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土黄
的圆月在黑色云朵下若隐若现,好在宫廷的回廊上每十步就挂上一盏灯笼,要不,狄宁宁可能会一不小心踩空滑倒。
夜里的她视力急速减退,常常夜读时都得点上十盏烛火才能轻松视物,所以当马车驶出洛
宫后,进入早已打烊的市集街道,她掀开帘子,几乎看不清陷入死寂的街道景
,索
放下帘子,背部往后靠,闭上眼睛,短暂休憩。
“姐小,方才我已经让人传话回府邸,要他们替您准备热水,待会儿您一回房就先沐浴,等您沐浴后,王妈应该就煮好菜了,您马上可以吃饭,然后休息。”若蓝担心自家姐小从小娇生惯养,未曾有一
过得如今天一般忙碌,于是请人回府替她打点好一切,争取包多休息的时间。
“谢谢妳。”狄宁宁十分清楚若蓝的用心,睁开眼,朝她微微一笑后,又闭上眼。
只是若蓝静不下心,对着自家主子试探
的小声说话,“姐小,您睡着了吗?”
“没有,怎么了?”狄宁宁的眼皮一动也不动,只有小嘴轻轻开合。
“我只是想问,今
早上您在空桥遇上那三人时,怎么知道他们是谁?又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八王爷呢?”若蓝满肚子的疑问憋得好痛苦,现下姐小总算放下手边的工作,她才得空可以询问。
“很简单。”狄宁宁依然闭着酸涩的眼睛,思路却清晰无比,“妳瞧那三人,当中有一人是光头,做和尚打扮,另外两人对那和尚是必恭必敬、诚惶诚恐的模样。”
“的确是这样没错。”若蓝偏着头,回想今
早上的情景,确实如姐小说的那般。
“光头和尚是皇上宠爱的臣子,他原名唤作冯小宝,起初在江湖上卖药,得到千金公主提拔到皇上面前担任丑角,皇上喜爱他的风趣,却不想让人有闲话可说,于是命他剃度为僧,赐名薛怀义,在宫里掌管祭祀与各地佛堂修葺,而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人是出了名的狗腿,我瞧来者是和尚与两名男子的三人组合,就知道是他们,只不过谁姓林、谁又姓张,就不清楚了。”狄宁宁口吻平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少了花样女孩的活力,却多了庄重气质。
“原来如此。”若蓝点了点头,“那王爷呢?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狄宁宁的脑海顿时浮现一双鵟鹰一般的锐利眼眸,彷佛直直盯着她的心头,吓得她睁开双眼,停止说话。
她知道那双眼睛是属于他的,一只被折了翅膀、用铁链拴住单足的猎鹰──李澈。
“姐小,您怎么不说话了?”若蓝当然不知道狄宁宁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家姐小怎么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让狄宁宁有了不回答的理由。“到府邸了。”
马车都还没停妥,就看到王管家领着三名小厮,其中两名双手各拿一盏灯笼,替狄宁宁照明,另一人则冲上前来安好踏垫,先让若蓝下马车后,转身搀扶狄宁宁下马车,将她呵护得有如绝世珍宝,怕她一不小心撞着或跌倒。
“姐小辛苦了。”王管家走在狄宁宁身侧,年逾六十的他是从小看着狄宁宁长大的老仆。
“不苦。”狄宁宁一边走向自己的房间一边回话。
在接替父亲的位置担任宰相之前,她早已告诉狄府上上下下,在府中一律唤她“姐小”毋需改变称谓,因此大家才会这般称呼她。
“对了,皇宫今
传来消息,说是让我们先别布置老爷的灵堂,您说这…”王管家忍不住皱起眉头,直觉这是强人所难。
“就先听令吧!还有告诉府里所有的人,老爷过世的消息别再张扬,若有人问起,就说当时只是误传,老爷先前只是弥留状态,目前已经醒了,待在家里养病。至于老爷的灵柩,找个夜里,领家仆到狄家祖坟先埋起来,待时机到了,再办一场盛大的法事。”狄宁宁虽然也想让父亲风风光光的下葬,但是皇上金口一开,就没有翻转的机会了。
“知道了,姐小。”王管家点了点头。
当狄宁宁回到房间时,闺房底端的澡间早已放了一桶冷热刚好的洗澡水,为父亲身后事愁苦的她忍不住会心一笑,感激若蓝和大伙的贴心与宠溺,然后褪去身上的衣物,进入木桶里,让疲惫的身躯浸在热水里好好的放松。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了。
但是想起今天只是开端,未来还有漫漫长路等着她挑战,她的一颗心紧紧的揪了起来。
聪明如天人的已故狄宰相对自家女儿赞誉有加,而身为被赞赏的妳是不是应该更有自信?
猛地,李澈的声音回
在脑海里,让她得到无比勇气。
“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狄宁宁在只有她一人的澡间里替自己加油打气。
深夜,万籁倶寂。
已故狄宰相的书房却是一片明亮,成为府里如今唯一的光源。
狄宁宁裹着铺棉披风,在父亲的书房点上十盏烛火,手里还拿了一盏,逐一检视妥善放在耸天书墙上的书籍,一本书也不肯漏掉,仔仔细细的查看。
她知道自己得赶紧入睡,养足精神面对明
的挑战,但躺在
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总会不时响起李澈的一番话。
找找已故狄宰相的书房,看看他有没有列出待办事项,以及对朝廷、对国家的抱负与野望。
这番话成功的
起她的好奇心,她想,既然睡不着觉,索
到父亲的书房找找还来得实在些。
只是当她冒着光线不足在行走间可能会跌跤或碰撞的危险,来到自从父亲死后就闲置的书房时,还来不及让失去父亲的空虚感侵袭心坎,挫败立即涌上脑门。
是她太久没到父亲的书房来了,导致忘了父亲的藏书之丰富,不是花一、两个晚上就能在上万册书籍里找到李澈假想的记事本,她必须逐本翻阅,一一过滤,才知道书房里究竟有无这本册子的存在。
狄宁宁心想,要把父亲的书房翻过来仔细找一遍,可能得牺牲她二十几个晚上的睡眠时间。
空想预测要花多少时间也是枉然,还是起而行,先做再说。有了这个念头后,狄宁宁开始着手一本一本翻阅父亲的藏书,但每每当她发现有趣的或特别的书本时,就会克制不住好奇心的席地而坐,靠着书墙,大致翻阅。
现下她正从书柜上拿了一本被翻得破破烂烂,连书名都磨得看不清的蓝色书本,兴致盎然的坐在地上,曲起脚,翻着书页。
书册内容十分有趣,但是她才看到第二页时,不期然想起若蓝方才的问话。
若蓝问她,怎么会知晓今
在空桥遇上为她解难的人是八王爷?然而她未能开口回答,全是因为她心底莫名的排斥说他不是。
洛
宫内盛传李澈是位夜夜笙歌、放
形骸的不成才王爷,不懂宫中礼仪,随意穿着就算了,还大剌剌的在府邸自行组了一个媲美历代皇帝的后宫。
在宫中走动的人还说了,李澈过去在回到洛
宫前,在边关受到百姓拥戴、外邦尊敬不敢造次的神话,都是他自编自导的假话,因为他们决计无法相信在洛
宫内毫无建树的瞎混王爷会是从边关屡屡传来好消息的李澈王爷。今
,狄宁宁是看着李澈的穿着打扮认出他的,但这些话她无意同若蓝说。
摇了头摇,她知道自己的时间有限,所以不该用来胡思
想,于是再次站起身,翻阅书册,但才没看几本,眼皮竟然沉重起来,便靠坐在地上稍事休息,朦朦胧胧的,思绪逐渐混沌,一直到耳里传来若蓝的叫声后才回过神来。
“姐小,您怎么睡在这里?会得风寒的。”若蓝蹲在狄宁宁身侧,摇着她。
狄宁宁
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只见若蓝一脸担忧的直瞅着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
“是什么时辰了?”她的嗓音带着一点沙哑。
“已经卯时了,您得赶紧用早膳,准备上朝。”
“原来我昨晚在爹的书房里睡着了。”狄宁宁浅浅笑着。
“姐小,您还笑得出来呀!方才我到房里见不着姐小,可是慌张得不得了。”若蓝又心疼又气怒。
自从老爷与夫人相继过世后,家里只剩下姐小一个人和一群奴仆,除了年长的王管家还能勉强撑起整个家的家务,剩下的全都由姐小包办,她不只要耗费心力上朝堂面圣、面对各地涌上的奏折,回到家还有一堆家务等着她裁决,根本是包办男人与女人的事情,累倒是总有一天的事情。
因此,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养好姐小的子身,以及替姐小找一位良婿,协助她打理家务。
“若是您得风寒,该怎么办才好?您的体身如此娇弱,一不小心就会病着了。”若蓝越说越心疼姐小。
“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狄宁宁伸手摸了摸若蓝的手,想要安抚她。
却不料自己太过冰冷的手碰到若蓝的手背,她又是一阵呼天抢地,令狄宁宁不当初。
非得要狄宁宁一而再、再而三的向若蓝保证,自己以后绝对会回房里睡觉,若蓝才肯放过她。
当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书房时,狄宁宁在房门口转头,望着耸天书墙,以及堆在地板上成为一座座小山的书籍,她不
开始怀疑,昨夜的找寻是否做白工?
瞬间,脑海闪过李澈那双深黑瞳眸,以及低沉的嗓音,不知为何,她莫名的想相信他的假设。
只是昨
才初次见过的李澈,那被人在背后讲得难听的李澈,他的话、他的眼竟然会蛰伏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反复出现,是狄宁宁活了十八年以来的第一次。
走出书房,让屋外的阳光洒上她的面容,照得她全身暖呼呼,舒服至极,在袖子底下的双手用力握紧,勉励自己不论未来有多艰辛、多困苦,她一定有办法突破重围,走出崭新的道路。
有了第一天的经验,狄宁宁在朝堂上的应对进退说不上驾轻就
,但也是逐渐上手。
转眼间,她接任宰相之职已过七
。
这
,退朝后,皇帝命人来议事厅请狄宁宁一聚,当她跟着婉儿由偏门进入明堂内苑,来到连接蜿蜒回廊的天井,惊见富丽堂皇的明堂大厅后竟是别有
天。
灿灿阳光洒在人工开凿的溪水上,形成点点光晕,犹如金箔般灿烂,溪
的源头则是在天井底端的人造假山山顶,蜿蜒的河
顺着山顶往下源源
,在天井央中的花萼亭绕了一圈,消失在狄宁宁脚下架高的回廊底端,美得令她目不转睛。
溪
旁还种植了柳树与牡丹,微风轻送,夹杂着绿叶与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武则天退朝后最常休憩的居所,也是薛怀义讲笑话逗乐皇帝的舞台。狄宁宁站在回廊上,就可以清楚的见着五十尺距离外的花萼亭里,薛怀义正站在皇帝面前,夸张的手舞足蹈,不晓得说些什么,而皇帝则笑得乐不可支。
“宰相,皇上正等着您呢!”婉儿见狄宁宁站在原地直往凉亭看去,忍不住开口提醒。
“嗯。”狄宁宁应了声,才又举步往前走。
她十分不愿意与薛怀义打照面,因为对他有种莫名的厌恶感,她想,在整个洛
宫里,讨厌他的人应该多过喜欢他的人,却又不得不拉下脸向他卑躬屈膝,所以当她见着薛怀义也在凉亭里时,实在很不想过去与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微臣参见皇上。”就算不情愿,狄宁宁也还是得来到花萼亭里,对早已入座的皇帝行了一个礼。
薛怀义接收到皇帝的眼神,停止像八爪章鱼的夸张动作,乖乖退到躺椅旁等候,虽然他低垂着头,眼神却忍不住瞟向宛如花朵盛开的狄宁宁身上。
狄宁宁穿了白色窄袖高领深蓝色襦裙,
下部位系了与手肘披挂锦帛同
系的淡蓝色蝴蝶结,长发则不费心思的在头顶简单的梳了一个单髻,看起来落落大方又得体。
武则天斜卧在躺椅上,抬手示意狄宁宁坐下后才开口,“这几
过得还好吗?”
“回皇上的话,微臣这些日子过得
辛苦的。”狄宁宁直言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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