑霍然仰起头,浑身金甲巨颤。

 这一刻她很想一个雷下来,劈死自己,或者将时光劈回原先轨道,好让一切重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她忽然摸不到他的呼吸?

 为什么他会忽然…停止呼吸?

 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什么时候这样的?他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刚才她就不肯看他一眼?为什么?

 “麻麻…”景泰蓝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看容楚不对劲,惊恐慌急,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冰凉的泪珠打在她手上,她一惊,稍稍回复几分清明。

 回头看看城上,红衣在泪眼中模糊,李扶舟在城头冉冉,目光竟然一直盯着这方。

 容楚毫无声息靠在她肩头,她只觉肩头重若千钧,她将脸拼命地凑过去,想要感觉一切可能的生命体征,而他那般安静,长长的睫垂落,看起来也就是一场睡眠,可是没有呼吸,没有呼吸。

 ‮大巨‬的疼痛和惊恐,几乎瞬间要将她裂,她眼前一黑,腑间剧痛,五脏六腑都似被瞬间绞紧,浑身汗若涌泉,忽然力气全失,几乎要和他一起栽落马下。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这一刻她才明白这八个字的真正意思,似利刃狠狠在血中一遍遍绞过。

 “麻麻…”孩子的哭音低低响在她耳侧。

 她浑身一震,咬牙,气,睁眼,看见众人惊惶的眼光。

 不。

 她不能倒,不能倒…最起码此刻!

 容楚忽然出事,她再倒,景泰蓝这么小,一定会失了方寸,南齐必败!

 五越最后的杀手锏,五越敢于据城以待的底气,就在这里!

 他们在等她倒下…他在等她倒下。

 不,不能!

 他骤停呼吸,依然端坐不动,怕的就是忽然倒下,动摇军心。

 他是怎么做到的?

 而她又怎么能就此倒下,拖曳着南齐军队坠落尘埃,辜负他一番苦心?

 她模糊的目光,落在容楚间,那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截银色细链子。

 就是这截连着马鞍的银色细链,在他骤停呼吸的那一刻,稳住了他的身形。

 太史阑看见这链子,像被狠狠了一鞭,灼热的疼痛从指尖烧到心底,然而那般的裂痛里,却又似生出血的希望来。

 她抬头看城上。

 城上不知何时,众将退后,只留李扶舟一人,手据城垛。

 他着她的目光,脸色一样如雪,乌黑眉睫染城头霜若深樱。

 是一尊失却人间情感的,火中的神。

 看她看过来,他目光似有波动,随即嘴轻启,轻轻说了几个字。

 墙头上红影如云过,再转眼他已不见。

 万军肃穆,疑惑而又不安地盯视着这密密遮挡的一角,感受这一刻沉默的‮大巨‬压力,不知道这一霎,巨变陡生,南齐双帅失其一,太史阑正在遭受一生里最大的恐惧和摧心之苦。

 风从黑的人群头顶过,呼啸若哭,平原在颤栗中静默,一轮残,血一般从天际泻落。

 太史阑收回目光,咬牙,齿间迸血,字字也染血。

 “攻!城!”

 …

 景泰六年十月初五,南齐对五越的第二次攻城战,平局。

 虽然容楚停止呼吸却不倒,虽然太史阑绝望崩溃却不倒,虽然南齐军心未堕,但当士兵攻入上城时,却发现这是空城,只有一地尸首,满城狼藉。

 而当时太史阑身处‮大巨‬悲恸之中,没能及时进入城内,只发了狂地命士兵全力攻击,大军全部呼啸入城,到处搜寻敌人,深入城中内部,直到太史阑听闻入城异状,发觉不对,当即命令士兵立即出城。

 第二,士兵中开始出现疫病,短短数,病者十中有一,南齐军队被迫撤出上城区域,正式进入和五越的对峙僵持期。

 …

 这一,上山南麓的崎岖山路上,一个女子背着一个人,在艰难地赶路。

 她身上那个人,破烂的衣衫间出满身的疮疤,那些疮疤深红青紫,边缘错,像是被什么毒虫毒兽咬啮所致。

 北地冬日,那人身上也散发出腐烂的臭气,难得那背她的女子,丝毫不嫌弃的模样。时不时还关切地问一声:“你现在如何?”

 “寻…”受伤女子眼神里感激,气吁吁地道,“多谢你不计前嫌,千里迢迢赶来救了我…”

 “二娘说的哪里话来,咱们虽然有些旧怨,但好歹是一家人,多年来弟弟和中越全族,都承蒙你照顾,如今你落难,我怎么能令你死在外头?”花寻站直‮体身‬,抹一把汗,看向下方市镇,“穿过这个小镇,咱们就能回到中越地盘了,只是二娘你这身上…”她想了想,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那女子身上。

 中越的实际掌权者,以小妾之身夺中越权柄多年的琳夫人,虚弱地抬起眼皮,喃喃地道谢。

 她联合乔雨润刺杀李扶舟,结果乔雨润双面间谍临阵反水,她被李家武军追杀,一路逃奔,中了不少毒伤,眼看必死,却忽然被花寻所救。这个救命恩人让她始料不及,但此时她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去猜疑或者拒绝,无论如何,先把握住任何一丝机会活下去才是要紧。

 花寻背起她,走入市镇,披风挡住了伤痕和臭气,没什么人发现这对女子的异常。花寻走入一个冷清的茶馆歇脚,买了点茶水和饼子慢慢吃着。

 然后她就听见了南齐士兵疫病的消息,心中不由一惊,一抬眼看见对面的琳夫人正紧紧盯着她。花寻立即收敛了心情,做若无其事状,转动着茶碗。

 “…听说南齐上城下败了一场…”

 “本来不该败的,但是据说荣昌郡王在战场上忽然暴毙…”

 “真的?”

 “应该是真的,之后就发生了瘟疫。你想想以南齐的兵力,以荣昌郡王和卫国公的能力,这场战争没有失败的道理嘛…”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暴毙?好端端的怎么会瘟疫?”

 “嗤。你忘记对敌的是五越?最诡异的民族。他们的统帅,那个江湖出身的武帝,可不是简单角色,据说弹指杀人便可千万…”

 花寻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容楚死了?怎么可能?

 对面琳夫人忽然冷笑了一声,喃喃道:“…突然暴毙?系魂之术吧…”

 “什么系魂之术?”花寻立即问。

 她少年时即从中越出走,并没有系统地学过五越的异术。

 “咱们中越长老以上,才可以学的一门异术。”琳夫人懒懒地道,“不过已经失传了。”

 “为什么?”

 “这是死术。”琳夫人道,“同归于尽的做法。练这门功法者,需要全身经脉尽毁,随后以毕生功力成就毒丹,发功时周身血带毒,只要沾染一丝,就会令对方和他成为‘毒共体’,他弱则对方弱,他痛则对方痛,他死亡,则对方死亡。”

 “有没有解的办法?”

 琳夫人抬眼看花寻,花寻醒悟自己显得有点心急,忙笑了笑,道:“解也没用了。人都死了。”

 “当然。”琳夫人冷笑,“中系魂之术,必死无疑。”

 花寻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不知道是哪位长老施展的异术,居然灭了容楚。”她忙转移话题。

 “不是我中越现今的长老,他们现在都在境内。”琳夫人语气斩钉截铁。她想了一下,脸有惊异之,喃喃道:“莫非是秋长老?”

 “怎么?”花寻问。

 “这是被逐出族中的长老,因为犯了戒。”琳夫人解释道,“他被逐出的时候你还小,所以没有记忆。这位据说是和丽京一位夫人私通,犯了族中的戒。按照规矩,将他阉割了逐出族,之后这人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

 “丽京的夫人?阉割?”花寻眼睛睁大——莫不是李秋容?

 “那老小子倒是好福。”琳夫人冷笑一声,“也不明白丽京的夫人怎么看上他的,据说还是位出身极其高贵的夫人。也许,他使了什么手段罢。”

 花寻默默,真相如何,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了。

 “真的没有法子可解么?”半晌她又忍不住道。

 琳夫人瞟她一眼,忽然道:“你为什么肯来帮我?南齐对你不好么?”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花寻不悦,“他们对我好什么?不肯信我,降我职,我从云端跌入地狱,现在只是一个小兵。”

 琳夫人笑了笑,怜悯地道:“你对他们忠心耿耿,他们倒辜负了你。你放心,你如今救了我回去,后你就是中越的公主,荣华富贵就是你的。”

 这话这几天花寻已经听了很多次,脸上照样出欢喜神情,只是难免有点不耐烦之

 “其实嘛,这系魂术,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可解…”琳夫人没注意到她神态,拉长声调思索。

 花寻这回忍住了没问。

 “其一是乾坤殿。乾坤殿虽然是李家抢去的地盘,但那里本就是南齐术法大能者的专修之地,又经李家代代术法合一,可能有办法解天下一切异术。否则李家凭什么敢驭使五越各族?”

 琳夫人眯起眼睛,“其二呢…就是咱们中越了,说到底这是中越的异术,要解也是咱们才是行家。不过这得回去才能解决…”说完气吁吁地看花寻

 花寻默了一默,明白这个精明的女人,又在寻求保证了。

 送她‮全安‬回到中越,她才可能去找解药,是这个意思吧?

 “咱们走吧。”她装上干粮,再次任劳任怨地背起了琳夫人。

 …

 军中疫病蔓延得越来越快,这天早晨,连景泰蓝都开始咳嗽。

 军中军医赶紧给皇帝灌下一大壶药汤,再次把他的皇帐消毒,把生病士兵迁往更远处。

 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忙碌的人,在经过主帅大帐时,都不忧虑哀伤地瞧上一眼,再快步走开。

 太史阑把自己和容楚关在大帐里,已经几天。这几天里,她不见任何人,包括皇帝,包括闻讯急急赶来的邰世涛。

 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帐不点灯火,不掀门帘,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人敢于去打扰,甚至没有人敢于去说一声“大帅,郡王该下葬了。”

 一开始众人也在等着复活的奇迹,人们总是无法相信,那么强大的,绝慧的,天纵英才的荣昌郡王,在无数次朝争战场暗杀之中都屹立不动的名臣,会莫名其妙,这么轻易地死在一次呼吸之间。

 内心深处,他们觉得太史阑在等,他们也在等,怀着暗暗的希望,想着这也许是郡王的又一次奇谋。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再大胆会幻想的人,也不得不绝望地承认——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按常理,奇迹,没道理每次都幸运降临。

 似乎现在只剩下了太史阑一个人,坚持着等待,或者说固执地不愿相信。

 她的理由是容楚心口还有一丝热度。众人无声地在墙角叹息“她定然整将郡王抱着,如何没有一丝热度?”

 她的理由是容楚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有预知,所以他一定会自己找到醒来的办法。

 但时间似乎不肯印证她这样的推论。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没干什么。晚间的灯火会将她的影子投在帐篷上,人们可以看见,她盘膝打坐,紧紧握着容楚的手,似乎在将自己有限的那点真力传给他。

 南齐乃至天下都知道,太史阑是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大帅。她经脉不通,好容易调整好些之后,却因为后期受创太重,终究毁了体质,之后再怎么练,也不过练就一点浅的内气。

 好在她自有天生胜人之处,光辉不损,反因此更成传奇。

 然而此刻众人瞧着她努力将那点稀薄真气不知疲倦地输送,想要唤醒自己的爱人,都觉心酸,忍不住要快步走开,不忍再看。

 此刻,大帅心中一定苍凉,像‮夜午‬孤身醒来,看见落在膝上的冷月光。

 她一定痛恨自己的无能,不能练就雄厚的内力,为挽回爱人生命多一份寄托和希望。

 其实众人都知,有内力也救不了诡异异术,南齐军中何尝没高手?但到了此刻,每一分缺失,都似乎是不能弥补的终生之憾。

 暮色苍茫,云天四合,人们仰望着霾的头顶,看不见微光和云路,只觉得不过气来。

 …

 “二娘。”花寻看着前方村庄中越民族的标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身后琳夫人也长长舒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因为她已经看见了出的队伍。

 她的腐烂已经蔓延到了脸上,以至于那一笑嘴角险些裂到耳,令人望之生怖。

 接的人马已经到了面前,第一眼看见她,惊呼,第二眼看见花寻,又是一声惊呼。

 “族女!”领头一个老者一脸喜

 琳夫人怔了怔,斑驳的脸色阴沉下来。

 五越继承人向来不分‮女男‬,花寻少年时个性开朗,武功出众,待人心诚,在族中人缘极好。她当年为了弱弟破门而出,留下所有亲信护卫护持弟弟,族中长老都心中有数,赞她诚孝友爱,如今见她忽然回来,顿时连琳夫人的重伤都忘记了。

 花寻倒是淡淡的,将琳夫人送回去,情况简单一说,族中长老有的皱眉有的愤怒,花寻看在眼里,顿时明白,中越族内,立场依旧是不一致的。

 她也不参与族中议事,站在门口,慢慢打量族长府的一花一木。

 阔别多年,今重来,再见着已经不是昔日花草。

 一路的仆佣们,很多人用惊喜诧异织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一一报以微笑。

 她并没有要求第一时间见弟弟。反而等着琳夫人和长老议事完毕,亲自扶她入后院治伤。

 琳夫人的毒伤,其实已经救无可救,大夫‮头摇‬叹气走开,琳夫人在上怔怔躺着。

 花寻走了进来。

 琳夫人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护卫并没有阻拦这位名正言顺的族长大‮姐小‬。

 这令她心中咯噔一声,勉强支起‮子身‬,警惕地注视着她。

 “你总是这个样子。”花寻不屑地注视着她,“你防了我一辈子,如今都快死了,还防什么?”

 琳夫人沉默,半晌道:“你找我要解药?”

 “嗯。”花寻目光在屋内掠过,“你说我送你回来,就给我解药,另外,我还要能解决南齐士兵疫病的解药,别说你没有,中越最擅毒。”

 “骗你的话,你也当真!到底是当初没好好学!”琳夫人忽然笑起来,“系魂之术,在没完全发作之前,是有可能改变,但一旦施术者死亡,那么,回天无力,必死无疑!”

 花寻脸色一变,随即冷笑,“是吗?”

 她忽然跳起来,三步两步就奔上了榻,一把当抓起琳夫人衣服,喝道:“解药!”

 “没有!”琳夫人怒得脸上肌扭曲,腐烂的皮肤灰质唰唰地往下掉,“你敢挟持我!来人!来人!”

 一队护卫冲了进来,看见榻上这一对的造型,齐齐怔住。

 “滚出去!”花寻头也不回。

 “杀了这以下犯上的人!”琳夫人大叫,“她不是族女…她是逐出族门的叛徒…你们犹豫什么!”

 “滚出去!我不说第三次!”花寻大喝,一把拔出间的刀,狠狠向前一捅。

 扑哧一声,鲜血飞溅,琳夫人肩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对穿的血,可以看见对面的墙壁。

 刀出的一刻,花寻忽然也打个颤,觉得自己肩上也似乎一痛。

 琳夫人的怒骂变成惨叫,声音凄厉,整座府中却静悄悄的。

 “你们…你们…”琳夫人眼神拼命寻找自己那些亲信护卫,却发现不知何时,人竟然都已经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呸!”花寻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找什么找!你以为你这么多年,真的已经把持了府内,把持了中越?你也不想想,会趋炎附势投靠你一个妾的,能是什么忠诚可靠的人?这些人如今眼看你必死,我或者弟弟必定继承族长位,凭什么还替你卖命?”她举着血淋淋的刀,毫不犹豫又是一刀出,“解药!”

 惨叫声似冲破屋顶,鲜血泼在脸上,花寻随意抹一把,想起当年,一个头磕在家门,额头上也曾血迹淋漓。

 她觉得肩膀上好像更痛了。

 “没有…没有…”琳夫人的语气已经软了,“真的没有…我…我只想骗你送我回来…寻,别‮磨折‬我,我…我也练了…”

 “噗嗤——”‮腿大‬上又一个对穿的,看见白骨。

 当年她被二娘于飘雪的冬日逐出,临门一箭,也曾箭腿骨,至今逢上寒之,依旧隐隐作痛。

 花寻觉得腿又开始痛起来,她怔了怔,抬起头来。

 她手中还举着刀,刀尖上鲜血淋漓滴下,她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腿,再看看在血泊中搐的琳夫人。

 “你…”她有点艰难地吐字,“你也练了…系魂术!”

 “咯咯咯咯咯…”琳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我…我…我要告诉你…你非不给…不给我说…折腾我…也是折腾你自己…”

 “你怎么会练系魂术?”花寻盯着她。

 此刻的心在下沉,却又萌发出一丝希望——或许…或许契机就在这里!

 “还不是你那个爹,不放心我,临死前毁了我的毒功。”琳夫人一瞥她,眼神居然还是娇媚的,“我不能没有一点防身异术,看来看去,也就只有系魂术可以…其实我练这个,也就是心理上一个寄托…未曾想,未曾想最后竟然用在你身上…天意…天意!”

 “我…我就要死了…你‮磨折‬不‮磨折‬我,我都要死了…”她气吁吁地道,“能有你陪着死…我…我乐意…”

 花寻盯着她,半晌,用站满血迹的手,把红发一掠,哈哈一笑。

 “所以你觉得,不用再受‮磨折‬,还可以看着我死,很快意是么?”她哈哈笑着,猛地又是一刀捅在琳夫人的右腿上,“解药!”

 琳夫人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花寻同时也浑身一颤,随即她就笑了。

 “你剧痛,我稍痛,我还是比你上算,再来!”

 “噗嗤——”又是一个对穿的,留在了小腿上,鲜血箭一般冲到花寻脸上,花寻浑身颤抖,脸上血迹斑斑,狰狞如兽,却大笑不绝,“解药!”

 “我…我给你瘟疫的解决办法…你爹爹留下的《百草经》!”琳夫人惨呼,“什么疫病都可以治…”

 “系魂术解药!”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就算现在改体质也来不及…那需要之前长期的服毒和独门内功的调理,那内功李家的人或许才能做到…没有…”琳夫人终于凄惨地哭起来,“没有…真的没有啊…”

 花寻手抖了抖…

 不用去看琳夫人的眼神,她也知道,这一刻这女人的话,是真的。

 没有希望了。

 她,或者容楚,都没有希望了。

 “族女…”忽然一声细弱惊颤的呼唤,响在门边。

 她回首,便看见门槛上背光模糊,站着一个女子,她还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两人都用又欢喜又震惊的眼神盯着她。

 花寻浑身一震,立即将刀向后一扔,袖子匆匆把脸一抹,‮子身‬坐直挡住了凄惨可怖的琳夫人,才一口气,道:“贵喜。阿略。”

 “族女…”那叫贵喜的女子,落下泪来。又慌忙拉那‮子身‬孱弱的少年,“少爷,叫姐姐!这是姐姐!”

 少年怯怯地看着花寻,嘴动。

 花寻怔怔地盯着模糊光影里的苍白少年,那一头熟悉到惊心的红发…

 她忽然热泪盈眶,立即昂起头,深了一口气,道:“贵喜。这里面不干净,别让少爷进来。你让人送他回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贵喜有点不解花寻为什么不去见见弟弟,但她昔年就曾是花寻最忠诚的侍女,早已习惯听从她的命令,忙命别人将少年带回去。

 少年阿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鹿般惊怯的眼神里,有着对花寻的陌生和不解——姐姐走的时候,他才三岁,对姐姐印象不深,然后今天她忽然回来了,这样一个满身带血的,狰狞可怕的女子!

 花寻端坐不动,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冬日霜林中不见,才长长吁口气。

 贵喜在一边瞧着,忽觉心酸。

 花寻回头对她看了看,下了,道:“给她包扎下伤口。”

 “这个人!”贵喜愤愤不平,“让她血死了干净!”

 “包扎!”

 贵喜吓了一跳,赶紧找药给琳夫人包扎,下手却很不轻巧,琳夫人被痛醒,花寻冷冷盯着她,道:“《百草经》在哪里?”

 琳夫人气若游丝地用眼神瞟了瞟墙后,花寻道:“你去开。”琳夫人无奈,只得支撑着,开了屋内的暗室,又给花寻指示了位置。

 花寻步入暗室,发现这里是个全封闭的空间,极其干净和安静,有一座软榻,榻前有铜炉一座,榻上小几有一部书,正是当年爹爹去世后就失踪的族中圣书。

 她看看四周,觉得很满意。

 她鞋,上榻,问贵喜,“你刚才看见了怎么开启暗室?”

 “看见了。”

 “好。”花寻哈哈一笑,道,“你来,我有几句话代你。”

 “是。”

 “这几天就不要打扰我和琳夫人了。”花寻道,“琳夫人大概也就在这两三内死亡,她死了,就把她拖出去喂狗。至于我…”

 贵喜有点紧张地注视她。

 花寻拍拍她的肩,“如果我还在,我自然会持之后的事,如果我不在…嗯,别紧张,我是说,其实我也不是太想回来,你知道我的子,向来一刻钟三个主意,保不准我看生平大敌死了,没什么心事了,就此离开也未可知。所以如果你看见我不在,也不必寻找,就这样吧。”

 “族女怎可不留下来继承族长之位?”贵喜颤声道,“除了您,谁也不行。”

 “这么多年这里没有我,不也是好好的?”花寻将《百草经》递过去,“拿着,我有两件事代你。第一,如果我走了,你代我拿着这书,去南齐的大营找太史大帅,把解救疫病的方子交给她。”

 “好。”贵喜接了,却又有点疑惑地道,“听说族女之前就在太史大帅麾下,您自己拿去不好吗?再说南齐现在是我们敌人,她会相信我吗?”

 “你去。”花寻斩下一截红发,递给她,“你告诉她,我说,于定做过的事,花寻永不会做。请她相信我最后一次,如有人因我的药而死亡,则花寻身死如此发。”

 贵喜接过断发,握紧在手中,忽觉心砰砰跳起来,隐约似有不祥预感。

 族女这番话,太奇怪了…像是遗言。

 她想问,不敢问。

 “第二件,是请你将《百草经》交给阿略。”花寻脸上漾出欢喜的光彩,“族中现在只有他能继承族长位置,如今又有了圣书,有机会治好他的病,长老们再没什么话说,以后,他们会尽心辅佐他的。”

 贵喜满心失望,不明白族女为什么坚持不肯继承族长位,也只得道:“是。”

 “将来…他做了族长,你告诉他,中越不要有野心,它属于五越,也属于南齐。你让他记住,永远不要和南齐作战,不要和太史大帅作战。”

 “是。”

 “你去南齐大营,也帮我带一句话给太史大帅,就说,系魂,或许李家有点办法。但…”花寻微微出神,想着如果真的是贵喜去大营,那么,系魂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但是,还是不要说,给太史大帅一点希望吧。

 她来自奇迹,但望最后,她依旧能创造奇迹。

 “就这样吧。”花寻欢笑笑,道,“这里有几本不错的书,我想好好补补我的功法,这几不会出来,你让所有人,直到琳夫人死前,都不能进入。”

 “是。”

 “还有这暗室…琳夫人用的东西,总归不是好东西,以后也永远不要再打开吧。”

 “是。”

 “嗯…”她抬手,拍拍贵喜,“去吧。”

 贵喜一抬头,看见暗室光影里花寻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恸,一句话口而出,“族女,您真的不见见少爷了吗…”

 其实她想琳夫人死后,族女总是要见弟弟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感觉,族女不会见阿略了,这句话便自动蹦了出来。

 花寻出了一会神。

 “他对我记忆很淡,我觉得很好。”她笑道,“就这么淡下去吧,直到忘记我。”

 贵喜似懂非懂地低头,只觉得心中难受,却又不明白为什么难受。

 “去吧。”

 她抱着书,慢慢退了出去,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看见族女静静盘膝坐在榻上,也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她半长的红发沾了血,黑暗中幽幽的

 她忽然不想走,觉得这么一转身,便将永远不见。

 然而花寻已经按动了机关,门扉渐渐合起,她倒退着踉跄而出,在光影完全合拢之前,听见族女大声道:“告诉她们,我很好。我只是厌倦了这尘世,离开了。从此后迹天涯,行走人间,去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咔。”门扉合起,墙壁如故。

 贵喜紧靠墙前,脚尖顶着墙壁,似乎从脚尖到心底,都彻骨的凉。

 她恍惚觉得族女刚才的口气很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那还是多年前,她没有离家时,最爱用的口气。她总是甩着一头红发,在院子里大声地唱,“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贵喜软软靠着墙壁,忽然落下泪来。

 …

 光影合拢,黑暗降临,花寻静‮坐静‬在黑暗中。

 她讨厌黑暗,当初被逐出家门前,她曾在黑房子里被关了七天,险些发疯。

 没想到到最后,也许她还是要在黑暗中死去。

 她起身,再次开了暗室门,出门去问琳夫人,为自己,也为容楚,寻求生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琳夫人只是无力地‮头摇‬,她的呼吸渐渐弱下去,半夜的时候,花寻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化为一片透明的霜白。

 她慢慢地站起身,心中一片冰凉。

 希望的花,从来不肯开在命运的冰川上。

 她站起身,没有再试图问什么,她需要最后一点时间,为自己安排永恒的归处。

 她走回暗室,关门,从怀中掏出一小小的钢丝,卡入了暗室的机簧。

 这门,以后永远不能再开启。

 然后她爬上榻,端端正正坐好,点燃榻前香炉,将一枚鲜的红宝石头簪,在鬓上。

 “你这红头发,配上红宝石簪子就很美。”

 “这是我给你的…定…”

 二十三年岁月,浓缩于此刻红宝石熠熠之光,那些青春、爱情、幸福、喜悦、孤独、寂寞、眼泪、离别…都不过是此刻黑暗中红光转,落在她同样熠熠红发。

 是年草蹄下发。

 是年少女颜如花。

 是年铜鼓擂新曲,是年无忧彩裙扬,是年雷霆携霜降,风雨红尘又一方。

 又一方。

 那一方天涯尽头云海深处,有五越最美的青青竹林,清晨的珠沾满**的双脚,洁白的脚踝串着闪亮的金铃。

 净土之上,鲜花之下,无贪恋,无嗔怨,无遗恨,无牵连…人世间种种,不过换我甩发掠裙大笑去,一路芳香。

 来,听我唱。

 听——我——唱:

 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

 次,贵喜发现了琳夫人的尸体。

 她命人来将琳夫人尸首拖出去,然后很失落地发现,族女果然不见了。

 她看着那暗室墙壁良久,最终忍不住心底的奇怪感觉,违背族女的命令去开门,然而门没有打开。

 贵喜怔然良久,忽然也放了心,她觉得一定是族女临走时,将暗室永久封闭了。

 她立即带了《百草经》,风尘仆仆去了南齐大营。果然,她一个五越口音的女子,很难获得将官的信任,好在太史阑的队伍从来不滥杀无辜,她被带到苏亚面前,太史阑最近根本不见人。

 贵喜拿出的解救疫病的方子,苏亚哪里敢做主,当即报上景泰蓝,景泰蓝召集军医研究,军医何尝能理解古怪的五越异术,大多不提倡使用,又说这女子可能是对方细,趁机再给军队雪上加霜。贵喜急了,当即在辕门前嚷叫起来,拿出了花寻的红发。

 苏亚拿着花寻的红发,小心翼翼匍匐在大帐前,犹豫着要不要再试着唤一唤,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她手中的发卷起,刮入了帐中。

 黑暗中雕像般呆坐的太史阑,心中一片空茫,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一切已结束。

 一开始她死死记住他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相信他。

 到后来似乎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了,她只是麻木地坐着,不吃不喝,等。

 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她想,如他永不醒来,也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她陪他一直走下去。

 相遇六年,聚少离多,风波不断,跌宕磨折,或许这就是命,当他们一旦安静,宿命就到了尽头。

 像冬日里蜡烛的光,毕剥燃烧之后,终将颤颤熄灭。

 她忽然觉得颊侧一软,似有手指拂过,她浑身一震,混沌的眼神亮彩一闪,伸手急速抓住了那柔软的东西。

 “容楚!”她颤声道。

 然而掌心里东西细长柔软,虚虚几,是头发,不是手指。

 她有些发怔,下意识要将头发扔掉,忽然心中一恸,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将头发凑到眼前细细端详。

 把头发凑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力好像退步得很厉害,这么近,还看得模模糊糊。

 她又觉得脸上绷紧得厉害,几乎干得发痛,摸摸脸,能感觉道皮肤在指下绷开,又有点发皱。

 她恍惚想起,似乎是给泪水泡的,泪水一遍遍泡过,皮肤了又干,干了又,最后被泡得太厉害,就变成这样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也没有发出任何噎和哭泣声,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哭了吗?多久?一直?

 或许是一直,从这间帐篷关闭开始。

 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雕像般沉默,无声流泪数夜,伤到视力,她竟不知。

 头发在指间颤动,她认出这是花寻的红发。

 她霍然站起,大步走出帐篷,天光一亮,没想到她真的出来的人们,喜极而泣。

 欢喜之后是低低的啜泣声,人们惊愕地瞪着她的鬓角,神情震动。

 她只盯着对面的女子,那不是寻

 那女子在她的眼神下微微有些瑟缩,似乎想不到传说中的女帅这般憔悴,半晌才将花寻代一一说了。

 太史阑注视着那本《百草经》,和那一截断发。

 “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如此发断般身死!”

 她忽觉心中发堵,缓缓挥了挥手,“按她的方子试。”

 贵喜喜极而泣,觉得终于完成族女嘱托。方子上草药并不难寻,只是其中有一味近似于毒,令人不敢使用,不过太史阑既然发了话,自然有人踊跃试用,当时萧大强也感染了疫病,熊小佳毅然给他灌了一服,一碗药下去,眼看着就退了烧。

 营中声雷动,皇帝当即下令全军就地休整,全力救治患病者。太史阑命人将贵喜礼送出营,临别时道:“只要中越以后不与我南齐为敌,我将全力维护中越全族。”

 “谢大帅。”贵喜深深躬身。

 太史阑看着她一身轻松地离去,自己却茫然不知哪里去,还是回到帐篷里陪容楚吧。

 一回身,她看见憔悴的赵十八,脸上泛着光彩,堵在她的回路上。

 自从容楚倒下,赵十八也疯了,在军营里狂喊叫,要去找五越拼命,被苏亚打昏了,捆在帐篷里也好几天。

 此刻他神采奕奕,眼神渴望地盯着太史阑,让人再次怀疑他是不是又疯了。

 “他没死!”他第一句话就道。

 追过来的苏亚等人顿时觉得他果然疯了。

 太史阑立即停下脚步,大声道:“对!”

 所有人又觉得,这下大帅和十八都疯了。

 “他和我说过!我之前忘记了!刚才看见五越人忽然想起来,他和我说过!”赵十八颧骨和眼睛都赤红,激动至语无伦次,“他说过!”

 太史阑这一刻倒分外冷静,连声音都柔和放低,“是的,他说过,说的什么?”

 “他叫我记住那一晚的对话…他说…他说他的‮体身‬不奇怪…”赵十八把那晚的情形说了说,大声道,“他知道的!他之前就知道的!不然他为什么叫我记住那晚的话!”

 苏亚叹了口气,摇‮头摇‬。

 郡王如果真的很清楚会发生意外,他会提前提醒太史阑,他怎么舍得太史阑受这样的摧心之苦?

 她忽然心中一动。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郡王自己也不确定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有所预感,却难以认定结果,结果又太惊悚,他不愿意太早结论牵动太史阑心绪,战场上心绪不宁是会出事的。

 正因为不能确定,所以他给了赵十八含糊的暗示?

 那他之后确定了没有?如果他确定了,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大帅…

 苏亚忽然想起出事前‮夜一‬,太史阑发作生怒,他在帐篷外徘徊,当时她就守在不远处,听见郡王似乎有打算和大帅说什么,却被油灯砸断。

 会不会…

 太史阑已经在问,“你说他问你宫牢安排的事,什么事?”

 “主子曾经对李秋容很有兴趣。研究了他的武功和出身,怀疑他是五越人。越人诡异,多半有异术,主子虽然尊重三公意见没杀他,却觉得他或者是个可以利用的契机,所以那几年便让我安排了送饭的人,在李秋容的饭食里持续下药,药方来自我们的人搜罗的古五越的一些‮物药‬珍藏,想看看李秋容有些什么变化…”

 “然后呢?”太史阑目光发亮,立即追问。

 赵十八的脸色有些颓丧,‮头摇‬道:“其实没发现什么异常…”

 太史阑的激动之却没有消减——容楚之前没有受过什么伤害,唯一受过的伤就是沾上了李秋容的毒血,然后李秋容落城,他也停止呼吸,说明他的问题肯定和李秋容有关。

 现在得知,李秋容当初吃了很多各种‮物药‬,有没有可能更改了他的体质,影响他的术**效?

 而容楚,是不是之前就有预感,但是不能确定,毕竟这种术法古老且失传已久,他不愿说出来动摇人心,可能内心里也希冀李秋容体质被改,有些事不会发生,何必早早说了令人恐慌?

 所以…

 太史阑忽然想起贵喜转告的花寻的嘱咐,“郡王的事情,李家或许有办法!”

 “大帅!”赵十八也道,“主子提到宫牢,提到李秋容,意思就是万一真的有事,找李家,找五越!”

 “大帅!”火虎忽然奔来,“军报急传!五越自立!武帝将于十月初十,在乾坤山乾坤殿举行登基大典!”

 …

 十月初十,乾坤山。

 这一没有太阳,天色青濛濛,如在等待一场烟雨。

 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乾坤山上,布置肃穆森严,却没有多少人,大部分军队扼守在山下,山上只有五越首领和长老们。

 一大早李扶舟便起身,却并没有往前殿去,说是闭关,却在后殿静立。

 他负手殿前,出神地看着面前一尊雕塑。

 他对面的整面墙上,有一个‮大巨‬的奇怪的符号,非蛇非龙,身有五爪,面貌狰狞,最前面的那只爪,抓着一把式样奇古的剑,剑尖向下,还滴着淋漓的鲜血。血滴下方,有一个巨鼎状的东西,四方鼎肚,却有五足。

 他沉沉地望着那东西,一动不动。

 韦雅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静静的背影,红色衣角长长铺开,长发在浮沉的光线中,幽然生光。

 “陛下…”

 “叫我扶舟。”

 韦雅顿了顿,有些恍惚。

 似乎…从未这样称呼过他,哪怕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夫人。

 以往也未见他纠正过她的称呼。她微微出神,觉得自己应该欢喜,但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无一丝喜,只觉得淡淡寂寥。

 或许,是他语声太温和,温和到寂寥。

 “是,扶舟。”她和顺地道,“我来是告诉你,乔雨润死了。”

 乔雨润那城头并没气绝,李扶舟也人道主义带她一起走,然而她终究受伤太重,苟延残,生命还是走到了尽头。

 李扶舟并没有意外之

 以五越功练武速成的,多半没有好下场。

 乔雨润如此,李秋容如此。

 “那葬了吧。”他语气仿佛在说明天气不错。

 韦雅微微犹豫,才轻轻道:“她有东西…托我带给你。”

 她伸出掌心,掌心中有一枚小小锦囊。

 本来不想来说这一遭的,但最后,看到乔雨润哀怜绝望的目光,她还是接了下来。

 想着那女子于人生末途,也着实凄惨。到得最后,无人托付,竟然只能托半个仇人的她。

 韦雅记得锦囊落手那一霎,她眼角隐隐的泪光。

 那也许是那个人一生里,唯一的一次真心泪吧。她想。

 生于阴暗,长于毒土,开出最妖最恶的花,但最后深埋土地的茎,依旧留存一丝新绿。

 “不必了。”李扶舟的回答,仿佛还是在说明天气不错。

 韦雅的手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默然将锦囊抛于一侧火盆。

 锦囊在火盆中迅速蜷缩,扭曲,化灰。无人知道那里面,曾经装了什么。

 或者也不用猜,不过是一个人一生唯一的爱罢了。

 韦雅怔怔地看着那锦囊在火舌轻下,缩成弯弯的一卷,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似这般被燎过,卷成一团。

 今他人之结局,就是异她的收梢。

 在追逐爱的路途上,她们是一对背靠背的绝望战将,唯一的胜者,却在天涯。

 “韦雅。”

 她回神,恭谨地躬身。

 心中有再多痴怨爱恨,在他清淡的嗓音下都瞬间化为无形。

 她想,这就是孽。

 他已经缓缓回身,温和眉目间是温和笑意,“有机会,离开这里吧。看看这天下河山,风物四海。我相信你总会遇上,属于你的那一处。”

 韦雅心中一震——为什么这句话这么像告别…

 “扶舟…”她忍了忍,终于轻轻道,“你为何如此萧瑟…我很久没有见你真正笑过…你即将复国,即将拥有五越的天下…你还有什么…”

 “我什么都有。”李扶舟打断她的话,“所以,什么都没有。”

 韦雅噤声。

 “去客吧。”李扶舟眉梢轻轻一挑,依稀又是那般神秘的笑意,“我们的贵客,快要来了。”

 韦雅缓缓退下,无意中一抬头,却见他并没有望向前殿,却看着乾坤阵后山入口的方向。

 …

 乾坤山腹,有密道,直通山顶乾坤阵。

 密道黑而幽深,地面滑,生着青苔,显见得少有人行,这本就是乾坤山最重要的一条密道。

 密道中有一条影子,看起来有点庞大,行路也有点艰难,时不时滑一脚。

 太史阑正行走在密道之中,背上负着容楚。

 她来赴李扶舟之约。

 清醒之后,她揣摩出城头上,他最后说的,是“来参加我的登基典礼。”

 太史阑在安排好军队事务后,就独自一人,驱车来此。

 人带多了没有用,她明白,这是她和李扶舟最后的博弈。不能用彼此的军队来解决。

 在他抚过的城头,她看见一个小小的五越五兽标志,她将标志收起,出来后挂在车马上,果然一路上无人阻拦。

 她来过乾坤山,走过那条密道,一路过去,十分顺利。

 或者,他就是在等着她吧。他算定她必得要来。’

 不为南齐,不为极东,不为她自己,只为容楚。

 太史阑停住,将背上容楚放下来,扶他靠坐在壁旁,小心地取出水壶,先给他润了润,再自己喝了一口。

 她摸摸容楚的脸,眼神怜惜。

 不知道这一路,他累不累?

 早在五天前,景泰蓝就曾期期艾艾地问她,要不要赶紧把郡王送回丽京,不然迟了就…

 就什么,景泰蓝没说完,她知道他说的是“迟了就腐烂了”只是怕她受不住,不敢说罢了。

 她当时很奇怪地瞟他一眼,道:“好端端地送回丽京做什么?”

 当时景泰蓝看她的眼光,大抵怕她疯了。

 其实那几天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写着“她伤心疯了”几个字。

 所有人都认为,容楚死了。

 虽然死因不明,甚至没有理由,但是再笨的大夫,都能确认容楚的死亡。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一开始心口还有一丝热气,渐渐‮体身‬也冷了。

 壮年者猝死,这在南齐并不鲜见。尤其将领,压力大,熬夜多,受伤多,壮年猝死不在少数。容楚这样的情形,众人虽然惊讶哀恸难以接受,心里却是认了的。

 经过赵十八那一层解释,众人又抱了一丝希望在等,期待着郡王能自己醒来,睁开眼笑说不过一场玩笑。

 然而时光分秒过,对生者漫长,对死者永恒。

 太史阑却不打算等了,她明白了,等不会有结果,保不准真的等来的是一场死亡。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她该和命运再次做赌。

 老天送她来,就是来搞破坏的。

 至于别人认为她受不住也好,哀恸过度也好,疯了也好,都是她的事,是她和容楚的事。

 “你累了吗?”她抚了抚他嘴,“我现在和你说话了,你开心不?”

 她在他身边坐下,拿起水壶灌了一口。发呆。

 时光如果能倒,多好。

 她如果能学着更成一点,多好。

 那么就不会有那天的生气,不会有那晚的冷遇,不会让他彻夜徘徊,彻夜叹息。

 想到他生前的最后一晚,是在她的冷眼中渡过;想到他停止呼吸前一刻,还在惴惴不安‮窥偷‬自己,找机会寻求原谅;想到他轻轻往马头一靠时,最后一刻想的一定是自己的愤怒;想到他至死都没能得到自己的原谅,在落寞中死去——

 她忽然便窒住呼吸,泪涌上眼眶。

 不,不,没有这事,他没有事,他没死,这不过是息之术。是他因为惹了自己生气,故意做出的姿态,好教她原谅他——

 然而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喊: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不顾大局的人,他不会在那个时辰来这么一手,他会很清楚这会导致南齐大败,他更不会舍得她受这样的伤害…

 这声音越喊越响,她的心越喊越凉。

 她轻轻蹲‮身下‬,趴在他膝上。

 “容楚,”她道,“我不生你气了。那事情过去了。做你的,还是你的妾,我都乐意,以后都我一人做了…我还和你保证,就算你是开玩笑吓我,我也不生气,我绝对不会怪你骗我耍我害我伤心,我发誓…所以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我都这么低声下气哄你了,你可以马上醒来了,你醒来吧,醒来吧…”

 她惴惴不安地向上看,头抬到一半停住,一转身,再次背起了他。

 “走吧。”她道,“你从来就不听我的。”

 一低头,一滴泪落下来。

 青苔慢慢浸润着一片灰绿的泽,一路脚印,一路逶迤的水声。里似乎有悠远的叹息,仔细听却是脚步的回声。

 她慢慢地走着,忽然手指触及他间垂下的玉佩。

 是那枚古佩,她在静海集市上给他淘来的海货。

 本来这佩他没有戴,因为她说要等黄花闺女戴几年,盘活了再给他,但叮叮当当回来后,他怕这对小淘气玩东西,砸了他的佩,便带在了身上。

 花寻留信给她,要她继续让容楚戴着这佩,她也就没有取下来。

 想到花寻,她微微出神。

 看样子她是回了中越,中越是五越中除李家外最强大的一族,也是唯一有能力和李家争夺五越王位的一族,她回去,也许桀骜的中越,以后能稍稍‮定安‬些。

 想到红头发的女族长,她冰冷的心稍稍温暖——寻也是苦人儿,如今终于回到亲友身边,但望她以后和美如意,终知人间温暖。或者就如她自己所说,去了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这样也好。

 只是可惜也许难有机会当面谢她了。

 谢她的不叛。

 不再叛,是为了赎那少年当年的罪,是吗?

 人生,总有那么多的背负,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沉重,那么多无法抉择的为难。

 …

 她最终停在那青铜门前,按照往昔的记忆,按动门环三下。

 门开了,并没有如上次一般,有飞针掠来,也没有熟悉的气息盘旋浮游,她恍惚想起,这次乾坤阵没有开启。

 天光一亮,骤然从暗至明,她有点不适应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她就看见面前的广场上,很多人,人们扭头,用惊愕的眼神看着她。

 她背着容楚,平平静静走过去,仰头对乾坤殿看了看。

 此刻的乾坤殿不是透明墙壁,就是普通的大殿状,圆形的穹顶上永远风云盘踞,旋转着神秘的漩涡。

 大殿深处有礼乐之声,她知道乾坤主殿之后还有广场,还有高台,高台上方是乾坤阵眼,下方是万丈悬崖。取天地灵气,纳人间烟火。

 她缓缓走向大殿,有人上来,取出武器。

 剑光递来,光若霓虹,她伸出手指,清淡如拨弦。

 无数剑尖在她指尖幻灭,化为天地齑尘,那些弥漫的金属粉末,遮蔽了那些惊异的眼眸。

 人群愣怔,随即有人大叫”妖术!“四散涌开。”

 她觉得有点好笑,问他,“喂,最擅长妖术的五越之族,竟然说我是妖术,好不好玩?”

 等了一会没有回音,她敛了笑容,道:“下次给你说更好玩的。”

 身后忽然有喧嚣声传来,隐约有人大叫,她听得声音熟悉,愕然回首,就看见小小孩子一身便袍,向她冲来。他身后还跟着火虎赵十八等人。

 她一惊,认出那是易容了的景泰蓝,“你怎么来了?”

 “我本来就跟着你。”景泰蓝撇撇嘴,“我让火虎给易容了,我是小孩子,也没人注意。”

 “没人拦你?”太史阑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有。我们仿制了一个你那样的五兽标志,一路上也没遇上什么人拦截。”

 太史阑有些奇怪——李扶舟即位大典,是何等重要,怎么防护如此稀松?

 还是他另有打算?

 “这也太危险了,你赶紧藏入密道里去,我想办法封了那密道。”她推他。

 “别。”景泰蓝忽然若有所思地转身,“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最近常常做梦…我觉得这里有声音在呼唤我…”他忽然向乾坤殿主殿走去。

 太史阑忽然想起上一次在乾坤殿,景泰蓝也曾有过诡异经历,她还记得他曾抓过一把骨灰样的东西。

 她心中一动,跟上景泰蓝,身后有人追上来,冷笑道:“你们就算有我主标记,也不能再闯!今乾坤殿门已经下了制,不是我族长老无法进入…啊!”

 他愣愣地停下来,看见景泰蓝忽然把小手往门上一抹,那两扇闭紧的门,忽然无声开启。

 这下连太史阑也一愣,因为她忽然看见殿内已经变了布局,大门开启处,竟然就看见那条原本应该在殿深处的长廊,还有长廊尽头的狰狞图腾,滴血长剑,以及长剑之下的,四足方鼎。

 方鼎之中忽有白光一闪,景泰蓝毫不犹豫地奔上,太史阑怕他受伤,也背着容楚快步追上。

 殿门在她们身后无声阖上,将无数震惊的目光关在门外。

 …

 李扶舟立于高台宫阙之巅,身后宝座狞龙飞腾,眼眸深红如血。

 他依旧一身红衣,墨玉发冠,黑色晶莹的玉珠垂落颊侧,分不清珠光和眸光,哪个更华彩潋滟。

 他身后浮云翻卷,洁白若羽,却也分不清那云和他脸色,哪样更白。白到透明,越发显得红滟滟。

 三层高台,每层都是一层斜坡上去,每层斜坡底下都有高手守候,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一步。

 整座高台琉璃顶,白石地,朱栏玉砌,背后五兽壁狰狞盘旋。风从谷底吹来,云澜自山间起,清歌自天地生。

 金案玉几,列五螭纹龙纽。五兽屏风,雕狰狞盘旋图腾。左右各列高冠麻衣老者,神色肃穆。

 台前黄金阑干前,一个高冠老者,正昂首缓缓将金丝篇章诵读,声音抑扬顿挫,远远传开。

 五彩衣饰的人群,在他脚下俯伏,按照五越规矩三跪顶礼,起伏的‮体身‬,像一**斑斓的涌过洁白的沙滩。

 高冠老者诵读完毕,将金丝篇章高高捧起,对着头顶盘旋的漩涡顶礼三次,另一个高冠老者,捧着五兽五玉玺,跪地给李扶舟奉上。

 李扶舟缓缓伸手去接。

 忽然有人直身高叫:“慢着!”

 李扶舟手一顿,广场上诸人转首,李家老家主怒道:“石南!你怎可在此时喧哗!”

 那个叫石南的男子,满不在乎一‮头摇‬,大声道:“有话便说,我五越没有那么多臭规矩!敢问武帝,既然登基复国,如何不见传国佩?”

 众人一窒。

 怕什么来什么。

 “石南,”老家主冷声道,“传国佩供奉在神殿,用以压制乾坤阵,怎么能轻易拿出?这五兽玺,足可做我五越之宝…”

 “少在那撒谎!我中越人可没那么好骗。”石南‮头摇‬,“什么传国佩供奉在神殿?根本就是没有!我五越之主,必须有传国之佩!没有传国佩,这宝座就不该你们李家人坐!”

 李扶舟面无表情,静静对那人一看,那人语声一窒,老家主怒极,正要说话,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石南长老!谁允许你说这话的!”

 众人愕然望去,就看见苍白瘦弱的少年缓缓站起,众人认得他是中越新任的族长赤山略。

 中越势大,一直和李家不睦,甚至前阵子出手刺杀李扶舟,而李家也立即回了狠手,杀了他们的代族长琳夫人。这次登基大典,本来众人以为,中越一定不会参与,甚至可能捣乱,虽然这样算起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五越合并,有所遗憾,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谁知道消息一出,中越年轻的新族长居然亲自带着长老们来了,众人诧异之余,也十分戒备。

 此刻见他站起,李老家主立即冷笑,缓缓道:“略族长,你这自说自话的,何必呢。”

 他的意思是先前说话的石南,自然也是赤山略指使。

 赤山略皱皱眉,道:“石南长老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那么赤山族长出面反驳,是赞同我李家提议,合并五越,称帝自立了?”李老家主立即道。

 “也不是。”少年转身,并不看变的李家众人,只看着李扶舟,“家主,我觉得,五越自立,应该。你们李家要重做五越之主,也可以。但是何必这么剑拔弩张,非得和南齐作对?”

 “你这话荒唐?”李老家主怒声道,“我李家何至于非要和南齐作对,但你问问南齐,他们肯让五越在他们的地盘上自立一国么?纵观天下各国各朝,谁肯?”

 “没试过怎么知道肯不肯?我们要的又不是他们的天下。”赤山略道,“我们只要我们五越在早期的地盘,也就是极东乾坤山之后的这一片地域。这里南齐人本来就不多,又嫌气候苦寒,不愿在此处生存,多年来早已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和南齐要这块地方自立,签订双方以后的互不侵扰条约,也许南齐愿意放弃…”

 “你没听过一句话!”李老家主生硬地打断他的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南齐再怎么看不上我们那块土地,也不会允许它被生生分出去!从此不再属于他们!你要知道,帝王最大的功绩是开疆裂土,帝王最大的辱是丧失土地!”

 众人沉默,纷纷点头,都知道老家主说的是对的,赤山略毕竟年纪太小,‮体身‬弱不爱战争,却没有想过统治者的心态和所谓的大国骄傲,容不得南齐有丝毫让步。

 五越人希望复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进行战争,只是大家都明白,真的想要拥有自己的国家,求是永远求不来的,只有硬抢!

 “或许…”赤山略也有些犹豫,“听说南齐现在的皇帝很宽仁…”

 “他和你一样,只是个孩子!”老家主冷冷道,“他甚至比你还小!根本做不了主!”

 赤山略默默叹口气——姐姐,对不住,你的嘱托,我做不到了。

 五越复国之心,灼热如火,早已燎原,再加上南齐的暂时失利,五越的人们沉浸在复国和自立的狂热梦想中,觉得定能以自身武勇,染天下之血,为自己博得煌煌国土。这样蓬的野望,难以被任何冷水浇灭,除非经历一场毁灭般的打击,才能将他们打醒。

 但如果打击太狠了,五越一蹶不振,从此别说立国,连生存的可能都没了。

 赤山略也明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退其实都是绝路,说谈判,也是极其渺茫的希望,眼前唯一的路,确实只有搏一搏。

 赤山略自己也是五越人,他不敢拿五越所有人的生命作赌,去担保谈判一定能成功。

 他只能沉默。

 倒是先前发话的那个石南长老,忽然又恻恻地道:“老家主,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族长年轻,做不了主?我们族长可是中越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像某些人,根本没资格,还想占据大位!”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李家乃共主之后,我们不配,谁配?”

 “传国佩…”石南冷笑。

 老家主怒道,“谁说传国佩根本没有…”

 “你儿子说的!”石南大叫。

 老家主一怔,愕然望李扶舟,李扶舟面无表情。

 “看错方向了!是我!”

 蓦然一声大喝,从殿后传来,众人回首,只看见一抹黄的影子,唰一下从人群后冲出,看上去很大一坨,似乎前后还有轮子,只是速度极快,根本看不清整个轮廓。众人只觉得一股风掠过,再一眼那影子已经上了高台第一层,哧溜一声又上了第二层,在每层高台斜坡入口处守卫的卫士,根本还没反应过来,那骨碌碌滚得极快的东西,已经连上三层,炮弹一般直冲李扶舟撞了过去。

 红影一闪,李扶舟已经浮云般掠过,上了高台之巅,那东西收势不及,撞向李扶舟身后的五兽壁。

 那东西冲向五兽壁的时候,老家主变大喝:“不好,快住手——”

 “轰”一声,五兽壁破,隐约红光一闪,老家主大喝:“龙朝你疯了!”又大叫,“非我李家血脉者速速避开,乾坤阵发动了…”

 五兽壁后,连着乾坤阵的总枢纽,这是李家高层才知道的事情。

 “我是疯了,”那团黄影子停下来,众人才看清是龙朝,脑袋已经撞得头破血,犹自大笑,“我是你们李家血脉,我不用避开!”

 “龙朝!”老家主跌足,“这里是阵眼,等下气流涌动,令人难以立足,你没有武功,不能呆在这里,走开!走开!”又飞快掠上高台,道:“扶舟,乾坤阵会将非李家血脉者驱逐,非死即伤,但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和你合力…”

 他急若星火,李扶舟却犹自微微一笑。

 “李扶舟!李皓!”龙朝骑在他那古里古怪,后头又加了个盒子的两轮车子上,犹自大笑,“想不到吧?我开了乾坤阵,今除了李家血脉,其余人都难免重伤出阵,甚至有人死亡,那么多长老首领伤损,你这个国还立不立得起来?你这个皇帝还做不做得了?你们这百年宏愿,还完不完得成?”

 “龙朝!”老家主脸色青白,“你何至于如此…你何至于拿我家族的百年大业作践…”

 “百年大业!”龙朝笑得更响,“正是你们这百年大业,作践了我一辈子!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一生孤苦,回归之后仍然不能相认!同样李家子,为何两样人?它先作践了我,我为什么不能作践它!”

 “兄弟们,长老们,首领们!”他格格笑着,来回骑动他下那古怪又迅速的两轮车,对台下惊呆的众人做吆喝撵人状,“走啦,走啦,快走啦,今天国立不成啦,李家的梦碎啦,哈哈哈哈哈哈…”

 “朝儿…”老家主退后一步,老泪纵横,“是我的错…”蓦然一转身拉住李扶舟,“扶舟,快,合你我二人之力,下乾坤阵…”

 头顶上漩涡越转越急,高台隐隐颤动起来,连带整个大殿都开始轰鸣,声音沉闷若兽吼。外头广场的人惊骇地发现,外殿的墙壁,开始慢慢变得透明,而头顶黑白二的云朵开始聚集…这是乾坤阵启动的征兆。

 …

 甬道尽头,景泰蓝直奔那四方鼎炉而去,太史阑怎么也拉不住,忽然觉得身上有异,她摸了摸容楚的脸。

 彻骨冰冷。

 她呆了呆,又去摸他的心口,那点似有若无的热气,此刻,怎么也摸不着了。

 伸出的指尖,再触不着希望的温度。

 她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眼中竟然一片血红,前方景泰蓝爬上那图腾,她也看不清楚,只隐约看见那向下的剑尖忽然掉落,铿然一声,什么东西砸到她脚背。

 她心中一片浑浑噩噩,只有两个字一遍遍如雷滚过,“他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之后景泰蓝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她一概不记得,等她清醒过来,她已经手持古剑,冲出甬道,奔向后方广场。

 …

 “快,快…”老家主拉着李扶舟就要冲下高台,待施救人群,龙朝看着天空,血满面犹自手舞足蹈,笑声由畅快渐渐转为愤懑,凄厉若哭。

 李扶舟淡淡拂开了父亲的手。

 “我已经控制了。”他轻轻道。

 声音淡若风,听到老家主耳中却如狂风,他向前冲的动作一停,愕然回望。

 龙朝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会要你的命…”老家主这一回头,才注意到李扶舟脸色,神情大变,“你…你的脸…”

 李扶舟淡淡倦倦地一笑,向后退了退,竟然就在那已经被龙朝撞破的残破宝座上,坐了下去。

 “五越复国,是你们的梦想,曾经也是我的梦想。”他仰望着头顶翻卷的彤云,轻轻道,“但是,老家主,你注意到没有,乾坤阵这些年越来越不稳,乾坤山灵气在逐渐消失?”

 老家主脸色一变,道:“这不过是一时情形…”

 “不…压制不住了…”李扶舟摇‮头摇‬,“乾坤山,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地方,是我们仇人的修行之所。他飞升前夕,和先祖斗法,身死也罢了。先祖却还将他魂灵骨灰,镇于这乾坤阵中,五兽图腾之下。要他看着自己曾经触手可及的胜利和成就,却永世不能翻身…这用心太刻毒无德,迟早引苍天之怒。先祖又在此处渡化数万灵,导致此处气大盛。一座乾坤殿,竟有三方力量,早已被打破平衡,迟早出事,这些年,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那又如何,等我们立国,迁都他处,此处弃了便是!”

 “谈何容易…”李扶舟淡淡道,“李家后世依赖乾坤阵太多,很多功法都由阵中来。就算乾坤阵不失去控制,爆发伤人。李家子弟一旦失去乾坤阵,实力也必将渐渐衰退。将来要如何镇服五越?如何压制桀骜的中越?如何对付强大的南齐?世争雄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到时候李家子弟坐不稳高位,又会是怎样的下场?位越高,跌越惨…这或许就是当年这乾坤殿主人,留下这座殿的真正用意,让我们依赖它,然后被它控制…贪心者为贪心所害,从来如是…他,终究为他自己报了仇…”

 “你何必如此悲观…”老家主跌足,“那都是以后的事!”

 “那就是不久的将来。”李扶舟淡笑,眉宇郁郁青青,“百里神山崩塌,万丈红尘化灰,宏图霸业转瞬过,五越终将成为皇帝舆图之上,一个代表历史的词语…”

 “那你打算怎办!”老家主看着天际彤云,怔怔一口气,“你今强行开阵,阵每开一次,离崩溃便进一步,你这么做,不过是将我们衰落的进程加快,有何好处?”

 “很快家主你就知道了…”李扶舟靠在椅上,角竟然现出一抹笑意,“我等了很久,也累了。”

 “你为什么叫我家主?”老家主忽然疑惑地问。

 李扶舟笑而不答,衣袖忽然一挥,拂在身后那一团转动的红光上,头顶忽起呼啸之声,主殿墙壁全数透明,大片大片云团涌起,遮蔽视线,隐约有惨叫声响起,似乎外围的非李家子弟,被发动的阵法给抛了出去。

 整座大殿都在打开,墙壁一层层开启,被阵法抛出的人狠狠撞在虚空中,被卷起的气流撞得头破血,鲜血滴落在玉阶之上,立刻无声无息浸染开来。

 景泰蓝仰起头,张开小嘴,愕然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人影,他所在的甬道,原本在高台旁边的大殿内部,此刻云台震动,墙壁撤去,有些人直接就被卷进甬道,撞上五兽祭台,砰砰数声闷响后,一些人出鲜血,洒在他脚前的阶梯上。

 云石的阶梯蔓延开一层一层的血纹,像一匹血锦迅速铺卷到他脚下,祭台之下的四足方鼎震动更剧,连带上方兽嘴下的血都似浓滴,忽然天地一震,四足方鼎中起呼啸之声,隐约听来竟然像是有人在遥遥长笑,随即不知哪里,白光一闪。

 白光闪过,景泰蓝脸色也一白。

 随即他向前走去。

 “陛下!”赵十八火虎等人急忙去拉他,哪里拉得住,景泰蓝一步步向前,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而去,赵十八大急,奔到他身前想要阻拦,刚迈出一步,便被气流卷动,砰一下趴在地下。

 赵十八这一趴,正趴在容楚身上,他触及容楚冰冷的‮体身‬,呆了一呆,忽然嘴角一撇,放声大哭。

 哭这命运离奇,哭主子死得离奇,哭这见鬼的大殿离奇,哭现在该怎么办?

 他哭声惊醒了景泰蓝,他忽然回头,伸手去拉容楚。赵十八看他脸上神情无悲无喜,似乎中了术的模样,仰头看看天上飞人和地下震动的方鼎,忽然一股愤怒从心中涌起。

 “天杀的五越!天杀的乾坤殿!天杀的破鼎!”他大骂,“敢在这碍爷爷的眼!让出来!给爷的主子睡!”

 他忽然抱起容楚,把他往鼎的方向一扔,火虎抢救不及,大骂:“你干什么!”

 随即火虎愕然看见景泰蓝霍然回首,眼神欣喜,顺手还把容楚‮子身‬推了一把。

 砰一声容楚‮子身‬落在鼎上,一震之下,那五兽嘴下一滴将滴不滴的血物质,正落在他脸上。

 血落那一瞬。

 他身下那看似坚固无比的方鼎,忽然崩裂,一股烟尘,散在天地间。

 …

 “家主,还不去救人?如果死了人,今就不仅是立国不成,我李家也要倒霉了。”高台玉阙之上,李扶舟带笑的声音,从渐渐弥漫的云团间传来。

 老家主呆了半晌,看着那些狂呼哀嚎的空中飞人们,顿了顿脚,只得先返身冲出。

 龙朝早已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李扶舟,眼神空落落的。

 他费尽心思,做了这“云中飞车”一心要在今,冲上高台,打开乾坤阵,冲撞登基典礼,毁掉李家的复国梦想。

 当初他因为这复国梦想失去多少,今他就要李家失去多少。

 然而李扶舟竟然早已开了乾坤阵,这令他好似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力道呼啸而出,再撞回自身,撞一口淤血闷在心间。

 “你边上站站,”李扶舟居然还吩咐他,“别挡住了我的视线…”

 龙朝又一呆,下意识靠边站站,随即才反应过来——挡住什么视线?

 他忽然看见李扶舟眼光,愕然回首,才恍然明白。

 前方,广场之上,人人向外疯狂奔逃,却有一人逆而上,手执长剑,穿云而来。

 太史阑。

 广场云遮雾绕,人们慌乱奔行,只有那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脸色也是这一刻的云,又或者是深海尽头泛起的泡沫的色彩,冷而遥远。

 她手中剑造型诡异,五兽剑柄狰狞纠,眼光却直而深,像一条通往异世的黑暗通道。

 风云怒号,她执剑而来,剑尖直指高台。

 人狂涌,如一大波五,人们和她逆向而行,不住推挤跌落在她脚下,再愕然抬头,看着此刻竟然还能进入大殿范围内的异族人。

 一些人一边向外冲,一边惊骇地回头看她,不明白这一幕怎么会发生,她怎么会没有遭受乾坤殿反噬,远处李老家主拼命将人群向外驱赶,远远望着她,眼神震惊,只是此刻他也没办法越过人去询问太史阑,只得被狂的人群,推挤着向外冲去。

 太史阑没有将任何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她手指冰冷,都是刚才容楚离去时的温度,中却灼热,那是压抑着真相,到此刻终于然爆发的怒火。

 她逆行于人,越往里人越稀,大家在拼命向外逃命,无人阻拦。

 李扶舟始终微笑不动,高踞宝座,看她遥遥而来,他视线前云团飞卷,薄雾涌动,将那女子坚定面容虚化得离飘渺,他时不时抓开一抹云雾。

 很多年了,她总是离他越行越远,然而今,终于看到她,奔他而来。

 至于她手中的剑,眼中的杀气…那又有什么要紧?

 太史阑并没有在高台下停留,也没管高台之上朔风烈,浮沉呼啸无数暗器般的飞石,她步步登高,浮云从身侧过,云台玉阑被山渊雾气一层层淹没,涌动于她脚下。

 飞檐角风铃急促地响,如世弦歌一曲,肃杀。

 最终她奔上高台第三层,他在朱红阑干前下望,忽然脸色一变,衣袖一拂。

 她眼眸一厉,立即上,剑光如雪泼开,再在他前呼啸凝聚,白光如练,直奔他心口。

 “叮。”一声,一枚被气流卷动,向她太阳的尖石,被他衣袖卷开,铿然落在她脚背。

 她脸色一变,才知他出手不是对她,此时剑势收势不及,她拼命后仰手。

 “哧”一声,剑尖入闷响,她手一颤,也不知剑尖到底入几分。

 此时玉台云卷,罡风呼啸,她后仰的‮子身‬束发黑环被风吹落,呼啦一下散开满身。

 而他微微倾身,红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张扬在朱砌玉栏的背景中。

 目光相,似也蔓延开六年前岁月,伴一路血火。

 高台上,倾身与后仰的‮女男‬,各自散开的黑发,姿态张扬,而眼神内敛。

 太史阑慢慢站直,手中剑没有松开,依旧顶在他口,她眸光落在剑尖落处,那一身红衣遮没血迹,并没有显得更红,只是沾了血气,似乎更几分,熠熠似有光转。

 李扶舟原本一直带笑看着她,然而当他看清她散开的发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道:“你的发…”

 他此时才发现,太史阑两鬓的发,竟然是灰白色的。

 不知何时,她大好芳华,竟已生斑驳华发。

 头发束紧收拢时不明显,散开时,那一缕泽浅淡的发,虽然不损她容颜,反而显得更加特别冷峻,却刺痛了他的眼。

 太史阑不答,完全对此无感。

 “李扶舟。”半晌,她缓缓道。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并没有在意口的伤,犹自对她一笑。

 笑容温和,近乎纯净,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软的云,刚被天雨洗过。

 依稀还是当年,紫藤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

 “你来了。”他和声道。眼光在她身后一掠,“容楚呢?”

 她听见这句,眉头一挑,刚刚沉淀下来的心绪,似瞬间又灼灼燃起。她闭上眼,静静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将那剑向前继续一

 “他来了。”她道,“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帐,都算算清楚。”

 “哦?”他道,“愿闻其详。”

 “我曾以为,你要复国,也不过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是你的‮份身‬,你不得不这么做。”太史阑淡淡地道,“但现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从来都是你。”

 李扶舟轻轻咳嗽,坐正‮子身‬。

 他和她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数雾气翻腾,以至于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前冷冷过来的金黄的剑尖。

 这竟然是最后,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维系。

 她是为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还只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者命运从来如此,她就在身侧,他却不能上前,指尖抓捞,不过是虚幻一场。永远有那许多有形无形障碍,隔绝他探索的目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道,“在我来之前?刚开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

 他默默。

 “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做管家?”她讥诮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结,你选择的帮助对象是太后,那时她还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卫,杀了皇帝,得了大权,坐上宝座。”

 他笑而不语,似乎很有兴趣地看着前的剑尖,认出这是祭坛上的五越圣剑,用来镇鼎中的此殿主人遗骨的,剑为五越之主当年所佩,剑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后血,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

 所以说,都是天意。

 “你在宫中,还有一个内应,是邰世兰。她爱着你,为你甘愿入宫,去做那个细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认识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游历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见钟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将入宫,有心要在宫中培养一个内应。因为你不放心惠妃。”

 “世兰是个好女孩。”李扶舟轻轻道,“那年二月二,花,她是最美的一个,却因此被姐妹们欺负,我正巧路过遇见,顺手帮了她一把…她当时已经快要进宫,和我说很害怕…我承诺了她不侍寝…”

 “你答应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个把握,因为你和宗政惠关系不错。”

 李扶舟默认。

 世兰爱他,他知道,彼时他还为挽裳,漠然相对这世上一切情意,未尝没有几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后,他也受了那般暗恋而不得的苦。

 也许,这就是报应。

 “至于我为什么想到邰世兰和你有关,因为世涛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么?他那时资质也谈不上如何出色,你为的是就近监视邰世兰吧?”她角冷冷向下一

 “世涛自然是因为世兰认识的,不过世涛自己不知道。”他一笑。微微有些出神,心想当初给世涛送的书,看样子他后来没有翻开?如今邰家已经败落,府邸都被查抄,看来那书是就此湮没了。

 书是在世兰回宫后,他送给世涛的,他那时担心身边有人跟踪,不好直接和邰世兰联系,便送书给世涛。世涛和姐姐关系好,得了好东西都会和她分享,那书里粉末谈不上毒,只是会让人在短期之内痴愚,影响记忆,忘却从前之事。他想着,那对姐弟日子不好过,等事情过去,将她们接到乾坤山,照顾她们一生便是。

 却不知,各有各的缘法。

 “邰世兰在皇帝驾崩那夜被点侍寝,她之所以能进寝殿之内,就是因为当时你已经铲除了密卫,殿外其实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兰和你的关系,没有阻拦她。”太史阑淡淡地道,“你让她借侍寝之机进殿,是为什么?”

 李扶舟笑笑:“找一样东西。”

 他想着那个活泼又有点忧郁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着那一个人,再看着眼前这一张脸,时时会令他有恍惚之感,觉得人生何其奇异,一个人的断层,由另一个人来填补,然后走出一条全新的光辉的路。

 然而无论如何相似,他从没有觉得眼前的太史阑是邰世兰的延续,太史阑如此特别,她永不会和任何人重合。

 独一无二,世间无双。

 太史阑并没有问找什么东西。

 “她当晚看见了你们的秘密,先帝驾崩之后被打发出宫,你虽然没告诉宗政惠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阅宫册,发现邰世兰当时有被点往寝殿,却没有出现。她为了保密,下令所有嫔妃殉葬。”

 李扶舟轻轻叹息一声。

 “之后便是我遇见你了。你怕邰世兰手上有和你有关的证据,便赶去安州,邰世兰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墙,那个人应该是你。”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赶到安州,终究迟了一步。

 “之后我冒充了邰世兰,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杀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经进过我屋子,那人是你。”

 “你在找东西,但不巧的是,邰世兰那些手书,被我先发现了。我复原了信纸,发现了一个犼的印,我当时觉得眼,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后来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见。”

 她咬了咬,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艰难,顿了顿才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容楚,后来渐渐确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谁还会有这印记,直到我去过乾坤山后,才想起来,你也是晋国公府大管家,你有。”

 她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这样就算别人发现,也会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吗。”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头看看前金黄的剑尖,冰冷的金属已经在血里被焐热,但这人生很多东西,却在冷去。

 “我拿走了那信,你发现了。因为当时失火,你只能离开,然后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

 花草初发,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记忆中美好的初遇,当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首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经不得一层层剥的东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层冰凉的血。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来了一场所谓的追杀,那些箭不过是为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让那信被毁。偏偏我有复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复原了。”

 “你怕再动手,会引起我的怀疑,所以假装受伤,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被邰家出卖,被西局太监押去殉葬,身受重伤,曾有人予我治疗,虽然我一直没有看见帮我治伤的人的脸,但从气息感觉,似乎是两个人…”她慢慢抬眼看他,“后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

 他默认,笑意几分缅怀。

 那时候的她啊…倔强勇毅,令人惊心。他不想多管闲事,却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断骨支离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紧。

 “你再次出现时,是在关押水娘的那个客栈里,你抢了水娘马车,越墙而过。”

 太史阑停住,想起那夜那个风姿秀雅的蒙面客,剑凝清光,一剑破车,他驾着马车向月亮飞起,漫天的星光和苍穹下清越的风,瞬间扑入她臆。

 那一幕她永生难忘,一生里最辽阔的感受和随之而来的庞大勇气梦想,都以此为开端。

 为什么他每次予她美好难忘感受,到头来都不过一场带着阴谋的戏?

 “你当时是为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疯了,为了灭口你便杀了她。之后可能是容楚带人过来了,你不得不离开马车,再回头时,水娘和我已经失踪。”

 “之后你发现我和容楚在一起,又注意到了景泰蓝,景泰蓝在二五营遇刺,是你通风报信。”

 “但你行事向来谨慎,因为容楚开始介入保护,你不愿再冒险,后来行事就几乎都避开了我们。只在关键时候,出一出手。”

 李扶舟眼波动,轻轻叹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这关键时候,就是我和西局火拼那夜,你出手伤了赵十三,救了乔雨润。当然,之前那个和她在西局院子里议事的男子,也是你,当时你受了伤,步伐有些不稳,被司空昱看出来了。”

 “不过我真正将你和五越联系在一起,还是那次康王后山的相遇,”太史阑抿紧,“我们在后山发现葬五越兵的大墓,随后在后山得你相救。你并没有得到我被擒的消息,好端端跑到那里做什么?你们对那路那么熟悉,是不是来过?来那里能做什么?祭拜?那天你们刚刚祭拜离开是吗?司空在祭台下,发现刚刚燃烧过的灰堆。”

 “是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柔和,“太史,你真的很聪明,所有事,你都说对了。”

 “但我依旧没有明白,你为宗政惠做了那么多,和她想必有协议,这协议是什么?”她道,“宗政惠不可能答应你五越复国,你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乾坤阵。”李扶舟答,“乾坤阵有瑕疵,甚至不属于李家,将来迟早给李家带来隐患。而乾坤阵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杀了五越之主一万兵的高人,那人原先是南齐皇室供奉的国师。他在南齐皇宫住了很多年,留下了不少要紧文字。我帮助宗政惠,就是为了得到那些遗作,解决乾坤阵的隐患。好让李家世代昌盛,复国梦想终圆。”

 “果然还是为了复国,”太史阑冷笑一声,看看四周,“似乎也没解决?”

 “是。”李扶舟坦然道,“那位国师才能通玄,或者早已预料到后来之事,留下的遗作,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大多是错的。”他有点遗憾地笑了笑,“先帝驾崩之前,我已经有所怀疑,我当时怀疑惠妃故意给了我假的遗作,真本还在承御殿。所以我让世兰应侍寝之召而去,就是希望她趁当时纷,找出真本…但是她也没能找到…”

 “哦?”太史阑看他一眼,“不会留下什么要紧功法,你没忍住去学了,然后中招了吧?”

 “当然不会。”他微笑,“抱歉,让你失望了。”

 太史阑忽然沉默。

 “扶舟…”良久她轻轻道,“我一直怀疑你,但我一直感激你,我一直在幻想,就算你想复国,这也无可厚非,我会尽量劝说陛下给你们立足空间,这事,不是不能好好解决的。”

 “我果然没有…选错你。”李扶舟欣慰一笑。

 太史阑并没有听清后头一句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和容楚,甚至不惜给你信任,把孩子送来给你,是求你救命,也是给你劝告…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对容楚下手?”

 “李秋容,是我五越的人。”李扶舟淡淡道,“他是宗政惠的亲生父亲,当然,宗政惠自己不知道。李秋容年轻时,在我族中也很是个人物,后来因为侮辱女子被逐。他侮辱的,就是宗政惠的母亲。李秋容那一支,会‘系命’之术,但只有废掉武功之后才有可能成就。李秋容武功被废后,在狱中只练了这一门异术,那晚容楚城门追太后,李秋容最后使用了这一招。他的血沾上了容楚衣袖,容楚可能剜去血时,还是令李秋容的血迹进入血之中,之后他便开始受李秋容影响,李秋容衰弱,他衰弱;李秋容死亡,他死亡。”

 太史阑手指一抖,剑尖又入一分,李扶舟住口,微笑抬头看她。

 他脸色苍白,眸子因此显得极黑,眸光中并无痛苦,却生出秘密的欣的温柔。

 “李扶舟。”太史阑声音微微嘶哑,“你早知道这些。”

 “知道。”

 “你早发现李秋容是五越弃民,却没有管这事,你知道他在练系魂术,却没有提醒我们。你延续着李秋容的命,就是为了将来让他在两军对垒时死去,连带…令容楚也死去,动摇南齐军心,从而获得胜利。”

 “嗯。”李扶舟从容地道,“老李在牢中练系魂术并不容易,我还令人想办法帮过他。”

 太史阑慢慢一口气,手中剑尖一

 “李扶舟…”她道,“这让我如何原谅你?”

 李扶舟笑一笑,并不答,忽然手指按上她剑尖,太史阑这才看清楚,剑尖上已经漫出殷然血迹。

 他按着她的剑,并不看她,轻轻向后退去,将剑从口,一分一分出。

 被堵在伤口中的鲜血立即奔涌而出,顺着金黄的剑尖倒而下,落在她脚尖,积下红的一摊。

 “我怎么能让我自己,死在你手里呢…”他微笑轻轻道。

 她不动,并没有阻止他从自己剑尖退出,手中剑依旧稳定对着他心口,“只要我愿意,我终究能杀了你。”

 “不能。”他道,“另外,我要告诉你,我并不需要你原谅。”他站起身,上前一步,“我只是在等你来,我的,女王。”

 太史阑手臂一抖,霍然抬头。

 座上红衣人,在浮沉云雾中微笑,身后青崖空寂,飞鸟幽鸣,他笑容微光和煦,仿若,伸出的指尖洁白如雪,一枚黑中泛蓝的宝戒在他掌心,光泽沉黯而尊贵。

 “带他来,我救他。”他道,“我怎么忍心你伤心一分?我怎么忍心你孤寂终身?若我在,我还有信心给你照拂,我离开,他再死,以后谁来爱护你一生?”

 太史阑后退一步,连声音都开始发硬,“李扶舟…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秋容最后一段日子,我是在维持着他的生命,好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死,为五越寻求一分生机。但同时,我也修改了他身上的术。他死,容楚会气机停止,但生机不绝,只要有人愿意助他活转…他还是你的容楚。”

 太史阑仰起脸,定定地望着他。

 事态如此翻覆,让她也措手不及,绝望到底她才一剑出手,和李扶舟见血相对,然而此刻,他在说什么?

 对面那人,眼神苍凉,毫无一丝戏弄之

 一瞬懵懂过后,就是‮大巨‬欢喜,她觉得浑身冻结的血都似乎解冻澎湃,甚至能听见心拍击堤岸的声音。

 他——没——有——死!

 一个声音在心底呼号,‮大巨‬至令她耳鸣,欢喜是烟花绽开,了满宇宙都是。

 一生至此,她从未如此刻激动,以至于浑身发抖,剑尖落在侧,撞着带叮叮直响。

 “李扶舟…”太史阑觉得自己舌头开始打结,她并不记得李扶舟说的什么女王不女王,只记着他说容楚有救。

 有救就好,哪怕要她用全世界来换取。

 “告诉我——什么要求。”

 李扶舟静静望着她。

 这一刻,浮游的淡白云团里,隐约有两条水迹,顺她眼角缓缓下,如钻石般一闪。

 这是…她的泪。

 他怅然而欣喜地瞧着,怅然这一生,她的泪永不会为自己而;欣喜的是这一生,他终究见着她的泪。

 便当她这泪,是为自己落下。一颗坠破红尘,落地生菩提花万朵。

 “做五越之主。”

 太史阑一怔,连一边趴在地上旁听的龙朝,都惊得忘记言语。

 “我把五越交给你了,请你为它寻一个合适的去处。”李扶舟轻轻咳嗽,“以你的‮份身‬地位,以你的能力,以你和景泰蓝的情分,以你的行事风格,只要你倾尽全力,真心相助,你足可打动皇帝,镇群臣,给予五越永恒的安宁——五越属于你,才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他们怎么会接受我!”太史阑‮头摇‬。觉得荒唐。

 “乾坤殿拜天地时,我的脸,是朝着你的。”他浅浅一笑,“否则,太史,你以为你怎么能站在此地不被排斥?你早已穿过五越皇后衣袍,你吃下了衣领里的先祖之血,你的异术和五越甚至相通,你拿到了五越之主的剑,你拥有独特的气息,连乾坤阵都不会排斥你,你天生,就该是五越的主人。”

 他高踞座上,衣袂飞起,长指一指南齐军队的方向,“中越救了你们的瘟疫不是么?挽救了南齐数十万大军。这功勋,想必到时能让你对皇帝开口,说服群臣。太史,看在我和寻的份上,求你眷顾五越。”

 太史阑长剑落下,怔怔后退一步。

 想了千万种结局,想过千万种办法,没想到李扶舟用尽心思,辗转往复,先以瘟疫败南齐,再以容楚性命相,心中竟然是这样打算。

 前一刻的死敌,下一刻做他们的主人,这样荒诞的事情,要她如何答应?

 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打算很大胆,却也很正确。五越绝不会是南齐的对手,一味顽抗是群灭,战败臣服又打回重头,境况可能还不如前,只有托庇于她麾下,才能依靠她,争取一方平静天地。

 李扶舟,是狂热的五越人中,唯一一个清醒者。

 可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不是幸运是悲哀。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更早看见可怕的未来,在他人尚自懵懂时,他们已经不得不提前牺牲以换取将来。

 “为什么不早和我说,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办法?”

 李扶舟如果直接和她开口,她未必不会考虑帮助五越,毕竟还欠他恩情。

 “五越人需要清醒一下头脑,认清一下现实。”他从容地道,“不亲眼看看南齐阵容,他们会认为自己依旧强大,将来就算你帮忙给了自立权,依旧不能安心偏安一隅,到头来反而会给你带来更大麻烦。”

 她默然,他越是心思细密,为她考虑良多,她越觉得心中发堵。

 有时候她宁愿面对一个自私的人。

 “乾坤阵即将崩毁,你嫁给别人,它也不会反噬你,而你却可以因此拥有在五越,至高无上的地位。”李扶舟微笑,“你在乾坤阵发动这一刻,逆而行,踏入广场时,就已经有资格做五越的下一任主人。”

 “李扶舟,”太史阑眉头一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要我做下一任主人?你自己呢?”

 “我?”李扶舟忽然一笑,下一句话石破天惊,“我本就不该做这个家主,我才是这里最没资格的人,因为我才是多出来的第二个儿子,早在二十六年前,就该处死的那个。”

 太史阑一怔,龙朝忽然“啊”地一声。

 “你什么意思?”他愕然道,“不是说我是第二个吗…”

 李扶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一直云淡风轻,事事都在掌握中的他,此刻终于神情复杂。

 太史阑敏锐地在他眼神中,捕捉到了厌弃、憎恶、痛恨、无奈…种种情绪,却不像是对龙朝的,他的眸光,穿过了龙朝,落在了遥远的某一点,却又空落落没有着落点,像那些负面的积的情绪,四处弹,最终只能反噬回他自己身上。

 他忽然一挥衣袖,龙朝吭地一声,眼睛一翻晕过去。

 太史阑没有动——李扶舟真要杀龙朝,十个他也早就死了。

 “有些事,我想他不适合听,否则我李家就真的永无宁了。”李扶舟和煦地看着她,“太史,愿意最后一次,了解我么…”

 看看她神色,他道:“放心。李秋容的术,我很清楚,容楚会安然无恙,一生伴你。”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萧索,却又似有淡淡欣慰。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酸,退后一步坐下,将长剑搁在膝上。

 殿上气流飞卷,不断将一些琉璃和尖石撞击在她膝上长剑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痴痴地看着那些石子碰上染血的长剑,染了一身胭脂红,再在粉白的雾气中飞旋,那上面,是李扶舟的血…

 他人还在,鲜血已经在这纵横的空间,似呕尽心中血,换一个人人齐全、唯独无他的终局。

 碰撞和,令她膝上也斑斑染了他的血,她只觉得心中发堵,只能抿不语。

 “龙朝,是老家主和翠翠的儿子,你是知道的。”他轻轻道,“当然,我必须也是李家血脉,否则无以传承乾坤殿。太史,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家,只能有一个儿子接受传承。”

 太史阑沉默——有些真相太‮忍残‬,她宁可他不说,可是他背负了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很累了…

 “家母,也就是上代家主夫人,和老家主,夫感情不算好。”

 太史阑注意到他没有称呼李老家主爹爹。

 “老家主那时经常抛下她,游历天下,归期不定,家母很多时候独守空房,山上乾坤外殿,只住了她…和前前任家主。”

 太史阑头垂得很低,也注意到他没有称呼前前任家主为爷爷,宁可那么拗口地说前前任。

 “我想我不用说得很详细。”李扶舟笑笑,笑意苍凉,“总之,后来家母怀孕,生下我,当时老家主不在山上,家母心中厌弃我,命人将我弃至山下雪中,后被私塾先生收养。而前前任家主,并不知道家母弃我之事,因为当时他忙着下令追杀翠翠和她的孩子。”

 “当然。等他知道我被弃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没能找到我,后来赶回山上的老家主,也是到我少年时才寻回了我。而之后,家母绵病榻,早早离世,前前任家主因为这事…内心深痛,走火入魔,神功将散之际传位于下任家主,因为功力不足,险些影响他那一代的传承。”

 “也正因为老家主那一代传承不足,而乾坤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复国大业,必须尽快开始。所以他把全部梦想都寄托在我身上…”李扶舟手指轻轻在宝石毁损的五兽凶睛上抚过,“这个宝座,不该是我的。然而我代替他人坐了,我欠了龙朝,欠了老家主,欠了李家,欠了五越…就让我这不该存在的、唯一多余的人,用这一生筹谋,最后的心计,来赎还了吧…”

 太史阑手指抚在剑上,冰冷的剑上的血,黏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心,也似被血粘在了冰上一般,沉重、黑暗、‮腥血‬、粘腻…挣扎不出…

 或许,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的感受…

 “你…”她不忍问,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定不是一开始,一开始他的背负是挽裳,是家国,但绝无这般沉重和凄凉。

 “进入乾坤殿那一刻。”他角笑意淡淡,不肯多言,神情沉静若黑暗中盛开的般若莲花。

 太史阑捏紧了剑身,忽然恨命运‮忍残‬。

 最后一刻,无法回头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

 而就在那一刻之后,他还看见了龙朝。

 看见了那个被他替代的人。

 他原本也许有机会摆那一切,假如龙朝更早一刻出现,以他的子,也许直接就弃了武帝之位,交给龙朝,自己飘游四海。如今倒算一个幸运的结局——得自由之身,弃无穷背负。

 然而龙朝却出现在他已经继承传承之后,乾坤阵开启,时光过,无法倒转。

 一间两个‮大巨‬打击,他也只能立,接过那千钧重担,因为龙朝的遭遇,因为老家主的偏心,他还得再给自己默默加上一层赎罪的重负。

 她忽然明白那殿中初见,为何忽觉他换了一个人,为何忽觉他眼神沉重萧索,再不似从前春日暖李近雪。

 最初的李近雪,光华,温润,完美。皎皎世家子,未来武中帝,虽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损人生辉光。

 然后忽有一,天地颠覆,真相剥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谎言,他才是窃据他人之位,最多余的那一个。

 李近雪从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却在那一刻,近雪,深凉。

 命运于他人,是曲径通幽宫窗花,一,循环复杂,但总有豁然贯通处。

 于他那窗花一幅,却是千疮百孔风中过,处处都是死胡同。

 “太史。”他缓缓靠在破碎的宝座上,仰起下颌,看重重殿宇在气流之中浮沉,颤动出离的光影——或许这就是人生,再如何坚固美丽,玉砌雕阑,终不抵天地之力,崩毁顷刻。

 这世间,真正坚执的,只有人心。

 “太史…到了此刻,你愿意应了我么?”

 她盘膝坐着,怔怔望着对面的人,他血红的衣袍在风中扬起,五兽狰狞,只有她看见他内心,一片的血,一片的荒芜,一片的空。

 他剖明心迹,将最不堪带血展示她前,为的,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定安‬和‮立独‬的五越。

 李扶舟轻笑着,衣袖又一挥,解了龙朝的,他俯‮身下‬,对上龙朝刚刚睁开的离的眼眸。

 “记住,你是独子,这一代的独子。”李扶舟垂下眼帘,“对不住,鸠占鹊巢。但到最后,我依旧不能传位于你,因为你没有能力保全五越。”

 “我也没兴趣。”龙朝冷冷道,“我只想杀了你。”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转向太史阑,“你接了这指环,成为我五越之主,我就答应你救容楚。”他看看天色,“快点,时辰不多了。”

 云雾忽然散开了点,太史阑惊鸿一瞥,只觉得他颜容越发苍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为了容楚,她连做太后都敢,区区一个五越之主算什么。

 何况还有扶舟的一番难言心事。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环,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并没有看她,掌心轻握,微微合眼,角忽现一抹笑,淡而远,飘渺如此刻浮游之雾。

 “最后一次…”他轻轻道。

 那一年屋脊携手看月亮,这一年乾坤阵里做告别。

 指尖相触的距离,有时只到心脏,有时却到天涯。

 他记住她肌肤的柔软,指尖按触的轻轻,像携了云的风,拂面过,记忆里便有了

 指环在他掌心滚动,他拿起,轻轻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即她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喂,这个戴戒指的仪式,似乎主角错了?”

 太史阑浑身一震,手一软,指环落地,李扶舟脸色一变,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现出一条裂,指环滚落其中不见。

 太史阑早已不管指环,转身飞奔,“容楚!”

 广场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谁?

 容楚身边,竟然是景泰蓝,一身一手的灰,老远就笑嘻嘻招手对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阑转头飞奔,来不及慢慢跑三层高台,在第二层干脆顺着栏杆的弧线一滑而下,远远的看得容楚又惊又笑,高声道“你慢些…慢些…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然而当他看见太史阑风里散开的发,看见她瞬间泛红的眼眸,看见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过广场,脸上被碎石割出细小伤口浑然不觉,也不慢慢敛了笑容,微微张开双臂。

 砰一声,太史阑撞入容楚怀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脏,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这么猴急?回家去随便你摸…”嘴上调笑,他的手指却颤颤抚过她的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哪里听他的,一边摸一边急不可耐地问。

 容楚远远地瞟一眼高台上的红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体身‬改造异术,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体身‬,让他根本练不成系魂术。早在李秋容入狱的时候,我就对他的身世发生了兴趣,也隐约猜着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里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药。不过李秋容的体质,给这样你调整来他调整去,已经发生了我和李扶舟都无法预料不到的变化…我原以为我应该不会中术,结果还是受了影响,进入了假死状态…而李扶舟则以为我必得他倾尽功力来救就行,其实我只需要一点引子就能醒来…所以我确实需要前往乾坤山,获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刚巧景泰蓝受召唤而来,解了主殿里的镇封印,那一滴剑上血落下来,正解了最后的制…”

 太史阑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发软,靠在容楚怀里,竟然起不了身。

 “刚才我听见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样…打得好算盘…”容楚在她耳边低低道,忽然一扭头,“站住!”

 几个待围上来的五越首领脚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举起手中的东西,笑地道,“我做了。”

 “传国佩!”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几乎立即虔诚地跪下去。

 容楚和太史阑对视一眼——看不出来这所谓传国佩,对相当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响力。

 这是一个倔强的,固守自己的规则和理念的民族。

 “保不准是赝品…”容楚低低说一句,太史阑看看那古佩——原来如此!

 不过她也深有同感点点头——哪有那么巧的事?当然,此时蒙混一下也成。

 “太史元帅!”李老家主挤上来,并没有问传国佩的事,只道:“扶舟呢?”

 太史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随即道:“他说乾坤阵不稳定,迟早贻害家族,他趁此机会处理一下…”

 “胡说什么!”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阵不该发动时发动,气流狂离约束,如果还想压制,必然要以人命为引…”

 太史阑一惊,“什么?”

 她看出李扶舟虚弱,也听出他决绝告别之意,原本以为是他发动乾坤阵伤及真元,如果再费力救容楚,可能就会油尽灯枯。所以当容楚恢复,不需要李扶舟动手之后,她也就放下心来,想着李家还有人在,总能帮他维持的。

 难道他担心乾坤阵存在,李家子弟总忍不住要依赖,时久了有所懈怠,最终被乾坤阵害了全族,所以干脆下定决心,以一己之力,毁了乾坤阵?

 难道他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深处,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将五越托而出,为五越寻找到一分生机,便生趣全无…

 她霍然转身回奔。

 …

 高台之上,红衣人影身周云团涌动,头顶漩涡越转越急,黑白云光投在他颊上,映得他眼眸离,而脸容在变幻的光影里,静若深水之花。

 他眼眸倒映她刚才决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

 他角微微勾起,为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

 她终究没有一去不回头,不是么?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龙朝立即站不稳‮体身‬,骨碌碌向下滚去,一边滚一边惊骇地向他看——这袖风好比狂风,他的车子都能掀动,他还以为是自己车子凶猛,原来只不过是李扶舟根本没管…

 龙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进来的太史阑,太史阑被龙朝撞得向后连退,刚要站直,就蹬地后退一步,她努力直,一股回旋之力又来,又将她撞向广场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连连后退。

 “李扶舟——”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扬声大叫,伸手试图抓住身边哪柱子,好稳住身形,挣扎向前。

 云雾升腾,地面震动,漩涡起风雷之声,高台玉阙,大殿朱阑都在云光雾影中颤抖,风将云团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随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牵扯,卷起猛烈的地面风,众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觉地面和腿一起颤抖,身上金属武器叮当响声不绝,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红光自高台背后电而出,直奔广场之外,刹那间似天神出血剑万柄,誓要将皇天后土,猛力戳穿。

 高台上红影忽然飘起,只一闪便到了红光上方,他膛伤口终于因为气流迫鲜血,炸开一天霓虹,血红衣袖狂卷倒翻,远望去如即将涅槃的火中凤。

 最后一霎他回首,看向太史阑的方向。

 云天之上,黑白漩涡之下,漫天风暴里,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风吹散——

 “扶舟!”

 …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乾坤山巨震,乾坤阵毁,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数崩毁。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阑为主,天节军阵前降顺,重归朝廷。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许五越以上等三县为域,实行自治。

 景泰九年,东堂与南齐签订和平条约,自海峡撤军。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定安‬。

 同年,皇帝以太史阑卫国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将军王,以五越为太史阑封国。

 南齐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诞生。

 …

 尾声。

 景泰九年,初冬。

 冬月的丽京,常青树木虽然浓荫未改,但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几分萧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风冻结成各种精致的花样。

 不过,丽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内却春光浓丽,紫藤和丁香清烂漫,街边的玉兰开得灼灼,花托‮大硕‬如玉,托出粉黄的蕊心,在风中颤颤。

 仔细一看,却都是装饰用的彩花,难得朵朵精致,宛然如真。更难得这整条街都这样装饰,以至于从寒风中瑟瑟下轿的贺客们,一抬头都不愕然,还以为四季倒,天地变幻,忽然格外‮抚爱‬了这条街。

 随即又不啧啧赞叹——这想必是荣昌郡王为大将军王献上的新婚贺礼?一街之,人生最美一瞬。

 郡王府今张灯结彩,红毯从巷头铺到巷尾。

 一大早巷子内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觉地穿新衣,自发地放鞭炮,喜气洋洋帮忙扫地和客。整个郡王府遍地红锦,满院彩幔,人来人往,人人衣新履洁,神采焕然。

 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史大王终于要嫁荣昌郡王了。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终于在第十年快要到来之际,要嫁荣昌郡王了!

 真是令人一谈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闭目握拳,泪下两行。

 整个丽京几乎都在忙碌,百姓们有自发的庆贺舞龙节目,官员们忙着备礼,府里和宫中更是早早开始准备,数月一直忙碌持这盛大婚礼,新娘子却很清闲——不过是从西跨院嫁到东跨院,而已。

 一大早,西跨院人来人往,这天气已经不暖和,但众人忙得满头见汗,主持这边事务的苏亚,只穿了一件绸裙,在门口安排事务。

 景泰六年,大战结束后,苏亚便嫁了陈暮。那个有点懦弱、有点迟钝、也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么多年苏亚没有给过他一句准话,而他默默留在丽京,参加会试殿试,中了个不高不低的进士,做了一个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等下去,所有人也以为苏亚不会嫁给他,然而当那年,苏亚正打算随太史阑再度回到静海时,队伍里忽然多了个一道去静海的县令。

 自请去静海任职的小京官陈暮,在队伍里,依旧有点不安地对苏亚微笑。

 苏亚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阑微笑将她推走。

 三个月后她嫁给陈暮,如今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她有点胖了,说话也流利了,脸上的疤仍在,却已经没有人注意到那点瑕疵,她已经是太史阑身边最为信重的女将,叱咤静海,和梅花她们齐名,是苍阑名将之一。

 有时候太史阑想,当初二五营初遇,怎么看苏亚都像个要阴郁至死的,怎么看梅花都似乎该是最终背叛的,怎么看寻都该是叱咤年华的,怎么看小翠都应该平庸安妥一生的。

 然而命运走下去,变幻着不同的脸,在最初,谁也看不见谁的收梢。

 此刻人人忙碌,只有新娘子闲得要死。

 因为闲,太史阑在发呆,发呆地看着天际,今天气甚好,天际云如红晕,似乎有一道奇异的轨迹,飞快地从天际掠过,穿破红晕,向这方向而来。

 她忽然有些出神,想起那年乾坤山上的红光,铺漫天地,夺取了人瞳仁里所有的光,几乎令人失明,光芒中乾坤殿无声坍塌,刹那间化废墟隐没于天地间…

 人人无法睁眼,只有她仗着练习摄魄,泪水涟涟仰望,隐约看见崩毁的乾坤阵上方,红色的李扶舟投身之处,忽然有红色一小点爆而出,跨天际而过,留下一条流星般的深红轨迹,穿越天空不见。

 那场景,似乎有几分熟悉…

 半个时辰后,光收云消,乾坤山那圆润光辉的建筑,也已面目全非,她奔入后殿,高台已经消失,那里只是一片白地,一些碎屑任风寂寥舞,但属于他的痕迹丝毫都无,连一发丝,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事后无数人里外搜寻,不相信李扶舟会毫无遗骨,甚至下到之后深渊里去寻。历代武帝,也有因无法控制乾坤阵而丧身的,但从来都遗蜕完好。五越人认为,五越之主的遗蜕和血,对后世有无穷庇护之力。

 然而这一代,他们永远失去了他们的主人。

 那个知道一切,却沉默在岁月深处,无声独自背负了前一代的所有罪孽,用一生所有的心血和智慧,为他们最终寻到出路的,真正的主人。

 他倾尽一切,拱手天下,再洒然而去,最后回首一抹寂寥笑颜。

 太史阑抬头,眯眼看着那点红光,想着那静水深的男子,或许那不是结束,只是翻过这段人生的末一页,或许在那一页之后,他亦有他的传奇和轨迹,跨越爱恨和生死,走向人生画卷另一帧。

 乾坤阵天地遗迹,拥造化之力,或者,在崩毁最后一刻,有渡过去与未来。

 也好。

 此生他已为五越背负太多,那些潜伏和筹谋,隐瞒和杀戮,都只是为了赎罪,赎本不属于他的罪。

 从此后不管生死,但望他能放下。

 外头唢呐声响,喜娘第三次来催促,说皇帝也已经到了。太史阑懒洋洋叹口气,歪戴着那沉重无比的凤冠,深觉无聊地出门上轿。一堆人跟在她身后,大惊小怪地喊着扶着,太史阑不理,甩开大步向前走。

 她真心觉得这场婚礼毫无必要,都老夫老了,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这时候再结婚,已经不是热闹是笑话,何必拘这个俗礼?省点办酒席的钱不好吗?

 可惜某人非说要给她一个惊世骇俗,别开生面,轰动丽京,永生难忘的婚礼。了她整整半年,以至于她一个半老徐娘,还得装大姑娘上轿。

 早知道东堂一签和平条约之后他就要结婚,她还不如不签,继续打下去吧。

 她当然不会承认她原本是愿意的,结果一看那长到恐怖的婚礼程,直接歇菜了…

 唢呐齐鸣,鞭炮炸响,一大群人水般拥着她,半扶半抱,生怕她逃婚一般,将她脚不点地地送往花轿,如果不是多少还畏惧着她大帅的威名,恐怕这些家伙就要把这个满脸不情愿,眼神里写满“我要逃婚”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的新娘子,给进花轿,加上十八层锁链了。

 太史阑无奈地叹口气,脚刚要跨进轿子,忽然听见身后呼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天上呼啸迅速接近,听见众人惊叫,听见砰然一声巨响,就砸在身后三丈处,最后,听见一声奇特的,她永生难忘魂牵梦萦的嚎叫。

 “嗷呜!”

 她肩膀一僵,霍然回头。

 “幺!”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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