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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牛嚼牡丹
 第二天一早,顾怀袖就跟张廷玉出去了,只跟房里人打了声招呼,别的一概不管。

 反正二房是整个张府里最潇洒的,爱走就走,爱玩便玩,旁人管不着。

 顾怀袖这一走,小陈氏就为难了。

 昨天被吓得不轻,今天昏昏沉沉起来办老夫人寿宴的事情,遇见什么事情都要问二少,结果派了人去,竟然被告知:二少跟二爷出去踏了。

 小陈氏差点摔了杯子:“现在事情这么忙,她竟然还出去踏青,到底有没有把老夫人放在眼底?她这样哪里有半分的孝心!”

 下面丫鬟们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接,只听着小陈氏骂骂咧咧。

 可是骂完了,事情却还是要办的,顾怀袖不回来,事情就卡住了。

 不得已,小陈氏只能派人去找老夫人要了话,事情暂时由小陈氏来做主,等顾怀袖回来了再说别的事情。

 老夫人那边对她弄脏了缎子的事情,除了昨派人送缎子回来,竟然也没有了别的表示。

 小陈氏现在不敢去老夫人那里,只盼着自己办好了如今这件事,再讨好了老夫人。

 今天老夫人还继续支持着小陈氏,就证明并没有厌烦她。

 所以,小陈氏略略地安了一点心,还是办事儿去了。

 顾怀袖这边就已经走远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才刚刚亮,张廷玉带她去景山看了出。

 也就是一个小土包,吊死过崇祯皇帝,不过是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看景而已。

 上午又去逛了集市,一起吃了饺子。

 张廷玉对京城很熟悉,走到哪儿都能说出个道道来,而且文采极佳。

 不过,下午时候地方就换了。

 原以为是出去游,看看外头的景致,顾怀袖没想到,早上出去晃了一圈,这会儿竟然就直接出了宣武门,到了京城一个著名的地儿——琉璃厂。

 她倒是头一回来这里,听说过的时候多了。

 原本顾贞观是汉臣,曾有过一处居所就在附近,但是一直没机会出去看看。

 一些官位普通的汉臣,文人,还有想要上京赶考的举子,一般都会在这里居住,所以久而久之就多了客商在此出售文房四宝,甚至是各种文玩,烧窑的地儿也在。

 除此之外,各地商贾的会馆也都聚集在琉璃厂,可以说是鱼龙混杂,百态众生都在这里了。

 来这里的都是男人多,可张廷玉竟然直接带着顾怀袖来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顾怀袖四下里看着,“准备买些东西吗?”

 张廷玉只是道:“四处走走,老看山水也没意思。逛庙会,到处都是人…”

 现在这琉璃厂也是热闹得很,两边大街上干什么的都有,因为会馆在附近,夹杂着各地口音的方言你来我往,便是南腔北调。

 有人沿街卖字画,不远处也有茶楼,偶尔还能看见河北来的手艺人拉洋片。

 顾怀袖有点想去,一看见那西湖景就走不动了。

 西湖景,拉洋片的木箱,里面装着几幅图,都是西湖的好景致,下面有六个小孔,供人观看。

 客人们看的时候,手艺人就在一边唱。

 绳子一拉,就换一幅景儿,配着那唱腔,还算是新奇。

 张廷玉早年这些东西都是玩遍了的,只是最近两年收了心,根本不碰。

 瞧见顾怀袖那脚跟黏在地上了一样,他笑了一声,问道:“想看?”

 顾怀袖心里说“不想看”口而出的却是“想”说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么大个人了,说什么想看拉洋片的,可真是丢脸了。

 说话的时候,张廷玉已经过来了。

 三个铜板就能看一回,张廷玉直接给了二十文,让顾怀袖一个人看。

 她在前面看,张廷玉就抄手在一边站着。

 “小时候没人管,我常常跑出来,揣着几枚铜板,在这外头一晃就能晃半天,先生也不出来找我。那时候,我父亲也住在这宣武门外,这里有故宅…”

 张廷玉随口说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着说着又停下来了。

 顾怀袖眼前亮亮的,光亮就在那一幅画的背后,是一副断桥残雪图…

 西湖景致,一张张地过去,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这么看着,倒是更馋了…”

 “你这看得到底是西湖景,还是西湖的醋鱼啊?”张廷玉顿觉无奈。

 顾怀袖眯着眼睛看完了,才悠闲道:“你猜。”

 “只可惜琉璃厂这边并没有什么好的酒楼饭店…茶,还是有的。”

 张廷玉忽然想起来一茬,竟然拉了拉她:“看完了?”

 顾怀袖起身,那拉洋片的老伯和善地看着她,往旁边让了让,又把洋片箱子往街边挪了挪,不挡着过往的轿子。

 顾怀袖往张廷玉身边走,一双明眸望着他,有些奇怪。

 琉璃厂毕竟是顾怀袖不熟悉的地方,只能跟张廷玉一起走。

 他毫不避讳地牵着顾怀袖的手,顺着长街,也没理会两边的古玩摊贩,有人叫他名字,他也只是微微摆摆手就走过去了。

 “你跟这里的一些人,似乎很?”

 “走多了,还算是认得。”张廷玉那架子上摆了许许多多的书,很多都直接从琉璃厂淘来的。

 有人能在这里,把一对玻璃珠子当琉璃玉给卖出去,自然也有人能把一本书做旧了当古籍孤本卖出去。

 张廷玉在这里蹲过不少的时间。

 其实自打跟吴氏的关系开始淡薄之后,张廷玉也就不怎么喜欢待在家里了。

 他喜欢上午在学塾上了课,下午就直接溜出来,在琉璃厂周围晃

 看得出,他看这里的一切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很亲切的自然。

 顾怀袖甚至觉得,他对这里的感情兴许比家还深。

 两个人在一间茶楼前面停下,里面进出的人不多不少,算不上热闹,却也不能说是冷清。

 就是这样的悠然意味儿,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似这般恰到好处才是合适。

 前面一块匾额,上书“一壶”二字。

 一壶?

 一壶茶,还是一壶酒?

 答案,在顾怀袖闻见里面飘出来的茶香的时候,便已经有了。

 她一笑,举袖掩,却道:“你喜欢的地方?”

 张廷玉点点头,同她一起进去了。

 柜台里面站了个‮南中‬男人,带着个瓜皮帽,倒是那一块碧玉翡翠的帽正惹得顾怀袖多看了一眼。

 光是这帽正就值一笔钱了,这掌柜的似乎非富即贵。

 她念头还没转完,掌柜的便将手里的茶叶放进了茶盅里,叹了口气。

 抬头来,竟然瞧见张廷玉进来,顿时“哎哟”了一声,“张二爷倒是好久没见了,掐着手指头算算,怕是去年才见过了。您老位置?”

 说完话,掌柜的就暗暗打量了顾怀袖一眼,不由得眼前一亮;好一位标致的夫人。

 想必这就是张廷玉的夫人了。

 茶楼老板是杭州人,叫廖逢源,乃是一名茶商。他来往与南北之间,专门做的茶叶生意,有生意的时候就南北两地顺着运河跑,没生意的时候只管坐在京城茶楼里面谈天侃地。

 眼看着今年这快尽了,江南的新茶也该出来了,只是他站在这茶楼里面,却是一点也不想回去。

 想着都是心酸,索不管了。

 廖逢源将张廷玉引进去,上了楼便是靠窗的小雅间。

 他认识张廷玉有几年了,早年看着张二爷也就是十五六,揣了几枚铜板就要进来喝茶。

 廖逢源那时候还想着,哪家的孩子这样不懂事,不过他说自己逛街累了口渴,讨了一杯茶,从此以后就算是认识了。

 “二位请坐。”

 廖老板笑了笑,发福的双下巴看着格外可爱。

 “此乃拙荆。”张廷玉看了顾怀袖一眼,前半句话是在给廖逢源介绍顾怀袖,下一句是对古槐徐道,“这一位是廖掌柜的,别看他现在开着茶楼,其实是个茶商,有名着呢。”

 廖逢源摸摸自己的下巴,却连忙摆手:“张二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二少在这里,您这不是笑话我吗?杭州帮那么多人,可没轮到我。今儿您喝什么?现在可没有今年的新茶,只有去年的了。”

 新茶还没上,怕是刚刚从茶树上摘下来,还没放进锅里。

 张廷玉只看顾怀袖:“怀袖喝什么?”

 顾怀袖随口道:“既然廖掌柜的是杭州人,那喝西湖龙井是最合适了。”

 廖逢源顿时笑了一声,给顾怀袖比了个大拇指:“张二少真是有眼光,咱一壶最有名的就是这一口,敝人这里还有去年的明前茶,您可以尝尝。今年的茶若是能到,您跟二爷可也记得来喝上一壶。”

 听着这廖掌柜的说话,倒觉得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顾怀袖抿着,点点头,却没说话了。

 廖掌柜的又跟张廷玉说了两句,这才下去安排。

 他刚走,顾怀袖就皱紧了眉头:“你认识的人,竟然多?”

 原以为张家二公子有本事是有本事,可毕竟认识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进了张府的门之后,就没见张二公子怎么出过府,可是现在一出来,几乎满街都是张廷玉的人。

 而且张廷玉行事其实也大胆,敢拉着顾怀袖到处看,毕竟汉家的姑娘都避讳一些的。

 他站了起来,到窗边去,手指轻轻叩击着窗棂,有轻微的“笃笃”地声响。

 张廷玉悠然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万面人。”

 人,用“面”字来数,倒是有一些奇怪的意思。

 千奇百怪,形形□□。

 顾怀袖问道:“我看着廖掌柜的似乎不简单,贩茶的?”

 张廷玉答道:“这边不远,往外头走两里,就是茶商万青会馆,还是廖掌柜的牵头成立起来的。“

 会馆始于明朝,现在倒是更兴盛了,南来北往的商人在京城五处建造会馆,以供来往的士商居住停歇,赶考的举子们自然也是要在这里歇脚,又从各省来的官员,自然也有相应的会馆。

 徽商晋商势力相当大,杭州江浙一带的商帮也不弱,在琉璃厂附近可谓是此消彼长。

 不过万青会馆只是茶商们的会馆,按照行业来分,别的地方还有别的会馆。

 可能坐到万青会馆二把椅,廖逢源也堪称人如其名,是个左右逢源,手段圆滑的人物。

 “廖掌柜的当年还不知道我是张府二公子,我每天就拿三枚铜板来到这里喝遍好茶…”

 说起来,这声音里没有什么怀念,多的导师一种很奇怪的寒酸和唏嘘。

 张廷玉自然是不缺钱的,只是有时候他宁愿自己只揣着几文钱出来,看看市井之中这些人是怎么生活的。

 “有时候,不出身官宦之家,也是一件幸事。”

 “刚刚上来就听见衡臣兄又开始伤悲秋,真是可恨,可恨啊!今儿的好茶,定然又被廖掌柜的留给你了,周某必是要来讨一杯喝的。”

 一个揶揄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那人竟然是直接认出了张廷玉,朝着他这边走。

 不过隔着外面帘子,似乎看见里头有顾怀袖,便没往里走了。

 顾怀袖一听,老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细一想,这不是那一在明珠府梅宴上见识过的周道新吗?

 怎么…

 她顿时有些惑起来。

 张廷玉叹了一声,先给顾怀袖解释了一句:“认识的。”

 认识的?

 还没等顾怀袖反应过来,张廷玉便道:“承旧兄笑话了,廷玉不过信步而来,若知承旧兄要来,定然不敢造次了。”

 承旧,周道新的字。

 周道新站在外面,恰好廖掌柜的已经亲自提着一壶茶进来了,“哟,今儿周公子竟然也来了,不如一起喝茶来?”

 张廷玉看了顾怀袖一眼,顾怀袖表示自己不介意。

 她只是微微一侧‮子身‬,坐在了张廷玉的身边。

 掀了帘子一起进来的便是廖掌柜的跟周道新了。

 顾怀袖此前还没见过这周道新,而今略地一扫,却忽然明白为什么李光地一定要李臻儿嫁给他了。一表人才自是不必说,眼底透着一股子难言的桀骜,自有一股书生的狂气,很不一般。

 同张廷玉珠玉内敛的气质不同,此人乃是完全表现在外的,似烈火烹油一样瞬间让人为之震慑。

 只有廖逢源抖着自己肚子前面一块肥,已经叹了一口气:“听闻周公子也要娶李光地大人家的姑娘了,往后就有红袖添香了…张二爷有了少,也不往老夫这茶楼跑了,也真是寂寥。”

 顾怀袖失笑,情知张廷玉与这廖掌柜的多半是往年至,便道:“掌柜的说笑了,我与衡臣在屋里也闷得慌,若是掌柜的不介意,定然每都来喝茶的。”

 张廷玉则慢的在袖中摸了摸,然后寒酸地拍出三枚铜板来,一枚一枚按在桌上:“一、二、三,瞧我这记,看样子今又要劳承旧兄破费了。”

 周道新冷笑一声,直接往张廷玉前面一坐,倒是为着避嫌离顾怀袖最远。

 他道:“阴险狡诈虚伪故作,你就装!今儿我也一分钱没带,喝不起。”

 这两个人竟然还杠上了?

 顾怀袖抿窃笑了一声,只觉有意思。

 无奈的,是廖掌柜的:“你俩左一个一句,又一个一句,无非是挤兑我,又哭穷,今儿给你们白喝一顿,我请!”

 周道新立刻眯眯眼笑:“掌柜的好人一生平安啊!”

 张廷玉不语,也微笑。

 顾怀袖嘴角微微搐,同情地望了廖掌柜的一眼。

 廖掌柜的倒是不介意,他慢慢地泡了一壶茶起来,动作很纯,别看人胖,手却很巧,烫壶,洗茶…

 一点一点,讲究得很。

 等到那一杯七分满的茶杯递到顾怀袖手里,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她用中指抵着杯底,轻轻扣着茶杯的边缘,闻了闻香,才分作三口将茶饮尽。

 廖掌柜的一见,便没忍住一拍‮腿大‬:“哟,今儿见着高人了!我这茶总算不是牛嚼牡丹了!”

 顾怀袖一怔,她抬眼看了看张廷玉跟周道新,难道品茗不都如此?

 周道新与张廷玉却是对望了一眼,各自一口喝干了茶,一点不顾及这茶何等名贵。

 别说是廖掌柜的,就是顾怀袖那心都揪了一瞬间,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啊!

 她正想说些什么,不了张廷玉手中掂着那空了的白瓷小茶杯,在她耳边轻声道:“少,再不敢说你不学无术了…不过掌柜的有钱,不在乎牛嚼牡丹…”

 他眼底氤氲着暗光,边带笑,却是难得地温暖。

 那边,廖掌柜的已经开始数落周道新,直斥这二人是来捣乱的。末了,他却凑上来跟顾怀袖说:“二少才是品茶的高手啊,这两个人看着风雅,不过是大老。”

 周道新哼了一声:“牛嚼牡丹有牛嚼牡丹的妙处,掌柜的若是能不心疼这茶,一口饮尽了,那才是人生得意之快事。”

 张廷玉点头表示赞同。

 顾怀袖这边却是不明白他们打的哑谜。

 她号称是不学无术,对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却颇有研究,所以品茶时候有自己的习惯,而今…

 听着这二人说得如此惬意,她忽然也想试一试,一口饮尽了是什么感觉。

 顾怀袖沉了片刻,端了茶杯,道:“可否劳烦掌柜的再赏一杯?”

 廖逢源当然高兴了,此人爱茶如命,每每见了张廷玉与周道新二人之才,便生爱惜之心,可这二人喝茶从来都是牛饮,常常气得廖逢源将他们赶出去。

 如今来了个二少,似乎可以同自己论茶道啊。

 现在顾怀袖有要求,廖逢源想也不想,便斟上一杯。

 顾怀袖端起来,还是方才那娴雅姿态,而后端起——

 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继续更。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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