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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入魔(九)
 宁缺知道老僧为何忽然赞叹书院,因为书院连自己这种人都敢收,需要难以想像的襟气度,和兼容并蓄的态度,如此书院值得所有人佩服。

 他骄傲说道:“世间,胜在有书院。”

 老僧微嘲说道:“然而书院终究会变成一片废墟。”

 宁缺说道:“世间万物皆如此,但至少书院不会因为你的诅咒就变成废墟。”

 老僧静静看着这个重伤虚弱却依然骄傲自信的年轻人,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朋友,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轲浩然死了多少年?”

 宁缺怔了怔,‮头摇‬说道:“不知道。”

 “我对他说过浩然剑已入魔道,他却毫不在乎,我告诫过他,再这般骄傲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昊天诛之,他还是不在乎。现在想必他早已化成飞灰洒遍世间每条溪每座大山,也不知此时的他是否还是这般骄傲,哈哈哈哈…”

 老僧低头像个疯子般大笑起来,眼角又挤出一滴浑浊至极的老泪。

 宁缺说道:“小师叔就算死了也足以骄傲。”

 老僧抬起头来,看着他寒寒说道:“但他终究死在了我的前面,所以我赢了。”

 宁缺嘲讽说道:“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老僧感慨说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家伙。”

 “下次我会成功吗?”

 宁缺忽然诚恳请教,棉衣之下的‮体身‬依然在以极高的频率微微颤抖,应种做法虽然极为消耗体力,却是在对方恐怖境界的精神控制下保持行动力的唯一方法。

 老僧看看着他诚恳说道:“不会有下一次了。“

 宁缺说道:“你确实是我所能想像的最强大的存在,然而被囚数十年的你只不过是个被贬落尘埃的君王,年轻体壮的我却是头刚下山的猛虎,樊笼隔绝天地元气对我没有影响,我习惯凭力气做事,没有道理你恢复的比我快。”

 老僧微笑说道:“果然牙尖嘴利,可惜啊我已经老到没有牙了。”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在叶红鱼**的看头狠狠啃了一口。

 叶红鱼眉头骤然挑起,却不肯低头,倔犟狠厉地看着老僧啃食着自己的血,仿佛要把这幕画面深深地记在脑中,直到冥界也不想忘却。

 老僧确实没有牙,所以他是用牙啃的,显得异常困难,就像是垂老将死的无牙雄狮,试图将皮韧紧的母鹿撕扯开,鲜血从苍老的角不停淌下。

 片刻后,老僧抬起头来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你想熬时间,我也想熬时间,消化第一口血食后,第二口血食会收的更快一些,不用再试图的挣扎了,平静的接死亡那样会更喜乐一些,待我最后将你们三人超度入腹回复功力后,一举毁了这座樊笼飘然出山,这世界便将是我的,也等若是你们三人的。”

 因为嘴里有血,所以老僧的声音有些含混,却依然像水般温暖,他苍老的角皱皮和下巴下血水淋漓,但笑容却像镀了层佛光般慈悲,身上的骨山尸海仿佛像圣洁的莲花座,漫着清光,如此佛魔之象,实在恐怖到了极点。

 宁缺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思遍身旁所有保命手段,竟是找不到一个打破当前危局的方法,无论颜瑟大师留给自己的锦囊,元十三箭还是朴刀上的符文,都需要与自然相通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不由沉默想到了死亡。

 他盯着老僧坚定说道:“就算你能出去,这世界也不会是你的。”

 老僧忆起那抹青袂,微笑说道:“我已道魔相通,何惧世间法?”

 宁缺‮头摇‬说道:“世间还有夫子。

 老僧沉默片刻,说道:“夫子总是会死的,书院里的人太过骄傲,而越骄傲的人越容易死,这是夫子的命运,也是书院的命运,无法逆转。”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疯言疯语。”

 老僧忽然问道:“如今长安城里大唐国的皇后是哪位?这些年多出了几位武道巅峰的大将军?天魔舞可曾再现?轲浩然被天诛,夫子有没有杀上桃山?意,有些不对,这小姑娘自报‮份身‬是裁决司大司座,难道神殿还没有被灭?”

 轲浩然被天诛,夫子上桃山,在他看来桃山上的神殿自然覆灭,此时确信西陵神殿还存在,他不有些疑惑,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谋划不会有任何漏

 连续数个问题,宁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似癫狂的质问,内里却似乎隐藏着很多历史的尘埃,那些尘埃里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山门覆灭之前我安排了很多事情。我安排圣女南下,我相信她会做到我待的事情,我安排很多弟子南下,我相信他们中总有人能做到我待的事情。”

 老僧看着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自信甚至霸道的神采。

 “当年的明宗已然腐朽,便是毁于轲浩然之手我也并不觉得可怜,焦土之上生新芽,我宁肯在废墟之上开创一个全新的魔宗,新的魔宗植于唐国强威肥沃的土地,一旦‮生新‬必然是开天辟地的存在。”

 “我相信我的这些安排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应该已经在逐步发挥作用,那么我逃出生天只需要安静等待夫子死,去,那么你说这个世界会是谁的?”

 宁缺听的浑身寒冷,暗想难道今的长安城里隐藏着无数魔宗强者?而且这些人全部都是当年听他安排南下?如果让此人逃出魔宗山门,世间会生出多少风雨?

 “可当时你应该以为小师叔会杀死你,一旦你死后,就算你在中原隐下这么多后手与安排,又有什么意义?”

 老僧微嘲看着他,就像峰顶的白雪看着夏天的虫儿,说道:“即便我死了,当年的这些安排依然存在,你们这些俗人似乎永远不明白,一个人的生存与死亡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改造这个旧世界,来一个全新的世界,然后集合新世界的能力去改变某种规则,如果能做到这些,我即便死了又能如何?”

 宁块问道:“什么规则?”

 老僧应道:“大道的规则。”

 宁缺问道:“如果…你谋划了一生依然无法改变,那怎么办?”

 老僧微笑应道:“至少我努力过了。”

 宁缺蹩眉说道:“就为了你的尝试,不惜让整个世界陪葬?”

 老僧平静说道:“世界毁灭与我何干?”

 这大概便是所谓阴谋家的快来源吧,宁缺在心里默默想着,对老僧这一世的思虑筹划实在是佩服到了极点,却也恐惧到了极点,因为疯子总是难以战胜的。

 此时此刻,名满天下的莲生大师在宁缺眼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完全听不懂此人在说些什么,就算能听懂一些,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甚至直至此时他依然无法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名老僧有时天真纯洁如同‮生新‬的婴儿,有时刻薄暴躁如同市井间泼辣的妇人,有时热血昂如同都城里清淡救世的青年书生,有时豪情纵横如同持剑打抱不平的青年侠客,有时慈悲怜悯像一名佛门大德,有时残酷冷漠真身似魔。

 无论哪一种形象都无比‮实真‬,根本看不出一丝虚假处,各种面目截然不同,却均发自本心,纯粹地令人心悸,便如那句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都是真佛真魔或悲悯或冷漠地看着这个人世间。

 他简单却善变,孤独而脆弱,复杂又讨厌,有时嫉妒有时阴险,喜好争夺偶尔埋怨,自私无聊却又‮态变‬冒险,爱诡辩爱幻想,善良博爱却又怀恨报复,专横责难,他辉煌时得意,默淡时伤感,他矛盾而虚伪,欢乐却痛苦,伟大却渺小。

 莲生三十二,瓣瓣各不相同。

 一个人的性格和思想如此复杂,实在是难以想像。

 宁缺微寒想道,难道此人居然有三十二种人格?

 老僧的话说完了,便像夜里一朵敛回去的睡莲,平静闭上双眼,开始运用魔宗猫饕餮把道痴的血消化收成为‮体身‬里的元气力量。

 安静的房间内回着宁缺的声音,只不过现在再也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这些声音显得那般单调枯燥不安,甚至隐隐透着绝望的味道。

 “世间本没有魔,你这样的人多了,便有了魔。“

 “无论你扮演怎样的角色,你就是魔。”

 “莲生三十二,瓣瓣皆污。”

 “道魔相通便成神,但也有可能成神经病。”

 无论宁缺说什么,白骨山里的老僧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他耗尽心思想出来的这些看似颇有哲思的话语,全都浪费在了干冽的空气之中,无法怒对方,更不可能让对方因为这些话语而在心神上生出某些漏

 宁缺无力把头枕在莫山山的肩上,望向屋顶那些青石,心里知道老僧将第二口充满昊天道门气息的血完全消化收后,境界便会复苏到自己无法触碰的层次,到那时候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改变死亡的结局,目光便有些黯淡。

 魔殿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大概山外的世界已经入了夜,温度渐低。

 他抬头看着屋顶石墙上那些斑驳的剑痕,那些小师叔留下的剑痕,那些构成一道樊笼把莲生三十二幽困数十年的剑痕,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只是随意望去,他并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心神,大抵是在旧书楼里用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缘故,那些密密麻麻的剑痕在他视野中自然分开,逐渐清晰。

 宁缺的目光在那些剑痕上久久停留,心意随着痕迹而行走,渐渐生出某种感觉,这种感受很隐晦,难以捉摸难以分明,‮体身‬却因此而温暖起来。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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