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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如不争,不如不见
 她是天下三痴中最美丽的花痴,听着那个哀痛的消息后,毫不犹豫改换素衫,身骑白马入荒原,昼夜不歇驰骋千里,脸上布满风霜与尘埃,不憔悴不堪,与往日如花娇颜相较,确实可以说难看。

 隆庆皇子没有回头看她的脸,目光从东方熹微的晨光移到北方深沉的夜上,嗅着鼻端传来的微酸味道,心头也是一阵微酸。他知道自己这位未婚最爱洁净,在这般寒冷的冬季里居然有了汗臭,可以想见她这一路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因为心头的酸楚和‮体身‬的疲惫,他忽然间有些厌倦,垂头看着自己口那处难看的伤口,神情漠然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陆晨迦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轻轻抱着他,贴着他瘦削蒙尘的脸。

 “在攀登书院后山最后那几步时,我做了一个最深沉的梦,在那个梦里我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然而我没有思考太多时间,便伸手握住了畔的道剑。”

 隆庆皇子看着环在前她的手,声音微沙说道:“然后我出那把剑,捅穿了你的口,纵使你那般哀痛地看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头。”

 一阵晓风袭来,无雪亦寒,陆晨迦‮体身‬微僵,搂着他的手却更紧了一些,因为她从他漠然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绪。

 “事实上我也很痛苦,但我其实不后悔,因为我坚信那是正确的选择。”

 隆庆皇子艰难抬起手来,指向自己腹间那道黑般的伤口。说道:“在那个奇怪的梦里过了很多年,然后我的口也被一把木剑捅穿,就像梦中早年我捅穿你一样,我没有死,我的口长出了一朵花,一朵黄金铸造的花,那朵黄金花是那样的美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反着昊天的光辉。庄严无比。”

 “间那朵黄金花,是对我抛却一切侍奉昊天的抵偿,我手持道剑,绽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然而令我感到哀痛遗憾甚至愤怒的是,我在梦里付出了那般多的价格却依然没能走到最后,这究竟是为什么?”

 隆庆皇子的眼眸反着东方愈来愈亮的晨光,幽然如同鬼火,没有丝毫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对上苍的质问不解。

 “为什么会这样?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吗?可我眼中所见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为什么昊天要给我如此严苛的试炼?难道他认为我的道心还不敷坚定?我自幼表示的如此完美,为什么还要受如此多的挫折?”

 他眼中的光泽渐渐敛去。暗淡的有如北方初见晨光的夜,缄默片刻后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艰难抬起右手捂住像病笃老人嘴般漏风的可怜的伤,说道:“直到在雪崖之上被宁缺一箭穿腹,口外没有绽出黄金铸造的花。只有一朵惨不忍睹绝望的血花,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完美的存在,过往所有的骄傲与荣耀,只是为了给最后的覆灭做注脚,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筑雕砌的越华美,倾覆之时才会越令人感伤动容。”

 陆晨迦抱着他的双臂微微颤抖起来,她越发听不明白隆庆究竟在说些什么。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但里面所蕴藏的意思却是那般的细碎无逻辑,甚至已经细碎到无法理解,只能感觉。感觉里面的绝望和自暴自弃。

 隆庆皇子缓慢而落寞地说道:“我知道你真心怜惜我,只是现在的我以及以后的我都没有资格接受你的怜惜,所以不要怜惜,只是陪我说说话便好。”

 他缓缓把陆晨迦环在自己颈前的双手拉开,说道:“不消担忧我会‮杀自‬,虽然我确实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已经绝望,但我不会寻死,因为昊天似乎嫌我所受的赏罚‮磨折‬还不敷,不肯意我就此死去。”

 重伤之余的隆庆皇子根本没有什么力量。但当他的手指触到陆晨迦的手背时,陆晨迦根本没有作任何抵当便松开。

 陆晨迦跪在他的身旁,痴痴看着他早已不复俊美、甚至看上去显得格外冷漠难看的侧脸,眼眸里没有泪水,没有哀痛,只有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爱意与怜惜。

 “你刚才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事情,那也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事情,无论是你受的箭伤还是后的修行,一建都能回到正常,掌教大人能够治好你,并且我还可以去求姑姑找到去悬空寺的路,那些佛宗大德一定有体例医治你。”

 隆庆皇子说道:“人之将死道心必明,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弱小过,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了解自己过,破境之时识海被毁,我今生再无修行的希望,掌教不可,就算是幽阁里那位光明神座也不可,佛宗那些自守缄默的家伙更不可。”

 “不要再抱有任何虚妄的希望,没有人能改变我的命运。”

 他看着远处不知什么处所,幽幽说道:“在书院后山柴门之外的勒石上,应该是夫子给我留下了四个字,我原本已经忘了,但前些日子在死亡之前却莫名想了起来,那四个字是君子不争。那时我其实不懂这四个字的‮实真‬意思,却以为自己很懂,所以觉得不甘甚至轻蔑冷笑对之,反而愈发要去争。如今才想明白,夫子说的是我的性格,而一个人的性格则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我这一生都在争。”

 “虽然你们都不清楚我与兄长崇明之间的‮实真‬关系,但我确实是在与他争,并且争的举世皆知,我与他争的是俗世皇位。”

 “在天谕院里我也争,我要争的是首席门生‮份身‬,因为我不甘心疼爱我的神官一朝失势,我便要被人凌辱嘲讽。我那时争的是一口气。”

 “在判决司里我更要争,面对道痴这个疯狂的女人,我如果不争些事务权力,哪里有资格与她相对而坐?又凭什么后坐到那方墨玉神座之上?”

 “曾经风光过,胜利过,我以为那都是争出来的结果,如今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才明白夫子早已看穿了一切,所有的罪孽与绝望。都是我自己争出来的。”

 “不如不争。”

 陆晨迦无力地跪坐在他身旁,低着头听着他喃喃自言自语,额前飘浮的发丝,像荒原里无生命力的草絮般晃动,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

 隆庆皇子痴痴地笑了起来,惨白的笑容显得异常绝望,说道:“你知道吗?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光明的守护者,无论我杀了几多人做过几多你们眼中‮腥血‬的事情。我的道心依然一片干净,因为我坚信自己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既然是光明的守护者。既然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固然要做一个完美的人,所以我极为注重外貌形容,穿衣修饰谈吐务求严谨无过失,我极少饮酒以防。我对人温和对己严苛,我讲究风度气质,即即是对极难的魔宗余孽,我都没有出手偷袭过,那次在书院后山明明我先到,但为了所谓风度,我却等了宁缺很长时间。最终却等来了我这一生最棘手无的一个仇敌。”

 隆庆皇子痴痴看着微亮的天穹,说道:“受伤之后我本以为自己必死,然而却一直莫名没有死去,所以我在想莫非昊天没有抛弃我。它只是指了一条相反的道路给我?所以我想测验‮试考‬着往黑私下去,我不想再管什么风度气度,我积蓄了很多气力,鼓起很大的勇气,拾起那把猎刀,向着一个只有十二岁的荒人小男孩儿头上砍了下去,然而你知道产生了什么?我居然没有成功。”

 “我连光明都愿意抛却,我已经不要脸了,我已经筹算向黑暗投降,走到绝对的另一边去,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成功?”

 隆庆皇子的眼眸里出极大的恐惧之,喃喃说道:“原来这不是一个昊天试炼信徒的故事,不是一个由光明堕向黑暗的故事,不是那些传说中痛苦但依然保有希望的故事,这只是一个…被昊天遗忘的故事。”

 “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挣扎确实痛苦,向黑暗投降更加痛苦,但那种痛苦是有生命力的,是活着的,可是现在的我呢?就是想向黑暗投降,都被拒之门外,原来我根本没有资格让昊天抛弃,我只是一个被昊天遗忘在荒原北方的小人物。”

 他痛苦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身躯如同老人一般佝偻,恍如要做为荒原里的雪堆。

 陆晨迦痴痴看着他,忽然间眼眸里的哀痛情绪渐渐敛去,缓缓站起身来,稍一摇晃后站稳‮体身‬,平静而坚定说道:“我先去杀了宁缺。”

 “这有意义吗?”隆庆皇子艰难站起身来,转身捧住她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颊,龌龊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缓缓摩娑,说道:“这没有意义。”

 陆晨迦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发现这张脸竟然变得无比陌生起来,心头一阵酸痛,轻轻咬了咬下,她知道如果不能去除隆庆心中的绝望与心魔,根本无法把他带离这片荒原,然而她更知道,根本没有体例能够让隆庆回到畴前了。

 隆庆皇子与她相识多年,从月轮国皇宫到天谕院,相恋多年,很是了解花痴淡雅冷漠情下的狂热,看她神情便猜到她要做什么,艰难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神情异常冷漠大吼道:“不要试图打昏我!”

 “我是一个废人,但我不想像那些废人一样说什么不要同情我,请你远离我之类的恶心话!我只是想和你简简单单说几句话都不可吗?你非要像那些才子佳人戏一样做这些恶心事!难道你非要我像痴人一样痛苦涕!”

 隆庆皇子声音嘶哑,愤怒地冲着她大声咆哮道。

 陆晨迦脸色惨白看着他,双手捧在口像是乞求,又像是想用这个动作平缓下心头的痛楚之意,又像是表白自己不会手击昏他。

 寒冷的荒原上一片死寂,

 很长时间的缄默之后,隆庆皇子敛了脸上的疯狂怒意。那张曾经完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生机和希望,用很慢的语速很冷漠的语气很绝望的眼神说道:“不要同情我,不要让我觉得你在同情我,今相见,实不如不见。”

 陆晨迦没有说什么,缓缓垂下捧在口间的手。

 隆庆转过身去,拾起那断成两半的树枝,继续向北方走去。

 陆晨迦缄默片刻,然后跟着他向北走去。

 隆庆受伤太重,行走的速度太过缓慢,过了很长时间,也不过走出数十丈地,途中摔倒了三次,那树枝远远瞪走,他再也没有力气拣回来,而腹间的伤口再次裂开,开始向薄弱衣衫外渗血,遇寒风而凝成冰血珠。

 陆晨迦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脸色越来越惨白,却一直没有上前扶持他。

 隆庆皇子疲惫了,坐到‮硬坚‬的荒原地面上,右手抓起一把雪进嘴里咀嚼片刻,然后试图站起身来继续向北,不料却没有站稳,再次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他愤怒地捶打着身旁的地面,却因为无力的缘故,地面上的残雪都没有溅起几分。

 陆晨迦在他身后缄默看着他。

 隆庆知道她在身后,气片刻后,忽然吼叫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要再见一面也已经见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再跟着我,我就死给你看。”

 陆晨迦的‮体身‬微微摇晃,然后迅速恢复稳定,少女明丽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坚毅,即是最娇的花也是有刺有茎的,她也有她自己的底限。

 她看着前方那个像条狗一般的男人背影,大声喊道:“那你死给我看吧!”

 隆庆皇子的‮体身‬微微一僵。

 陆晨迦脸色惨白,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喊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却始终不肯让我看清楚你,那么就连死也不肯给我看吗?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所以如果你想死,那就死在我面前吧,我给你收尸,然后回中原改嫁。”

 隆庆缄默片刻,疯癫般笑了起来:“真是个疯婆子,就算改嫁也没人敢娶你。”

 陆晨迦喊道:“改嫁是嫁他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用不着你心。”

 隆庆缄默,然后继续向北。

 陆晨迦也不再说话,缄默地跟着他继续向北。

 大雪马疲惫地跟在最后方。

 从清晨到暮,荒原之上风雪再起。

 寒风刺骨。

 片雪身。

 依然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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