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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土阳城中,黑毫如血
 自从书院爬山一役之后,宁缺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修行世界里的人们拿来相提并论,虽然那时绝大大都人都认为宁缺的资格还显得稍微欠缺了些,但事实上很多人已经在心里把他们两个人看成了传说中的一生之敌。

 在宁缺看来,一生之敌是一种过于热血甚至显得有些狗血的说法。好比莲生大师和小师叔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生之敌,莲生大师只怕内心深处也有如此想法,才会生出诸多羡慕嫉妒恨,然而小师叔想必没有这种兴趣,终究不过是实力境界的问题,只要一方够强,那么他便有资格无视对方的苦难和奋斗。

 站在最高峰顶那株青松之下,何必回头去看漫漫修行路上曾经的同伴、曾经的仇敌用了你无数倍的心血才走到山间的风景?

 此时车厢里的宁缺其实不知道隆庆皇子遭遇到了些什么,在出那枝元十三箭后,他就知道隆庆皇子废了,就算没有死也必定废了,因为一个自幼在皇宫里长大,又在昊天道门呵护下长大的西陵美神子,决然不成能像他自己一样可以无视任何苦难,笑呵呵又冷冰冰地面对一切障碍,然而逾越之。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登上书院后山巅峰之后,便再也没有把隆庆皇子看成自己人生的目标,或者说假想敌,无论隆庆皇子后会有任何奇遇,有任何造化,他坚信自己只要击败过对方一次,那便能击败对方无数次。

 宁缺再次掀起窗帘,望向陌生的土城。秋时带着书院诸生来前线实修时,曾经路经土城,只是那时夏侯借故没有接见书院诸生,步队仓促而过,他竟是没有仔细看过土城的风景,须知其间的景对他有别样的意义。

 意义在于土城是小黑子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处所,而小黑子是他凄苦难言前半生第一个真正信任的朋友,他看着路旁那个半掩着门的粮草行,看着城墙高处模样有些怪异的箭楼。想起昔时在渭城时收到的那些来自远方的信,想起信纸上小黑子提过这些处所,也提过他在这些处所做过些什么。

 小黑子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微凉的雨中,就死在老笔斋对门的那堵灰墙下,宁缺看着车窗外的景致,想念着再也看不到的人,情绪有些异常。

 车厢里大师兄和莫山山静静看着他,都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异样。却不知道他心情有异的‮实真‬原因,还以为是因为马上便要入大将军府面见夏侯。宁缺想着草原上的马贼这事以及天书之事有些紧张。

 “军部可以确认林零‮份身‬。”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说道:“不管夏侯认不认帐,单是下属在草原上组织马贼劫掠联军粮草这条罪名,便也够了。”

 宁缺笑了笑,其实他其实不是很理解大师兄为什么要带着自己来到土城。也不是很清楚当那句关于待的话究竟该如何理解,草原里的马贼群,他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证据,但单凭这一点其实不能让夏侯伤筋动骨,至于呼兰海畔抢夺天书时击出的那一拳及随后赶到的大唐边骑,也不足以把夏侯掀翻在地。

 将军府正门厚重宽大,长街洒扫干净。一应偏将校尉之属恭恭敬敬陪侍在侧,与环境相较,那辆马车显得愈发简陋不堪。

 马车并没有在府门前停留,而是直接驶进了将军府。那些奉命在府外陪侍的边军将领愈觉察得震惊,心想车中究竟是谁,竟能有如此大的面子?须知夏侯大将军乃帝**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即即是宫中来人也没资格直驱入内。

 没有在将军府前下车,还真是因为车厢中人的‮份身‬不一样,像大师兄这样的人物极少在俗世里呈现,偶尔面不过是惊鸿一瞥,真让人知道他来到土城,无论对朝廷还是夏侯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驶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冬园畔停下,一名叫做谷溪的文士恭恭敬敬将三人入园内,宁缺看着这个人的后背,忽然摇了‮头摇‬。

 夏侯大将军在园口石门下相,神情平静不知心境如何。

 距离呼兰海畔之事已经过去了些时,再次相见,双方很有默契未提那争夺天书之事,只是寒喧而入,仿若只是初见。

 冬园里摆了一场家常宴,没有传说风闻中猴头这类的残暴豪奢菜,更没有传说风闻中夏侯大将军好试宾客胆量的活杀烹姬,乌黑木案桌上摆着的只有淡雅小菜和三米粥,案畔诸人缄默进食,没有人开口说话。

 宁缺喝了碗米粥,挟了筷精致咸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挟了筷威菜放进碗里,用筷尖缄默挑弄片刻,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桌首的夏侯。

 无声处一句话即是惊雷。

 俱缄默时一眼即是闪电。

 做为客人,这般直视主人很是无礼,做为书院小师弟,当师兄在场时自己先做动作有些无理,然后宁缺就这样做了,因为他实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一看这个人。

 大师兄微异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继续垂头吃粥,似乎觉得这粥比夏侯、比小师弟、比席间隐隐振的风云气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担忧,看见宁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会,目光便不知飘到了何处,总不过是冬园里的冰池霜树。

 夏侯依然半低着头,端着粥碗缓慢而认真地进食,恍如感觉不到宁缺的目光正像两把刀一样深深砍在自己的脸上,神情淡然自若。

 宁缺静静看着夏侯。

 此时的夏侯与呼兰海畔那个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合的两个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铁,双眉依然浓若墨蚕,双依然若稠血。然而一身蛮横至极的威势,却尽数锁在身上那件寻常外衣之内,没有一丝向天地间出。

 那件看似寻常的素外衣不是盔甲,不是军服,却是大唐天子昔时论战功时亲自披到他身上的御衣。穿戴这件御赐素衣的夏侯,便不再仅仅是一位武道巅峰至强者,更是俗世里的大人物,帝**方权柄最重之人。

 宁缺默然想到,即即是书院。想要这样一个大人物做出待也很难吧?

 夏侯缓慢而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粥,比大师兄还要慢条斯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结束进食,缓缓抬起头来,回望着宁缺的目光问道:“小先生为何一直看着我?”

 宁缺展颜一笑,说道:“因为大将军威武。”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不过也没有人无趣到揭穿这种借口,除非是二师兄忽然来到土城。或许才会有兴趣批判一下双方的虚伪以及无礼。

 撤下饮食,端上名贵的燕西黑毫茶。夏侯望向大师兄说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料,就不唤出来让大先生看了。”

 大师兄微微一笑,缓缓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他向来是不肯意说话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慢,他人大概不怎么喜欢听。

 夏侯端着茶盏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你就是书痴?”

 大师兄放下茶盏,微笑说道:“山山现如今是我认的妹妹。”

 夏侯微微眯眼,似乎有些惊讶,不解这名大河国的少女符师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机缘,缄默片刻说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来冬园的谈话属于大唐帝国内部的事务。站起身来微福一礼,又看了宁缺一眼,便自行离开去给大黑马喂吃食。

 冬园内一片恬静,只有寒冷的风吹拂着枝上的霜。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箭羽擦过弓弦,像是战场上的泥土崩溅到‮硬坚‬的盔甲上。

 夏侯看着茶盏里黑稠若血的茶汤,缄默了很长时间,手腕一振,送入中一饮而尽,长衫随风而动,说不出的豪迈随意,便若饮了一杯双蒸烈酒般。

 茶汤入喉如血,大将军的声音愈发冷冽肃杀,金石之意大作。

 “昔时轲先生单剑杀入山门,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巅沛流离,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强权立规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轲先生如虎,却不曾厌恨之。其时我年岁尚浅,甫离家师管制,反而觉得便如鱼跃大海,花开彼岸,好生快意,尤其与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参军识得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

 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面前那盏茶,茶盏里的黑色茶汤让他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想起了那座石狮,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将军府里想着将军府,然后被这道金石之声惊醒,微微蹙眉,没有想到夏侯一开场便自承魔宗‮份身‬。

 “世人称我明宗为魔,我即是所谓魔宗余孽,大先生乃夫子亲传门生,自不会在意,然而世人其实不如此。家妹入长安之后,我替帝国镇守边陲,积功而至大将军,不料某慕容一舞惊天下,她圣女‮份身‬曝光,西陵神殿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传书于朝廷,一面尽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

 夏侯漠然看着茶盏里的黑色茶汤,缄默片刻后说道:“那时我一直期待着朝廷能够对我有所回护,或者夫子能够说句话,然而朝廷没有反应,夫子也没有说话,为了不让西陵神殿因为我的魔宗‮份身‬而连累到长安城里那女子,我只好杀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酿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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