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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不复清白矣
 参加此次雅集的二十来名士子各自作了诗词,围聚在忠烈庙前,互相品评诗文。他们大都是来自各县的精英人物,虽然口上谦让,但心里皆有比较的想法。

 雅集主事人周一元捧着一张,高声称赞道:“邵贤弟的这一句好!山川不改生前烈,浩气能存死后忠,气透纸背,简直扑面而来!”

 当即有数人接口称赞,邵琛面显郝然之,对着众人连连谦逊,“偶得之,偶得之。”

 方应物站在较外围的地方,侧头对引荐人傅继儒问道:“邵朋友什么出身?家中以何为业?”

 傅继儒顿了一顿,过了片刻才勉强答道:“他家中是富商…”随后又补充道:“但祖上也是读书人。”

 方应物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其他并没有说什么。

 傅继儒听在耳中,脸有点红,他明白以方应物的精明肯定看出什么来了。邵琛的父亲是西湖诗社的大金主,本次雅集由他全额赞助的,召集了各地如此多士子也是为了捧邵琛造势,但这根本不足与外人道也。

 诗文品评还在继续,但大都是应景之作,无外乎褒扬岳飞忠义,痛惜风波亭冤杀,怒骂秦桧买过无。不知道是谁,拿起来方应物的诗文,扫了几眼后脸色一变,忍不住朗声读出来了。

 这正是一首《满江红》词牌:“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依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

 听完之后,人群立刻再次鸦雀无声,心灵都很震撼——这方应物好大的气魄!上阕还算合规合距,格调与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到了下阕却陡然笔锋一转。矛头竟然直指当时天子。

 刚才在船上时候,他们还为方应物直言不讳的批判当朝宰相而震动,结果转眼之间,方应物又批起皇帝来了,真是好胆量!

 虽然这个皇帝不是本朝的皇帝,但好歹也占了三纲中的君字。大明官方不止议论历朝帝王。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比如止出书评论历朝帝王。

 按照千古以来为尊者讳的惯例,一般发议论批评前朝帝王,多半都是用昏庸无道之类的修辞笼统去说,很少做剖心之论。而且大多情况下也是对事不对人,点评某件事得失比较多。

 但方应物这首词中,有“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一句,在场的人谁听不明白?

 暗示的就是前朝宋高宗陛下心里根本就不期待北伐成功,不期待回二帝,所以将积极北伐的岳飞杀掉,至于秦桧只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子还在皇帝身上。

 这分析简直诛心啊,赤的将帝王心术呈现出来。但又是何等的犀利。何等的尖刻,偏偏仔细想过,说的还是很有道理,叫人不好辩驳。

 众人不由得赞同了项成贤的评价,方应物果然是才气凌厉,绝非常人也,但也有人暗暗恼火。

 在方应物想来。超前半步被人当成天才,比如王明,超前一步就会被人当成疯子,比如李贽。而自己今天的行为,应该只能算是超前半步罢…至于那些把恼火写在脸上的人,方应物直接无视了。

 眼见众人都在议论方应物的《满江红》,主事人周一元便知道,谒武穆祠这项活动又没收到效果。下面他就没心思继续了,挥了挥手,让仆役收拾东西,招呼众人出祠向西湖边行去。

 傅继儒这时候才正视起方应物,本是西湖诗社的人,也是几个组织者之一,不想周一元和邵琛两人太没面子,便对方应物提醒道:“方朋友才高八斗,在下佩服,只怕今要让别人都黯然失了。”

 不是傅继儒多事,从名义上方应物是由他引荐进来参加雅集的,如果闹得周一元和邵琛下不了台,他难免要被同社人埋怨。

 方应物闻言话里有话的答道:“在下素来喜好史书掌故,方才难免技一时卖弄。但风花雪月并非所长,到了湖上画舫,只怕要泯然众人矣。傅朋友但请放心。”

 方应物说的倒是实话,今天这种雅集本来是风花雪月的时候,而他两辈子都不是文青,身上实用主义色彩浓厚,对风花雪月这类东西并不十分擅长。

 可是某些人为了建立威信,非要扯进政治大义作为虎皮,这就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怪的谁来?

 众人说说笑笑走到湖堤上,远远望见岸边已经停了一栋画舫,目测有十来丈长,容纳二三十人吃喝毫无问题,这堪称世间少有的巨制。画舫旁边还有两艘船只,大概是装载杂物和充当厨房的。

 更令人心热的是,还有十几个美人齐齐聚在岸边等候。一眼看去,红红绿绿莺莺燕燕。

 主事者周一元瞥了一眼方应物,又高声笑道:“今年的花魁凤萧姑娘也来了,前夜比试过诗词,邵贤弟力群雄独占花魁,今天游湖可要享尽福了。”

 周边轰然响起几声捧场的大笑,邵琛继续郝然羞涩。

 到了岸边,周一元对美人群里的袁凤萧招呼道:“花魁娘子!邵贤弟今天还打发给你了!”

 士子与美人接上了头,正当要纷纷扰扰的上船时,美人群中却另有一女子排众而出。

 她美不亚于袁花魁,走到方应物面前盈盈一拜,娇声软语的启齿道:“当面的可是方应物相公么?奴家期盼多时了。”

 “你是…”方应物摸不到头脑,他应该没在杭州城留下过什么风痕迹罢?

 那女子掩口一笑,“两年前在苏州见过的,方相公贵人多忘事了,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么?”

 这么说来,方应物倒有几分印象了,是很面呐。再仔细一想,他拍了拍额头,真记起来了。不由的问道:“你怎的也到了杭州?”

 两年前他在苏州唐伯虎家的望远楼上,力苏州年轻一代的最强三人组时,这个女子是在旁边侍候的,仿佛听别人喊她沈娘子。

 方应物正与沈娘子说话间,忽然花魁袁凤萧也出现在身前,美目中好奇而又带着期待,对方应物道:“有听姐妹说起,先生就是曾经二残句力姑苏全城的方大才子?”

 那时也算一个人生小巅峰,方应物带点虚荣的点点头道,“正是。”

 两个一等一的美人前后脚主动找上方应物攀谈,貌似还准备倒贴,立刻又将其他人震撼到了,心中齐齐叹道“能者无所不能”——这等出类拔萃的人,仿佛只要站在这里就是鹤立群。不要炒作,不需要别人吹捧,便可令人不得不深深为之折服。

 傅继儒方才一直和方应物说话,彼此之间距离很近,此刻看的最是真切。又想起方应物貌似纯朴的自称不擅长风月,便忍不住喃喃自语道“骗子,骗子”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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